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永宁
(河北民族师范学院 中文系,河北 承德 067000)
从纳兰性德看清初满族知识分子心态嬗变
许永宁
(河北民族师范学院 中文系,河北 承德 067000)
本文着重从两个方面谈以纳兰性德为表征的清初满族知识分子心态的嬗变,一个是政治身份的变化带来的距离的不断调整这一双向性的互动关系,另一个是,历史的际遇和个体的选择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抗争最终妥协的一个嬗变。无论从哪个方面,其人,其文所反映的历史关系映照出了鲜明的时代特点,以及活跃其上的历史人物的多彩命运。
纳兰性德;《饮水词》;心态嬗变
朝代更替,历史变迁。每一次的沧海桑田都会引起知识分子心态的变动,而展现这一复杂心态的情感则是寄托于文字语言,或隐晦或浅显,或多或少都将历史的流变与个人命运不可避免地融合在一起。过去的视野使我们多将焦点集中于明清之际士大夫中的汉族知识分子的心态嬗变,而恰恰忽略了由明入清,从关外进入关内的满族知识分子在风云际会的历史剧变之中的心态变化。纳兰性德无疑是一个独特的存在。
满族知识分子在入关之前的历史活动中,除了对本民族语言文化的传承发扬之外,同时也逐步吸纳和接受汉文化,并在此基础之上逐渐形成自身的审美情趣、文学风格和民族共同体观念。入关之后的满族知识分子在保有本民族传统之上对于汉文化,尤其是以江南文人集团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接受、消化和创造,在清初显得尤为突出。
与清初有亡国之痛、丧家之恨的汉族知识分子相比,满族知识分子则表现出一种刚劲豪迈、慷慨激昂的文学精神,显示出统治集团强健的政治威慑力和精神状态。如岳端的《望景忠山宿三屯营》:
仰视一色黑无极,霎时变化成三色:云干光白,日出光赤,天开光碧。忽见道旁树一峰,一峰突兀凌晴空。林间鸟道如线细,千曲百折蟠蛇龙……我来立马现瞻眺,疑对十二楼三岛。不绝此山高,但觉众山小。[1]
一副“唯我独尊”的心态扑面而来。还有鄂貌图、高塞等清初满族知识分子①。然而纳兰性德却是例外。他从小深受汉文化的熏陶,“熟读《通鉴》及古人文辞,三年而学大成。岁丙辰,应殿试,条对剀切,书法遒逸,读卷执士各官咸叹异焉。”[2]在学习汉文化过程中,接触与交往汉族知识分子诸如徐乾学、顾贞观等,并留下大量唱和的文辞,如《金缕曲·简梁汾》:
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人世。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天欲问,且休矣。情深我自判憔悴。转丁宁、香怜易爇,玉怜轻碎。羡杀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3]
从词中可看出纳兰性德与汉人知识分子交往匪浅。这与清初统治者“满洲若废此业,即成汉人,此岂为国家计久远者哉?文臣中愿朕习汉俗者颇多,汉俗有何难学?一入汉习,即大背祖父明训,朕誓不为此!”[4]的祖训是相违背的。但同时我们可以清楚看到的是入关以后的满族知识分子心态已然发生了的变化,当然我们可以理解为满人的惰性使然,入关之后安逸自然的享乐生活和渐趋稳定的政治局面,使得入关之后的八旗子弟从物质的追求到精神的享乐都产生了一种惰性。但是我们不可忽略的恰是文化语境上的遭遇,尤其是入关以后面临的文化上的、政治上的执政,显得尤为迫切。与其他满族知识分子不同的是,纳兰性德在此显示了他的独特性,即以满族知识分子的身份进入文坛,但却缺少有满族知识分子在清初所应有的文学风貌,而一转为全面的学习汉文化,与满族知识分子无论从思想上的认同还是从情感上的体悟都相距甚远,这在当时是不多见的。在其大量词作中我们几乎看不到纳兰性德对于本民族文化风物的描写,大多却是随康熙巡游时的江南风物和边塞风光。当然我们有理由怀疑纳兰性德的从自身的历史遭遇出发而触及的对于自身家族命运和个体命运的一种反思,使其在与汉族知识分子遭遇之后,既没有表现出一种亡国之痛的切腹之感,同时也没有产生对于本民族内心深处共同的认同感。“满族虽说是征服者,但他们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根,与被征服的汉人相比,在人数上处于绝对劣势,在文化上则往往陷于恐惧和钦羡、有心抵拒却又难于摆脱其诱惑的尴尬境地”[5]。