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云
左翼文学场域的运作规则
——《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手稿辨正
刘 云
1930年代左翼文学场域内部构成了独特的运行规则,政治资本和象征资本在其中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从原稿到定稿的修订过程,反映了左翼文学场域内的权力结构和等级制度,折射出鲁迅、冯雪峰和周扬等人在“两个口号”论争中所持的不同立场、使用的不同策略以及这种“不同”如何受文学场外部的权力场决定等问题。对该手稿的辨正,有助于研究者对1930年代左翼文学的运行情境有更深入的了解。
鲁迅; 冯雪峰; 周扬; 左翼文学场域; 《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
在鲁迅晚年的杂文中,《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是一个较为特殊的存在。一方面,这篇文章最初并非出自鲁迅之手,而是由冯雪峰起草的;另一方面,该文与《答托洛斯基派的信》和《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的撰写过程亦有所不同。后两文几乎完全由冯雪峰执笔、鲁迅只是在读后表示了同意,而《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一文,则是鲁迅在冯雪峰“用钢笔写的一份草稿上大加修改和大加添写”,甚至“后半篇几乎全是他自己重写和加写的”*冯雪峰:《有关一九三六年周扬等人的行动以及鲁迅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的经过》,《新文学史料》1979年第2期。。因此对《答托洛斯基派的信》和《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两文,论者多认为它们反映的主要是冯雪峰而非鲁迅本人的态度和立场,甚至认为它们“不应再视为鲁迅的作品”*周楠本:《这两篇文章不应再算作鲁迅的作品》,《博览群书》2009年第9期;田刚:《鲁迅〈答托洛斯基派的信〉考辨》,《东岳论丛》2011年第8期。;而对《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一文,则认为它将鲁迅与冯雪峰的“立场和声音”微妙地混合在一起,所涉及的文学与政治论争亦更为复杂*[日]丸山升:《由〈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手稿引发的思考——谈晚年鲁迅与冯雪峰》,孙歌译, 《鲁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11期。。具体区分二者的差别,对于全面理解1930年代左翼文学的处境,不但重要而且必须。
如何才能进一步辨别鲁迅与冯雪峰“各自的声音”呢?对作为“前文本”*[法]德比亚齐:《文本发生学》,汪秀华译,天津: 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9页。的手稿及相关资料的细读与辨析,自然是最根本的判断依据。在此基础上,笔者试图借用布尔迪厄的场域理论,在更为广阔的背景下分析这场论争中鲁迅、冯雪峰和周扬等人采取的不同立场与策略,进而探索这种“不同”是如何被文学场外部的权力场所决定的。笔者希望通过这一分析,能更清晰地辨识出鲁迅是“如何发声”、“为何发声”的,以期对1930年代左翼文学的运行情境有更深入的了解。
布尔迪厄定义“场域”为“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network),或一个构型
1930年代,左翼文学内部具有不同于大的“文学场”的独特运行规则和资本等级秩序,因此亦可将其视作一个特殊的场域。用布尔迪厄场域理论来分析《答托洛斯基派的信》、《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以及《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三篇文章,我们便会发现,上述文章以及围绕它们展开的论争,不但具体反映了左翼文学场本身的运作规则及权力关系,同时也折射出支配场域内规则的外部权力结构。
在左翼文学场中,最为基本的一条规则即关于文学的认知是,文学的意义并非独立而自足的(或者说完全由文学本身所决定)。相反,文学是无产阶级革命的一部分,并且在后者的框架中被赋予最终的意义。如果使用左联《理论纲领》中的表述,便是“社会变革期中的艺术”必须作为“解放斗争中的武器”而存在,它应当“站在历史的前线,为人类社会的进化,清除愚昧顽固的保守势力,负起解放斗争的使命”,“只有和历史的行进取同样的步伐的艺术,才能够唤喊它的明耀的光芒”*陈早春编选:《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文件选编》,《新文学史料》1980年第1期。。
