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幼民散文二则

2014-04-08 20:13陈幼民
阳光 2014年4期
关键词:老乡陕北黄河

黄河东渡

那是一九六九年的冬天,我十八岁。

秋收已罢,打下的粮食都分到了各家的寒窑,往日忙碌的山村一下子显得冷清了许多,清晨也听不见队长们吆喝上工的呐喊声。晌午的场上,有人拉着四胡唱着道情,人们开始商议着过年的事情。这时,知青们想到了回家。

可我的家在哪里呢?一九六九年,我没有了家。

二月初,我离京奔赴陕北延长县插队。随后,父母和弟弟陆续到了河南信阳的全总五七干校。八月,哥哥去了东北生产建设兵团。原本好端端的一个家,在这一年之中四分五裂,天各一方。这对我的打击是巨大的。我一个人虽然漂泊在外,不管吃什么样的苦,想到北京还有个家,父母还有稳定的生活,里多少会有一些安慰,可现在,这一切都破灭了。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没有了根。这个家,还能不能团聚,还能不能重回北京?父母和弟弟生活得怎么样?我打定主意,一定要去河南看看他们。

我们这个知青点有六个人,清一色的小伙子,都来自北京第十三中学。老大王秉坤,老二李兴,老三左林和;接下来便是我、安红军和魏庆全。大家都动了回家的心思,可全走又不可能,因为队里多少还有些活计要干,况且自家还养着猪和鸡。几个人一合计,决定李兴、安红军和我现在就走,赶在春节前回到队上,其他人再走。

那时正值林彪的一号令发布不久,不时传来消息说,陕西省禁止知青在春节期间返城,各车站接了通知,不卖知青车票。但听说山西省无此禁令,知青们可以自由往来。仗着年轻气盛,我们几个人决定,徒步向东,过黄河,到山西境内,再乘车回家。

我们的窑洞里挂着一张延长县地图,那是我们去县城赶集时从县委办公室里偷来的。平日里几个人经常琢磨这张地图,所以对延长县的地理方位了如指掌,便用红笔在上面勾出了一条路线:从我们所在的郭家塬出发,经花莲河到县城,由县城向东,顺着延河到张家滩,再转向东北,爬上罗子山,下山到黄河边一个叫马头关的渡口,过河到山西省大宁县,再到临汾。临汾就有火车站了。算了一下,大约四百里路,三到四天的行程。

路线定好了,就开始了准备。首先是干粮。我们根据路程的天数计算,烙了三十多斤面的饼,分别带着。每人一个军用水壶,这可是当年知青的必备物品。每人一个旅行包,外加四根木棍和两把匕首。那木棍三尺长,一来可以当扁担挑行李,二来如果遇上歹人劫道,还可抵挡一阵。郭家台的王连龙听说了,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

我插队的村子,条件相比四邻还算是好的,一年下来,我居然挣了十四块钱。虽然不多,但毕竟是劳动所得。这时公社供销社正好进了一批涤棉布,我便将钱全换成了布,好歹给爹妈准备了点儿见面礼。

一切准备停当,在一个雾蒙蒙的早上,我们出发了。

莲宝子是村里的小年轻,平日里和我们的关系最好,这几日,也一直热心帮我们设计路线,他提出要送我们,正好去花莲河的路我们也不太熟,就答应了他。

在清冷的晨雾中,凭着莲宝子的指点,步行了二十几里路,我们很快就来到了花莲河的山头上,山下依稀可见通往县城的大道,莲宝子要和我们分手了。临别前,他送了我们两句话:第一句是,赶路的人要早起早歇;第二句是,宁叫钱受苦,莫叫人受苦。这两句话,朴实到了极点,却值得我记一辈子。它不仅成了我们这次旅程的准则,也成了后来我做很多事时铭记的准则。赶路的人,看到太阳快落山了,一定要及时找到歇息地,千万不要贪路。否则,天一旦黑下来,地形又不熟悉,在山里是件很危险的事。一路上,该吃则吃,该歇则歇,不要因为吝惜钱而毁了自己的身体。因为平安到达目的地,才是最重要的事。这些朴素的生活话语,包含了很深的哲理。在陕北农民中间,类似的话还有很多,此处按下不表。

下山来到大路上,跟着延河向东走。

延河是一条很著名的河。它发源于陕北的横山山脉,流经志丹、安塞、延安,最后在延长县注入黄河,总长近三百公里。甭看它不长,可由于“滚滚延河水”是革命圣地的象征,所以它的知名度要高过黄河的许多支流。延河可不知道这些,它依旧缓缓地、弯弯曲曲地在黄土高原的沟壑之间流淌,哺育着大片的河滩地。河川里的景色与我们居住的深山沟大有不同。在山里,村子都是隐藏在黄土圪崂中的,有时你已经站到了人家的窑顶上,却还看不见村子在哪里。在河川上,村子依着路边,层层叠叠,看得清清楚楚,有时道路穿庄而过,婆姨女子们在门前打量着行人,使人免除了许多旅途的寂寞。由于是第一次长途旅行,前途的未知和神秘给我们带来一种莫名的兴奋,一路上有说有笑,脚底生风。

说起来,敢于徒步过黄河,多亏了在插队生活中学到的一项基本技能——走路。当时陕北的大部分地区既无公路也无汽车,出门办事全凭双脚。一天走个几十里,当是常事。有一次我和王秉坤去甘谷驿买农具,来回一百里,扛着几十斤重的镢头,中途还遇了雨,一天下来,也没觉得怎么样。走长路是有门道儿的,重要的就是不能心急。俗话说,不怕慢,就怕站。尤其是爬山路,一步一步,稳稳当当,看似不快,却能长久。我们刚到陕北时,就不明白这个道理,一上路,总嫌人家老乡走得慢,急匆匆地超过去,结果是走不上百步就要停下来歇口气,待到要起步时,原来落在后边的老乡,早就登上了高高的塬顶。