这一尴尬的境地在纳兰性德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在我看来,纳兰性德的“尴尬”一层是对于自身历史的一种追认。据《清史稿·列传五十六》载:“明珠,字端范,纳喇氏,满洲正黄旗人,叶赫贝勒金台石孙。父尼雅哈,当太祖灭叶赫,来降,授佐领”[6],后又有纳兰性德的父亲纳兰明珠因为朋党之乱而遭忌疏远。夏承焘先生援引叶恭绰先生话指出:“叶恭绰先生跋手简,引盛昱、文廷式的话,说纳兰先代叶赫那拉之祖先金台吉与爱新觉罗构怨,为爱新觉罗所灭,几殄其族,存者殆以其女为后故,留少数人编入旗下。他们因此疑纳兰对清朝有隐憾。”[7]严绳孙在《成容若遗稿序》中也明确地表达了这层隐忧即是:“及官侍从,值上巡幸,时时在钩沉豹尾之间,无事则平旦而入,日晡未退,以为常。且观其意惴惴有临履之忧,视凡谓近臣者有甚焉。”[8]可以看出,在面对汉族知识分子书写亡国之痛的同时,纳兰性德亦有同种切肤之感,才使得他在与汉族知识分子交往中的距离不断拉近,而对满族知识分子这一角色始终处于一种警惕的状态,最终游离于展现本民族文学所应有的精神风貌之上。基于上述身份错位的尴尬和不断调试的距离的选择,纳兰在其文学思想的接受上亦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这种变化就是对于汉文化中忠君爱国思想的一种异化。除了我们看到的与汉族知识分子的交游之外,他在学习接受汉文化的过程中潜移默化地进行了自我的一番创造,如果说仅有的政治文化身份所形成的尴尬使得其在文学的表述上不如遗民诗人那么悲切和沉痛,那么他在学习继承汉文化的精髓上则有了适合自己更为恰当的表达方式,这一方式则是借古伤今。在众多的评论中我们很容易看出纳兰性德与李煜词在某种情感或形式上的一致,这种脱胎于“词心”的表达,将清初纳兰性德为代表的满族知识分子心态嬗变体现得淋漓尽致。陈维崧在《纳兰词评》中直陈其事:“《饮水词》哀感顽艳,得南唐二主之遗”[9]。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也毫不隐晦地说:“饮水词人所以为重光后身也”[10],近人梁启超更是言道“容若小词,直追后主”[11]等等。更进一步的是,纳兰性德在其《渌水亭杂识》中谈到:“《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12]对李煜可谓推崇备至。其实不难发现在情感的体悟上纳兰性德和李煜有共同之处,李煜身为南唐帝王,处风云变幻的乱世之中,虽有帝王至尊,却无人伦之乐。那一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警语时时提醒着李煜的现实境遇,故其有“四十年来家国”之叹。纳兰性德虽无李煜之尊却也是乌衣门巷,可以说在面对家国破灭之时,无论帝王或是百姓,这一幻灭感是共有的,这也就是在《饮水词》中提及到的“蛟龙窟,兴亡满眼,旧时明月”[13]、“汉陵风雨,寒烟衰草,江山满目兴亡。[13]以及“梦”这一幻境的出现。大量借古伤今的惆怅词曲,始终困扰的民族之恨和破灭之感时时存在于纳兰性德心中,使其不得不面对新的政权表现出了一种错位的文化身份的尴尬境遇和做出了不断调整距离的游离选择。
纵观人类历史,一个新的政权的建立,往往伴随的是新的精神风貌。这种新的精神风貌不仅体现在政治统治者的施政理念和统治理想,还表现在与政治统治相适应的文学风貌的变化和革新。清朝统治建立之初,大量的满族知识分子不断歌颂战士浴血沙场的丰功伟绩,同时也表达自身投笔从戎的政治理想,尤其是由关外进入关内的满族知识分子表现得尤为强烈。本身血性方刚的游牧素质和汉文化建功立业的思想一旦遭遇即迸发出不可小觑的精神力量。这种时代历史的际遇在纳兰性德身上亦是如此。
有唐以来边塞诗的开创和王朝建立初期的政治统一和军事统一的理念无不刺激着每一个诞生于此时的文人。唐代诗人杨炯的《从军行》中:“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的豪言壮语将这一心态表现得迫切和真实。王昌龄的“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视死如归的勇气和精神同样激励着后人。纳兰性德十七岁入太学,二十二岁中进士,授三等侍卫,升为二等,再升一等,为康熙御前侍卫,多次随康熙巡行,从江南到塞北。在其《拟古四十首》之二十六诗中:“宛马精权奇,从西极来。蹴蹋不动尘,但见烟云开。天闲十万匹,对此皆凡材。