套用王宏志与赵歌东的分析范式,我们可以把1930年代对左翼文学场产生过重要影响的政治力量分为两个源头,即“苏联源头”与“延安源头”*赵歌东:《从冯雪峰的秘密使命看“两个口号”论争》,《东岳论丛》2009年第9期。。这两者有时可以成为一种合力,有时则会产生分歧。然而,无论何种情况,它们都会被左翼文学场内部的“参与者”加以援引,成为“维系或改变”场域中“各种力量位置之间的客观关系”的基础*[法]布尔迪厄:《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第139页。。在这种情况下,不同“参与者”所各自拥有的政治资本(换而言之,在党内的地位以及与党的关系),也就成为了判断他们在场域内话语权的决定性因素。徐懋庸曾经明确地阐述过自己在“两个口号”论争中站在周扬一边的原因:“我只有一个想法,关于路线政策问题,总是共产党员比较明白,鲁迅不是党员,而周扬却是的。因此,我要跟党走,总得基本上相信周扬他们所说的。”*徐懋庸:《徐懋庸回忆录》,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90页。在这里,文艺政策话语的权威性,全然取决于论说者在“党”的权力体系中所处的位置关系。或者说,文艺政策的权威性本身就来源于“党”的政策的权威性。
然而,在上述左翼文学场内“各种力量位置关系”之间,鲁迅却构成了一个独特的存在:他并非党员,甚至在与“党”的关系的密切程度上远逊于周扬等人;鲁迅话语所具有的高度权威性并非来源于他的政治资本,而是来源于他的象征资本——这是由他的过往经历与文坛声望共同构筑而成的。因此,在左翼文学场中,鲁迅成为了一个在不同派系、不同人物之间被“剧烈争夺”的砝码:各方都希望可以借助鲁迅的声望来为自己的话语背书;而当鲁迅明确表示出反对某一方观点时,则会对该方构成极不利的影响。在后一种情况下,受到鲁迅反对的“参与者”也必须适时调整自己的策略,并以改变场域中各种资本的相对价值为前提展开争斗。这一点构成了 “两个口号”论争中的一条重要规则。
王宏志教授在这里提出的两个疑问,确实都很有道理。然而,如果返观这两封公开信的制造过程,或许会对这些问题产生不一样的看法。
首先,关于《答托洛斯基派的信》一文,学界目前已有较为普遍的论断,即该文从撰写过程到其中所反映的思想,大都出于冯雪峰的手笔。据冯雪峰本人回忆,在回复陈仲山的信时,是他主动表示要“给他们一个迎头的痛击”;而在他作出这一建议之前,鲁迅只是将信“藏于枕下”,甚至“连密斯许(指许广平)也没有给她看过”。*冯雪峰:《有关一九三六年周扬等人的行动以及鲁迅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的经过》,《新文学史料》1979年第2期。这也表明了至少此前鲁迅并没有写公开信的打算。胡风在《鲁迅先生》一文中则记述,《答托洛斯基派的信》和《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两文都注明了是他口述,O.V.*胡风曾解释,“O.V.”是“影寓我的名字,免得猜到是他(指冯雪峰)。他是党的领导人,我觉得掩护他是我应尽的责任。”见胡风:《鲁迅先生》,《新文学史料》1993年第1期。笔录,其实都是雪峰拟稿的”:
口号问题发生后,国防文学派集全力进攻。冯雪峰有些着慌了,想把攻势压一压。当时鲁迅在重病中,无力起坐,也无力说话,连和他商量一下都不可能。恰好愚蠢的托派相信谣言,竟以为这是可乘之机,就给鲁迅写了一封“拉拢”的信。鲁迅看了很生气,冯雪峰拿去看了后就拟了这封回信。……他约我一道拿着拟稿去见鲁迅,把拟稿念给他听了。鲁迅闭着眼睛听了,没有说什么,只简单的点了点头,表示了同意。……到病情好转,恢复了常态生活和工作的时候,我提了一句:“雪峰模仿周先生的语气倒很像……”鲁迅淡淡的笑了一笑,说:“我看一点也不像。”*胡风:《鲁迅先生》,《新文学史料》1993年第1期。
周楠本通过对鲁迅当时身体状况的分析后认为,处在“病危状态”下的鲁迅对这两篇文章的写作和发表实际上无力提出意见,而在病情好转后,他只表示了“对代笔文章不满意的意思”;同时公开信中所表达的态度,也与鲁迅一贯的思想立场不符*周楠本:《这两篇文章不应再算作鲁迅的作品》,《博览群书》2009年第9期。。否定该文的论者甚至认为:“鲁迅从内容到文字形式都不认同冯雪峰的这篇‘模拟’或‘代笔’之作”*田刚:《鲁迅〈答托洛斯基派的信〉考辨》,《东岳论丛》2011年第8期。。无论我们是否同意这一观点,至少应当承认,鲁迅对这封公开信的态度颇有保留。而《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战争统一战线问题》一文虽然情形更为复杂,但按照冯雪峰的自述,同样是他主动提出了要“按照先生的意思去起一个稿子”,并在鲁迅表示“可以自己动手”之后,仍然“临走时向鲁迅要了徐懋庸的信,……我回到住处后,当晚就动笔,想写下一些话给他做参考。……这就是那一份钢笔写的草稿的来由”*冯雪峰:《有关一九三六年周扬等人的行动以及鲁迅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的经过》,《新文学史料》1979年第2期。。尽管冯雪峰认为鲁迅“过一两天再来答复”的话表明了“鲁迅自己是决定要写这篇文章的”*冯雪峰:《有关一九三六年周扬等人的行动以及鲁迅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的经过》,《新文学史料》1979年第2期。,但“答复”一词的含义并不一定仅限于“公开信”的形式。因此,至少可以说,冯雪峰在推动鲁迅以“公开信”的方式回复徐懋庸的“私信”方面,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另一方面,王宏志教授认为,鲁迅在公开信中“提出周扬和田汉等人的名字”也是有些不妥的。然而,若检视《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的手稿便可发现,在此处冯雪峰的原文是:
