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船山《正落花诗》分类细读与研析

2014-04-06 04:37李生龙
湖湘论坛 2014年4期
关键词:船山落花

李生龙

(湖南师范大学,湖南 长沙410081)

王船山的《落花诗》是一大型组诗,包括《正落花》10 首、《续落花》30 首、《广落花》30 首、《寄咏落花》10 首、《落花诨体》10 首、《补落花》9 首,共计99首,数量虽次于其集中《和〈梅花百咏诗〉》,然全为七言律体,规模过之。据船山自序,《正落花》十首作于庚子冬初,即顺治十七年、明桂王永历十四年庚子(1660)船山42 岁时。据王之春《船山公年谱》考实,顺治十七年春,船山尚居于续梦庵,因第三子勿幕歾,迁徙至湘西金兰乡高节里,卜筑于茱萸塘,初造小屋,名“败叶庐”。[1]P327《续落花诗》、《广落花诗》、《寄咏落花》、《落花诨体》、《补落花》等均作于次年,即顺治十八年、永历十五年(1661)。

《正落花》小序说:“庚子冬初,得些葊(庵)、大观诸老诗,读而和之,成十首。以嗣有众什,尊所自始,命之以正。雅,正也,变,非正也。雅有变,变而仍雅,则当其变,正在变矣,是故得谓之正。”据此可知,《正落花》之所以称“正”,是据《诗》之分正变,也由此可知《正落花》是作完所有《落花诗》之后才定的名。《正落花》为和些庵、大观之作,其余均为贾其余勇而作。查《资江耆旧集》、《沅湘耆旧集》等,大观、些庵所作《落花诗》均未收,无从知其原貌,只能根据相关材料作大致的推断。些庵即郭都贤,益阳(今属湖南)人,天启戊辰(1628)进士,授行人,历官吏部稽勋验封司主事、文选司员外郎,出为四川参议、江西督学,分守岭北道巡抚江西。鼎革(1644)后披薙入浮邱山,隐于僧,号顽石,又号些庵。行脚无定,初依尹民兴于嘉鱼,后客死江陵承天寺。大观,刘敏崧《王船山先生年谱》考证即尹民兴,字洞庭,一字大观。[1]P210罗正钧《船山师友记》载:民兴字宣子,平阳(今湖北嘉鱼)人,崇祯初进士,授宁国知县,因为人所讦,谪为福建按察司检校。后为周延儒从军赞画,周被谴,尹亦下吏除名,久之始释。南渡起故官,旋谢病归,流寓于泾,南都覆,据城坚守,后退走入闽,唐王授兵部郎中,行御史事,闽亡,卒于家。可知大观、些庵俱为遗民,《沅湘耆旧集》卷二十九收有郭都贤所作《留别大观》二首,其一云:“天壤孤行等索居,声光落落定交初。大兒小兒外无数,青眼白眼中有余。块垒交空仍问石,肝肠倾尽尚留书。几回寝处惊人句,搔首携来盍去诸。”可见二人为人之节概,交谊之深笃。船山诗文集中有不少同郭都贤的和诗,同尹民兴也有交往(见《船山师友录》),同他们的和诗体现着遗民间的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落花之篇,当始于齐梁萧子范《落花诗》。然宋以前多名句,宋以后方渐多名篇。《庚溪诗话》云:“前人咏落花,世传二宋兄弟元宪公庠公序、景文公祁诗为工。”[2]P180二宋皆以工丽见长。邵雍《伊川击壤集》中有《落花吟》《落花长吟》《落花短吟》之类,颇富理趣。明初沈周、唐寅、文征明、徐祯卿、吕常等相互唱和《落花诗》,文词凄婉,还配有书卷画册。徐渭、袁宏道等所作《落花诗》也曾名动一时。大观、些庵、船山等以《落花诗》相互唱和,其后清人作《落花诗》者亦颇多,足见以落花为诗实乃渊源有自,风气使然。