倾都看龙种,选日登燕台。”[14]表达出自身有建功立业之报负,又如其在《兴京陪祭福陵》一诗中“龙盘凤翥气佳哉,东指斋宫玉辇来。影入松楸仙仗远,香升俎豆晓云开。盛仪备处千官肃,神贶乘时万马回。豹尾叨陪须献颂,小臣惭愧展微才。”[14]的理想寄托,其词《菩萨蛮》:“朔风吹散三更雪,倩魂犹恋桃花月。梦好莫催醒,由他好处行。无端听画角,枕畔红冰薄。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16]等等这种征战沙场的情景历历在目。在这次巡幸中,纳兰性德的认识逐渐发生了改观,除了偶有的壮志未酬之感,大多开始出现了对朝代更迭,百姓疾苦的关注,可以说这一段时间的游历丰富了纳兰性德在视野上的远见,随之而来的是他将个人的命运与时代的际遇的牵连,最终导向其词更加凄迷哀婉的情致。个体在面对时代历史所给予的痛楚之下,这种内在的隐痛逐渐浮现出来。他在给好友顾贞观的《金缕曲》中将这一转变表露无疑: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15]
想着平生快意事,却不料情意渐转。他的转向在某种程度是对历史的反思,尤其是兴亡更替之时,百姓的苦难,将士的思念,这些在他的词种皆有所展现。如《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16]将士在外征战,却免不了难敌相思之苦,既有对故园深深的依恋又有对处身环境的倾诉。徐乾学在为纳兰性德撰写的墓志铭中写道“(纳兰性德)间尝与之言往圣昔贤修身立行及于民物之大端,前代兴亡理乱所在,未尝不慨然以思。读书至古今家国之故,忧危明盛,持盈守谦、格人先正之遗戒,有动于中未尝不形于色也。”[16]我们可以想见,在个体与国家,尤其是面对生命所遭遇的脆弱面前,敏感的纳兰性德选择了个体的妥协。他的妥协既是战争对人民带来疾苦的一种反思,更多的是自身的一种逃避。他的逃避毋庸说是基于上节所陈述的身份境遇的尴尬所带来的政治上的进取困境,还有出于天性所具有的敏感而细腻的情感归因。所以在其后大量的词作中再也很少看到他豪迈奔放之作,渐渐转向于对朋友友情的珍惜和对去世妻子的怀念。短短二十几字的《梦江南》: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17]
可谓诉尽平生事,对于亡妻的思念融入自己立身处境之中,这种由他及己的悲痛更增添了几许愁思,最深层的即是对自身处境的一种感慨。《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18]借用李清照典故说出自己伤心往事、独自孤独的心境,对于现实环境的逃避,朋友的聚散离合、妻子的过早离世以及自身性格使然的综合因素,过多的背负了情感的苦债,最终他的逃避导向了郁郁不得志的悲苦结局。
纳兰性德的逃避不仅是历史提供的契机,在一定程度也暗合了王朝初始阶段到鼎盛时期知识分子从渴望建功立业到追求淡泊宁静的心态转变,也是个体在时代潮流中不断抗争、最终妥协的历史命运,正因此,才显示出历史的丰富性和复杂性的一面,而活跃于其上的人物也被其映衬得更加绚烂。
纳兰性德作为清初三大词家之一出现在文坛,纵观其一生创作活动,始终脱离不了这个阶段清词所具有的特质,然而其又是独特的一个存在。在与政权时远时近的距离调整中,身份也在不断地变化,这个是双向性的,并非其中一力所能为。即使单向度的深刻变化,如其个体在历史的遭遇面前一再的妥协,但这并不妨碍他将这一变化展现给时代,也正是他的文学活动与其他知识分子一道共同参与和完成了清词的一大建构,这是不容小觑的历史事实。处在历史一隅的纳兰性德在这个过程中及时地反映出了时代的变迁历史的更替烙在个体身上的印记,同时也将这一印记标示出不同于以往的词作,从这一点上来说,清词从一开始即在纳兰性德的手中成熟,出现中兴,也为其他文体在文学史上的繁荣做了很好的典范,功不可没。
注释:
①铁保所著的《熙朝雅颂集》收入了自清初直至嘉庆初年满洲八旗、汉军八旗、蒙古八旗的534位诗人的诗作共6000余首,是这一历史阶段八旗诗作中最为完备的总集,全面的反映了满族文人在清初文学上的贡献。
[1]岳端.玉池生稿[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
[2]徐乾学.通议大夫一等侍卫进士纳兰君墓志铭[A].纳兰词笺校[M].北京:中华书局,2011.
[3]纳兰性德.饮水词笺校[M]北京:中华书局,2011.
