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蕾
(安庆师范学院,安徽 安庆 246133)
试论浪漫主义视域中的顾城诗歌的审美价值
张蕾
(安庆师范学院,安徽 安庆 246133)
相对于中国的诗歌传统,顾城是个异质的诗人。在他同时代的诗人中,很少有人如他那样执着于一个纯净的诗歌世界。这个诗的世界在中国是很稀有的,但如果把其放在世界范围中去审视的话,我们可以看到一些精神上的共鸣。本文通过对顾城与荷尔德林等诗人在精神上的相通之处的阐释,以期加深对顾城诗歌世界的理解。
顾城;浪漫主义;诗的世界;现实世界
顾城的诗歌表现出一种纯正的浪漫抒情气质。他为我们描绘的诗歌世界太过虚幻,但对于一贯厚重的中国诗歌来说,他的诗依然不可多得。和他同时代的诗人多立足于理性的批评精神,他之后的诗人更有一种非诗化的倾向。而他那种对一个纯净心灵世界的追求不仅赋予了他诗歌以审美价值,也使他在中国的背景中成为了一个孤独的诗人。
一
朦胧诗是作为对一元化书写的反动而出现的,有着相似的文体风格。但朦胧诗人们的艺术观念和创作方向并不一致,尤其是顾城,他和其他朦胧派代表诗人如北岛、江河及舒婷的差异明显。
北岛诗歌风格深沉、冷峻、凝重;在内容上表现的是对荒谬现实的怀疑、揭露和指控,没有多少亮丽的生活情景和美好的事物。“他的自我带有一种英雄主义的悲剧色彩,诗因英雄主义的悲剧色彩而显示着悲壮。 ”[1](P236)北岛在诗歌实践中把诗作为一种批判社会的工具,以抨击和揭露现实的黑暗,来表现自己悲愤的心情。
江河则有着强烈的史诗意识,他表示“我的诗的主人公是人民。……我认为诗人应当具有历史感,……我最大的愿望,是写出史诗。 ”[2](P245)
舒婷在风格上与顾城要相近的多。两者区别在于,舒婷“抒发的是诗人对生活的真情实感。她的自我不是叱咤风云的英雄,也不是消极颓废的悲观麻木者,而是代表了一大批普通青年人。”[1](P240)正如她自己在1980年发表的《赠别》前刊印的诗观中表达的:“我通过我自己深深意识到:今天,人们迫切需要尊重、信任和温暖。我愿意尽可能地用诗来表现我对‘人’的一种关切。 ”[2](P179)也就是说她所表达的是一个普通人在现实中希望拥有的东西,它们带有理想的色彩,尽管很难在现实中实现,但通过努力却是可以达到的。
这和顾城所憧憬的童话世界、诗的世界有着本质的区别。顾城笔下的世界是一个从来不曾存在过,也永远不可能达到的梦幻的世界,那是一个几乎完全和世俗分离甚至是对立的“童话世界”。就如他自己所言:“我也有我的梦,遥远而清晰,它不仅仅是一个世界,它是高于世界的天国。”
二
他的这些观念在中国是孤独的。但如果把它放在世界的视野中去观照的话,能找到一些在精神上的共鸣,如诺瓦利斯、荷尔德林等人。他们的表述与顾城有很多可以对照的地方。这一对照不是建立在渊源的基础上,顾城并没有接触他们的诗或理论,他甚至连中国新月派的诗也没有读过。他开始深刻理解惠特曼也要1983年。顾城对于诗的理解更多的是建立在自己的生命体验上。
这一相似突出地表现在对诗与现实的关系的理解上。顾城作为一个诗人的天才没有指向现实世界,他的诗和现实是分离的,这种分离并不是一开始就有,早期顾城的创作和现实的联系的还比较紧密,他的《一代人》、《别了,墓地》等诗作就表现了这点;但“出于对幻想的耽爱,也出于对现实生活的厌恶,顾城很快就离开了直接观照社会现实的创作立场。 ”[3](P420)他精神的方向是向后和向上的,总在意图逃避和超越生活。