顺治年间常宁知县张芳在《与王而农书》中对船山《落花诗》曾有所评论,他很欣赏船山《落花诗》文词的“绮绣嶙峋,浏漓顿挫”而对诗中流露的道、释倾向感到疑惑。①张芳在信中说:“王先生芳名飞于大江南,某龊龊湖湘且十年,书简未一相及,虽私心愿言,难觊识面,而鄙人之不足与纳履结袜,固可知矣。顷襆被雁峰,有客持姜斋《落花诗》至。初不知姜斋何许人,展读一终,见其绮绣嶙峋,浏漓顿挫,中浑体十诗,尚在徐山阴、袁公安以上。掩卷长思,当非而农王子不能。已而又念王子玅解河上公单传庞蕴及第之旨,或不好为此种笔墨。此日遇君家恺六,乃谛知方平仙人不妨戏掷长爪姑丹砂也。落悴而花荣,落今而花昔,此龙树论所千言未竟者耳,何必寓禅于诗乃为禅理哉!”张芳字菊人,号鹿佣,江苏句容人,顺治十一年(1654)以进士知常宁县事。居官八年,以罣误去职。事迹见嘉庆四年《常宁县志》。《船山全书》第16 册,第512 页。近些年又有人讨论这组诗,如台湾《语言学报》2007年第14 期刊有庄凯雯的《析探明末遗民王船山〈正落花诗〉中的隐喻效果》,从船山所用之抽象概念、动词、典故、时空隔离等四个方面对船山《正落花诗》的艺术特色作了分析,能给人启发,但对不少典故尚未深入考稽,而研读船山诗的难度却正在于此。2008年湖南省船山学研讨会《船山研究论文集》收有范连凤《王船山〈落花诗〉思想内容初探》,只是根据船山的小序梳理了一下,基本上没有涉及到《落花诗》的文本。《船山学刊》2010年第3 期载有刘利侠的《王夫之〈落花诗〉政治意识浅论》,研析船山思想和其他著述较多,对《落花诗》本身的分析似仍较粗廓。总之是以上研究均尚有进一步深入之空间。就《落花诗》的意趣来说,绝非政治一端。张芳提到的船山本人在《续落花诗序》所说的“落悴而花荣,落今而花昔”,就是不寓禅理而自有禅理;《寄咏落花》十首,据船山本人所注,包括玄理、禅宗、书品、绘事、坐隐(围棋)、觞政、剑技、货殖等八方面的内容。可见船山《落花诗》意趣指向非常复杂。像历史上许多文人学者一样,船山也有逞才的癖好,其诗文集中不少大型组诗,如《岸柳吟》、《遣兴诗》、《和〈梅花百咏〉诗》、《洞庭秋诗》、《雁字诗》等等,动辄数十上百,就或多或少流露出这种倾向。99 首《落花诗》最大的特点是用典多且时有僻典,有些表达过于深晦,很是难懂。笔者认为,要真正搞清楚其内容,还是应该先加以细读,在弄清作者本意的基础上再加评议。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一些清诗选本对船山《落花诗》中的个别诗作有所诠释,但总体上还需进一步用力。这里姑且对《正落花诗》十首加以梳理,希望有裨于船山诗的解会。倘有未安之处,敬请批评指正。

《正落花诗》虽然每首都有不同的立意,全诗有多种指向,但合而观之,却大致可分为三大类:

一是借咏落花自写心志,或直表倔强之品性,或追忆激越之怀抱,或状写不甘隐论之心曲、肝胆如铁之精神。如其一、其七、其十。

其一云:

