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莉莉
(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细读法是20世纪英美新批评的重要方法,它建立在对文本语义的详细分析和理解基础之上,深入研究每个语言单位隐含的深层意义,对作品进行详尽的分析和解释。这一方法主要包含含混、反讽、张力等概念。含混,“原指一种含有多层意义而无法使人准确确定本义的语言表达方式”[1];张力,“强调的是诗歌语义结构的复杂多样性”[2];反讽,即所说的话与所表达的意义完全相反,实际的意义与字面意义形成对立。运用细读法分析《江村》,不仅能理解语义单元蕴含的深层意义,还能了解杜甫以及像杜甫一样的文人的爱国忧民情怀,以及这种情怀无法实现的矛盾心理。
《江村》是杜甫著名作品之一,创作于唐肃宗上元元年(760)夏天。这时杜甫刚刚结束了四年的流亡生活,依靠亲友资助暂住于成都浣花溪畔,浣花溪优美的环境和难得的舒适生活使诗人深感愉悦,诗人有感而发,于是创作了此作品。
《江村》一诗的用韵:
清江一曲抱村流, 长夏江村事事幽。平平仄仄仄平平,(尤)平仄平平仄仄平。(幽)
自去自来梁上燕, 相亲相近水中鸥。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幽)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仄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侯)
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尤)
《江村》一诗中二、四、六、八句押韵,一韵到底,而且邻韵不通押;诗中“流”、“幽”、“鸥”、“钩”、“求”,押的都是尤韵。《广韵》尤、侯、幽三韵合用,(即后来“平水韵”的尤韵,然而平水韵是后出且与《切韵系》韵书并非密切关联,不能用它来分析唐人用韵。《广韵》虽为晚出,却保留了切韵原貌的标准韵书,历代学者一般视为与《切韵》等价,因此我们可以用它来分析唐人用韵),这三个韵属于下平声,都是多音节阴声韵,用现代语音学的观点看,三韵的主体都属于央元音加后高元音组合而成,读起来轻扬舒缓,娓娓道来中营造了恬然舒适的氛围,表达了作者对江村隐居的悠然与忧愁之情。
“江村”作为标题,看似平常,却含有深刻意蕴。“江”点名地点,从这首诗的创作背景可以看出,“江”指浣花溪。但“江”在传统文化与古典文学语境中具有相当丰富的人文内涵,包含着中国古代文人睹物而返观自身所引发的对情感、人生、命运的感喟,长期累积沉淀为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一种情结。所以“江”在题目中的意义,可以是诗人眼前存在的浣花溪,也可以理解为诗人面对当时的世道以及自己的遭遇在江边所引发的感慨和思考。
“村”字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作品的诗眼。正是有“村”这一地点,才有诗中的清江、自由自在的燕子、亲密无间的水鸥,以及悠闲的老妻和顽皮的稚子这些事物的出现,组成如此之宁静悠然的画面,由此引发作者对混乱现实的感慨和天下百姓的担忧。“江”的感情抒发和“村”所关联的各种现实画面形成一种对比,一个是担忧天下民生疾苦,一个是享受眼前天伦之乐,欢乐与忧愁齐聚心头,这种张力效果更加突出诗人心中的愁苦,也使题目意蕴更为深刻。因此,我们不仅可以感受到诗人陶醉于眼前舒适安逸的田园生活,同时也体会到诗人期盼国家安定繁荣、百姓安居乐业的强烈愿望。
结合细读法的具体概念,采用“榨汁”式方法,认真分析全诗,对作品进行语义层面的详尽分析,深入研究每个语言单元所隐含的意义,方可全方位把握整首诗的意义。
首联: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抱”字把浣花溪环绕村子的形态拟人化,形成语言的陌生化,使诗歌语言意义更丰富。一“曲”、一“抱”,犹如慈母将自己的孩子紧抱怀中,使浣花溪的形态生动化,让诗人充满安全之感。清江,给人以清凉之感;长夏,让人犹如正忍受炎炎骄阳的炙烤。空间和时间对比,感官的清凉和炎热对比,看似形成一种不可调和的张力关系了,但“幽”字却化解了这种相互敌对、相互对抗的关系,将诗人居于美丽而清幽的环境中所产生的愉悦之情形象生动地表现出来。