而有一天忽然一部汽车驶来,内中跳出四个汉子:田汉,周起应,还有另两个,据说是来通知我“胡风是内奸”的。*鲁迅:《〈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手稿》,见萧振鸣编:《鲁迅著作手稿全集》第11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353页。
而在发表的定稿上,这句话被改作:
去年的有一天,一位名人约我谈话了,到得那里,却见驶来了一辆汽车,从中跳出四条汉子:田汉,周起应,还有另两个,一律洋服,态度轩昂,说是特来通知我胡风乃是内奸,官方派来的。*鲁迅:《〈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手稿》,见萧振鸣编:《鲁迅著作手稿全集》第11卷,第1364页。
相比“四个汉子”,“四条汉子”由于“‘条’这一量词所具的力度”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日]丸山升:《由〈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手稿引发的思考——谈晚年鲁迅与冯雪峰》,孙歌译, 《鲁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11期。,而“一律洋服,态度轩昂”的添加语亦使这段文字的笔触更为锋利。但是,首先提出田汉与周扬的名字的,显然仍是冯雪峰而非鲁迅,这一点也是值得注意的。
那么,问题便可转换为:为何冯雪峰主张以公开信的形式答复和发表陈仲山与徐懋庸的“私人信件”,并在后一篇文章中直接点出了田汉和周扬的名字呢?如果联系到前文的分析,一个可能的答案是:在左翼文学场内部,政治资本和象征资本的不同归属代表了不同的力量源头。布尔迪厄在提出“场域”概念时特别讨论了“场域的动力学原则”,即当场域内部的权威并非来自于单一源头时,这些力量间的关系便会呈现出复杂的结构,而“作为包含各种隐而未发的力量和正在活动的力量的空间,场域同时也是一个争夺的空间,这些争夺旨在维续或变更场域中这些力量的构型。”*[法]布尔迪厄:《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第139页。借用这一理论,可为审视冯雪峰与周扬间的矛盾提供新的思路。可以说,双方矛盾的核心正是维系抑或变更“场域中现存的力量构型”:“党”的代表理当拥有至高的政治权威,但鲁迅则具有重要的象征资本。那么,当他们在某个问题上不能形成统一的意见时,他们所代表的力量来源便无法形成一种合力,相反却可能影响场域内现有的力量/资本位置关系,引发新一轮的动荡和争斗。在这一前提下,冯雪峰所采用的策略,可以被解读为希望以自己的“特殊身份”(既是鲁迅所信任的人,又是党中央特派员),统合来自于“党”与“鲁迅”的双重权威,维系场域中的现有力量构型。而他所采用的“公开信”和“点名”的形式,既是一种打击,同时也是一种宣示。
另一方面,对于周扬等人来说,由于无法获得鲁迅的支持,这使得他们不但不能调用由鲁迅的象征资本所提供的力量,并且会因这种“对立”而削弱己方话语所具有的权威性。在与对手的争斗中,这显然是不利的,甚至可能会导致失败。所以徐懋庸在信中一再抱怨:“在目前,我总觉得先生最近半年来的言行,是无意地助长着恶劣的倾向的。……对于他们的言行,打击本极易,但徒以有先生作着他们的盾牌,人谁不爱先生,所以在实际解决和文字斗争上都感到极大的困难。”*鲁迅:《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见《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46页。而周扬等人所采取的后续策略,则是试图劝导鲁迅通过“养病”的方式离开场域的实际运作,以变更场域中的现存力量构型并建立新的等级化原则。胡风回忆道:
当时上海“地下党组织”很坚决(但依然是间接地),再三要他去苏联养病。他们以为,以“国防文学”口号为旗帜的文艺界统一战线之所以组织不好,是因为鲁迅没有拥护。如果鲁迅离开了上海(中国),那就一定可以重整阵势,高高地举起“国防文学”这面大旗,没有任何人敢表离心,一定能够取得全胜。即使有党中央派回上海负责的冯雪峰在那里,也无法抵制这种来势。但鲁迅自己不加思索地一再拒绝了。*胡风:《鲁迅先生》,《新文学史料》1993年第1期。
因此,以布尔迪厄理论解析“两个口号”论争,可以将其看作是试图“维护场域中现有的等级化原则”和试图“建立新的等级化原则”的两种策略间的争斗;而行动者所采取的不同策略则是由“他们在场域中的位置,即特定资本的分配”*[法]布尔迪厄:《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第139页。所决定的。但是,在这场争斗中,拥有“微妙身份”的鲁迅,真正关心的问题又是什么呢?