弱羽殷勤亢谷风,息肩迟暮委墙东。销魂万里生前果,化血三年死后功。香老但邀南国颂,青留长伴小山丛。堂堂背我随馀子,微许知音一叶桐。

首联写落花花瓣虽然脆弱,却极力抵拒东风之扫拂,然而最终还是于暮春时节委落墙东。“墙东”可能暗用了《后汉书·逸民列传·逢萌传》“避世墙东王君公”的典故,有自喻避世之意。颔联上句化用吴伟业《悲歌赠吴季子》“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君独何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诗意,说花儿凋落、离别枝桠乃生前劳碌奔波之果报。下句用《庄子·外物》“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典故,言落花之枯死实如凤凰涅槃,足见其不屈之功。颈联上句讲芬芳的花儿到老都只为邀屈原《橘颂》“受命不迁,生南国兮”之誉,下句取淮南小山《招隐士》“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句意,讲花儿尚留青枝绿叶隐栖于深山幽谷。尾联取唐人薛能《春日使府寓二首》其一“青春背我堂堂去,白发欺人故故生”和《秋题》“独坐东南见晓星,白云微透泬寥清,磷磷甃石堪僧坐,一叶梧桐落半庭”诗意,言白发欺我,岁月不待,我已垂垂将老,唯有一叶梧桐尚堪为我知音。此诗前两联是借落花写自己倔强不屈之精神,后两联是写自己虽有可歌可颂之节概,如今却退居山野,坐待岁月流逝,缺少知音之境况。

其七是借史事暗喻平生往事,抒发当年宁死不愿归隐的激昂壮烈情怀:

赌命奔尘掷一绯,千秋何有大椿围。争天晴雨邯郸帜,死地合离玉帐机。《周易》击蒙凶不吝,《春秋》雠战义无讥。朱殷十步秦台血,耻向青阳赋《式微》。

首联:上句“奔尘”,出《庄子·田子方》:“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其后矣。”掷一绯,明郎瑛《七修类稿》卷三十五《诗文类》“白鹇驾象歌行”:“唐有舞马,禄山使舞不就而戮之。昭宗时又有猿,赐以绯衣,谓之猴部头;朱温既篡,引坐侧,猿忽掷号裂衣,温叱杀之。”这句是说动物尚知不事叛逆,何况有血性之人。下句“大椿”出《庄子·逍遥游》:“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两句意为:即使赌命奔尘,也要如猿猴那样掷裂绯衣以拒叛逆,人生哪有如上古之椿数历千年而不死的呢。

颔联上句争天晴雨事见《魏书·李冲传》。孝文帝拓跋宏南伐,从平城出发至于洛阳,一路霖雨不霁,仍诏六军挺进,李冲及群臣劝阻,拓跋宏说:“卿等正以水雨为难,然天时颇亦可知。何者?夏既炎旱,秋故雨多,玄冬之初,必当开爽。比后月十间,若雨犹不已,此乃天也,脱于此而晴,行则无害。古不伐丧,谓诸侯同轨之国,非王者统一之文。已至于此,何容停驾?”李冲以死请谏,拓跋宏大怒,于是群臣泣谏,但拓跋宏仍然坚持己见,要求“欲迁者左,不欲者右”,终于取得了南安王拓跋桢的支持。邯郸帜,事见《史记·淮阴侯列传》:“(韩信)选轻骑二千人,人持一赤帜,从间道萆山而望赵军,诫曰:‘赵见我走,必空壁逐我,若疾入赵壁,拔赵帜,立汉赤帜。”邯郸乃赵之都城,故曰“邯郸帜”。此句所用两个典故都是讲勇于坚持即能成功。下句“死地合离玉帐机”,《孙子·九地》:“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唐人孙逖《长洲苑(吴黄武中此地校猎)》:“合离纷若电,驰逐溢成雷。”指队形或合或离,变化不定。《新唐书》载李靖有《玉帐经》1 卷,属兵法类。机指军机。此句承上句而来,言拓跋宏、韩信等皆能不畏艰危,置之死地而后生,故终能成就大功。

颈联上句出《周易·蒙卦》上九:“击蒙,不利为寇,利御寇。”言能主动出击,即使有凶险,也无所恨惜。下句,《春秋》庄公九年(公元前685年)载:“八月庚申,及齐师战于乾时,我师败绩。”《公羊传》说:“内不言败,此其言败何?伐败也。曷为伐败?复仇也。此复仇乎大国,曷为使微者?公也。公则曷为不言公?不与公复仇也。曷为不与公复仇?复仇者在下也。”何休也认为《春秋》不讳言败,是“以死败为荣”。此联两句合起来是说主动出击虽危无恨、虽败犹荣。

