《亚当·贝德》与《圣经》的互文性解读

2014-04-08 14:37
湖北文理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海蒂夏娃亚瑟

叶 梅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8)

英国著名女作家乔治·艾略特的一生颇具传奇色彩,她所取得的文学成就和两次叛逆的婚姻生活在19世纪的维多利亚时代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更令人惊讶的是她在宗教上的经历也是一波三折。她从一个虔诚的福音派教徒转变成正统宗教的质疑者,最终又成为人文宗教的热情倡导者。尽管她被称作英格兰历史上第一个伟大的无神论小说家,但她的作品常常弥漫着浓厚的宗教色彩。《亚当·贝德》是乔治·艾略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小说题目中的亚当,极易使人联想到《圣经》中的亚当,实际上小说中的人物、场景、结构、主题都与圣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呈现出了互文性的特征。

互文性(Intertextuality),也译作“文本间性”、“间文本性”等。通常用来指示两个和两个以上文本间发生的互文关系。当代法国著名的文艺理论家和批评家朱丽娅·克里斯蒂娃在《词语、对话与小说》中指出“任何文本都是引语的镶嵌品构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对另一文本的吸收和改编”。[1]40互文性理论认为文本之间是相互联系的,现文本产生于对前文本的吸收和改造。在《亚当·贝德》中,艾略特巧妙地将《圣经》中的人物形象、场景、结构、主题等“移植”到她作品的框架中来,并赋予其新的内涵。

一、人物的双重指涉

克里斯蒂娃认为“互文本决不能理解为摘抄、粘贴或仿效的编辑过程,而是说,从文本之网中抽出的语义成分总是超越此文本而指向其他先前文本,这些文本把现在的话语置入与它自身不可分割地联系着的更大的社会文本中。[1]141事实上,《亚当·贝德》中的主要人物与《圣经》人物存在着双重的互文指代。艾略特将亚当夏娃及撒旦耶稣的形象移入她的作品中来,并赋予新的形式、内容和意义。

(一)海蒂与夏娃

小说中的海蒂可以被看成《圣经》中夏娃的化身。《圣经》中的夏娃原本过着单纯而幸福的生活,但魔鬼撒旦的出现改变了夏娃的命运。天真而无知的夏娃在撒旦的引诱下,偷吃了智慧果,被上帝逐出了伊甸园,从此终身受苦,受尽磨难。小说中海蒂与夏娃十分相似,她单纯而迷人,在遇见亚瑟之前,海蒂在自己的家乡干草坡过着不愁吃、不愁穿的幸福生活。但是她爱慕虚荣的个性经不住亚瑟的迷惑,失身怀孕,后来因为弃婴罪而被流放国外,与夏娃一样陷入到了深深的悔恨与痛苦之中。

然而,海蒂的堕落与夏娃的堕落在本质上是截然不同的,不能相提并论。夏娃的堕落是因为她违背了上帝的旨意而受到上帝的惩罚。这是基督教核心思想的体现即人类要绝对服从于上帝。夏娃的悲剧命运表现的是人无力与上帝抗争,只能听命于上帝,这是人与上帝的冲突。而海蒂的悲剧则是由于自身爱慕虚荣、贪图享乐的个性加上受现代文明腐蚀的浪荡公子—亚瑟的引诱而导致,是维多利亚时代虚伪的价值观念造就了海蒂的堕落与毁灭,这是人与社会的冲突。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海蒂是男权社会压制下的牺牲品,也是出于维多利亚时代的女性的悲哀之处。艾略特的的本意并非是对上帝发出抗议和质疑,而是想要揭露了维多利亚时代妇女所面临的种种困境和困惑。艾略特借古讽今,表现出了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女性作家,对男权社会下女性命运的审视与洞察。

(二)亚当·贝德与亚当

小说中的男主人公亚当·贝德和人类祖先亚当一样,有着高大健壮的外貌特征:“一个身高约六尺、骨骼粗大、肌肉发达的人,他的肩背扁平,头部姿态昂然。”[2]2亚当·贝德一直在寻找自己的夏娃,单纯美丽的海蒂就是他心中的夏娃。他努力劳作,希望有朝一日能和海蒂过上伊甸园般的日子。然而,海蒂的心早已被亚瑟·唐尼桑恩上尉占据,对亚当炽热的爱情置若罔闻。亚当眼看着海蒂一步步陷入罪恶的深渊而无力挽救。和获罪的亚当一样,亚当·贝德也品尝到失去幸福带来的痛苦和绝望。

实际上,艾略特笔下的亚当·贝德绝不是《圣经》中亚当的翻版。尽管艾略特将亚当·贝德塑造成道德品行高尚,正直善良的男性形象,但在他身上仍然可以看到某些人性的弱点。比如他行为处事总是犹疑不决,有着多方面的道德考虑。对待亲人过分严厉,对待自己的爱人海蒂充满着甜蜜的幻想,而从未真正了解她的内心世界。亚当·贝德并没有圣经神话中的亚当那样完美,充满神性的光芒,更多的表现出来的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文主义思想的化身。