走着走着,不知何时,我们的身后远远地跟了一群人,看样子也是知青。我们的心情顿时紧张起来。早就听说这地方的知青中流氓多,打架抢劫的事时有发生。如果这帮人真是冲我们来的,那不仅家回不成,恐怕人还会受伤。我们加快了脚步,紧紧地握住棍子,李兴还把手伸进衣襟,攥着藏在里边的匕首。我们也不敢回头,一溜烟地小跑,也不知走了多时,放胆回头看去,身后一个人也没有,算是一场虚惊,脚下顿时软了,缓着劲儿,溜溜达达地向前走。一直到红日西沉,算算也有一百里路了,正好到了一个叫杨家湾的村子,找到大队部,寻了间公窑歇息,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烧水吃了干粮,便又启程。

顺河走了十多里路,便转向东北,开始爬山。经阎家圪崂等村,向罗子山进发。这地方山大沟深,每翻一座山梁,就有一二十里路。待爬上第三个山头,远远地便望见了罗子山。

在陕北,叫什么山的地方多得是。但这些黄土山都是因雨水将平坦的高原向下冲出深沟而成。而罗子山却是一座真正的山,一座屹立于黄土高原之上的山。它就像一把锥子刺破了厚土,尖尖的峰顶,直直地指向云天。它奇特的形状,使我想起神话故事插图中的魔山。而我们,则像朝圣般地向它走去。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看着罗子山就在眼前,脚下却还有几十里的路程。待爬上罗子山峰顶,已是红日偏西。站在山顶,举目四望,几个人顿时呆住了,心中不禁叹道:壮哉天地!由于罗子山是至高点,方圆几百里的山川尽收眼底。按理说,我们就住在山上,每日看山,应不觉稀奇。但这里的气势别有不同。远望高原,千坡万岭,如波涛起伏,一直涌到天边。在夕阳的照射下,呈现出古铜的色彩。罗子山以西,尽管沟壑纵横,但天际线是平的,而罗子山以东,高原突然倾斜了,几十里的漫坡,向着东方,俯下身去。漫坡的尽头,雾气茫茫,有人道,那里便是黄河。

听说快到黄河,众人皆兴奋起来,几十里的漫坡,几乎一路小跑着下来。到了擦黑时分,我们终于到了向往已久的古渡口——马头关。

马头关,黄河上一个不起眼的小渡口,也许只有在延长县的地图上才会标出它的位置。这几日,它的名字,不知被我们念叨了多少回,我始终在心里猜想它的模样。可当我们到了这里,眼前的景象还是让我感到吃惊。这是黄河边一个极小的村子,几孔乱石垒成的破窑洞,杂乱地散落在河边的山坡上,几棵枯树在寒风中抖动着,村子里看不见人,也听不见鸡鸣狗叫。天空是灰色的,山坡是灰色的,窑洞是灰色的。我一时有些恍惚,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几十年前。我不知道是否有人体验过时光倒流,反正眼前的一切,给我一种强烈的“今夕何夕”的感觉。如果说我插队的村子多少还有一点儿能和时代联系在一起的东西,那这里,则是什么都看不到。

找寻到队长的家,跟他商量明天出船的事。队长正在吃饭,小小的窑洞里暖融融的,炕桌上除了玉米粥,就是一小碟醋泡蒜瓣。队长似乎不太热情,只是告诉我们明天一早再说,并安排我们到一个姓贺的老汉窑里歇息。

贺老汉是个瞎子,还是个光棍儿。平日里担水、烧饭都是自己做。我惊异他看不见怎么做得来。他说习惯了,路在哪儿,井在哪儿,心里都有数。贺老汉年轻时可不瞎,他说还给贺龙的部队撑过船,送他们过黄河打日本。说起当年事,贺老汉像换了一个人,脸上透出一丝光彩。晚上我们早早睡了,贺老汉则坐在炕头抽烟。半夜里我们突然被焦糊味儿熏醒,原来贺老汉将毡子点着了,大家七手八脚地灭了火,待接着睡,天已快亮了。

天刚刚亮,我们几个人就来到了黄河边。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了“黄河情结”。记得还是小学四年级时,有一天,老师通知我去北京少年宫参加活动。去了之后才知道,那是一场纪念聂耳、冼星海的音乐会。会上还放映了电影版的“黄河大合唱”。我至今都无法形容它给我年少的心带来怎样的震撼。反正从那一刻起,奔腾咆哮的黄河就成了我心中的图腾。尤其是合唱开篇的朗诵:“朋友,你见过黄河吗,你到过黄河吗,你见过河上的船夫拼着性命和惊涛骇浪搏战的情景吗……”这几句词,一直吸引着我,梦想有一天,能够身临其境。

如今,我的双脚终于站到了黄河的岸边,搏战即将开始。

虽然时至冬初,这一年黄河的水却很大。河面宽阔,水流湍急,浩浩荡荡,汹涌澎湃。令人感到恐惧的是,河床漂满大大小小的冰凌,大的像间房,小的也赛磨盘,顺着水流打着旋儿地横冲直撞,看得久了,直发晕,仿佛河岸也在动。河岸边是几丈宽的厚厚的冰层,一眼望去,黄河上下几十里,像是镶上了银边儿。寒风也来助威,顺着河谷呼呼地吹着,不多时,从脚底到心底,我们感到了彻骨的寒冷。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黄河吗,我如此崇拜它,它却以这样不近人情的姿态横在我的面前,阻挡我回家的路。

