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历史的真义在实践中敞现——试论马克思历史哲学的理论特质

2014-04-06 07:56朱蔷薇
湖北社会科学 2014年1期
关键词:马克思哲学现实

朱蔷薇

(南开大学 哲学院,天津 300071)

一、历史哲学基本轮廓的勾勒

关于“历史”一词,人们通常的理解有两种:一种是指在过去的历史时间中发生的历史事件的总和,即作为以往全部人类实存的历史;一种是指对过去时代的记录和研究,即作为知识的历史。英国历史哲学家沃尔什在其名著《历史哲学导论》中写道:“我必须指出一个简单的并为人所熟悉的事实,即‘历史’一词本身是模棱两可的。它包括(1)过去人类各种活动的全体,以及(2)我们现在用它们所构造的叙述和说明。”[1](p6)正是这种“模糊性”,“它为历史哲学同时打开了两个可能的领域”,即一方面“可能要涉及到历史事件的实际过程”,而另一方面,“它也可能是关注于历史思维的过程”。[1](p6-7)据此,沃尔什首次将历史哲学明确区分为两类,即思辨的历史哲学和分析(批判)的历史哲学。

沃尔什认为,思辨的历史哲学属于传统的历史哲学,主要考虑的是形而上学的问题,“如果我们说他们寻求的是要发现整个历史过程的意义和目的的话,那么这些哲学家们所关心的基本点就可以说是被表述出来了”,“他们认为,历史哲学的任务就是要对历史事件的详细过程写出这样一种叙述,要表示出来它那‘真正的’意义和‘本质的’合理性”。[1](p17)对于思辨的历史哲学来说,普通的历史学家所描述的历史仅仅是一些“毫无联系的、莫名其妙的事件”,他们要着手去发现在“经验的”历史学看来并不存在的超越实际所发生的事件而“隐蔽在它们背后的计划”,并揭示出历史的基本布局。“于是历史哲学,像这些作家们所从事的那样,就是指对于整个历史过程的一种思辨的处理方式,在这种处理方式中人们希望能把历史的秘密一下子就彻底地暴露出来”。[1](p4)

直到黑格尔登上思辨哲学的顶峰,几乎所有伟大的历史哲学体系都属于思辨哲学的类型。圣奥古斯丁是否能被称为一个历史哲学家,目前尚有争议,但是如果圣奥古斯丁对历史哲学的贡献得到了恰当的承认,则《上帝之城》必将成为第一部试图从整体上把握全部历史的著作。一般认为,意大利历史哲学家坚巴蒂斯塔·维柯的《新科学》(全名为《关于各民族共同性的新科学的原则》),确立了历史哲学的基本面貌,他在历史的创造与基础、解构与过程、发展与动力、认识与理解方面的诸多洞见,至今仍有重要的启发意义,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他的著作在当时并未引起足够的注意。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首次使用了“历史科学”一词,他在1765年写了一篇题为《历史哲学》的论文,由于他用理性主义原则批判了神学历史观,试图在前后相继的事件背后去揭示文明的进步和它的诸因素的内在关系,因而“把哲学的明灯带进了黑暗的历史档案库”。[2](p34)

沃尔什认为,“就实用的目的而言,我们可以有权宣称,历史哲学作为一门单独的学科第一次得到承认则是在以1784年赫德尔的《哲学的人类历史观念》的第一部分的公开出版而告开始以及不久之后以黑格尔的遗著《历史哲学讲演录》1837年的刊行而告结束的那段时期”。[1](p3)赫德尔是康德的学生,他的兴趣极为广泛,在历史哲学方面,他在维柯之后创造了一个新的高度。“赫德尔辩解他的程序是这样的:如果我们要理解人类的历史,我们就首先必须了解人类在宇宙中的地位”,[1](p131)“人就是大地上这种生命力的最高产物,而其他一切则都是为了促进人的发展的;但是如果把他想象为宇宙之中唯一有精神的生物,那就错了,正好相反,一切事物都在提示着,他是处于两个世界的中途的,形成了二者之间的一个连接环节:一个是动物生命的世界,其中他就是最高的成员,而另一个则是精神生命的世界,其中他就是那最低下的”,[1](p132)“历史的目的就是要达到人道,也就是要达到人们能够最真正地成为他们自己的那样一种事物状态”。[1](p134)赫德尔的思想中智慧与怪诞并存,他的学说是18世纪历史哲学的总结,又开启了19世纪的历史观念和人道主义思想,因而他的地位得到了沃尔什的突出强调。