“幽”和“忧”谐音,“事事忧”是“事事幽”的隐意,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忧心!安史十年动乱,国势衰落,百姓饱受战火之苦,社稷岌岌可危。诗人虽暂居浣花溪畔,但哪里才是自己的家园?社稷何时才能安宁?民众何时才得安居?家国天下,事事萦怀,就像这河水一样延绵不绝,忧愁万千。诗人感慨夏日的漫长,不是因为天气的炎热,而是心中愁苦无法排解的苦闷使夏日更加难熬。
颔联: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一定程度上改变语法常规,可以达到陌生化的艺术效果,杜甫的“乡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就是语法陌生化的经典。“自去自来梁上燕, 相亲相近水中鸥”采用语序倒装方式,达到了同样的效果。按正常语序,“梁上燕”应在“自来自去”之前,“水中鸥”应在“相亲相近”之前,形成“主语+谓语”形式,但这两句诗中诗人把主语放在谓语的后面,形成“谓语+主语”形式,形成语序的陌生化,更加突出燕子自由自在和和水鸥相亲相近的特性。
王国维有言:“以我观物,则物皆着我之色彩。”[3]燕子和水鸥在梁上、水中嬉戏,本无自由与亲密可言,此处作者把自己的自由之感和天伦之乐之情感转移到这二者身上,赋予它们以同样的特性,达到了主观与客观相统一的和谐境界。而另一隐藏的含义:燕子和水鸥不为战火与世事所困扰,自由飞翔,享受天伦之乐,诗人却被动荡局势所羁绊,四处漂泊,背井离乡,幸有亲人故友的帮助才能暂居于此。世间有多少人因战火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世人何时才能像这梁上燕和水中鸥一样,自由自在、相亲相近地生活?人与物的对比反衬,更加突出了诗人心头无法排解的忧愁。
颈联: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虽然经过岁月和世事折磨,但此时妻子依然能够陪伴在诗人身边,画棋局为诗人打发这悠闲的时光,这濡沫之情使诗人心中无比愉悦。年幼的孩子天真无邪,敲弯细针当作钓钩,自娱自乐之余给诗人带来的是天伦之乐。这两者都能让诗人享受到闲居的乐趣以及心灵的慰藉,但妻子画纸设棋局为夫驱遣忧愁,稚子天真自顾逸乐,恰又形成一种内在的张力。这种情感张力丰富了诗歌的情感内容,也把诗人各种情感交结心头的苦痛含蓄的表达出来。
“一饭思天下”,这是后人对杜甫忠君爱民的赞誉。诗人虽暂时获得安居,但天下又有多少人正忍受着妻离子散、流落他乡之苦。此时正值混乱之际,诗人却没有机会报效国家,只能流落异乡,蛰居草堂,凄清孤独,无所作为,胸中哀怨悲苦之深不言而喻。对天下黎民的担忧,对残酷现实的无奈,对胸中大志无法施展的愁闷,对眼前老妻相陪、稚子相伴的愉悦,各种情愫交杂,悲喜交集,情意缱绻,别有一番滋味。
尾联: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这一联具有多层含义。第一层,在这动乱时期,能够结束漂泊的经历,过上平静的生活,我还有什么奢求呢?第二层,眼前这舒适的生活是建立在亲友提供禄米的基础上,只要亲友能够为我维持这样的状况,我就没有其他什么要求了。第三层,表面上看这一联虽是喜幸之词,骨子里却饱含着无限的哀愁。如今世道混乱,天下苍生尚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难道我因有故人救济,暂时过上安定生活,就没有其他的要求了吗?尾联多层的含混含义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延伸空间,让读者去品味和猜测。
诗人遭遇大半生坎坷困顿,如今这草堂的安宁已是奢侈。自己的基本生存尚靠亲友救济,又怎能奢谈理想,因而希望愈见渺茫。诗人想要有所求,但眼前的现实却让他一筹莫展。凌云壮志在现实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国事家事天下事,一起纠结于心,与首联“事事忧”遥相呼应。全诗以“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作结,运用反讽手法,看似乐天安命,达观自适,实乃诗人心中愁苦爆发之点。诗人心中至深至痛之语,用喜幸之词进行表达,读来更令人黯然神伤,扼腕叹息。