这种对世俗世界的反感和刻意远离,在西方从卢梭开始就日益明显,19世纪浪漫主义时达到了一个高峰,尤其是在德国浪漫主义者那里,“德国的浪漫主义者认为,现实生活如此之丑,如此不和谐,如此混乱和庸俗,……高尚的文艺不应去描写这外部世界。他们认为文艺的目的并不在于反映外在的现实,而在于写内在的世界,写内心的追求和理想”。[4](P250)顾城也是如此,他在13岁时就写出了这样的诗:
我在幻想,/幻想在破灭着;/幻想总把破灭宽恕,/破灭却从不把幻想放过。 (《我的幻想》)
他希望在现实中找到是“春天”、“新叶”、“花丛”,可惜“我只找到 /一滩败草,/一袖寒风……”(《找寻》)
对于他,“现实/像醒不了的噩梦”(《小萝卜头和鹿》),于是他敏感的心匆匆逃离了现实,带着他对一个幻想和梦的世界的憧憬,“集合起星星、紫云英和蝈蝈的队伍/向没有污染的远方/出发”(舒婷)。
那是一个和现实完全不同的世界。尽管他的诗选取的是现实语言中用来表达最普通最简单的事物的字词,但通过他的排列和组合却构成了一个如诺瓦利斯所认为的 “同真实的世界完全相反,又同它十分相似”[5](P212)的童话世界。 所有的材料都是真实的,但构建出的是一个梦境。那也是一种真实,诺瓦利斯说:“诗歌是真正绝对的真实……愈有诗情就愈加真实。”歌德也曾说过:“每一种艺术的最高任务即在于通过幻觉,产生一个更高真实的假象。”顾城也指出:“这类新诗的主要特征,还是真实——由客体的真实,趋向主体的真实。”[6](P316)诗中的鸟儿比现实中的鸟儿还要真实,因为它在诗人的世界中得到了保护,它成为了纯粹的,没有受到污染的存在。诗不在世界中,而是世界在诗中。在这个世界中,“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他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门前》)。在诗中,诗人为我们保存了一个最美好的可能。
他执着地沉浸于内心:“我是一个王子/心是我的王国”(《小春天的谣曲》)。他一直为我们描摹着梦,所以“两个自由的水泡,/从梦海深处升起……”(《泡影》),一切是那样自然而不真实,是一个完全属于幻想的世界,但它却和我们的内在生命息息相关,正如瓦莱里所言:“在这个幻想世界里,事件、形象、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东西仍然象我们在日常生活的世界里所见到的一样,但同时它们与我们的整个感觉领域存在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内在联系。 ”[7](P117)
那个世界是一个精神的世界,美的世界,一个与现实无关的世界,他说“合上双眼,/世界就与我无关”(《生命幻想曲》),就像诺瓦利斯所理解的“世界在心灵中变成了一个纯诗的精神领域。世界变成了梦,梦变成了世界。”[5](P218)海德格尔也说:“作诗压根儿不是那种径直参与现实并改变现实活动。诗宛如一个梦,而不是任何现实”。[8](P311)在这一点上他们呼应着,他们同样把“外部世界消解为内心世界,丝毫不使外部世界为之所动。因为他并不象卢梭或米拉波那样粗暴地从外部来消解它,他只是从内部出发而在一个内心世界里消解它。”[5](P201)
诺瓦利斯在他的心灵世界中塑造了一朵“蓝花”,那人生中一切最美好最理想的东西的代表,“一个憔悴的心所能渴望的一切无限事物”。[5](P208)顾城也偏爱蓝色,他说:“在秋天/有一个国度是蓝色的”(《净土》),在那里不仅天是蓝的,海是蓝的,连风也是蓝的,“风,一片淡蓝”(《爱我吧,海》),甚至“整个早晨/都在淡蓝色的烟中漂动”(《给我逝去的老祖母》)。也许是蓝色所暗示的遥远、忧郁诱惑了他们同样憔悴的心灵。
