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晨光,王丽滨
(山西晋中职业技术学院 汉语言文学系,山西 晋中 030600)
张承志的小说《春天》[1],别开生面,自成一格。抛开了一般小说常有的波诡云谲的情节,叙述了一个极为简单,却令人震撼的故事:乌珠穆沁草原上,有个名叫乔玛的马倌,他为阻截受惊的马群,与春天最后的一场暴风雪,作了竭尽全力的殊死搏斗。小说的情节,虽没有丝毫超凡入圣的色彩,却使读者的心灵得到最强烈的震颤!作家在平凡质朴的人性刻画中,所激发的是:人在极端困厄情境中,会不由自主地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意志力和战斗力,以及由此而谱就的——人物的传奇和神秘。令人嘘唏不已,扼腕赞叹的依然是:那亘古不变,饱蘸强悍生命力的民族精魂![2]
蒙古民族特定的游牧生活方式,决定了他们的生存,必须与瞬息万变的大自然做斗争,张承志小说中塑造了一个个铮铮铁骨的“硬汉”形象,一方面是作家自身浪漫主义的精神投影,另一方面是80年代中国青年拼搏精神的真实写照。作者所表现的理想、生命、信念的主题,使作品高扬着一种崇高、壮美的美学风范。[3]
小说淡化了情节,突出了情感意蕴和哲理内涵。在作者笔下,这分明就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惊心动魄的战争,这是一个人挑战强大“恶魔”的战争,力量悬殊、几无胜算。宏大纷纭的场面描写,渲染了特定情景下的险恶,烘托出紧锣密鼓的氛围,以降服难以战胜的白马为轴心,推动着小说情节的开展。
“混沌的白毛风拥赶着马群嘶鸣驰骤。”疯狂的白色恶魔,甩起那白色的鬃毛,像一面恐怖的旗帜,它要拖着马群去死!在风吼中,在马嘶中,在黑森森的暗夜中,乔玛要战胜安巴·乌兰,首先要战胜来自他内心的胆怯与恐惧。
他想到换马,选了最中意的黄骒马,来扭转颓局。到达乌拉盖河——这道草原上死亡分界线。他强烈地意识到:必须将马群在乌拉盖河以北截住,否则四百匹就会成堆成团地冻死、淹死在泥水里。
看到“水面上堆了一堆石头的”马尸,就像杀红了眼的战士,越战越勇,他哑声吼着,尖声叫着,拼命抡圆马杆子,将马群赶上木桥,这是一场抢时间、抢生命的战争,他气定山河地取得了胜利。这时候的安巴·乌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或许是惊异于他的勇气和力量,而他却并没有底气战胜自己,避开了它的目光。安巴·乌兰耀武扬威地跃起,高举起它骄傲的白旗,飞起来轻悄地落在对岸。
黄骒马倒下了,他又选择了六岁的铁青马,因为只有铁青马的速度,才能超越安巴·乌兰。他费尽了气力,几经周折,套住了桀骜不驯的安巴·乌兰。铁青马也死了,但它死而不倒,庄严地屹立着,成为他胜利的见证者。
经过乌拉盖河一役,他已经成熟多了,他的自语是对大自然的藐视:“喂,你不累吗!我看你好像累了!”他已经战胜了自己,不再对安巴·乌兰有任何畏惧,纵马冲上去,追上安巴·乌兰,瞪着白马凶狠的眼睛,横马堵在白马前面高声喊着,从牙缝中吹出唿哨,心中响着震耳的号角,他像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一样,计算着距离,盯着近在咫尺的白马,从来没有的冷静、清醒和充满力量,运用了他所有的智谋和力量,终于,安巴·乌兰被他干脆利落地摔了个筋斗,惊慌失措地爬起来,害怕地一步步踱开。
围绕着“怕马——换马——套马”的线索,在这场特殊地战役中,他迅速地成长着,由一个又懒又馋,强打精神的“胆小鬼”,成长为一名指挥若定、骁勇善战的草原雄鹰,将军硬汉,他战胜了自己,超越了自己,更征服了自然!