我们终于来到了黑格尔,简要回顾以往所有伟大的历史哲学体系,似乎在了解历史哲学的基本面貌之外,还有一重潜在的必要,那就是培养我们面对巅峰之作的勇气。简短的文字只能在记录高度方面发挥作用,我们只能将黑格尔历史哲学的基本内容放到其他专题性的论述中去。在这里我们需要明确的是:“黑格尔的一切哲学领域都渗透着历史兴趣”;[3](p135)“黑格尔的思维方式不同于所有其他哲学的地方,就是他的思维方式有巨大的历史感作基础。……他是第一个想证明历史中有一种发展、有一种内在联系的人……在《现象学》、《美学》、《哲学史》中,到处贯穿着这种宏伟的历史观,到处是历史地、在同历史的一定的(虽然是抽象地歪曲了的)联系中来处理材料的”。[4](p42)理性主义原则和历史主义原则贯穿黑格尔历史哲学的始终,并构成了辩证的统一,共同为发现和把握历史规律的任务服务。事实上,黑格尔“划时代的历史观是新的唯物主义观点的直接的理论前提”。[5](p531)

黑格尔之后,思辨的历史哲学一派中备受关注的两位代表人物是德国的斯宾格勒和英国的汤因比。斯宾格勒在《西方的没落》中试图用“世界历史的比较形态学”方法而透过文化的表面来把握其内在的命运并通过对不同文化的阶段性比较,来确定一定文化的历史阶段和未来前景。汤因比则在《历史研究》中通过文明形态史观来透过“生活之流的表面”去发现那些最终造就了历史的较为深沉、较为迟缓的运动。两部作品共同的悲观色彩常常让人们猜想是受到了世界大战的影响。

从以上简述中,我们可以强烈感受到思辨的历史哲学家们几乎都拥有令人敬佩的博大胸怀和宽广视野,他们总是将关注的重心放在历史整体的动向上,视探寻整个历史过程的意义和目的为己任,尽管他们常常受了“激情”与“想象”的驱使,自我沉醉在一片“诗意”的光辉中。与思辨的历史哲学家相比,分析(批判)的历史哲学家在选择和面对自己的研究对象的态度上要审慎得多。美国历史哲学家德雷认为,“思辨的历史哲学试图在历史中(在事件的过程中)发现一种超出一般历史学家视野之外的模式或意义。而批判的历史哲学则致力于弄清历史学家自身研究的性质,其目的在于‘划定’历史研究在知识地图上所应占有的地盘”。[3](p1-2)不难看出,这里显示着研究兴趣方面的巨大转换,思辨的历史哲学偏好本体论上的指认,而分析(批判)的历史哲学主要关注认识论上的审察。