更令人烦恼的是,看我们只有四个人,船工们说什么也不肯发船。有人扛来了羊皮筏子,说用这个载我们过河。看着汹涌的水流,我心里直打颤。李兴胆儿大,抢先坐了上去。谁知羊皮筏一离岸,就被水流箭一般地冲到下游去了。任凭船工怎样使劲,筏子都无法驶向对岸,只得在下游二三里处靠岸。看着李兴他们扛着羊皮筏子慢慢向回走,我想,今日过河难了。

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这时,又来了三个过河的知青,七个人商议了一下,出价十五元,船工们终于同意开船了。可船还在下游两里路以外的地方,必须把它拖上来才能渡河。老乡们硬拉上我们一起去拖船。那纤绳有镢把粗细,把它系在腰间,双手握紧,倾着身子,顶着寒风,一步一步地向上游走。由于踩在湿滑的冰面上,吃不住劲儿,走一步溜半步。稍不留神,就是一个跟头。刚想松口气,船就后退,这时老乡就喊:学生家,使劲啦!我看过列宾的名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颇有感触,想不到,今天自己变成了画中的那个少年。一步一滑地终于把船拖到了渡口,我们急忙跳上了船。

黄河上的船,约一丈宽,三丈来长。若形容它的样子,恐怕用“粗犷”二字最为合适。和我们在大地方见到的船比,它只能算半成品。船板几乎就是原木破开,稍加斧凿,没有刨光,用大铁铆钉连在一起,船帮漏着大缝。所谓船桨,就是几根剥了皮的树干,用粗绳子绑在船栏上。不过我倒觉得,这粗犷的船和这些粗犷的扳船汉子,和这粗犷的黄河峡谷,倒是相配的。若是一条秀气光堂的船,摆在这样的河流中间,反而显得软弱无力了。

船中间有一横梁,船工们分成两排,面对面站在上边,拥着船桨。老大一声令下,木船终于启航了。船桨一动,号子立即响起。你若以为船工号子是歌那就大错特错了。那几丈长的树干被船工们拉来搡去,在水中吃力地划动着,每推一下,船工们都会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咳——咳——咳——这呐喊,粗野,急促,拼命。他们赤红着脸,脖子上的青筋暴努着,尽着全身的力气。他们把桨向后拉时,身体几乎和船平行,忽而又跃起,将桨推向对方的怀中。就这样随着他们的大起大落,船一下一下驶离了河岸。由于地方狭窄,他们的身体紧贴在一起,分不出张三李四,就像一组活动的群雕。我站在船底,仰望着他们,这些汉子,若在平时,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一到船上,咋就个个成了神。除了他们,谁使得动这千斤的大橹,谁又敢在这惊涛骇浪中讨生活呢。黄河歌谣中唱道:黄河无路船头上站,狠心不过男子汉。当是这些人的写照。

我们的船呈斜线向对岸驶去,撞开冰凌,压住急流。这时,风声、水声、船工的呐喊声响成一片,使人感受到一种激昂的气氛。站在岸上的人看水和在船中的人感觉是绝然不同的,我不知道李白当年是否渡过黄河,反正我觉得“黄河之水天上来”的诗句只有渡过黄河的人才能写得出来。在黄河中间,你真会觉得那水是从天上流下来的,直扑上你的头顶。仿佛你一松劲,就会被它压入水底。正当我胡思乱想时,险情发生了。巨大的冰块挡住了船的去路。任凭船工们怎样努力,船还是不能前进半步,反而随着水流逐渐向下游飘。眼看冰凌越积越多,渐渐对船形成包围之势。船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船老大铁青着脸,和船工们商议着对策。我心里感到一阵恐慌,在这宽阔的河面上,湍急的水流中间,渡船就像一片树叶,显得那么渺小和脆弱,随时都有可能被冰凌挤压得粉身碎骨。如果是那样,可真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这时几个汉子跳到冰面上,用手中的篙杆死命地顶船,黄河水就在他们的脚下奔腾,冰面随时有倾翻的危险。我不禁为他们担起心来。几番较量之后,船竟渐渐离开了冰层,他们赶快跳上船,拼命地划桨,船终于驶出了包围,又开始前行了。

“我们看见了河岸,我们登上了河岸。”冼星海的《黄河船夫曲》写到这里时,用了舒缓的旋律。而我们的靠岸,却充满了惊险和刺激。由于冰层和水流的关系,我们的船停在离岸还有两丈多远的地方,再也不能靠前了。船工们一边用篙杆撑住船,不让它移动,一边将艄板搭上岸,喊着:学生家,船停不住,快下吧!那艄板两三丈长,只有一拃来宽,斜度很大,下面就是湍急的河水。我看着心里确实害怕,可时间紧迫,不容犹豫,心一横,几步就蹿了下去,稳稳地落在河岸上。几个人一上岸,船立即撤了板,一会儿工夫,就看不见了。