但他们的心灵世界在内涵上还是有着本质的差别。诺瓦利斯在他的心灵世界中最后留下的是“黑夜,疾病,神秘和逸乐”;[5](P186)顾城则表现出一种童话般的纯净,他说:“我将抖动透明的翅膀/在一个童话中消失”(《雪的微笑》),那里有的是“会游泳的鸟/会飞的鱼/会唱歌的沙滩”(《规避》),他所希望的是“画出笨拙的自由/画下一只永远不会/流泪的眼睛”(《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三
这份纯净是稀有的,同时这种纯净也是被向往的,海德格尔说:“诗,这是人的一切活动中最纯真的。”这是因为“诗不只是此在的一种附带装饰,不只是一种短时的热情甚或一种激情或消遣……也不只是一种文化现象,更不是一个‘文化灵魂’的单纯‘表达’。 ”[8](P319)这是如此困难,甚至拜伦这样的诗人都没有达到,歌德评价拜伦时说:“假如拜伦有机会通过一些强硬的议会发言把胸中的那股反抗精神发泄掉,他就会成为一个纯粹的诗人。”的确“创作一部完全排除非诗情成分的作品”,连提倡纯诗的瓦莱里自己都认为那更多是种期望,是不可能真正达到的。只有少数的人,如荷尔德林才接近了这一目标。他没有绮丽的词藻,也没有炫目的技巧,他的天才是一种如茨威格所说的是种“纯洁性的奇迹”,“并非一种局部的力量,一种单个的诗的才华,使荷尔德林适宜于做诗人,而是他将整个灵魂归结到一种升华状态的能力,那唯一的逃离世俗、自失于无限之物的强大力量,使荷尔德林变成了诗人。”[9](P39)
这一评述同样适用于顾城。虽然他的诗一开始是因为形式上的难懂引起人们的争议,但那并不能表达出顾城诗在本质上的意义,比他晦涩的诗人大有人在,并且从今天的目光去看,他的诗不是不好理解,而是不好解释;他诗的技巧性并没有那么强,只是在那个特定的环境下显得突出罢了。对于诗来说,技巧终究是手段,在它的帮助下创造出了诗;但在一首完成了的诗当中,技巧应当消隐。恰如骆一禾所言的“技巧也只是心和手之间的一个距离。在一首完成的诗歌里,这个距离弥合了,技巧便也抹去,剩下的便是诗”[10](P183)诗人不应当是在制作诗,而要把全部的身心奉献给缪斯,才可以诞生纯净的诗作。对于荷尔德林,诗无条件的是生命的意义,具有一种超个人的宗教性。诗在顾城虽然没有严格的宗教意味,但同样是和人的内在生命紧密相连,他这样写道:
我的诗/不曾写在羊皮纸上/不曾侵蚀/碑石和青铜/更不曾在沉郁的金页中划下一丝指痕/我的诗/只是风/一阵清澈的风/它从归雁的翅羽下/升起/悄悄掠过患者/梦的帐顶/掠过高烧的焰心/使之变幻/使之澄清/在西郊的绿野上/不断沉降/像春雪一样洁净/消溶(《我的诗》)
还有什么比风更纯净的呢,它不含任何杂质,没有任何形状,却又无处不在。里尔克说:“在真理中吟唱,乃是另一种气息。/此气息无所为。它是神灵,是风”。
这风是从诗人的心灵中发出的,正因为它纯粹是心灵的产物,它才会如此纯净。顾城说:“我的灵魂一点点熔化了,熔化了, 变成了诗的溪流和瀑布……”[1](P223)、“……大诗人首先要具备的条件是灵魂。 ”[11](P401)
