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珍爱《回忆鲁迅先生》作品中木刻画的原因探究

2014-04-04 21:23张洪平
山东开放大学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柔石萧红版画

张洪平

(日照广播电视大学,山东 日照 276826)

在林林总总的鲁迅回忆录中,中国现代著名女作家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可谓是一枝独秀。作者通过女性的细心体察,敏锐捕捉到了鲁迅先生许多有灵性的生活细节,表现出鲁迅超群的智慧,广阔的胸襟和可亲可敬的个性品质。它不仅是鲁迅回忆录中的珍品,而且可称为中国现代怀人散文的楷模,是敬献于鲁迅灵前一个永不凋谢的花圈。在这部回忆鲁迅先生点点滴滴的生活的优秀作品中也有一些悬而未解之谜。

萧红在《回忆鲁迅先生》有这样一个片段:

这一次鲁迅先生保持了很长的时间,没有下楼更没有到外边去过。

在病中,鲁迅先生不看报,不看书,只是安静地躺着。但有一张小画是鲁迅先生放在床边上不断看着的。

那张画,鲁迅先生未生病时,和许多画一道拿给大家看过的,小得和纸烟包里抽出来的那画片差不多。那上边画着一个穿大长裙子飞着头发的女人在大风里边跑,在她旁边的地面上还有小小的红玫瑰花的花朵。

记得是一张苏联某画家着色的木刻。

鲁迅先生有很多画,为什么只选了这张放在枕边?

许先生告诉我的,她也不知道鲁迅先生为什么常常看这小画。

鲁迅先生为什么常常看这小画,他唯独喜欢这幅小画的原因究竟是什么,萧红为什么没有把这个原因交代清楚,对这些问题的探讨不一而总,一直悬而未解,有些争议,我们来看一下比较有代表性的一些观点。

孙绍振先生在《语文学习》2009年第3期撰文《解读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对此作了一些解读:

这明显是一幅生命的图赞,女人和飞散的头发,再加上小红花,完全是鲜活的生命。其中的意义,想来以萧红的智商和艺术修养,是不难猜度一二的,但是她却花了这么多篇幅来留下一个疑问,而且还把许广平拉来作证。作者的用心也许是,与其把文章做尽,什么都告诉读者,不如把不难索解的答案留给读者去掩卷沉吟。一般,文章到了最后,往往会把主题说得更为明显(所谓“卒章显志”),或者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而这里却留下了空白显得手法丰富。

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一文入选中学语文教材,在教师参考用书中孙绍振先生的这一解读被广泛采用。这一解读主要从文艺理论鉴赏的角度进行阐发的,主要认为“作者的用心也许是,与其把文章做尽,什么都告诉读者,不如把不难索解的答案留给读者去掩卷沉吟。一般,文章到了最后,往往会把主题说得更为明显(所谓”卒章显志”),或者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而这里却留下了空白显得手法丰富。”但笔者认为这一解读还有待商榷,鲁迅先生是一位伟人,但伟人也有自己的情感,这些情感也可能并不轻易让萧红洞察。

那鲁迅先生珍爱这张木刻画的原因到底何在呢?

鲁迅1931年在上海倡导发起了中国新兴木刻版画运动,新兴木刻从诞生那天起,便和中华民族的解放事业紧密相关,与广大人民群众的命运血肉相连。由于鲁迅的倡导,艺术青年拿起了木刻刀,在上海组织起木刻团体。从此,在鲁迅的领导下,产生了以上海为代表的第一批中国新兴木刻版画家:胡一川、陈铁耕、陈烟桥、沃渣、黄新波、李桦、杨可扬、江丰、王琦、黄永玉、朱宣咸、郑野夫、汪刃锋、王麦秆、邵克萍等,他们高举进步美术的旗帜,以矫健的步伐迎着新世界的朝阳阔步前进。(《鲁迅生平》)