沃尔什明确将分析(批判)的历史哲学的问题分为四组:(1)历史学与知识的其他形式。这组问题是由有关历史思维的本性问题所构成的,关键在于弄清历史知识是否可以“自成一类”;(2)历史中的真理与事实。这组问题主要考虑如何来检验历史陈述的正确性;(3)历史的客观性。即批判地审查每一个历史学家著作的客观性和可靠性;(4)历史学中的解释。这一组问题的核心是历史解释的性质问题,即关于历史学家解释(或者企图解释)他所研究的各种事件的方式是否有任何特殊性。[1](p8-16)概括来说,这四组问题就是对历史知识性质的分析以及对人们认识历史的能力的批判。历史科学何以可能?德国历史学家齐美尔曾经明确提出了这一问题。尽管康德本人的历史哲学思想无一例外地被归入了思辨的一类,因为他在一篇著名的论文里畅想通过超越国家的宪法实现永久和平,并认为这是自然的“隐秘计划”,但无可争议的是,齐美尔的历史理性批判的观念受到过康德决定性的影响。这一点在齐美尔的提问方式上就已经暴露了。然而更早的狄尔泰,作为分析(批判)的历史哲学的开创者更是在19世纪就传播了“历史理性批判”的概念,并终身致力于按照康德的模式写一部《历史理性批判》。狄尔泰用“历史理性”来表达我们认识历史的能力,历史理性批判的任务就是要考察历史认识成为可能的条件。“由于拒绝自身作为实体的意义与价值,由于肯定价值、意义和进步的观念是相对于一定的心理能量体系而言的,狄尔泰就斩断了思辨历史哲学的形而上学之根”。[6](p17)

新康德主义的代表人物文德尔班进一步指出,历史“是一门批判的科学。它的职责不只是记录和阐述,而且还是,当我们认识和理解历史发展过程时,我们要估计什么可算作历史发展中的进步和成果。没有这种批判观点,就没有历史。一个历史学家是否成熟,其根据就在于他是否明确这种批判观点;因为如果不是这样,在选材和描述细节时他就只能按本能从事而无明确的标准”。[7](p28)这就是说,历史的记录和阐述不能只是事件的纯粹客观的“映现”,它还应该是渗透着我们的价值判断的反思。克罗齐曾经提出“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而科林伍德则提出“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这些观点虽然不能全面地令人信服,但它们在冲击历史整体的永恒意义与目的和确立历史认识的条件性方面的确是富于建设性的。

到此为止,我们仓促地复习了一遍历史哲学的基本轮廓。这种对于历史哲学主要发展脉络的粗线条勾勒旨在为我们在下文中所要探讨的马克思的“历史科学”提供一种便于理解的思想语境。

二、作为马克思的历史哲学的“历史科学”

沃尔什曾经在《历史哲学导论》中简单地将马克思的历史哲学思想判定为以经济决定论为特色的思辨的历史哲学。对于出现在典范之作中的这处重大败笔我们难以忍受。马克思也曾经对这种误解明确表示了批评的态度:“一定要把我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彻底变成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一切民族,不管它们所处的历史环境如何,都注定要走这条道路……这样做,会给我过多的荣誉,同时也会给我过多的侮辱。”[8](p341-342)

马克思在与恩格斯合著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9](p62)这一声明常常被视为马克思和恩格斯与以往一切社会理论决裂的宣言。但是,由于他们在该文中的主要精力集中在“破”的方面,因而并没有为我们清晰地确立他们这里所谓的作为一门唯一的科学的“历史科学”的面貌。这一缺失给我们造成的现实困难就是,我们只能从马克思激荡的批判热情中去拾缀一些零星而暧昧的表述,进而捕捉“历史科学”的真实意蕴。当然,对于发达的诠释学最终能否驱散相对主义的幽灵,我们并不能抱以十分乐观的态度。

从文本的语境出发,张一兵教授认为,“马克思是这样提出对历史的指认的:针对‘德意志意识形态’哲学家关于人的‘解放’的主观思想视域(鲍威尔、费尔巴哈的神学批判中的人的解放,施蒂纳的‘类哲学’批判中的‘个人解放’等),马克思区分了哲学的解放和真正的解放即现实的解放。他指出哲学的解放哪怕再彻底,“‘人’的‘解放’也并没有前进一步;只有在现实的世界中并使用现实的手段才能实现真正的解放”。从这个语义规定,我们可以看出马克思的现实解放就是人的感性物质活动构成的社会实践。马克思也进一步具体证明道:“……当人们还不能使自己的吃喝穿住在质和量方面得到充分保证的时候,人们就根本不能获得解放。‘解放’是一种历史活动,而不是思想活动,‘解放’是由历史的关系,是由工业状况、商业状况、农业状况、交往状况促成的。”[10](p283)