晋陕峡谷有这样一个特点,如果东边是土岭,西边就是石山;如果此岸是缓坡,那彼岸必是悬崖。前面说过,马头关陕西这边是几十里的漫坡,过到山西来,就面临悬崖。这悬崖紧贴着黄河,我们的落脚之处,不过两三米宽。我在船上时,就打量过这处山崖,根本看不出有何攀援之处。心想把人撂在这里,难道要飞上去吗。还真是应了“车到山前必有路”的俗话,古渡之名,不是虚传。我们刚从波涛处回过眼来,就惊喜地发现悬崖上有一条人工凿出的小道,层层台阶,顺着石间盘旋而上。路边石壁上还刻有字,已斑驳得看不清了。这道不知何人所凿,亦不知被人走了多少年,风雨的侵蚀,已将有的石阶剥落成浅浅的一道沟。苔藓斑痕,将它染成黑色,所以在远处,根本看不见它。石道直上直下,犹如华山上的千尺幢,而且也没有什么铁链可扶。几个人不敢往下看,手脚并用,几乎一口气爬到了崖顶。

站在山顶回头望去,黄河已被笼罩在一片苍茫的暮色中了。在黑压压的群山下,黄河只显出淡淡的身影,看不见波涛,也听不见涛声,一切突然变得那么静,那么远。仿佛使人不敢相信,那拼死的搏斗,就是刚刚发生的事情。直到这个时候,我们才能“心啊安一安,气啊喘一喘”。坐下来,凭着风吹,欣赏黄河。这真是一条伟大的河,我们翻山越岭,一日可步行百里之遥,而渡过这几百米宽的河道,却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而且还曾命悬波涛。人说不能小看黄河,看来是有道理的。

摸黑儿走了十余里,寻到个村子歇息。老乡安排我们住的窑洞里,还有两个走乡串户做活计的小木匠。房东的女儿凑着油灯,头挨头地和他们说着悄悄话,看样子很是高兴,对我们的到来不理不睬。我们在黑暗中和衣躺下。不知怎的,我看着油灯下房东女儿红扑扑的脸,心中竟升起一丝醋意。“北京学生”(这是陕北老乡对我们的通称)在她眼里,还不如个小木匠。不及多想,困倦袭来,便沉沉睡去。

早晨起来,便忘了房东女儿的事,因为肚子问题遇到了麻烦,我们的干粮已经全部吃完。那时脑子笨,竟想不到向老乡买一些吃食。便饿着肚子启程,走了四十里,到达一个叫曲娥的镇子,待坐到饭馆里,要了一桌子饭,却吃不下几口,原来已经饿过劲儿了。

晌午过后,走到大宁县,找了间车马店住下,赶忙去买车票。大宁县地处偏僻,长途车两天来一趟,我们到了车站,方知车票早已售完。这事有些不妙,如果明天走不了,就得在此地待上两天。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在车站院内发现了一辆卡车,一打听,是到大宁运货的车,明天一早返回蒲县。便和站长央求,要搭卡车走。站长爽快地答应了,因为那年头,用卡车充当长途客车是常事。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们就离开了大宁县。卡车在吕梁山的盘山道上急驰,寒风呼啸着掠过耳边。刚开始,我们还站着观山景,没多久,耳朵就痛似刀割。急忙蹲下来,裹紧大衣,蜷缩在车帮下,可不一会儿,全身还是被风吹透了。双脚先是发疼,进而发木,没了知觉。寒气逐渐向胸口侵透,到最后,连呼气都是冰冷的。等到了蒲县,我们几乎被冻僵了。互相搀扶着爬下了车,双脚像踩上了高跷,不会走路。踉踉跄跄扑到一个小饭铺里,多亏一碗热汤面救了命,身体才慢慢缓过来。在蒲县换了客车,终于顺利地到达了晋南重镇——临汾。

临汾车站内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我要在此和三个伙伴分手,独自南下。分别前,几个人躲在角落里说话,这时身边走过一队用铁锨挑着铺盖卷儿的民工,其中一个听见我们说话,便凑过来问:哥儿几个是北京的吗?我们说是。他自我介绍说,他也是北京知青,在山西插队,现在被抽调当民工修水利去。说了没几句,有人喊他走,他急忙告辞,赶队伍去了。望着他破衣烂衫的样子,王连龙说:这哥儿们怎么混得这么惨?李兴道:没准儿过几年我们还不如他呢!一句话说得众人都不言语了。

临汾分手,我独自到了运城,找到汽车站,买到去平陆的车票,照例是卡车。出得车站,天已大黑,几盏路灯惨黄黄的,只照见巴掌大小的地方。心想这人生地不熟的,到哪里去找旅馆呢?索性就在车站忍一宿算了,明早上车也方便。候车室里人很多,围着大煤炉取暖。我根本挤不进去,就倚墙角找了个地方,旅行袋往屁股底下一垫,大衣往头上一蒙,一夜半睡半醒,坐得腿都麻了。这里清晨五点就发车,我挤上去,靠着车帮坐下来,车一开,我便蒙头又睡,直到汽车吼着从中条山上冲下来时才醒。发觉胸前被口水湿了一片,不好意思,忙用手掩了。

车一直开到平陆县的黄河边。平陆县,曾经很有名气,著名的“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兄弟”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读过报道的人可能还记得,人们打破“黄河自古不夜渡”的古训,去三门峡找药的情节。河边早有渡船接着,我开始二渡黄河。和几天前在晋陕峡谷渡河相比,这次渡河平淡得让人失望。这里河面宽阔,水流平缓,载客的是大型机动船,不到三十分钟就过了河。回头想起那条古训,心中有些不服气,暗想,这样的河,就是夜渡又有什么了不起。

过河直奔三门峡车站,买到去信阳的慢车票。心里踏实了,看看离开车时间尚早,就想到市里去转转。走不多远,见一商场,便踱进去闲逛。可不多时,就发觉有些不对劲儿了,人们都以异样的目光打量并避闪我,好像看一个怪物。我纳着闷儿,正好走到一面大镜子前,抬眼一望,自己也惊呆了,那镜子里的人——是我吗?头顶一个破帽子,说灰不灰,说黄不黄,帽檐歪斜着,耷拉在眼眉上。一件破军大衣,像从土里刨出来的,肘间袖口露着棉花,半长不短地披着。尤其是那张脸,汗渍着尘土,黑一块黄一块的,这哪还像学生,活脱一个叫花子、盲流!