人可以被消灭,却是打不败的,乔玛的肉体虽然被冻坏了,打败了。但他的精魂,却永远不能被打败,被消灭。乔玛终于胜利了!美好春天终于到来了!他顽强不屈的意志力,正是蒙古游牧民族的精魂所在。
人的意志力是多么强大!一天一夜,乔玛跟着马群穿过了东西两个乌珠穆沁旗的土地,到了千里之外的坝上,支撑他战胜白色恶魔的力量,除了不屈不挠的民族精神外,那就是他内心渴望的爱情春天——一个穿着粉红袍子的红花姑娘,总时时浮现在他的眼前。在张承志的作品中,每个硬汉身后,都会有一位永远得不到的美丽姑娘,乔玛强悍的精神力量,正是源于对心爱姑娘的爱情期盼。他盼望着套马回家后,见到那个名叫红花的女孩,把她娶进自己的毡房,“那是多么神奇的、让人心跳的一种淡红色呐”。
当他看到黄骒马美丽的头,瞬间想到的,也是神奇的红花姑娘!他害怕红花姑娘嘲笑他,认为他不够强悍,不像个男人,离他而去。他决心一定要像兄长乌力记那样,干脆利落地把安巴·乌兰套翻,这样才能赢得姑娘的芳心。
正是这种青春的萌动和召唤,使乔玛战胜了自己,超越了自己,从而也征服了自然。此时此刻的他,似乎看到了:绿色的草原上,飘来一朵粉红的云,那美丽的姑娘,那诱人的身影,简直令他心旌摇荡!如果说粉红色象征爱情,那么白色就象征着恐怖,黄色则象征天使般地温柔,铁青色象征着意志力和战斗力。
当白色的恶魔被驯服后,暴风雪停了,骀荡的春风,畅爽地吹进了乔玛的心中。此时他的外表虽然冰冷,但内心却异常火热,胜利的喜悦冲淡了一切,他在美美地畅想着,迎娶红花做新娘子的情景;他徜徉在全旗人啧啧称奇、顶礼膜拜的兴奋中,他陶醉着!他忘乎所以地狂热着!他彻底扔掉了早已冻得破碎、扯得稀烂的皮袍子,裸着身子,享受着春光的照耀,感觉到红花姑娘,正冲着他嫣然一笑,远处飘来一朵神奇的、淡红色的轻云……
爱情的魔力,让他战胜了难以想象的困难,使他具有了超人般的气宇,使他创造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
回顾这场战斗,帆布雨衣是乔玛性命攸关时,最重要的救命道具。正文的一开头,就交代了奶奶的叨叨絮语,她告诫疼爱的孙儿,一定要拿上帆布雨衣,可年轻气盛、心高气傲的乔玛,却低估了暴风雪的凶险,根本没有把奶奶的话当回事。
乔玛把当马倌看成件又威风又舒服的事,他的浪漫无罪和奶奶的反复叮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奶奶从来都把羊群下夜当作大事,一直在门外守候到半夜,亮着手电光,吆喊着,直到邻居出来换班。因为她饱经了自然的残酷,所以从不敢有丝毫懈怠,和任何一点掉以轻心。她很清楚年轻人不知道天高地厚地潇洒,心急如焚地叫着:“雨衣!”可是她的乔玛却满不在乎。奶奶就怕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好临睡前又一次地自语:“带上雨衣,嗯,春天雪湿呀……”然而乔玛却怕鞍上拴了帆布雨衣,会遮盖漂亮的银鞍,自个就不能在心爱的红花姑娘面前显摆,因而他只顺手抓起奶奶的破塑料雨衣就走了,这给他后文的牺牲,埋下了伏笔。
破塑料雨衣是奶奶的,不合身,冻脆了,难抵风雪,雪片贴在他的脖子上,化成冰凉的水,顺着脊梁流下去,背全湿透了,冻硬的冰碴子,像石片一样刺着肉。皮袍子外层的冰壳在咔咔作响,细细的水流从脖颈直流到后腰,他身子仿佛在风雪中裸着,贴身又罩着一个冰壳,他冻伤了,冻得没有了一点知觉……
他几度默语着:奶奶到底是见多识广,要是听了奶奶的话,现在穿上那件宽大的帆布雨衣该多好!既合身又挡风,雪水也不会渗进去,而且绝不会冻破,御寒效果没的说!现今为时已晚,只能徒留嗟叹!在与暴风雪的搏击中,他诚服于奶奶的料事如神了,那些平时最惹人烦的絮叨,此时变得多么的弥足珍贵!
“春天马群吃了青草以后,就脱了长长的旧毛。只有一张皮的马最怕冷,更不用说结冰的河了。”“春天里脱了长毛的马群,一冲进河水,就会一匹压一匹地冻死”,正是这些蕴含着宝贵经验的唠叨,在此时如同诸葛亮的妙计一般,指引乔玛打赢了这场艰难的战役。在上百个遇难的马群中,他的马群损失最小。试想:如果他没有忽略那件帆布雨衣,说不定他的命运还会改写呢?
