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 风
(清华大学,北京100084)
随着社会市场化的发展,金钱的魔力日益凸显。如桑德尔(Michael J.Sandel)所言:“我们生活在一个几乎一切都可以买卖的时代。”[1]在这个时代,人们的基本生活方式就是“工作+消费”,或“赚钱+花钱”,金钱成了生活的轴心,人们围绕着金钱转。在这个世界,许多人认为,你赚的钱越多,消费档次乃至消费品味就越高,从而越能表明你的成功、卓越,越能获得社会认同,越能生活得幸福。可见,人生的意义就在于多多地赚钱,潇洒地花钱,或勤奋地工作,痛快地消费。简言之,人生就等于赚钱加花钱。
人就该这样活着吗?
人是悬挂于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文化动物。[2]P5人是追求无限的有限存在者,追求无限即追求人生意义。人与非人动物的根本区别之一在于人总有其不知足的方面,每个人对其认定的最高价值的追求都是永不知足的。例如,拜金主义者对金钱的追求是永不知足、死而后已的,野心家对权力的追求也是永不知足、死而后已的,…… 金钱是拜金主义者认定的最高价值,权力是野心家认定的最高价值,…… 每个人所认定的最高价值就是他的最高生活理想或终极生活目的,他做其他种种事情都从属于这种理想或目的①一个人在其人生历程中可能会改变其最高生活理想或终极生活目的,亦即改变其信仰,从而改变其认定的最高价值。也有些人对自己的人生目标不甚了了,于是便浑浑噩噩地活着。。一个人若真的对什么都感到满足,那他便与非人动物无异了。老子教人无为,劝人“不贵难得之货”,但决不意味着教人什么都不追求,老子教人追求“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的“玄德”,教人追求“圣人”境界。佛教教人破除执着,“放下”一切负担,但决不意味着教人对什么都不执着,决不意味着真的教人放下一切。佛教只教人破除对一切凡俗事业的执着,放下一切凡俗事务,有一样却必须永远执着地追求,决不可放下,这便是成佛(觉悟),正因为如此,佛门弟子才要“发大愿”,才要永远精进。
追求无限,或永不知足地追求某种价值(意义)在各行各业的精英人物身上表现得十分明显,在芸芸众生身上体现得较为平淡。例如,一个商业精英不会认为赚了一亿元就够了,他还想赚十亿、百亿…… 普通人则较容易满足,一个小商贩赚到一百万元就可能满足了。一个以知识探究为最高人生知趣的知识精英不会认为当了教授、博导就够了,或出版了一本书、发表了几篇论文就够了,他对知识的探究是永不知足、死而后已的。而一个在学术界混饭吃的人在知识追求上则较容易满足。社会是由各行各业的精英们领导的。精英人物注定是对现实不满而有其执着理想的人,他们必然要为超越现实而创新,其创新冲动是不可遏止的。精英人物不断创新的动力就源自其对无限(或意义)的追求。
但人的精力和时间都是有限的,一个人若对任何好东西(价值)的追求都不知足,那迟早会累死。故每个人只对自己所认定的最高价值或最看重的东西的追求才是最执着的,才是永不知足的,或乐其不疲的。一个人相信什么是值得自己追求的最高价值,既决定着他对什么价值的追求是不知足的,也决定着他对什么价值的追求是知足的。一个拜金主义者对金钱的追求是永不知足的,他对知识、艺术、德行、境界的追求就是知足的,他甚至根本不理会、不在乎什么是德行和境界。一个痴迷于科学的科学家对知识的追求是永不知足的,他对金钱、爱情、艺术的追求就往往是知足的,他对自己专业之外的知识的追求也必然是知足的。
对于一个人来讲,对什么知足,对什么不知足,决定了他是不是有境界、有智慧。一个永不知足地追求金钱、财富、权力、地位的人决不可能是个有境界、有智慧的人①我们要把智慧与知识区分开来,一个没有智慧的商人可以有丰富的知识,可以是个很聪明的人。。惟永不止息地修己进德而其他追求皆适可而止的人才可能是有境界、有智慧的人。
一种文明激励人们对什么知足、对什么不知足,决定了这种文明是否可大可久。一种文明激励精英们永不知足地追求什么,决定了她以何种精英(商业精英,艺术精英,还是思想精英)为领导阶级,从而决定着整个社会以何种精英为榜样,决定着整个社会的价值追求,也决定着整个社会最重视何种创新,确切地说,决定着整个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和主导性创新。