马克思对历史的独特指认,道出了马克思的“历史科学”与思辨的历史哲学,乃至分析(批判)的历史哲学的显著区别。与思辨的历史哲学相比,马克思的“历史科学”固然也对人类历史的总体进程和一般规律作出了试图把握的努力,但其理论旨趣并不在于从本体论上指认“历史是什么”,毋宁说在马克思那里,历史只是一条路,是人走向现实解放的实践之路,历史的意义并不在人之外,历史的进程也就是人的现实解放的进程。因而历史不是预成的,而是生成的。与分析(批判)的历史哲学相比,马克思的“历史科学”也要求对人们所获得的历史知识的性质和对人们认识历史的能力作出批判性的分析,但这种批判性的分析并不是在一般意义上来完成的,它有着强烈的现实目的和价值取向;也就是说,马克思的“历史科学”要求在对历史的认识方面必须立足于人类的现实实践活动,并以人的现实解放为衡量和检验的标尺。正是这种思维逻辑上的优越性,使得马克思的“历史科学”理论虽然在时间上晚出于分析(批判)的历史哲学,却势不可挡地占领了分析(批判)的历史哲学的理论地盘与现实权威性。

因此,“正是在‘解放’这一具体的人类实践中,‘历史’在马克思的新视域中第一次重新出场了:一是与思想活动相对立的历史活动,这不是简单的物质现实之持续性,而是人类实践造成的现实运动。二是历史关系,这不是人们一般的存在状况及其关系,而主要是‘工业’、‘农业’、‘商业’和‘交往’状况构成的关系,实际上这是生产和‘经济’关系,特别是现代实践——工业所创造的社会关系”。[10](p284)张一兵教授将马克思历史科学的性质概括为两点:“第一,新的历史科学之中的历史是一个总体性的哲学规定”;“第二,历史科学强调人类社会实践所造成的历史客观变迁”。[10](p285-288)这两点也正是与“解释世界”和“改造世界”的哲学任务相契合的,虽然前者(即解释世界的任务)不仅是马克思哲学的任务,也是以往乃至于现在及将来一切哲学的共同任务,但由于马克思特别地强调了“改造世界”的重要性,这就将“解释世界”的独立性消解了,也就是说,在马克思这里发生了一种关系上的转换,解释世界的任务从此内蕴于改造世界的任务之中,正是由于改造的现实需要为解释提供了必要性和深化的可能性。换句话说,脱离人类实践活动的解释理论不论其自身的逻辑形态如何发达,都只不过是对客观世界的一种言说方式,它无助于调动现实的、革命的力量,也对人类实现“现实的解放”不具有充分的意义。毕竟,人是现实地生存于客观物质世界中,而不是存在于完美而虚幻的思维逻辑中,是“物质决定意识”,而不是“意识决定物质”。

马克思哲学最真实地反映了现实发展的一般规律,它总是从最基本的现实前提出发来阐发事物发展过程中的本质联系和整体趋势。马克思对历史的阐述也是从最基本的历史前提出发的,他说:“我们首先应当确定一切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也就是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这个前提是: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而且这是这样的历史活动,一切历史的一种基本条件,人们单是为了能够生活就必须每日每时去完成它,现在和几千年前都是这样。”[9](p79)确立了人类历史活动的最基本前提之后,马克思进一步看到,人们在生产自己的物质生活资料时,还生产着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这样,物质生产活动便具有了双重性质,一方面,人们通过物质生产过程的最终的有形结果实现了人对自然界的改造;另一方面,人们通过物质生产过程的最终的无形结果实现了社会关系的生成。更为重要的是,社会关系一旦作为生产活动的结果产生出来,便反过来成为人们进一步进行生产活动的现实条件和前提。“由此可见,一开始就表明了人们之间是有物质联系的。这种联系是由需要和生产方式决定的,它和人本身有同样长久的历史;这种联系不断采取新的形式,因而就表现为‘历史’,它不需要有专门把人们联合起来的任何政治的或宗教的呓语”。[9](p81)在马克思看来,生产实践活动才是历史的起点和“发源地”。