从20世纪30,40年代由中国革命文化主将鲁迅播下并精心培育起来的中国新兴木刻版画的种子,经过多年的艰苦奋斗和艺术实践,如今已经终于成为一片“茂林嘉卉”,并已组成鲁迅于生前所期望的“旌旗蔽空的大队”。 (《鲁迅生平》)

我们还可以根据鲁迅的书信、日记与有关回忆录,把鲁迅先生生前最后一年(即1936年)与木刻画有关的活动作这样一个排列:

1936年2月,苏联版画展览会由南京移至上海展出,鲁迅写了《记苏联版画展览会》。

3月,鲁迅正在病中,他作了《〈城与年〉插图本小引》。《城与年》是苏联作家斐定写的一部小说,由著名版画家尼古拉.亚力克舍夫作插画,鲁迅在《小引》中为画家的早逝感到 “ 悲哀 ” ,并且表示: “ 和我们的文艺有一段因缘的人,我们是要纪念的 ”。

4 月 7 日,鲁迅身体稍微好一点,专门跑到良友图书公司编辑部去审定《苏联版画集》的作品。据当事者回忆,鲁迅 “ 对每幅版画都细细的玩味,先放近前看,然后又放远看。有时脸上浮起一阵满意的笑容;有时凝神静思,长久地默不做声 ……”

5 月 15 日以后,鲁迅就长卧不起了。但在 6 月份的时候,在病中的鲁迅没有力气写文章,仍然口述《〈苏联版画集〉序》,由许广平记录。《序》中说: “ 这一个月来,每天发热,发热中也有时记起了版画。 ”

10 月 8 日,鲁迅参观 “ 中华全国木刻第二回流动展览会 ”—— 这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公开场合。

10 月20日,鲁迅先生病逝。

可以说在鲁迅先生临终一年都跟苏联版画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苏联版画是伴随着鲁迅生命最后一程,甚至是最后一刻的。但鲁迅先生在病中唯独对苏联一画家着色的那张小画,放在床头,反复观看,爱不释手,是为什么呢?

笔者从多方面的材料中发现鲁迅珍爱的木刻画也许和烈士柔石有关。我们先看一下鲁迅先生和柔石的交往。

1925年春,柔石赴北京,在北京大学当旁听生。当时鲁迅先生在北大国文系讲授《中国小说史》,一周一次。每逢鲁迅先生讲课,柔石必早早赶到教室,聆听鲁迅的讲授。鲁迅先生讲课广征博引,语言幽默生动,语调平缓有力,吐字清晰,常引得堂内发出笑声。鲁迅先生带有浓重绍兴口音的普通话,与柔石家乡的宁波话有许多近似之处,他听来感到特别亲切,并详细地笔记,不放过先生的每句话。

1928年6月,柔石到了上海,住在闸北区景云里的友人家。一打听,正好鲁迅先生也住在这条弄堂里,而且离他住的房子只隔四五家。他迫不及待地要想见鲁迅,便请友人把他介绍给鲁迅。两人一见如故。看到这位小伙子,鲁迅先生想到了方孝孺,感到眼前这位青年朋友也是台州式的硬汉子。鲁迅先生那睿智而幽默的语言,常令比他小21岁的柔石发出会心的朗朗笑声。柔石告诉鲁迅先生,自己在北大听了他近一年的课,不但学到了许多文学知识,更从先生的讲课中懂得了许多为人之道。鲁迅先生从他的娓娓叙述中,了解了这位青年朋友的率直。从此,柔石就住在上海友人家搞创作,兼搞翻译。遇到业务上的问题,特别是翻译中有不清楚的地方,就去请教鲁迅先生。他成了鲁迅家的常客,走得十分勤快,两人的情谊也与日俱增。