通过对《江村》字词层的深刻意蕴和语义层的情感内涵分析,便可顺理成章地进入对本诗隐喻层的象征意义的阐述。全诗首联、颔联、颈联三联,都是描写浣花溪畔的人和景,依此三联可将作品看作是一首优美、恬静的田园诗。而尾联“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却把这首诗的主旨推向更深的层次,将杜甫爱国忧民的思想感情隐晦地表达出来,从而让我们从中感受到和杜甫一样具有忠君恋阙、兼济天下的文人情怀。
“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其意义不论是有亲友救助,平静地生活,则可别无他求;还是有故人救济,暂时过上安定生活,犹念国家与天下苍生。这两者都把杜甫深藏内心深处的爱国忧民、兼济天下的情感含蓄显露出来。杜甫的这种思想不仅体现在这首诗里,并且贯穿于他整个人生的创作过程。“求”与“不求”二者的结合使他的作品享有“史诗”的盛名,成就他“诗圣”的地位。
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认为,人类价值体系存在两类不同的需要,即低级需要和高级需要。低级需要是沿生物谱系上升方向逐渐变弱的本能或冲动,而高级需要是随生物进化而逐渐显现的潜能或需要,主要指实现个人理想、抱负,发挥个人的能力到最大程度,达到自我实现境界的人。“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只要天下苍生和我一样,能这样舒适安静地生活,我身居于此就无他求了,这是想要实现个人理想、抱负的高级要求表现,是杜甫的爱国忧民的思想的体现,也是中国文人心中共同的情愫,是历代文人兼济天下的共同心声。
屈原“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忠君爱民,至死不悔,乃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一脉相承的价值追求。南宋词人辛弃疾“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追求的是为国建功立业,名留青史。但他们所代表的文人的美好理想却与现实差距甚远,他们的忠君恋阙、爱国忧民的思想只能倾注于他们的作品里,未能真正施展于政治仕途。
“微躯此外更何求?”道出了中国文人无耐的心声。历代文人素有兼济天下之志,但纵观中国历史,又有多少文人能够实现自己的政治夙愿。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思想是他们不懈奋斗的源泉和动力,但残酷的现实和不得志的仕途只能把美好的理想通过文学方式实现他们的价值追求,也成就了他们在文坛上的地位。同时,“微躯此外更何求”也隐含着道家无为的思想,仅此就已满足,何需更多的追求。这是儒家兼济天下的理想求而不得,最后向“不求”的道家思想的转变。想入世却入不得,想有所为却不能为,儒道两种思想的矛盾共存,在中国历代文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当代哲学家海德格尔有一句名言,认为语言是存在的家园。语言蕴藏着世界的图像、生活的经验以及诗人的情感。但是,任何文学作品的语言,在现实的交流层面只能体现通用的意义;而细微的生活感觉以及微妙的情感律动,都深藏在作品的字里行间。只有借助新批评的细读方法,运用含混、张力、反讽等概念进行深度解读,才能透过作品语义单元的外壳,揭示其中隐含的深层意义。特别是语言高度凝炼的古代诗词,只有通过“榨汁”般的细读,才能全面呈现其中的丰富内涵,最大限度地领略中国古代文化的丰厚内涵与巨大魅力。
[1]马新国.西方文论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431.
[2]邱运华.文学批评方法与案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163.
[3]王国维.人间词话[M].北京:中华书局,200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