(三)亚瑟与撒旦

在《圣经》里,撒旦变成蛇引诱夏娃偷吃伊甸园的“禁果”。小说中的亚瑟就是《圣经》中撒旦的化身,他是造成海蒂悲剧命运的元凶。尽管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社会地位不允许他娶一个农村的女人,他根本不可能给海蒂带来她想要的幸福。但为了满足自我的欲望,自私的亚瑟还是诱使海蒂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亚瑟原本是一个深受村民爱戴、年轻有为的庄园继承人。他是一个可以呆在天堂中的人,但他却未能永远居住在天堂,而是在欲望与激情的冲击之下违背了上帝的教诲,偷吃了禁果,从此走向堕落,并陷入永无止境的苦海中去。

艾略特笔下的人物没有绝对的善恶之分。其实,亚瑟的本性是善良的,至始至终,他的良心和善良的天性都未完全泯灭。在引诱海蒂的过程中,他的内心一次次激烈地挣扎着。因此我们无法完全把他与邪恶的撒旦划上等号。艾略特观察事物的方式不单单是从道德的是与非、善与恶的角度出发,而且竭力接近生活的核心,探讨真实的人性。

(四)黛娜与耶稣

《亚当·贝德》中的黛娜是一位卫理会的女传教士,她本身就是上帝耶稣的代言人。在小说中,黛娜是个虔诚的信徒和传教士,她乐于帮助和抚慰那些受苦受难的人民。小说中多次写到她安慰受伤的心灵,像耶稣一样随时随地为悲苦中的人民做善事。在海蒂被带往刑场的路上,是黛娜陪伴着她,使她的心摆脱黑暗,获得了宁静。黛娜拯救了海蒂,也拯救了亚当,海蒂获罪后,亚当一度痛不欲生,直到黛娜带着上帝的光辉走进他的生活。迈克尔·爱德华兹指出“亚当是在星期五经历了海蒂的受审,苦水横溢。而他的再生,正如该章标题暗示的那样,是在礼拜天早上完成的。”[3]礼拜天所代表的神圣,礼拜和重生,都暗示了黛娜无疑是耶稣的化身。

《圣经》中的上帝耶稣是一位男性,而小说中黛娜却是一位女性基督的代表,她公开布道,代表上帝发出自己的声音。在她的身上,上帝的宗教意义变成了人与人之间的人文主义的同情与关怀。艾略特通过黛娜形象的塑造来证实女性对男性命运具有至关重要的影响力,她的经历本身就是对男性权威的解构和颠覆。这正是艾略特女性观超前性的体现。

二、场景和结构互文

(一)场景

《旧约·创世纪中》中的伊甸园是众所周知的人间乐园。在《亚当·贝德》中“干草坡”作为一个重要的场景不断地被提及。这一意象是对于伊甸园神话的再现。艾略特通过男主人公亚当的眼睛像我们展示了这个丰饶富足、美丽安逸的地方。“他(亚当)行经的道路,迂回在树木的浓荫下,或是沿着灌木丛生、长满牧场和谷物的山坡而上,他到处都可以看到漂亮的乡绅宅第掩映在山谷之中,或坐落在山坡顶上”。[2]15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善良淳朴,互助友爱,俨如《创世纪》中伊甸园的再现。

另一方面作为《圣经》中的一个重要主题,荒野丛林常被描写为受到诅咒的、罪恶的土地,是人间的另一所地狱。荒野丛林不仅是亚当和夏娃欢乐嬉戏的伊甸园,也是撒旦引诱夏娃,将罪恶散布人间的地狱。艾略特所描绘的“伊甸园”,从某种意义上说更像约翰·弥尔顿笔下的“失乐园”。正是在这里,女主人公海蒂像夏娃一样偷吃了禁果,犯下了必须世代救赎的罪孽。海蒂原本可以与爱她的亚当在干草坡过着平静幸福的田园生活,但亚瑟的出现使其陷入了无限的悲苦之中。在亚瑟的挑逗下,海蒂常常与他在枞树林中私会,并怀上了身孕。亚瑟的离弃,使海蒂陷入痛苦的深渊,绝望中的海蒂几次都想在荒野中自杀,她将自己的孩子丢弃在了树丛中,致其死亡,犯下了无法挽回的罪孽。因此《亚当·贝德》中反复出现的“荒野丛林”意象被赋予了善恶对立的二元意义。伊甸园神话与小说中出现的干草坡实现了完美地契合。