我返身跑出商场,直奔车站。那时车站前都有卖洗脸水的,要了一盆热水,洗下半盆黄汤。又脱下帽子当掸子,把浑身上下好一通拍打,打得四周尘土飞扬。当我掸到裤腿时,又一个发现让我吃惊不已,那时的裤子都有一道裤边,不知何时,这裤边成了鼓鼓囊囊的一圈,翻开来,倒出一堆黄土。天哪,我竟是脚上绑了两个沙袋走了几百里路,自己却毫无知觉。

经过一番收拾,自觉整洁了许多,像个人样儿了,但也没了闲逛的兴致,老老实实在候车室里待着。候车室很大,空空荡荡。不远处,有三个年轻工人在聊天,两男一女,穿着海蓝色劳动布工装,拎着饭盒,说着什么通勤车、倒班之类的家常话。可这些话在我听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在插队之初,我们还怀有“广阔天地闹革命”的自豪,总觉得知青地位应被人尊重。到这时,我才切实感受到了孤寂、冷落和一丝自卑。

坐上火车,奔信阳而去。至于见到父母,接着伤心离别,一个人返回陕北,依旧风餐露宿,又是一番经历,就不在此篇表了。

五谷杂粮

要是让我概括一下当年在陕北农村的生活,我想用四个字就够了,那就是“种地吃饭”。自打一开春,扛着老镢头上山掏地,直到冬至,就没有一日的停歇。每天除了三顿饭,其余的时间就是干活和睡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几乎没有什么新的内容。在插队的第二年,我就对这种生活有点儿厌烦了。种地是为了吃饭,吃了饭好去种地,日子就是这样循环往复,老乡们就这样度过了一生。

我曾经很沮丧,不敢想以后的日子。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怎样。我看着队里的福全老汉圪蹴在集边上卖洋芋的样子,曾和李兴他们打趣说,几十年后,那个蹲着的人,恐怕就是我。李兴说,到那时,咱俩就圪蹴在一垯儿,也能有个照应。话虽这样说,这样的前景,着实让人心寒。其实干农活并不可怕,年轻时也有把子力气,脑子也不笨,没什么学不会的。怕的是,一辈子的生活内容只是为了混口饭吃,好坏且不说,能吃饱就不错。

其实如果粮食够吃,而且还有富余,老乡们也不会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地里。陕北历史上多灾,从明末到民国,曾经数次大旱,夏秋无收,饿殍遍野,千里无人烟。饥荒的阴影如同基因,遗传在人们的血脉里。那种对饥饿的恐惧,也许是他们辛勤劳作的最大动力。

陕北多是山地,劳动强度大,土地又贫瘠,气候是十年九旱,收成自然很低,所以陕北的农民管自己叫“受苦人”。我后来也在关中农村生活过,那里的自然条件和陕北比起来,真有天壤之别。土地是平坦的不说,那肥沃的程度,直叫陕北人惊呼,说插下个棒槌也能长成个树,此话不假,你若见过关中的麦田,就知道当年刘邦为什么能够打败项羽。那麦子一垄一垄的,齐得像堵墙,密不透风,麦叶油亮黑绿,麦穗结实饱满,一个挨一个,一看就是大水大肥的待遇。到了收割的时候,成百里的金黄耀眼,村庄似乎都被麦子淹没了,给收麦人吃的蒸馍,在案板上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反观陕北,就有点儿惨不忍睹了。即便在麦子成熟的时候,山坡上也只见淡淡的黄色,几镰下去,麦秆也不够一抱,一亩地收个几十斤就算不错。这就叫“广种薄收”,甭看收成不大,代价可不小,几捆麦子,需要翻山越岭地担回来,中途还不能歇息,否则揉了麦粒,损失就更大了。

种粮不易,吃粮就得备加小心,若不计划着点,到青黄不接的时候断了顿,那可是要惹出大麻烦的。所以在陕北的多数地方,人们总是把红薯、洋芋、南瓜、胡萝卜等与粮食掺和在一起吃。磨面也用粗罗,尽量多出一点儿,生怕糟贱了东西。事情也有例外,我插队的村子,由于在塬上,耕地较多,尽管亩产也不高,但总量还是可观,几十年来,丰平有歉,却始终没有断过粮。所以老乡们吃的虽然也是粗茶淡饭,毕竟都是正经粮食,这在陕北,也是稀罕的了。我队的老郭头,请外边的石匠打石磨,到吃饭时候,端上的无非是纯玉米面的发糕和小米粥,那石匠看了,竟半天没敢动筷子,惊诧道,你们就是这样糟蹋粮食?