1928年10月,在鲁迅先生的帮助下,柔石与崔真吾等几位志同道合的文学青年组成了“朝花社”,于创作之外致力于介绍外国文艺,柔石负责编《语丝》杂志。为了印刷出版《朝花旬刊》、《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等书刊和画册,柔石自己没有钱,只好借钱做印本,他还不时跑印刷厂,搞校对、制图之类的杂务工作。他把鲁迅看作是亲人、是长辈,遇到不如意的事,就找先生倾诉。他相信世界是美好的,人们都是善良的,但现实中并非如此,为此他忿忿不平。鲁迅先生则给他指出,有的人会骗人,有的会卖友,有的会吮血……这时的柔石,惊疑地圆睁他近视的眼睛,前额亮晶晶的,聆听着鲁迅先生对社会入木三分的剖析。不久,“朝花社”倒闭,柔石为此负债100元钱。他一面将“朝花社”的库存书送至明日书店和光华书店,请他们帮助销售,一面拼命译书。他从不干损人利己的事,宁可自己少休息,也要负重拼搏,通过自己的努力来还清集体欠的债务。有时和鲁迅一起外出,或在路上遇到鲁迅,虽然他高度近视,总要扶着鲁迅,让他安全行走。柔石就是这样,虽然身体瘦弱,且患着肺病,但总是想着人家,把方便让给别人。这期间,他创作了中篇小说《二月》和短篇小说集《希望》中的一些篇章。鲁迅很赞赏柔石的文学才华,称誉他的《二月》是“优秀之作”。

1929年秋,党中央决定组建一个以鲁迅为首的左翼作家联盟。柔石参加了“左联”的筹备工作。1930年3月2日,“左联”正式成立,柔石被选为执行委员,后改任常务委员、编辑部主任,参与“左联”的机关刊物《萌芽》月刊的编辑。1930年5月,柔石加入中国共产党。后来“明日书店”要出版一种期刊,请柔石做编辑,他答应了。书店还想印鲁迅的译著,委托柔石去鲁迅处征询版税的问题,鲁迅便将他与北新书店所订的合同抄了一份给柔石。柔石将合同往衣兜里一塞就匆匆地离去——没有想到,正是这一天,1931年1月16日他到鲁迅家的这个晚上,竟然成了与鲁迅先生的永诀。

1931年1月17日,他参加在上海东方饭店举行的讨论王明路线问题的会议时,因叛徒出卖,遭国民党军警逮捕。23日,他被移送到国民党上海龙华淞沪警备司令部牢房,被钉上重达10多公斤的铁镣—“半步镣”。

在狱中,柔石坚贞不屈,并做通狱卒的工作,先后送出两信,向鲁迅和战友们通报信息,暗示他们及早转移。两信均辗转送达鲁迅手中。

2月7日夜,反动军警将24位革命同志仓促行刑,柔石头部和胸部连中10弹,壮烈牺牲。

鲁迅闻此噩耗,深感震惊和悲痛,沉重地感到自己“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为了纪念这位热血青年,在“左联”机关刊物《前哨》创刊号“纪念战死者专号”上亲撰《柔石小传》和《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先驱的血》等文,他大声呐喊:“我们现在以十分的哀悼和铭记,纪念我们的战死者,也就是牢记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历史的第一页,是同志的鲜血所记录,永远在显示敌人的卑劣的凶暴和启示我们的不断的斗争。”两年之后,他又写了《为了忘却的记念》,倾吐了他对柔石等五位革命青年作家的深厚情感和思念:“我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思念和悲愤中,鲁迅写下了一首脍炙人口的诗:“惯于长夜过春时,携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这首“悼柔石诗”,感人至深,影响深远。鲁迅始终不能忘怀这位革命青年,至辞世前作《写于黑夜里》止,鲁迅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沉痛地缅怀战友,无时无刻不在鞭挞那些“在灭亡中的黑暗的动物”。