在《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从初稿到发表稿的修订过程中有一段话,笔者以为应当引起特别的注意。
手稿:
其实,“现在的基本政策”是决不会这样的好像天罗地网的。不是只要“抗日”,就是战友吗?“诈”何妨,“谄”又何妨?又何必定要剿灭胡风的文字,打倒黄源的“译文”呢?莫非这里面都是“诈”和“谄”吗?首先应该克服的,倒是乘大潮洗一个澡,算是新人,却不改本体;拉大旗作为虎皮,包着自己,去吓呼别人;小不如意,就倚势(!)定人罪名,而且重得可怕。自然,战线是会成立的,不过这吓成的战线,作不得战。先前已有这样的前车,而前车之鬼,至死不悟,现在在我面前,就附着徐懋庸而出现了。*鲁迅:《〈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手稿》,见萧振鸣编:《鲁迅著作手稿全集》第11卷,第1357页。
发表稿:
其实“现在的基本政策”是决不会这样的好像天罗地网的。不是只要“抗日”,就是战友吗?“诈”何妨,“谄”又何妨?又何必定要剿灭胡风的文字,打倒黄源的《译文》呢,莫非这里面都是“二十一条”和“文化侵略”吗?首先应该扫荡的,倒是拉大旗作虎皮,包着自己,去吓呼别人;小不如意,就倚势(!)定人罪名,而且重得可怕的横暴者。自然,战线是会成立的,不过这吓成的战线,作不得战。先前已有这样的前车,而前车之鬼,至死不悟,现在在我面前,就附着徐懋庸的肉身而出现了。*鲁迅:《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见萧振鸣编:《鲁迅著作手稿全集》第11卷,第1365页。
这段文字在手稿与发表稿中的面貌相去甚远,故在发现时亦曾激起过一番争论。何满子先生认为,删去“乘大潮洗一个澡,算是新人,却不改本体”并加上“莫非这里面都是‘二十一条’和‘文化侵略’吗”,均系“指导家”所为的改动*何满子:《鲁迅〈答徐懋庸……〉一文的一点校订》,《中华读书报》2004年5月12日。;而刘运峰以文章最初发表时的剪报为依据,认为“只能说是鲁迅自己删改了自己的文章或者是有人(比如冯雪峰)作了删改并得到了鲁迅的同意”*刘运峰:《鲁迅〈答徐懋庸……〉一文的删改并非“指导家”之所为——为何满子先生释疑》,见刘运峰:《鲁迅著作考辨》,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15页。。这段话的改动究竟是出于鲁迅本人抑或冯雪峰,目前尚难于定论,但是以当时情形而言,最终的定稿与发表必然得到过鲁迅的认可*刘运峰:《鲁迅〈答徐懋庸……〉一文的删改并非“指导家”之所为——为何满子先生释疑》,见刘运峰:《鲁迅著作考辨》,第215页。。同时,在鲁迅初稿中写下的“乘大潮洗一个澡,算是新人,却不改本体”一句,亦颇值得玩味。
在鲁迅的思想世界中,“新人”一直是一个关键的概念。郜元宝指出:“‘立人’在根本上就是‘立心’”,“‘心’是本体,‘新’则系本体一现象,‘新’而无‘心’,只剩一副空壳。……判断何为真正的‘新’,只能用‘心’衡量,不能反过来用‘新’衡量‘心’。”*郜元宝:《鲁迅六讲》,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0年,第3页。因此,对表面上已然变为“新人”、实际却“不改本体”的担忧与恐惧,也成为贯穿鲁迅创作的重要主题。从《阿Q正传》直至逝世前最后的一篇文章《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内中无不表露出对这种“名变而实未至”的所谓“新变”的嘲讽。对此的相关论述已极充分,笔者不复赘言。而如果把“乘大潮洗一个澡,算是新人,却不改本体”与手稿中添写的另一句话“否则,抓到一面旗帜,就自以为出人头地,摆出奴隶总管的架子以鸣鞭为唯一的业绩——是无药可医”联系起来看,鲁迅的忧虑则更形明显——或许我们可以借用康德的名言来描述鲁迅的这种担忧:一场外在性的革命“或许可以实现推翻个人专制以及贪婪心和权势欲的压迫,但却绝对不能实现思想方式的真正变革。而新的偏见也如旧的一样,将会成为驾驭缺少思想的广大人群的圈套”*[德]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24页。。
在此笔者想强调的是,如果我们同意丸山升先生的观点,即相比前半部分的“很少修改”,后半部分的“几乎重写”可以说明鲁迅的关注点更多的是在“周扬等人的作风问题”和“文艺界的人际关系问题”上*[日]丸山升:《由〈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手稿引发的思考——谈晚年鲁迅与冯雪峰》,孙歌译, 《鲁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11期。,那么,“算是新人”与“不改本体”的意义在此处也就更加关键了。鲁迅在左翼文学场中所处的微妙位置(他不但是崇高社会声望与象征资本的拥有者,同时也成为了一种足以通过“认可”行为赋予他人相应的象征资本的“力量源头”),因此,比起更多地关注场域内部等级化原则和力量争斗的冯雪峰、周扬等人,鲁迅则更为注重场域内部的参与者——“人”本身的问题。