几乎所有的前现代文明都正确地要求人们在物质追求方面知足,而所有高级的古代文明都引导其精英超越物质财富而无限追求非物质的文化价值(文学艺术或道德境界)。传统中华文明堪称典范。古代中华文明长期以思想精英为领导,而不像现代资本主义文明这样以商业精英为领导。于是,中国古代精英的无限追求主要体现为希贤成圣的追求,即对极高人生境界的无限追求。儒家是长期影响中国政治的学说。儒者的最高追求是成为圣人,但几乎没有任何人敢于在有生之年宣称自己已成为圣人。每个人都永远行进在希贤成圣的道路上,希贤成圣的执着追求是死而后已的,如曾子所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儒家精英当然也重视创新,但儒家精英所重视的创新不是资本主义世界之服务于财富增长的科技创新、营销创新、管理创新和制度创新,而是“日新又日新”的人格日新,即变得越来越有德行和智慧。有德行和智慧的人必定是幸福的人,“仁者不忧”。简言之,中国古代社会以思想精英为领导,以“人格日新”引领其他创新(包括技术创新),主流意识形态和制度要求人们在追求物质财富方面知足,在追求德行和境界方面不知足。
多数人认为,人人都是追求幸福(或好生活)的。当我们说“人人都追求幸福”时,句子中的“幸福”就是个抽象概念,指令人满意的生活状态。其实,不同人的幸福感是不一样的。一个人的幸福感依赖于他对人生意义的理解,即依赖于他的信仰(一种宗教或一种哲学)。我们不能把幸福简单地等同于快乐,幸福人生当然必须包含快乐,但也必然包括痛苦、烦恼、寂寞等其他感受,只有快乐而没有其他感受的人生是不可想象的。人们以何为乐且甘愿承受何种痛苦与他们的信仰密切相关。信仰决定着人们对人生幸福、价值和意义的理解。信仰就决定着人们对何种价值的追求知足,对何种价值的追求不知足。今天许多人以赚钱、花钱为乐,就因为他们已接受了物质主义的信仰。
孔子曾盛赞颜回,说:“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3]周敦颐说:“夫富贵,人所爱也。颜子不爱不求,而乐乎贫者,独何心哉?天地间有至贵至[富可]爱可求,而异乎彼者,见其大、而忘其小焉尔。”[4]P32-33颜回之所以能“贫而乐”,就因为他认为有比富贵更值得追求的东西(意义),君子忧道不忧贫,“志于道”,就有浩然之气,就会乐而忘忧。大卫·梭罗一生都过着简朴的生活,他的人生实验就是用最少的物质财富去过最丰富的生活。他宣称自己过得很幸福,他从不怨天尤人。他说,“我从未听到过什么坏消息”。他相信自己是世上少有的幸福人,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他不断教导自己并努力启示于他人的思想可以用一个语词概括之——“简朴”[5]P1。梭罗之所以能于简朴中感受幸福,也因为他相信有比物质财富更值得追求的东西。
把人生意义理解为赚钱加花钱,就是物质主义价值观、人生观和幸福观。从许多宗教和哲学的角度看,物质主义都是粗鄙不堪的。但这种粗鄙不堪的价值观、人生观和幸福观却一直在大化流行。为什么?这是现代文化建构的结果。现代文化标举“自由、平等、人权、公平、效率、财富”,宣称这些是普世价值。物质主义就借助于这些美好辞藻的包装,而充斥于媒体,渗透于制度,积淀于大众心理。
现代人追求的自由不止于思想自由、信仰自由、集会结社自由、出版自由等,还包括追求财富增长的自由。事实上,对私人财产权的法律保障是整个现代社会秩序的基础,而现代法律赋予个人以无限追求物质财富的自由。
现代人追求的平等包括享受物质财富增长和科技进步之成果的平等。机会平等是现代立法的基本目标,也是人们极为珍惜的政治价值。市场经济坚决抵制物质财富的平均分配,但力图确保每个人都有从穷光蛋跃升为亿万富翁的可能。尽管这种可能性在许多个人那儿几乎为零,但个别人(如比尔·盖茨、马云等人)的成功能激励众多人在“财富阶梯”上一往无前地奋勇攀登,正如个别人买彩票中千万元大奖能激励上亿人积极踊跃地购买彩票。