鲁迅先生除了在小说《阿Q正传》为小说中的人物写过传记外,他从未为人写过传记,但柔石的牺牲一直让他心痛不已,于是作《柔石小传》来缅怀战友。在《柔石小传》中,鲁迅写到:“一九二八年四月,乡村发生暴动。失败后,到处反动,较新的全被摧毁,宁海中学既遭解散,柔石也单身出走,寓居上海,研究文艺。十二月为《语丝》编辑,又与友人设立朝华社,于创作之外,并致力于绍介外国文艺,尤其是北欧,东欧的文学与版画,出版的有《朝华》周刊二十期,旬刊十二期,及《艺苑朝华》五本。后因代售者不付书价,力不能支,遂中止。”

鲁迅在此不到600字的小传中特别提到柔石“致力于绍介外国文艺,尤其是北欧,东欧的文学与版画,”而鲁迅在离世的最后一年也一直对苏联的版画有浓厚的兴趣,这是当时作为进步人士代表的他们共同的爱好,也是柔石一直未完成的事业。这就似乎可以解释萧红在《回忆鲁迅先生》中的疑惑,鲁迅为什么珍爱这幅苏联某画家着色的木刻画。鲁迅先生有很多画,为什么只选了这张放在枕边?也许这幅小画正是柔石所赠,也许鲁迅先生一直在用这种方式来缅怀这位“很好的朋友,亲密的战友”——柔石。

鲁迅在《写于深夜里》这篇文章里深情地回忆到:在柔石牺牲以后,想到“他那双目失明的母亲,我知道她一定还以为她的爱子还在上海翻译和校对 ”,他选了一幅德国的女版画家珂勒惠支的画,刊登在《北斗》杂志上,算是 “ 无言的纪念 ”:“ 是一个母亲,悲哀的闭了眼睛,交出她的孩子去 ” 鲁迅还说, “ 有了这画集,就明白世界上其实许多地方都还存在着 ‘ 被侮辱和被损害的 ’ 人,是和我们一气的朋友,而且还有为这些人们悲哀,叫喊和战斗的艺术家。 ”

瞿秋白先生在上海时,秘密会见鲁迅先生,整理鲁迅先生的杂文,写了《鲁迅杂感集序言》,高度评价了鲁迅先生杂文的社会意义和巨大价值。鲁迅先生感到非常满意,就写了一副对联相谢:“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同怀视之。”鲁迅先生对萧红、萧军等年青一代的提携也一直是不遗余力,的确,鲁迅是爱憎分明的,但不等于说鲁迅没有普通人的情感,没有他温和、慈爱的那一面。

萧红在《回忆鲁迅先生》一文中写到鲁迅先生是如何对待友人的:

鲁迅先生从下午两三点钟起就陪客人,陪到五点钟,陪到六点钟,客人若在家吃饭,吃过饭又必要在一起喝茶,或者刚刚喝完茶走了,或者还没走就又来了客人,于是又陪下去,陪到八点钟,十点钟,常常陪到十二点钟。从下午两三点钟起,陪到夜里十二点,这么长的时间,鲁迅先生都是坐在藤躺椅上,不断地吸着烟。

客人一走,已经是下半夜了,本来已经是睡觉的时候了,可是鲁迅先生正要开始工作。

《回忆鲁迅先生》一文,可以看出萧红对这位倾力帮助过自己的人生导师,内心充满了爱戴与感激,这也不仅是萧红的心声,更是萧军、柔石等等许许多多得到鲁迅先生倾力帮助的年青一代的心声。

当然,鲁迅先生唯独珍爱这张木刻画,与这张木刻画所反映的主题也是密切相关的。画中,那个披着长头发的,穿着长裙子的在风中奔跑的女人,那是美的象征,爱的象征,健全的活的生命的象征。这既反映了鲁迅先生对画的鉴赏力,也与鲁迅先生毕生的追求相契合,鲁迅生命最深处是这个东西,这是鲁迅的“反抗”的底蕴所在,这也是毋容置疑的。

参考文献:

[1]鲁迅.柔石小传.二心集(《鲁迅全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88.

[2]萧红.回忆鲁迅先生.中国现代散文选第四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181.

[3]孙绍振.解读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J].语文学习,2009,(3):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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