乔玛的追悼会上,奶奶没有嚎啕痛哭,没有呼天抢地,更没有喋喋不休哭诉埋怨乔玛。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事在蒙古游牧部落里,似乎早已司空见惯。小说始终没有交代乔玛的父母,甚至于在乔玛想象的婚礼中,本应该父母出现的场合,也是“奶奶心疼地亲吻他的新娘,给她取一个婆婆送给媳妇的新名字,”这一细节,让人推想:奶奶的儿子、儿媳去哪了?是否他们也和乔玛一样,死于意外的天灾,奶奶的泪,早已流尽了。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奶奶饱经了人生的悲欢离合后,淡漠了死,坚定了生,春天来了!春风又一次吹绿了乌珠穆沁草原……
试想奶奶年轻时,也像红花姑娘一样美丽多情,她也会钟情于像乌力记一样,坦露着半个横肉肩膀的彪后生,或像乔玛一样英勇无畏的草原雄鹰。然而乔玛的爷爷是谁?文中并无交代,或许他的传奇比乔玛更令人感慨!奶奶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这阅历就来自于亲人们所遭遇的种种不幸……
人世沧桑,四季轮回,又一个春天到了,也许今天她从乔玛的死又一次回想丈夫的身影,情何以堪!人生中的暴风雪总会过去!她还要坚强地活下去,她还有希望,她还有乌力记,生命中的春天依然给她新的希冀……
从小说的情节发展看,住在东乌珠穆沁最偏僻小山坡上的驼背老人,跟故事的主人公马倌乔玛,没有发生任何直接的关系,但作家却在开头、结尾两次写到这个神秘的老人,他像个先知,预言着生命的奥秘。
文中开头和结尾几次描述驼背老人的絮叨和自语。他“念念有词地絮叨着”“不停地絮叨着”,“絮絮不休地说着”。长期的孤单生活,没有人去倾听他,在絮叨些什么?年轻的骑手们对他不屑一顾,唯恐避之不及,没有人肯听他饱经沧桑的叮咛,也无人肯到他熏得黑黑的三角包向他询问,他只能和草地、靴子,还有拾来的牛粪“自语”谈心。然而三十五年放马生涯的磨砺,造就了他对那方神奇的大自然,未卜先知的参透力。在暴风雪即将来临之前,阅历深厚的驼背老人自语道:“来啦,它来啦……它来啦,要下大雪啦。”可又有谁听到了他的预言和忠告呢?他纵有千般经验,万般经卷,也只能是对牛弹琴,无人理会,只能自言自语。
当春天肆虐的暴风雪毁灭、卷走13条马倌的生命,血淋淋的教训,使一些草原的骑手恍然大悟,肯把这位原先不起眼的驼背老人,当作尊者来请教,但驼背老人却默默走出了毡包。把两个年轻人撇在毡包内,独自眺望草原上的那片新绿,老人自语道:“春天来啦!”这言不达意、举重若轻的感叹,更增添了老者的神秘性……
驼背老人记忆中昨天的不幸,也许和乔玛今天遭遇的噩梦如出一辙。假如乔玛没死,他也会是草原上闻名遐迩的套马手,因为他不单保住了马群,而且摔倒了大名鼎鼎的安巴·乌兰——这匹在东乌珠穆沁不可战胜的神骥。他这条坚强不屈的“硬汉”,在与暴风雪的搏击中,牙冻坏了,一咬就碎,何况是他的肉身?身体被冻得僵紫,会起泡,会流脓,内脏也遭受了重创……假如他有幸活下来,将不再是一个英挺伟岸的帅小伙,他将会和驼背老人一样,在饱经风霜的摧残后,变成一个遍体鳞伤、身材矮小、面容黑紫、浑身疙瘩的套马人,面部没有了牙齿支撑,开始松弛变形,丑陋的外形让人嫌憎,孤独地活着,成为另一个,住在熏得黑黑的小三角包里,无人问津的佝偻驼背的矮小老人。驼背老人昨天的不幸,正是乔玛今天的写真。作家不露声色地“以此之详,补彼之略”。
雨果在《巴黎圣母院》中塑造的卡西莫多是那样的丑陋不堪,可他偏偏深爱着美丽善良的爱斯梅拉达。试想:丑陋如卡西莫多一样的驼背老人,年轻时也许像乔玛一样英俊,他也深爱着那位——他心中的红花姑娘。即使命运不公,让他变得面目全非、其丑无比,他再也配不上那位美丽的姑娘了,但他心中却一直坚守着那份神圣的爱情,靠着这份对爱情的执着和憧憬,他顽强地活到了如今。年复一年,寒来暑往,生活的磨难并没有摧跨驼背老人,有谁知晓这守望者的神圣!
“生命的存在是一种过程,过程即全部,受苦是生命的实体,也是人格的根源,因为惟有受苦才能使我们成为真正的人。”[4]
小说艺术表现独特,具有整体的象征意蕴和散文诗的特征。淡化了时代背景和具体环境,使作品具有一种历史的涵盖力。《春天》寄托了作家的沉思,是对生命价值、人生理想的呼唤,具有诗的意蕴。在那个特定的荒谬年代,几经春寒料峭后,人民饱经了折磨与苦难,百废待兴的春天呼唤,更需要人们冷静地反思和反省,“用一种开朗的、进取的、散漫的态度看人、看社会,”[5]淡然地忍受历史造就的缺憾和内心尚未平复的创痛,坚定地、执着地、一往无前地为梦想而奋斗,去迎接崭新的春天的降临![6]张承志的作品引发了人们对自然、社会、理想、人生的深深思索……
[1] 张承志.张承志文学作品选(四卷本)[M].海南:海南出版社,1995.85-87.
[2] 贺萍.从张承志的创作谈生命体验的意义[J].长春师院学报,1996,(1):44-45.
[3] 季红真.沉雄苍凉的崇高感[J].当代作家评论,1984,(6):64-65.
[4] 陈国恩.张承志的文学和宗教[J].文学评论,1995,(5):72-73.
[5] 邹德清.张承志作品中的生命意识[J].安徽教育学院学报,1993,(1):28-29.
[6] 李以建.张承志的困惑与矛盾[J].当代作家评论,1988,(1):65-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