尾联,“朱殷”句,朱殷,《左传》成公二年:“张侯曰:‘自始合,而矢贯余手及肘,余折以御,左轮朱殷,岂敢言病。”杜预注:“朱,血色,血色久则殷。”“秦台血”,《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载秦赵会于渑池,秦王令赵王鼓瑟,蔺相如则请秦王击缶,秦王不肯,蔺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下句青阳,《尔雅·释天》:“春为青阳。”郭璞注:“气青而温阳。”式微,《诗经·邶风·式微》:“式微,式微,胡不归?”后世以“归”为归隐。王维《渭川田家》“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即是此意。此联是说,即使血染战车,血溅秦台,也当奋起一战,而不愿含耻归隐。

《正落花》十首当中,此首之情怀最为慷慨激越。联系船山《章灵赋》自注:“癸未(1643)冬,张献忠陷衡州,捕人士为伪吏,时绝食伤肌,以脱其污”“甲申春(1644),李自成陷京师,思庙自靖。五行汩灾,横流滔天,祸婴君上,普天无兴勤王之师者。”“语曰:孤掌难鸣。《春秋》不讳乾时之战,言能与雦战,虽败犹荣。……固将死生以之,岂徒遯世无闷,而终隐之为得哉?故涉历险阻,涓戒同志,枕戈待旦,以有事焉。而孤掌之拊,自鸣自和,至于败绩,虽云与雠战者,败亦非辱,而志不遂,亦何荣耶?”“举兵不利,遂繇郴、桂入粵。”足见此诗乃追述当年自己绝食伤肌、不肯屈仕张献忠及甲申之变后在衡山方广寺与管嗣裘、夏汝弼等组织抗清失败诸事,抒发当时以隐遁为耻的愤激之情。

其十:

高枝第一惹春寒,低亚密(湘西草堂本作“迷”)藏了不安。作色瞋风凭血勇,消心经雨梦形残。三分国破楝心苦,六尺孤存梅豆酸。薄命无愁聊妩媚,东君别铸铁为肝。

前四句言落花于高枝之上,不愿低藏,凭其血勇向春寒作色瞋目,然而暴雨过后,好梦难成,壮心消歇。颈联上句“三分国破”,用杜甫《八阵图》:“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下句“六尺”出《论语·泰伯》:“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三分国破、六尺孤存实皆咏诸葛亮受遗命托孤事。“楝心苦”言忠臣心苦,“梅豆酸”喻遗孤尚小。梅豆,初生的小梅子。宋卢炳《谒金门》:“门巷寂,梅豆微酸怯食。”此联或于当时之事有所喻指,但难以考实。尾联“东君”,洪兴祖《楚辞补注》:“《博雅》曰:‘朱明、耀灵、东君,日也。’”末联言落花姑作无愁之态,在阳光下倔强挺立,妩媚中见出肝胆如铁,以喻船山以及其友人当时之精神气概。

二是于咏落花中插入史事,借叙史抒发舆图换稿、成败兴亡、世事沧桑之悲慨。如其二、其六、其九。

其二:

锦阵风雌夺葆幢,万群荼火怯宵摐。烧残梁殿缃千帙,击碎鸿门玉一双。十里荷香消汴梦,三山芳草送吴降。扬州婪尾春犹在,小住何妨眷此邦。

首联写百花盛开宛如锦阵,豪华超过羽葆幛幢,然而这如火如荼的群花却最怕夜间风雨的摐击。颔联说群花之败令人想起历史上侯景之乱时梁殿的千帙图书付之一炬,又令人想起鸿门宴项羽放走刘邦后范增将一双白璧忿然击碎。颈联说,柳永《望海潮》词中所描写的十里荷香,至汴梁灭亡时如梦消散;而文人常写到的三山芳草,也不过是悲送吴王投降的征兆而已。上述两联显然是借历史上的兴亡成败故事寄寓沧桑之感。尾联:婪尾春乃芍药别名,宋陶穀《清异录·百花门》:“胡嵪诗‘缾里数枝婪尾春’,时人罔喻其意。桑维翰曰:‘唐末文人有谓芍药为婪尾春者。婪尾酒乃最后之杯,芍药殿春,亦得是名。’”两句是说,扬州的芍药花如今尚有,我何不眷恋此地,小住一时呢。此联可能暗用了姜夔《扬州慢》“念桥边红药(即芍药),年年知为谁生”意,但面对舆图换稿之现实,又转而作强自勗励之语。

其六:

卷得垂帘试卷帘,元来犹剩一枝尖。逗红仿佛回塘远,坠玉参差曲岸添。泯泯春流愁画鹢,娟娟疏影妒银蟾。悬铃买槛皆畴昔,好护香须远蝶嫌。

首联写自己卷起垂帘看花,见状不喜,又再度试着卷帘看花,原来到头只剩一枝残花挂在枝尖。颔联写回塘曲岸到处逗红坠玉,落英缤纷,其实春意已阑。泯泯、娟娟皆出杜诗。杜甫《漫成》之一:“野日荒荒白,春流泯泯清。”《寄韩谏议注》:“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颈联讲落花随着清清流水使画船更添愁情,其柔美的疏影令月儿产生嫉妒之心。这两联之逗红、坠玉、愁画鹢、妒银蟾,隐含繁华易散、好景难再之意,令人想起杜牧《金谷园》诗:“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尾联上句“悬铃”,本义为悬挂铃铛。关于悬铃的典故甚多。如《南史·任昉传》载任昉母昼梦五采旗盖四角悬铃,自天而坠,其一铃落入怀中,心悸因而有孕。李肇《翰林志》说:唐德宗建中(780-783)以后,“并学士杂居之南北二厅,皆有悬铃,以示呼召”。明汪珂玉《珊瑚网》收《高青丘书惜花叹》:“惜花不是爱花娇,赖得花朝伴寂寥。树树长悬铃索护,丛丛频引鹿卢浇。几回欲折花枝嗅,心恐花伤复停手。……”这些典故不知孰是。“买槛”事亦不详,船山《寄咏落花》其七有“倾筐七子垂能几,买槛千金坠可怜”句,此诗写的是坐隐,即围棋。此句大意是说,悬铃买槛之事均成既往,说也无济于事了。下句“香须”,鱼玄机《暮春有感寄友人》:“湿觜衔泥燕,香须采蕊蜂。”香须,指蜂之触须。尾联说,如今要紧的是蜂儿当好好护理香须,远离蝴蝶,不要让它们猜忌。此诗前三联是伤悼落花,尾联以落花之孤芳自放、遭蜂蝶猜嫌来比喻自己清美而惹人猜忌(船山诗中屡屡写到自己归隐后被人猜忌)。

其九:

歌亦无声哭亦狂,魂兮毋北夏飞霜。蛛丝罥迹迷千目,燕啄香消冷一房。世少杜陵怜李白,卬须唐珏葬姚黄。蓉城倘有华胥国,半枕留仙我欲杭。

首联下句用二典:“魂兮勿北”用《招魂》:“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夏飞霜”,用邹衍蒙冤六月飞雪典。两句是说落花歌亦无声哭亦狂,即使夏日飞霜,蒙受冤狱,灵魂也不愿北去。颔联上句“蛛丝”出杜甫《牵牛织女》:“蛛丝小人态,曲缀瓜果中。”言小人如同蛛丝,迷人眼目。“燕啄”见《汉书·外戚传下·孝成赵皇后》:“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言赵飞燕入宫危害皇孙。冷一房,指汉成帝立赵飞燕为皇后而许皇后失宠。此联总体说是说小人谗妃荧惑众人、危害皇室之事,自古有之。颈联上句“怜李白”用杜甫《不见(近无李白消息)》:“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下句唐珏,字玉潜,会稽人,宋末遗民。曾与谢翱等安葬被蒙古僧人、江南总摄杨琏真伽所发之赵氏遗骸,上植冬青树。事前唐氏曾梦见一人冕旒中坐,旁一人延上殿,又数黄衣进揖。事见《宋遗民录·唐钰传》。姚黄,牡丹名。唐钰“葬姚黄”事不详,但唐寅有葬牡丹事。大道书局1925年版《唐伯虎全集》附《唐伯虎佚事》卷三载:“唐子畏居桃花庵,轩前庭半亩,多种牡丹花。花开时,邀文征明、祝枝山赋诗浮白其下,弥朝浃夕,有时大叫恸哭。至花落,遣小僮一一细拾,盛以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作《落花诗》送之。”船山要么可能是误唐寅为唐钰,要么可能是因为唐钰是遗民,故移花接木。此联总体上讲正直之士不得世俗怜惜,只能葬花自悼。尾联上句蓉城指成都,华胥国典出《列子·黄帝》,下句“留仙”用《赵飞燕外传》典故,杭通航。两句言我倘能在成都觅得华胥国,当随人仙去,人间已给人太多伤痛,不值得眷念了。

三是咏落花以直抒情愫。或以落花宣泄孤独无侣之郁闷,或以落花昭显独行其道之志行,或借落花谈禅说道,标示高蹈出世之玄想。如其三、其四、其五、其八。

其三:

蒸云暄日尽淫威,小槛低檐判不肥。丰草但荣时则可,啼禽空絮是耶非。枝枝叶叶苏君在,燕燕飞飞戴女归。昨梦不成仙径杳,盈盈一曲问津稀。

首联写花枝于蒸云暄日、小槛低檐之下注定难以肥硕,颔联讲丰草依时令能荣则荣,啼禽于空絮中鸣叫着是耶非耶,花鸟都只是依时而动,并无他求。此联或有寄意:“时则”,表假设不定之意。《汉书·五行志中之上》:“每一事云‘时则’以绝之,言非必俱至,或有或亡,或在前或在后也可。”“时则可”,这里是倘得其时则可的意思。“是耶非”,《史记·伯夷叔齐列传》:“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邪同耶。颈联上句“枝枝叶叶”出晏几道《清平乐》:“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苏君,当指苏轼。元陆友仁《研(一作砚)北杂志》卷上:“元祐中,叔原(晏几道字叔原)以长短句行,苏子瞻因黄鲁直欲见之,则谢曰:‘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这是说:当年晏几道好为长短句,苏轼欲通过黄庭坚见之,晏几道婉言拒绝,其事至今犹有记载。此句重在以“枝枝叶叶”状写离情。下句出《诗经·邶风·燕燕》。《毛诗序》:“《燕燕》,卫庄姜送归妾也。”郑笺认为归妾指的是戴妫。这里也是借以体现离情。尾联写好梦难成、仙径幽杳,盈盈一曲,问津者少,状写其孤独而缺少知音的苦闷。

其四:

游魂化[密](蜜)故饶甘,怕扇蜂潮闹不堪。忧寄上天埋下地,云迷泽北梦江南。吾何随尔累累子,我醉欲眠栩栩酣。时向天台亲报佛,春愁痴在早除贪。

首联说自己魂游梦中,如同蜜汁融化,连灵魂都变得十分甜蜜,惹得蜜蜂如潮而至,以扇驱之仍叫闹不已,令人不堪忍受。释典《俱舍论记》有“小儿苦恼有志不从,仙化蜜云为其掩障”语,可能为“化蜜”所出。颔联继续说梦,言我心迷茫,忧寄上天却埋于地下,时而如云迷泽北,时而又梦绕江南。内心之迷惘无处诉说。颈联上句用两典:宋人王明清《挥麈后录》卷八:“苏过字叔党,东坡先生季子也。翰墨文章,能世其家。士大夫以小坡目之。靖康中,得倅真定。赴官次河北,道遇绿林,胁使相从。叔党曰:‘若曹知世有苏内翰乎?吾即其子,肯随尔辈求活草间邪?’通夕痛饮。翌日视之,卒矣。”宋黄人杰词《蓦山溪》:“持酒劝飞仙,似江梅、累累子满。饶将风味,成就与东君,随鼎鼐,着形盐,早趁调羹便。”这两个典故的合起来就是不肯趋奉他人之意。下句也用两典:《宋书·陶潜传》“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直率如此。”“栩栩”用《庄子·齐物论》庄生化蝶典,此联讲自己醉后逐客,独入梦甜之乡。尾联:佛教天台宗认为佛有法身、报身、应身三身,报身即所谓报佛。天台之旨,在劝人去除贪、嗔、痴,故船山说自己愿时时亲近佛家,以消除内心的贪痴与春愁。

其五:

昔昔回头艳已轻,苔情欲薄藓相迎。香遮蚁径迷柯郡,雨浥莺声唱渭城。傍砌可能别有主,依萍取次但怀清。陌桑曲柳空相识,我自非卿卿自卿。

首联用乐府艳曲《昔昔盐》意,讲落花艳色已轻,只有薄情之苔藓相迎。颔联上句用唐李公佐传奇小说《南柯太守传》典,意谓世事如梦,下句讲莺儿却依旧唱着王维《渭城曲》,在朝雨中低唱离情。颈联讲如果说落花傍着阶砌可能别有所主,那么落花依傍浮苹就只能解释为眷念水之清纯了。“怀清”,《史记·货殖列传》载秦始皇以巴之寡妇清为贞妇,为之筑怀清台,后因以怀清比喻妇女贞洁。尾联言即使于桑陌曲柳间得遇落花,也我自我,卿自卿,彼此并无干系。末句用宋人敖陶孙《送别史友》中“诸人卿自卿法,今日吾用吾情”意,言彼此各行其志,互不相扰。此诗前三联状落花为世所薄、自在自为之处境,末句言落花与外物彼此无干,只求独行其道之志行。

其八:

飘零无意反《离骚》,谱牒宜收倩谢翱。意北意南心自得,如鸥如鹜卜何劳。三更露冷清同滴,片月天低影倍高。寂寞琴心传《止息》,花奴莫弄小儿豪。

首联,《汉书·扬雄传》:“(雄)又怪屈原文过相如,至不容,作《离骚》,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也。以为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乃作书,往往摭《离骚》文而反之,自岷山投诸江流以吊屈原,名曰《反离骚》。”南宋遗民谢翔曾著《楚辞芳草谱》。两句意为:落花即使飘零也无意像扬雄那样作《反离骚》以抒发失意之情,唯其如此,故收入谢翔的《楚辞芳草谱》便是理所当然之事。颔联讲落花心意或南或北始终悠然自得,人生如鸥如鹜又何须卜问前途。令人想起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颈联讲落花三更时候与清露同滴,而在片月天低之时影儿倍显清高。尾联“止息”,琴曲名。嵇康《琴赋》:“若次其曲引所宜,则《广陵》《止息》……”“花奴”,李琎善击羯鼓,小名花奴。唐南卓《羯鼓录》载:“上(玄宗)性俊迈,酷不好琴。曾听弹琴,正弄未及毕,叱琴者出,曰:‘待诏出去!’谓内官曰:‘速召花奴将羯鼓来,为我解秽!’”两句是说,落花正当寂寞之时听到了传来的嵇康琴曲《止息》,那善击羯鼓的花奴就不要来逞弄小儿般的豪气了。此诗写落花始终保持一种平和宁静心态,即使飘零、孤独,也不肯接受尘俗喧嚣。

[1]船山全书(第16 册)[M].长沙:岳麓书社,1996.

[2]陈岩肖.庚溪诗话(卷下)[A].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上册)[C].北京:中华书局,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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