插队干农活,种庄稼打粮食,构成了生活的主体,思想认识也随之发生着变化。城里人眼中的粮食,就是盘中餐,顶多向前推到米和面。而乡下人眼中的粮食,是整个的生产过程。吃到嘴里的每一粒米,都是亲手下种,看着它出苗,拔节,长穗,灌浆,成熟。其间人们要耕地,施肥,间苗,锄草,还要收割,脱粒,扬场,晾晒,然后一袋子一袋子地扛回窑里。吃的时候还得碾,还得磨,去壳,簸皮,筛糠,罗面,缺了哪一项,粮食都吃不到嘴里。

我不知道几万知青来到陕北,对当地的农业生产有多大的促进,但从老乡的饭碗里分走了一杯羹,则是肯定的。仅就我所在的生产队为例,我们六个男知青组成的知青户,在队里的作物分配上,占据了十分之一,有一年收成好,我们每个人分到的原粮达到了七百余斤。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因为我们队里共有二十几户人家,由于我们的存在,老乡们少分了很多的口粮。不过,我在插队的几年中,从未听到乡亲们对此有任何的抱怨,陕北的老乡善良,他们觉得你既然挣够了工分,拿这些粮就是应该的。我们时常提起插队生活的艰苦和磨难,其实,老乡们的付出,却很少被人提及。

话题回到粮食上来,插队的前半年,知青们的口粮是政府调拨的,每人每月三十八斤,后来涨到四十五斤。这些粮根本不够吃,我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农活又重,每顿吃一斤粮都打不住。要说我对饥饿的感觉,最深刻的要属这段时间,甚至超过了对三年自然灾害的回忆。我们每天做饭,都要用秤称出所需的米面,基本上每人每顿合一个不大的玉米馍,几口就吃完了,再来干活,那镢头抡不了几下,肚里就空了,手上没劲,腿脚发软,心里打颤,那滋味实在难熬,倒是老乡们看不下去了,让队里借给了我们一些粮,这才帮助我们渡过了插队之初的难关。

陕北虽然穷困,作物的种类却不少,颇似一个谷物的博物馆,有些品种,在其他地方已经少见,但在这里,还在广泛种植。所以,老乡们的饭碗里,虽然没有大鱼大肉,多数仍是粗粮,却也花样繁多,生出了不少的吃法。

插队吃的第一顿饭,就让我们开了眼,老乡们端上的是一盘黑黑的饼子,硬硬的,吃到嘴里粗涩难咽,我们谁也猜不出这是用什么粮食做的,问过之后才知道,是糜子面。嘴里嚼着硬饼,心里凉了半截,想着今后就要天天吃这样的饭食,甭说插队要过的思想关,就是这生活关过起来也不容易。后来才知道,不是老乡们不肯把好的给我们吃,这糜子面在老乡心里就是好东西,它禁饿,顶的时候长,老乡们是把预留的种子磨了一些,给我们做了第一顿饭。

糜子分软硬两种,也称黄米,学名叫“黍”,相传我们的老祖先在四千年前就开始种植了,《诗经》里边都多次提到它,想到我们种糜子吃糜子居然也能和《诗经》联系在一起,辛苦之余倒能获得一点儿乐趣。糜子的吃法还挺多,尤其是软糜子,贺敬之《回延安》里提到的“米酒油馍木炭火”,这米酒油馍就是用软糜子做的。是老乡们过节待客的上等食物,若是到过年时家里连这些也没有,那日子就真的过“倒灶”了,叫人瞧不起。米酒很好喝,酸酸的,甜甜的,没什么度数,但喝多了,也会晕晕乎乎,不知何处是他乡了。软糜子的穗很有用,可以捆绑笤帚,扫炕、扫磨、成为婆姨们手中常用的物件。

和糜子并列的当属小米,也是我们主要的口粮。小米又称“粟”,它的历史比黍还要长得多,是我国最早的粮食作物之一。陕北的小米可是大有名气,色泽金黄,颗粒浑圆,焖干饭,香甜松软,熬稀饭,清香四溢,尤其是碗上浮着一层晶莹的米油,滑糯爽口,这一特色,竟被用作了一个县的名字。这地方的婆姨,出了名的漂亮,可见“米汁淅之如脂”,是有养颜作用的。据老乡说,小米还有一种吃法,堪称美味。将小米先用水泡了,到五六成湿,上碾子轧成粉,用此粉蒸成发糕,竟比城里卖的点心还好吃,没放一点儿糖,却香甜可口,入口即化。我们听得心动,便试着做了一回,果然不假,众人吃得口滑,一顿竟吃了差不多半月的粮,看此做法如此奢侈,不敢再试,插队几年,仅此一回而已。小米产量不高,我们平日里多是用来熬粥,吃干饭的次数也不多。

当然,粮食的主体还是玉米。玉米不似谷子耐旱,所以多数是种在沟地里。在夏天锄玉米是个苦差事,地里密不透风,闷热难耐,更可气的是那玉米伸着带毛的叶子,专在人的赤臂和脖子上划来划去,叫人痛痒不堪。玉米半熟时,下边套种的青豆也结了荚,几个年轻人经常会寻些柴火,偷偷烧来吃,虽然烟熏火燎,半生不熟,但新粮的嫩甜,着实让人口馋,直吃得嘴手皆黑。这事不敢让队长看见,否则会挨骂,说年轻人糟贱粮食。玉米成熟了,掰回来,分到各家各户。那时队里没有脱粒机,便把玉米用连着的包皮编成一长串,挂在窑上晾干,阳光照上去,金黄一片,倒也十分好看。收了工,在窑里歇着,嘴上聊天,手可不能闲着,要搓玉米豆,炕上平时就放一个笸篮,搓了就撂在里面,满了,也就到了该磨面的时间了。