现代社会力图保障的人权包括经济、社会和文化权利,包括适当生活水准权、社会保障权、健康权、教育权、闲暇和娱乐权、参加文化生活权等,在“资本的逻辑”几乎统辖一切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经济权就是无止境地追求财富的权利。
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公平和效率是制度创新和管理创新的基本目标,而所谓效率则主要指创造财富的效率。市场化社会以自由竞争确保各行各业生产和服务的效率。现代社会竞争的激烈程度超过了一切前现代社会。这与古典功利主义所申述的统一价值论密切相关。根据边沁的功利主义,一切积极价值都可以归结为快乐,一切消极价值都可以归结为痛苦,而快乐和痛苦是可以统一量化的,于是一切价值都可以量化。这便为经济学以货币衡量一切价值提供了理论依据,也为拜金主义提供了理论依据。于是,货币成了统一衡量所有人的贡献、成就、价值的标尺①这似乎是个可精确度量一切价值之数量的标尺。实际上许多价值是不可量化的,从而是不可用货币衡量的。。人对无限的追求在多数人(包括许多学者)那儿就表现为对金钱的永不知足的追求。极端重视效率的社会必然倚重于以赚钱为最高人生旨趣的人们,以他们的创新为最重要的创新。说到底,以商业创新统领其他创新。在一个极度重视效率的社会,具有老庄智慧和孔颜德行的人们都被无情地挤在社会的边缘,处于社会舞台中心的永远是商业精英领导的“赚钱的竞争”和“花钱的表演”(泛指一切炫耀性消费)。
以上所述也就是自由主义对现代社会合理性的辩护。在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辩护之下②或有人说,自由主义在我国一直是受批判、受抵制的。其实这需要具体分析。自由主义在我国经济领域已产生了巨大影响,30 多年来的经济体制改革,主要是转向市场经济的改革。改革智囊团中的许多人都深受自由主义经济学的影响。我国社会已过分地受到市场和“资本”的侵蚀,这就是自由主义经济学过分影响的结果。当然,中国共产党抵制自由主义的政治影响,这便形成了如今政治体制与经济体系运作的严重不协调,导致了严重的权力腐败和社会腐败。,现代社会被认为是最符合人性的社会,因为它是保护人权的社会。在凸显自由、平等、人权、公平、效率、财富的现代文明中,赚钱加花钱的生活方式才有了无可置疑的合法性和合理性①笔者无意完全否定自由、平等、人权、公平、效率等普世价值,只是认为不能在物质主义的思想体系中去诠释这些价值。。
然而,现代文明严重误导了人们对人生意义的追求。它使人们在该知足的方面不知足,在不该知足的方面知足。人应该在物质追求方面知足,现代文明②这里讲的“文明”与广义的“文化”的同义,涵盖器物(或技术)、制度与观念(或精神)。却激励人们永不知足地追求物质财富。人应该永无休止地修己进德,现代文明则把颜回、梭罗一类的贤人排挤在社会的边缘。如钱穆先生所言,“…没有经济基础,影响甚大。但经济水平愈提高,它对人类全部文化体系所能贡献之意义与价值,并不相随提高,甚至相反地愈降低。”“简单说:吃不饱,影响大;但在饱的条件之外,来提高吃的标准,那可没有很大的意义与价值了。穿不暖,影响大;但在温暖的要求之外再来提高穿的标准,那它的意义与价值也便降低了。…… 你若增高收入到一相当限度,此后的再增高,可说对你私人生活,实际上将全无意义,全无价值。不仅如此,它将发生反作用。多金为累,使你生活反而不正常,不愉快。私人如此,集体亦如此”。[6]P34-35
从生态学的视角看,赚钱加花钱的生活方式的坏处已远非“多金为累”和生活“不正常”、“不愉快”。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赚钱加花钱的生活方式是主流意识形态和制度所激励的生活方式,因而是多数人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的要害是物质主义及其蕴涵的对物质财富的无限贪恋。迄今为止,几十亿人之赚钱、花钱的竞争就是无限贪求物质财富的竞争。商家和消费者互相激励,商家为了赚钱,不断更新产品,以激发消费者的消费欲望。