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小失大:辛弃疾生命悲剧新解读

2014-04-04 11:26
关键词:稼轩辛弃疾朱熹

耿 宝 强

(滨州学院 中文系,山东 滨州 256603)

作为词人,辛弃疾是伟大的;作为英雄,他亦是光照千古。他不只是纸上谈兵地运筹帷幄,还能像李广一样匹马貂裘,冲锋陷阵于万敌之营,直捣黄龙,剑斩楼兰。他“以功业自许,以气节自负”(范开《稼轩词序》),终其一生,所想的就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然而,这样的将相之才,“入仕五十年,在朝不过老从官,在外不过江南一连帅。”(谢枋得《祭稼轩先生墓记》),还多次被罢官,在年富力壮的人生黄金段被迫闲居江西农村近20年。呕心沥血于抗金大业却没能成为杀敌复国的英雄,反而被投闲置散,终老林泉。从这一点来说,他的人生不能不算是悲剧。

历来认为,王蔺等人对辛弃疾“造谣污蔑”、“无端攻击”的弹劾,是造成辛弃疾壮志未酬的悲剧的主要原因。事实可能并非如此。陆游在《送辛幼安殿撰造朝》中,说辛弃疾“大材小用古所叹”。借用这“大”、“小”之说,因小失大,或许才是辛弃疾生命悲剧真正让人惋惜之处。

一、大才:卓越的抗金韬略

辛弃疾不仅具有强烈的爱国情怀,并且有勇有谋,文武兼备,娴于韬略。青年时代的金戈铁马以及在滁州、江西、湖南、隆兴、福州等地的作为,暂不多说。通过《美芹十论》、《九议》、《论阻江为险须籍两淮疏》、《论荆襄上流为东南重地》等文可以看到,他从抗金战争的实际出发,提出了驱逐敌人、收复失地、实现国家统一的切实可行的政治军事韬略。

针对符离失利后甚嚣尘上的“抗战必亡”论调,辛弃疾不为所动,详尽周密地分析了女真贵族政权统治区内的各种矛盾,揭露了其外强中干的虚弱本质,作出了“夷狄之强暴不可以久安于华夏”的抗战必胜的论断。

他认为,要收复失地,战而能胜,必须有条不紊地从各方面做好打仗的充分准备。他强调要从五个方面积极备战:(1)精神上的准备。他认为,只要实施他提出的“绝岁币、都金陵”,对内就可以“作三军之气”,对外则可以“破敌人之心”。(2)提高军队士气。针对南宋军队将帅多文职的现象,他主张每军配置一个得力的参谋,便于指挥,并提出了对将帅与士卒不同的“致勇”之术:对将帅是“贵爵而激其所慕”,对士卒是“寡使而纾其不平”、“速赏而恤其已亡”。(3)不拘一格,重用人才。他主张“唯贤是举”,明确提出了“任贤使能”(《论荆襄上流为东南重地》)的原则,他希望宋孝宗以越勾践、汉高祖、唐玄宗为楷模,用人“不间于谗说”、“不恤于小节”。(4)奖励耕战,全民皆兵。他重视人民群众的作用,主张实行“屯田”制度,建立一支平时能生产、战时能打仗的民兵武装,并提出了具体的实施办法。(5)全力以赴,一切服务于抗金。他主张把人力物力集中于抗战,改革理财。具体实施策略是“惜费用”与“宽民力”。前者强调节约一切不必要的开支,后者强调朝廷不可滥用民力。

在对战争形势进行分析,对战备进行规划的基础上,他提出了切实可行的克敌制胜的战略战术。在战略上,他认为,抗金战争是持久战,而不是速决战。所以如此,是因为,在投降派的长期统治下,南宋的军心民气都受到严重挫伤;长期的苟安局面,使人们“不知兵戈之为何事”;从经济力量来说,“国势日以困竭”,“府库之财,不足以支一旦之用。”(陈亮《上孝宗皇帝第一书》)因此,只能是积极备战,等待时机。