[4]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康熙起居注[M].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1984.
[5]郭成康.也谈满汉文化[J].清史研究.2000(02).
[6]赵尔巽等.清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1977.
[7]夏承焘.词人纳兰容若手简前言[A].月轮山词论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8]严绳孙.成容若遗稿序[A].纳兰词笺校[M].北京:中华书局,2011.
[9]陈维崧.《纳兰词评》引[A].清人词话[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
[10]况周颐.蕙风词话·人间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11]梁启超.渌水亭杂识跋[A].清人词话[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
[12]纳兰性德.渌水亭杂识[A].通志堂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13]纳兰性德.饮水词笺校[M].北京:中华书局,2011.
[14]康奉、李宏、张志主编.纳兰成德集[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2006.
[15]纳兰性德.饮水词笺校[M].北京:中华书局,2011.
[16]徐乾学.通议大夫一等侍卫进士纳兰君墓志铭[A].饮水词笺校[M].北京:中华书局,2011.
[17]纳兰性德.饮水词笺校[M].北京:中华书局,2011.
The Study on the Evolution of Manchu Intellectuals'Psychology in Early Qing Dynasty——to Take Nalanxingde's YinshuiCias a Case Study
XU Yong-ning
(Chinese Department,Hebei Normal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Chengde,Hebei067000)
This paper aims at discussing the evo lution of the Manchu intellectuals,among whom Nalan Xingde is an example during the early Qing Dynasty from two aspects.On the one hand,the change of political identity causes the constant adjustment in distance in bi-directional way;on the other hand,the evolution is the continuous fight between the fortune in history and the individual choice and the compromise finally.Whichever aspect,the history relation reflected in Nalanxingde and his works casts light on the distinctive characteristics of that time aswell as the diverse fates of those active historical figures.
Nanlanxingde;poetry of Yinshui;mindset evolution
I206
A
2095-3763(2014)04-0020-04
2014-05-19
许永宁(1987-),男,陕西咸阳人,河北民族师范学院中文系教师,文学硕士。
河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14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