这样重视心灵之于诗的重要性对于诗歌是必要的。西川在朦胧诗兴起后不久谈到中国诗歌的历史时还指出:“在经历了太多的艰难困苦之后,‘灵魂’仍然不能顺顺当当地进入诗歌。 ”[10](P313)韩东在《三个世俗角色之后》中也批评了诗人过度依附于现实而导致的诗歌政治化,神秘化和历史化的倾向,认为那是三个世俗角色,是对肉体的证明,但“诗歌作为精神的出路却不在此”[10](P207)。可见顾城是孤独的。连顾城非常崇敬的惠特曼所依赖的都不仅仅是心灵,他说“我是肉体的诗人/我也是灵魂的诗人”。生活本来就混杂无序,它本能地反对纯洁的心灵。但这也更彰显了顾城的意义。他说“我爱美,酷爱一种纯净的美,新生的美。……我生活,我写作,我寻找美并表现美,这就是我的目的”[2](P206)、“美将不再是囚犯或是奴隶,它将像日月一样富有光辉”。[6](P319)
这样对纯粹的美的向往意味着他没有视诗歌为一种工具,一种手段;从中国的诗歌传统去看,无论是“诗言志”,还是“诗缘情”,或是“兴观群怨”,都是把诗作为一个工具去理解,要么让诗承担政治的或社会的功能,要么把诗视为个人抒发感情的途径,他们之间的分歧只是在于这个工具的用途是什么。在他们那里,诗歌更多具有的是认识论上的意义。而顾城是把诗本身作为目的,甚至是一种生存的方式,就像法国的圣-琼·佩斯讲的 “诗首先是生活方式——全部生活的方式,而不仅仅是认识方式。”并且这一目的并不是建立在虚无之上,它的结果也不是使得人生存变得狭隘,相反他的诗意味着“一些新的领域正在逐渐清晰起来”,[6](P316)而“这些领域就是人的心理世界,伟大的自然界和人类还无法明确意识的未来世界。”[6](P318)
四
这些领域长久以来被中国诗人所忽视。顾城则探索了这些领域,通过他的创作,揭示出了亘古存在于万物间却为我们所久违了的诗意。也就是说,他没有把世界功利化,甚至没有把世界,尤其是自然作为审美的对象,因为对象的存在就意味着必然存在主客体间的对立。在他的诗当中,万物——鸟儿、小草、星星、天空和海等等——和人是更加接近了,并且所有的一切都以主体的姿态出场。这是一个如同德国宗教哲学家马丁·布伯所说的“我——你”的世界。马丁·布伯把世界理解为双重的,一个是“我——它”的世界,一个是“我——你”的世界。前一个是经验世界,在那里,一切都是“我”认识的对象,“我”从对象那里获得知识,双方是一种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而后者意味着“我”和“世界”的相遇,“此时“我”不再是一经验物、利用物的主体”,“我”和“世界”不是建立在需要,哪怕是最高尚的需要的基础上。在那里,树就是一棵树,“它是我之外的真实存在”,“并非我的印象、我想象力的驰骋、我心绪的征象。 ”[12](P6)所以顾城说他要“用心去观看,去注视那些只有心灵才能看到的本体”,不是把万物拉到人的面前,让人去赏玩世界,而是把心灵放在万物之间,把人引入世界之中,意图在诗中消弭主客体间的分裂。
“我——你”的世界总是短暂易逝,为了生存,人类更多地生活在“我——它”的世界。顾城说:“我们困在一个狭小的身体里,困在时间中间。我相信习惯的眼睛,我们视而不见……”[11](P339)的确,一个纯净的诗意世界不存在也不可能在现实中存在,所以海德格尔感叹,“难道一切栖居不是与诗意格格不入吗?” 但也正如布伯所言:“人无‘它’不可生存,但仅靠‘它’则生存者不复为人”。[12](P30)所以至少我们应当保有对那个诗意世界的憧憬,恰如顾城所说,“走了那么远/我们去寻找一盏灯”。(《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注:本文系安庆师范学院青年基金资助项目中期研究成果,项目编号:SK20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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