在战术上,他认为收复中原,须先从“其形易、其势重”的山东开始,并主张“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也就是用自卑的言辞和厚重的岁币,造成一种屈从金人的假象,来麻痹敌人,使之骄傲自满,思想懈怠;或者,公开宣布准备交战,使之处于紧张状态,劳顿不堪。他还主张把战场扩大到金人后方,派人打入敌人内部,利用敌人的矛盾,开展“阴谋”工作,以使其自相惨杀。[1]

辛弃疾32岁以后,朋友中就有人说他“有文武才,伟人也”(崔敦礼《宫教集·代严子文滁州奠枕楼记》),有的说他从事的是当年“周公谨、谢安事业”,并认为,南宋政府若改变妥协投降的方针,他可以象周、谢一样担当大任(洪迈《稼轩记》),陈亮称赞他:“眼光有棱,足以照映一世之豪,背胛有负,足以荷载四国之重。”(《辛稼轩画像赞》)黄干称赞说:“明公以果毅之资,刚大之气,真一世之雄也。”(《与辛稼轩侍郎书》)辛派词人刘过《沁园春》称颂他的军事才能可以和东晋大将军陶侃相比,“古岂无人,可以似吾,稼轩者谁。拥七州都督,虽然陶侃,机明神鉴,未必能诗。”

刘克庄生于南宋积贫积弱的多事之秋,对时事了如指掌,讥评时政切中肯綮。他曾感叹道:“呜呼!以孝皇之神武,及公盛壮之时,行其说而尽其才,纵未封狼居胥,岂遂置中原于度外哉!机会一差,至于开禧,则向之文武名臣欲尽,而公亦老矣。余读其书而深悲焉”(《辛稼轩集序》)。意思是,在南宋民族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的历史条件下,辛弃疾抗战的思想与战略战术,体现了广大人民的愿望与要求,顺应了历史发展的方向,也显示了辛弃疾非凡的军事才能。如果按照他对抗金战争的规划去实施,驱逐女真贵族,收复失地是完全可能的。但是,种种原因,使他的抱负与才能连“小试”的机会也没有,而空留下一些“英明磊落”的文章和“横绝六合,扫空万古”的歌词。殊为可惜。

二、贪酷:屡遭弹劾的原因

淳熙八年(1181年),在两浙西路提点刑狱任上的辛弃疾被监察御史王蔺弹劾,说他“奸贪凶暴,帅湖南日,虐害田里”(《宋会要·职官门·黜降官》,以下简称《黜降官》),且“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宋史·辛弃疾传》)中书舍人崔敦诗起草落职制命也说他“肆厥贪求,指公财为囊橐,敢于诛艾,视赤子犹草菅。”因为他没有理会枢密院停建飞虎军营栅的命令,又被指责为“凭陵上司”。(《西垣类稿·辛弃疾落职罢新任职》)辛弃疾只能“痛忍臧否”,落职罢任。正当盛年,却被迫归隐山林。这是辛弃疾的一次重大挫折。

绍熙三年(1192年),闲居10年的辛弃疾被起用为提点福建路刑狱公事,后升为集英殿修撰、福州知州兼福建路安抚使。绍熙五年(1194)七月,左司谏黄艾以“残酷贪饕,奸脏狼藉”(《黜降官》)的罪名,对辛弃疾提出弹劾,使他福州知州和福建路安抚使的官职全部被罢免。九月,因御史中丞谢深甫的弹劾,职名由集英殿修撰降为秘阁修撰。庆元元年(1195年)十月,新御史中丞何澹再次弹劾闲居上饶家中的辛弃疾,说他“酷虐裒敛,掩帑藏为私家之物,席卷福州,为之一空。”(《黜降官》)秘阁修撰的职名也被剥夺。庆元二年(1196年)九月,又有言官以“赃汗恣横,唯嗜杀戮,累遭白简,恬不少悛” (《黜降官》)的罪名提出弹劾,让辛弃疾连主管冲佑观的空名被剥夺。至此,辛弃疾成为了一介布衣。