(二)结构

在叙事结构方面《圣经》遵循的是“乐园—犯罪—受难—忏悔—救赎”的结构。这一叙事模式也就是弗莱所说的U形叙事模式,“我们可以把整个圣经看成是一部‘神圣喜剧’,它被包含在一个这样的U形故事结构之中……”[4]《亚当·贝德》的结构设置正好契合了圣经的U形叙事结构。海蒂本可以在被人们视为伊甸园的干草坡过着平静的生活,但她却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她的肉体和精神受尽了磨难,在女性基督黛娜的指引下,经过艰辛磨砺和自我忏悔后,海蒂最终回归了上帝,超越了自己负罪的心灵,得到了内心的平静和道德上的新生。艾略特在建构《亚当·贝德》中,有意无意地嵌入了圣经的叙事结构,同时传达了小说主题思想上的指涉性。

三、主题互文

(一)爱

“爱”这个永恒的主题贯穿《圣经》的全书。耶稣说:“你要尽心,尽性,尽意,尽力爱主你的神。其次就是要爱人知己。再没有比这两条诫命更大的了。”[5]小说《亚当·贝德》中亚当和海蒂就是爱的化身。亚当品德高尚,正直无私。由于父亲沉溺于嗜酒,他承担起了家庭承重的经济负担。他深深地爱着自己的母亲和弟弟亚瑟。为了照顾他们的生活,他情愿放弃远离家乡发财致富的机会,以至于错过了结婚生子的最佳时机。亚当还是个忠贞不一、温柔深情的男子。他对海蒂一直一往情深,默默地奉献着自己真诚的爱,希望靠自己辛苦的劳作,有朝一日能娶她为妻。当他得知海蒂与亚瑟的私情之后,亚当为了拯救他的爱人,毅然阻止了亚瑟的轻率行为。海蒂被亚瑟始乱终弃以后,亚当还是百般呵护着她,对她依然是情真意切。亚当宽容无私的爱虽未赢得海蒂的芳心,最终却打动了品德高尚、富有爱心的黛娜。在小说中,黛娜是一位圣母玛利亚式的女性形象,只要她出现的地方,就会散发爱的光芒。在亚当·贝德的父亲失足淹死后,她便来到了悲痛至极的母亲身边,给予她女儿般的体贴和安慰,使可怜的莉丝贝斯感受到了爱的温馨。当海蒂被关进死牢里的时候,黛娜自愿整夜陪伴着她,用宗教的爱感化她。在作者笔下,黛娜是一个对人类充满爱的理想主义形象。

(二)救赎

弗莱认为整部圣经的叙事其实就是一连串的盛衰起落,所以我们所看到的更像是一个史诗的英雄下至低层的世界去解救一大群男人和女人。[6]这种救赎的圣经主题也淋漓尽致地贯穿于《亚当·贝德》的始终。《圣经》提倡依靠对上帝信仰的力量来达到人类理想中的善和正义。唯有坚定自己的宗教信仰,才能得到救赎。小说《亚当·贝德》中,女主人公黛娜本身就是一位对宗教坚定地信仰者,作为一名卫理会的传教士,黛娜认为自己的使命就是帮助和拯救那些受苦受难的人民,用宗教的爱唤回那些彷徨迷途的人。黛娜对海蒂的救赎就是最好的体现。当赫蒂因弃婴罪被判绞刑,绝望、恐惧地赫蒂拒不忏悔罪过,黛娜用热忱的宗教劝导感化了海蒂,使其幡然悔悟,认罪忏悔。

《圣经》是欧洲文学的源头之一,对西方文学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小说《亚当·贝德》在整体结构上重现了“圣经”故事最主要的情节构架,无论从人物的塑造、场景的描写、结构的选择还是主题的设置,都充分体现了艾略特以“圣经”神话故事作为创作的表现手段。本文从互文性这一新的角度,将小说《亚当·贝德》置于《圣经》的文化背景中加以考察。互文性克服了个人话语的高度封闭性,为作家提供了叙述空间,也为读者提供了阅读参与空间,通过作者、读者、文本的三方结合更好地完成对文本理解和阐释。[7]在与《圣经》的互文中,小说凸显了宗教和社会伦理道德这个贯穿于艾略特创作生涯的命题。艾略特宣扬人世间的宽容、友爱与同情,认为只有当人们走出自我这个狭隘封闭的世界,学会理解和关爱他人,幸福才会来到。因此,《亚当·贝德》不仅是对“圣经”故事的再现,更是作者借助于《圣经》并在其基础上所进行的具有全新视角的独立创作。

参考文献:

[1] 王 瑾.互文性[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2] 乔治·艾略特.亚当·贝德[M].周定之,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

[3] 龙 艳.激进而保守的女性主义——美国作家乔治·艾略特研究[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8:24.

[4] 弗 莱.伟大的代码——圣经与文学[M].郝振益,樊振国,何成州,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220.

[5] 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中国基督教协会.圣经[M].上海: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中国基督教协会,2009:17.

[6] 刘建军.基督教文化与西方文学传统[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250.

[7] JULIA KRISTEVA. Word, Dialogue and Novel, in the Kristeva Reader,Troil Moied[M].Oxford:Blackwell Publishers Ltd,198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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