历史不仅是在人们的生产实践中被创造的,而且是随着人类生产实践活动的发展而发展的,历史本质上不过是生产发展的历史。物质技术结构、社会交往方式及精神观念等的生产和再生产是社会历史的现实内容。马克思认为,人们在与自然之间发生物质、能量交换的同时,也必然要发生与一定的社会生产力相适应的人与人之间的社会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就构成为社会的经济基础。生产关系是“随着物质生产资料、生产力的变化和发展而变化和改变的。生产关系总汇起来就构成为所谓社会关系,构成为所谓社会,并且是构成为一个处于一定历史发展阶段上的社会,具有独特的特征的社会。古代社会、封建社会和资产阶级社会都是这样的生产关系的总和,而其中每一个生产关系的总和同时又标志着人类历史发展中的一个特殊阶段”。[11](p487)也就是说,社会历史的分期是以具有独特特征的与生产力发展的一定阶段相适应的生产的社会关系为其基本标志的。

由于历史本身是在人类生产实践的对象性活动中产生和发展的,某一具体的历史事件也不可能是历史主体的纯主观的产物,它必然要受到自己所处的历史阶段上的客观的物质生产力的制约。因而,在唯物史观看来,对历史事件的评价离不开客观尺度,即必须重视“物质动因”,仅仅考察历史主体的心理体验是远远不够的。如果试图从整体上来理解历史,理解支配历史的原理,理解历史所隐含的意义,则必须用唯物史观的视角,将关注现实作为评价历史的前提,对历史事件采取主观的和客观的双重评价尺度。任何历史的进步都是对现实的改造和超越,而旧的现实不可能主动接受历史主体的改造,从而自觉走向必然灭亡的命运。因而历史的进步只能在物质力量对旧的现实的批判中实现,这种改变世界的对象性的实践活动也不是一帆风顺和一劳永逸的,常常要伴随着历史主体的巨大的牺牲。历史哲学的研究作为一种把握人类历史内在规律性的努力,也应该成为“批判的武器”,指向人类的自由和解放的社会目标。

徐长福教授认为:“马克思提出实践概念,首要的目的不是要用实践去说明世界是什么样子,也不是要急于告诉人们怎样认识和改造世界,而是要用实践去说明世界应当如何或人应当把什么当作终极价值。马克思的意思很清楚:人的终极价值不在神那里也不在物(包括自然之物与社会之物)那里,而在人自己的身上;并且这种价值既不是人身上的理性或自我意识,也不是空洞的人的普遍性,更不是对财富的贪欲与单纯的占有感觉,而是人的自由的自觉的生产性的生命活动及其全面发展。这种生产性的生命活动就是马克思所说的实践。”[12](p117)因此,他著文明确指出,马克思的实践首先是一个价值本体概念。当然,揭示马克思的实践概念的价值之维可能只是对马克思的众多解读方式之中的一种,但是我们必须肯定的是,价值的维度是马克思的实践概念乃至于整个马克思哲学的根本的维度,正是由于开出了价值之维,人与神、与物才最终区别开来,人作为有限的存在才有了追求无限的勇气和希望,现实与理想之间的鸿沟也才因此而弥合。可以说,现实的人在追求现实的解放中的每一个目的和活动都内涵着价值因素,而这些具体的价值追寻又共同构成了对终极价值的叩问。从某种程度上说,人类历史的全部意义就在于人从自身出发,自我设定目的与价值目标,并不断依靠现实条件,以物质手段达成价值目标。这也就是所谓“自我实现的历程”,而历史哲学必须忠实于此历程中的全部内容。实践追求价值,价值确认实践;以人类实践为立足点,以价值实现为具体内容,这正是作为马克思的历史哲学的“历史科学”的理论特质。