于是,创新成了现代商业的赢利契机。但现代人的创新主要是技术创新、营销创新、管理创新和制度创新,企业大力创新是为了赢利,政府力倡创新是为了经济增长。于是,创新归根结底是为了赢利和经济增长。技术创新、营销创新、管理创新和制度创新归根结底是物质欲望的创新,即以创新去不断激发人们产生新的物质欲望,或激励人们产生不断改善物质生活的欲望。人们总想使用越来越充足的能量,越来越庞大、复杂的机器系统,以让自然力无偿地为人类服务。但如康芒纳所言,“没有免费的午餐。”[7]P35以顺应自然的方式利用自然力,人类才能得到自然的福佑,以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方式长期透支自然资源,是逃脱不了自然的惩罚的。现代社会的种种创新支持“大量生产”,商家的“大量生产”要求千百万个人的“大量消费”,即要求个人采取“赚钱加花钱”的生活方式。“大量生产、大量消费”必然导致“大量废弃”或“大量排放”,③以为有了循环经济和绿色科技就不会再有“大量废弃”从而就可以永远甚至变本加厉地“大量生产、大量消费”只是科技万能论者的幻想。而“大量生产、大量消费、大量排放”的生产生活方式正把人类文明引向毁灭的深渊。只有当越来越多的人们超越了“赚钱加花钱”的生活方式,才能真正做到节能减排,才能很好地维护生态健康。超越不了这种生活方式,我们只会在生态危机中越陷越深。
生态学和全球性生态危机都表明激励所有人无限贪求物质财富的资本主义工业文明是不可持续的。它误导人们在该知足的方面不知足,在不该知足的方面知足,故非但不是合乎人性的,而且是严重扭曲人性的。生态学表明,地球生物圈能养活几十亿在物质追求方面知足,在非物质追求方面不知足的人,但养不活几十亿在物质追求方面不知足,在非物质追求方面知足的人。工业文明在18-20世纪的全球扩张中证明了自己短暂的可大,但生态学表明它不可久。由工业文明走向生态文明是人类文明的必由之路,生态文明才是可大可久的文明。为走向生态文明,我们必须超越赚钱加花钱的生活方式,成为在物质追求方面知足,在非物质追求方面不知足的人。
超越这种生活方式需要从改变自我做起,改变自我只能体现为自我觉悟,关键是觉悟到物质主义的荒谬和“科技万能论”的错误。
超越赚钱加花钱的生活方式既是很容易的又是很艰难的。说这是很容易的,就因为我们只要真的觉悟了就立即能做到。其实,挣足养家活口的钱不难,但挣越来越多的钱很难。如果你真的觉悟到物质主义的荒谬,你就立即能明白钱穆先生所讲得那番道理,于是你能立即超越赚钱加花钱的生活方式,从而摆脱许多俗务的拖累,获得巨大的幸福和自由。
但觉悟又是很难的事情。许多人难以觉悟,就因为现代文化具有极强的蒙蔽心智的作用,现代制度对个人具有强大的促逼作用,多数人顺从的生活潮流具有强大的裹挟作用。“自由、平等、人权、公平、效率、财富”似乎就代表着文明和进步,而科学家们又允诺,科技进步能保障人类财富的不断增长和人类物质生活条件的无限改善。于是,许多人认为物质主义和“科技万能论”是对的,这些人当然永远执迷不悟。
揭穿物质主义的荒谬和“科技万能论”的错误乃是当代哲学的首要任务。
[1]Michael J.Sandel,What Money Can.t Buy:The Moral Limits of Markets[M].Farrar,Straus and Giroux/New York,2012.
[2]Clifford Geertz.The Interpretations of Cultures[M].Basic Books,A Member of the Perseus Books Group,1973.
[3]《论语·雍也第六》.
[4][宋]周敦颐.周敦颐集[M].中华书局,2009.
[5]Henry David Thoreau.Walden and other Writings[M].Bantam Books,1982.
[6]钱穆.文化学大义[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
[7][美]巴里·康芒纳.封闭的循环[M].侯文蕙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