玉米可磨成面或碾成糁,磨前也要先淋点儿水,让玉米皮湿润一些,太干了不好磨,那面也发燥。面磨好了,还得放在寒窑里边晾着,否则就会捂了,变得十分难吃。玉米面可蒸发糕,我们村的老乡奇怪,管这没有馅儿的发糕叫“团子”,不知何故,我也一直没弄明白。插队几年,自己做饭,蒸发糕练成了一把好手,发面用一个瓷缸,放在炕头上,一夜工夫,发得正好,第二天早上蒸时,有时竟连碱面都不用,甜丝丝的,一点儿也不酸。玉米糁熬粥,黏黏乎乎一大锅,再加点儿洋芋或红薯块进去,更增添了鲜香的味道,只听得众人喝得山响,菜都不用就。

腊月里,家家户户都要摊“合子”,这是用发好的玉米面调稀了,再加上小米面,在个圆圆的小平底锅(老乡管它叫“鏊”)上摊的圆饼,摊好后趁热折成半圆形。每家都要摊上几笸篮,放到寒窑里冻着,正月里不蒸新馍,全靠吃它。这东西吃起来松软香甜,但不太顶时候,所以,多在农闲时才吃它。

我在城里时,不喜欢吃粗粮,总觉得粗粝难咽,到了乡下方知新粮与旧粮的区别。城里人吃的多是旧粮,早已走了油性,所以乏味。乡下虽然缺油少肉,也没有丰富的菜肴,但就新粮的美味这一项,却是城里人难以享受得到的。

我们队里每年还要专门留出一块地来种高粱,这倒不是为了增加口粮,因为这高粱实在不好吃,甭说人了,连牲口都对它爱搭不理的。老乡们种它,主要是为了取那长长的穗秆儿,给婆姨们做蒸箅子和锅盖用。这东西坏得快,每年都得换新的,要是不种高粱,婆姨们会不答应。

口粮里的上品,自然当属白面,家家户户把小麦宝贝似的存着,就像城里人在银行存的钱,不到当用的时候是不会拿出来的。谁家有多少小麦,也就成了光景好坏的象征。谁都知道白面顺口,老乡们有话,说白面捏成驴球都好吃,只不过当年小麦稀少,人们只能把顿顿吃面当成了一种奢望。但在乡间,有些日子是必须用到白面的,除了婚丧嫁娶之外,清明节祭祖,家家都要蒸白面馍馍,到坟上供一下,再拿回来大家分吃掉。“六月里,六月六,新麦馍馍包羊肉。”新麦下来的时候,再穷也得尝尝鲜儿。八月十五过中秋,要做月饼。我们村的月饼简单,也就是白面饼上压几道花纹,条件好点儿的家庭,还能放上一点儿糖。到了过年,就是白面最集中的消费时间,包扁食,做羊肉臊子面,还有走亲戚用的花馍。平日里千省万省,这个时候不能省,要不然,一年到头,过着还有什么劲呢。

我们插队的前半年,把粗粮都吃烦了,好容易等到新麦子下来,几个人一商议,要好好吃一顿面。我那时才知道,陕北人吃面是很少用纯白面的,要加进小一半的蔓豆面。这蔓豆在外地通常是做饲料用,在陕北,就成了白面的替代品。加入蔓豆面后,白面的韧性就少了许多,十分难擀,队里怕我们把面条做成糨糊,特地派了个麻利的婆姨给我们擀面。灶里的火烧得旺旺的,那婆姨将擀面杖舞得上下翻飞,面擀得均匀透亮,下到锅里,长而不断,捞出来,用个大号洗脸盆盛着,再浇上洋芋臊子,端到我们面前。我们几个早等得眼睛都绿了,几筷子下去,如风卷残云,一盆瞬间就没了,那婆姨忙着再擀。就这样吃着擀着,擀着吃着,到放下碗时一算,我们六个人整整吃了六大盆。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把那洗脸盆放在肚子上比了一下,它可比我的膛儿大多了,真不知是怎么装下去的。

刚才说到蔓豆,陕北还产绿豆、红豆、芸豆、黄豆、青豆和黑豆等。黑豆在别的地方是喂牲口的,人并不吃。而在陕北,由于缺粮,人不得不与牲口争食,竟也将之发展成一种地方特色食品。将黑豆先用水浸了,上碾子轧,轧成一个个薄薄的小圆片,老乡们称之为“钱钱”,把它和小米在一块儿煮,就做成了“钱钱饭”。这饭吃起来有油性,老乡们很是喜欢,他们甚至在歌里唱道:只要能吃上钱钱饭,信天游三天三夜也唱不完。黄豆和青豆可做豆腐,我们做过几次,也是先将豆子用水泡,再磨成豆浆,上锅熬,用卤水点,捞出豆花放到一个木盒子里,我能干的活就是狠命的压。新做出的豆腐香味扑鼻,温润可口,我们一边做一边偷吃,待豆腐做完,一小半就已经进肚了。闹得帮我们做豆腐的老乡很没成就感,他不明白,同样斤两的豆子,为什么在我们家就出得少。

杂粮里边,我最喜欢的就是荞麦:一是因为它好吃;二是因为它好看。收罢小麦,在秋播之前,还能赶着种一茬荞麦。民谚里说,荞麦出土就开花,七十五天就归家。荞麦长得不高,秆儿是紫红色的,花是粉红色的,如果种得多,那满坡满岭就是一片花海,鲜艳妩媚,风情流淌,在灰褐色的高原上,显得很奇特。就好像你在满耳沉重的喘息声中,突然听到了一曲少女娇嫩的清音。只不过这景色维持不了多久,艳丽之中也带着一种感伤。难怪在陕北的酸曲中,会时常提到荞麦花。