三、马克思历史哲学理论特质中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的统一

前文中已经提到,思辨的历史哲学倾向于本体论上的指认,分析(批判)的历史哲学倾向于认识论上的审察,而在马克思的历史哲学中,由于出现了实践与价值的特殊耦合景观,从而造成了理论兴趣上的三者统一,即以改造世界的方法探索为主线,同时也辅以本体论上的指认和认识论上的审察。归根结底,与改造世界直接关联的是指导实践活动的方法。

“历史真理的问题——不是在对已经过去的历史的真正认识的意义上,而是在历史创造者的任务的真正完成的意义上——在文明的历史运动的基本统一性问题中,找到了它的重心。”[13](p7)任何一个历史阶段上历史主体的活动看似是主观随意的,事实上都受到历史必然性的制约,历史哲学负有这样的使命:即从历史的真正主体——人的活动中去揭示历史必然性,从而促进“历史创造者的任务的真正完成”。为此,历史哲学必须立足于人类的生活实践,从解决人们生活实践中的实际问题出发,而不是从某种脱离实际的形而上的思辨兴趣出发去发掘历史进程中的内在规律。“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关于意识的空话将终止,它们一定会被真正的知识所代替。对现实的描述会使独立的哲学失去生存环境,能够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过是从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考察中抽象出来的最一般的结果的概括。这些抽象本身离开了现实的历史就没有任何价值。他们只能对整理历史资料提供某些方便,指出历史资料的各个层次的顺序。但是这些抽象与哲学不同,它们绝不提供可以适用于各个历史时代的药方或公式。相反,只是在人们着手考察和整理资料——不管是有关过去时代的还是有关当代的资料——的时候,在实际阐述资料的时候,困难才开始出现。这些困难的排除受到种种前提的制约,这些前提在这里是根本不可能提供出来的,而只能从对每个时代的个人的现实生活和活动的研究中产生”,[9](p74)这些前提就是现实个人的活动以及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

从马克思历史哲学的理论特质出发,笔者以为,历史哲学的本体论兴趣必须与认识论和方法论结合起来,走向三者的内在统一。因为历史哲学的,尤其是马克思历史哲学的下述特征决定了历史本身的运动与人们如何认识这种运动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第一,历史哲学具有客观的现实性。如前所述,现实的历史是历史哲学展开研究的资料,历史哲学只有对现实个人的活动以及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进行考察,才能使自己与形形色色的宗教神话撇清关系;同时,历史哲学观点的提出与历史哲学家本人的现实生活也是分不开的,正是个体独特的生存体验构成了各各殊异的理论视点。因而,第二,历史哲学还具有强烈的时代性。历史哲学家由于受到历史时间的历史性局限,他们只能对以往的和当代的历史思维进行考察,另一方面,历史哲学家提出的历史哲学观点一般而言要服务于时代的主题,因而不可避免要带有时代的印记。第三,历史哲学具有鲜明的阶级性。这一特征是与哲学本身的阶级性高度一致的。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社会成员在客观上都必须持有某种阶级立场,并维护本阶级的利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整个人类历史都是进步的阶级与落后的阶级相互斗争的历史。社会现实的阶级性必定要反映到社会意识中,尽管各个时代的历史学家和历史哲学家们常常为了帮助统治阶级缓和阶级矛盾而有意淡化这一点,但事实上,其作品中鲜明的阶级性是不可抹去的。

归根结底,历史只能是属人的历史,一方面,历史本身的运动规律作为一种必然性制约着历史主体的活动,但另一方面,不可否认的是,历史主体的认识和行动又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历史的进程。历史本身呈现给我们的只是一片前进的可能性空间,具体让哪一种可能性成为现实则有赖于历史活动主体的选择。因此,历史哲学的客观现实性、强烈时代性和鲜明阶级性等特征说明了历史的客观规律性和主体的主观能动性之间存在着内在的一致性。

总之,在马克思哲学中,“历史”的意义始终与“实践”和“价值”紧密关联,只有立足人类实践,借助价值之维,才能实现历史真义对人的敞开。在此基础上,马克思的历史哲学实现了对思辨的历史哲学和分析(批判)的历史哲学的理论改造和现实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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