鲁迅的苦痛,很大程度上正来自于他对场域内部“不能自主的原则”,以及文学场相对于政治场所处的“从属地位”所抱持的警惕与隐隐的反感。冯雪峰在写作《答托洛斯基派的信》和《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时与鲁迅产生的分歧,以及对鲁迅的政治觉悟“不如高尔基”的怨言——鲁迅不能够充分地、自觉自愿地以党的政策和主张为自己本身的政策和主张、却还总是要挣扎着将其变换为“自己的声音”加以发出——也从侧面证实了鲁迅对于“不能自主的原则”的复杂感受*胡风:《鲁迅先生》,《新文学史料》1993年第1期。。在此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鲁迅自动放弃了“发出自己的声音”,而像高尔基一样只是简单地在“党派给他的秘书”所写作的政论上签字*胡风:《鲁迅先生》,《新文学史料》1993年第1期。,那么以冯雪峰的立场来看,这自然意味着场域内部现存的两个力量源头的最终合一:左翼文学场域将会成为一个只有“独一权威来源”(即党的权威)的稳定存在,场域内围绕着“两种资本”位置区分的争斗也会降至最低限度。然而,对鲁迅来说,如果实现“将来的黄金世界”*鲁迅:《影的告别》,见《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69页。的代价是完全献出“现在的主体性”,那么这种“黄金世界”是否真的能够带来“人的完成”?还是说,它仅仅“用一种新的奴役取代了旧的奴役”、实际上却“不改本体”?进而言之,左翼文学场内部的区分、博弈与占位固然是重要的,但如果将其作为整体来看待,它与文学场中其它位置的区分无疑也同样重要(甚至可能更加重要)。如果左翼文学并不能够为鲁迅所追求的最终目的——“人”本身的发展提供有效的帮助,那么继续留在这一场域之内是否会是鲁迅的最终选择呢?这或许也是构成晚年鲁迅困扰的一个重要源头。
[责任编辑:以 沫]
The Operation Rules in the Leftist Literature Field—— An Exploration Based on the Manuscript of The Reply to Xu Maoyong and the Problem of Anti-Japanese United Front
LIU Yun
(School of Humanities, Shanghai Jiaotong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0, P.R.China)
In 1930s, special operation rules were constructed in the leftist literature field in which the political capital and symbolic capital played the key roles. The revision process of The Reply to Xu Maoyong and the Problem of Anti-Japanese United Front from the first draft to the final text, not only presents the power structure and the hierarchy in the leftist literature field, but also reflects the different standpoints and strategies which were used by Lu Xun, Feng Xuefeng and Zhou Yang, and how the differences were determined by the power field. A deeper understanding is expected to achieve through this research about the operating situation of 1930’s leftist literature.
Lu Xun; Feng Xuefeng; Zhou Yang; the Leftist Literature Field; The Reply to Xu Maoyong and the Problem of Anti-Japanese United Front
2013-09-12
2012年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鲁迅手稿全集》文献整理与研究”(B卷)(项目编号 12&ZD167)阶段性成果。
刘云,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博士后(上海 2002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