荞麦皮是紫黑色的,磨出的面却雪样的白。但下到锅里又变成了紫色,好像被墨水染了一般。荞麦面没有韧性,擀不成面条,乡里人用它来压饸饹。荞麦饸饹是一道美味,吃起来顺滑爽口,只不过荞麦产量低,所以吃这道饭,一年中也就有数的那么几回。压饸饹一个人做不来,一般得用三个人,一个专管烧火拉风箱,保持锅里的水一直开着;一个人管和面,下面,捞面,还有一个人专管压。有的饸饹床子很大很重,支在锅上,压饸饹的人得坐在压杠上,用自己身体的重量把面压下去。所以每次吃饸饹,总显得格外热闹,后窑掌里水气腾腾,风箱拉得像锣鼓点儿,人们边压边吃,饱了就走人。荞面饸饹最好是配羊肉臊子,我总认为这是最正宗的西域味道。可当年我们哪里有那么多羊肉,平日里有萝卜洋芋做的素臊子浇上,就已经满意得不行了。

如今城里人也喜欢吃荞麦,但基本上吃不到纯的荞麦面,天知道那些包装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反正和我当年吃到的已经相去甚远。

陕北的农户,一般都有两到三孔窑洞,除了住人,专门有一孔用来存放粮食和杂物。这窑洞从不生火,所以也称寒窑,确是存粮的上佳去处。放粮食的东西叫“桶儿”,用荆条编成,或圆或方,里边用牛粪与黄土和成的细泥抹平,干后光滑结实,听说还防虫。把粮食放在里边,阴凉干燥,经年不坏。我们的寒窑里,存放了全部的家当,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桶儿”占了半个窑,几口缸里腌着酸菜,地上还堆着洋芋和红薯。

我不知道洋芋和红薯应不应该算粮食,但在我们的食物中,它们却占了很大的比重。陕北的洋芋产量不高,可品质很好,皮薄肉白,又面又沙,可作主食,如洋芋擦擦,那是把洋芋擦成丝,裹上面来蒸,再蘸着蒜汁吃,倒也别有风味。也可做菜,炒片炒丝。记得有一年,我们有五六个月的时间断了油,每日吃的菜就是水煮加盐。一天轮到我做饭,切好了一堆洋芋丝,却不想再用水去焯了,便把锅烧热,将洋芋丝倒下去,用锅铲狠翻,竟在干锅里把它炒熟,和干粮一起让送饭的带到山里去。同伴们收工回来,直嚷嚷今天的洋芋好吃,问我向谁家借的油。当我说了我的发明,众人叹息不已,一位同学的家里听说,赶忙寄来了一罐猪油,我们省吃俭用,又支撑了半年。

那年秋季,阴雨不断,陆陆续续下了近一个月,柴火快没了,也磨不成面,只得每日烀一锅红薯放在那儿,谁饿了就啃几口。红薯好吃,可连着几天只吃它,谁也受不了,胃里发酸不说,这东西滑肠,进得快出得也快,人一有便意,就得马上上厕所,夹都夹不住。

红薯分了很多,光煮着吃也不行,我们就想到了晾红薯干。把红薯煮熟了,切成片,撂到窑脑的石板上去晒,到半干不干的时候,最为好吃,有点儿像橡皮糖,有咬头,还甜。我们每日收了工,先去寻几块来嚼。插队时还能有零食吃,这是原来没想到的。

我们当年是一群十八九的小伙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农活耗体力,肚子里又没有油水,所以个个饭量惊人,还总觉得饿。人活着都是有理想有目标的,依着状况不同会有大小之分。说出来不怕人笑话,我那时对吃饭的企盼超过了对理想的追求。在地里干活,眼睛却瞄着山路,就等着送饭的人出现,看到那个摇摇晃晃的人影,心里便欢呼起来,老镢头也舞得带劲。

人们说陕北的饭养女不养男,此话可能有些道理,有的女生,眼看着胖了起来,但大部分男生都干瘦干瘦的。我离开农村很长时间,还有人非常怜悯地对我说,你这娃身体太弱。

民以食为天,越穷的地方,人们对吃的欲望越强烈,这可能就是隔了这么多年,我还能对陕北的庄稼和饮食记忆深刻的原因。从不适应到适应,当年确实也经历了一个痛苦的过程,这也许就是所谓的“改造”吧。那时的宣传,是把这种不适应说成资产阶级思想和生活方式影响的结果,是对城里的这帮洋学生进行“再教育”的理由之一。其实,知识青年们对陕北杂粮饮食的习惯,与其说是思想改造的结果,还不如说是对饥饿的一种服从。我后来到过关中农村,发觉那里的人们对陕北艰苦生活的恐惧甚至超过了北京城里来的学生,我才知道,这是生活环境与习惯使然,原本与什么阶级思想无关的。

时代在发展,陕北的生活也好了许多,吃糠咽菜逐渐成为了记忆。只是我有点儿弄不明白,如今城里人宣传的健康生活新概念,竟与当年陕北的苦日子多方契合,你看,居住在高原,每日上坡下坡,锻炼了腿脚,呼吸着新鲜空气,喝着山泉水,吃着粗纤维的杂粮,缺油少肉,基本素食,照理说已经是理想境界,可人们为什么觉得苦呢?恐怕没有人愿意回到过去,还是要争着往城里边奔,看来富贵时的想杂粮和吃着杂粮想富贵,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陈幼民:1951年生于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原副总编辑,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中国艺术家生态文化工作委员会委员。从事绘画、摄影、文学等方面的创作。作品曾多次参加全国美展和专项美展。出版有个人散文、美术作品专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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