嘉泰三年(1203年)六月,辛弃疾被起用为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次年三月,任镇江知府,到任后积极为北伐做准备,预制了一万套军服,计划招募万名新军。开禧元年(1205)六月调任隆兴知府。还未到任,七月又由言官论奏他有“好色、贪财、淫刑、聚敛”的罪状(《黜降官》)。南宋朝廷便撤回了隆兴知府的任命,改授他提举冲佑观的空名。

前前后后,这么多次的弹劾,都集中在辛弃疾的贪与酷上。难道这都是“无根流言”吗?恐不尽然。他引诱茶商军首领赖文政招安,尔后自食其言,将之杀掉[3],不是真有“酷”的味道?而他的经济来源很令人怀疑,也颇有“贪”的端倪。虽然有记载说,他逝世后,“家无余财,仅遗诗词、奏议、杂著书集而已。”(《乾隆铅山县志·稼轩小传》)。

先考察一下辛弃疾的经济状况。1181年春初,任职江西安抚使不久,他就独得了长“千有二百三十尺”、宽“八百有三十尺”的带湖,并建造了一套“筑室百楹”的住宅,亭台楼阁,应有尽有,陈亮说“甚宏丽”。洪迈《文敏公集》卷六《稼轩记》说:

……田边立亭曰植杖,若将真秉耒耨之为者。东罔西阜,北墅南麓,以青径款竹靡,锦路行海棠。集山有楼,婆娑有堂,信步有亭,涤砚有渚。皆约略位置,规岁月绪成之。

1181年秋冬之际,朱熹路经上饶时,“潜入去看”,惊叹“为耳目所未曾睹”,急得陈亮赶紧写信要他注意影响(《陈亮集·与辛幼安殿撰书》)。已经五十多岁的朱熹什么世面没见过,居然惊为“耳目所未曾睹”,豪华程度可想而知。

几年后,辛弃疾又买下了瓢泉,整修为别墅。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年),因带湖的雪楼被火烧掉,他就索性搬到瓢泉去住。这新居建得如何,没有留下详尽的记载,但其规模即使不如带湖,也相差不大,所以值得安土重迁。

一个人有两处豪华别墅,而且,邓广铭先生考证,辛弃疾有妻子范氏、至少六个侍妾、九个儿子、二个女儿[3]。这个大家庭丰衣足食、经济宽裕,而且出手阔绰。公元1202年,辛弃疾任绍兴知府不久,去拜望告别官场、退隐绍兴的陆游,看到陆游简陋破旧的房屋,多次提出要为他整修,最后陆游以草堂诗一首巧妙回绝了。初识刘过,辛弃疾即“致馈数百千”,并送千缗“为求田资”;后刘过要回家给母亲祝寿,辛弃疾为他买了回乡的船,还给了他万缗钱。辛弃疾的豪爽让人感佩,但这些钱是怎么来的呢?第一,不是祖业。他23岁从山东投奔南宋,奔波数百里,即使家大业大,也难以带出。第二,不是俸禄。辛弃疾有官可做的日子,零零碎碎全算上还不够20年,其中还有一些是穷官职。也就是说,他为官的全部薪俸也不够他如此慷慨大方,何况当时的薪俸还是七除八扣的呢(宋·庄绰《鸡肋编》)?第三,不是他妻子带过来的嫁妆。他的岳丈范邦彦只是一名县令,不像卓王孙那样富甲一方,可以给那跟司马相如私奔了的女儿童仆百人、钱百万。第四,没有皇帝赐他金银府第的记载。总之,他的经济来源很令人怀疑,要尝试解释,恐怕只有一个“贪”字吧。

三、因小失大:辛弃疾的悲剧

辛弃疾不循常规、过于猛厉的行事作风,让时人多有指摘。当时的理学家陆九渊攻击他“自用之果,反害正理,正士见疑,忠言不入。”(《象山集·与徐子宜书》二),作为当时颇具远见卓识的政治家与智识高远的学问家,周必大对他的为人为政也有过批评。淳熙二年(1191年),为剿灭茶商军,朝廷起用辛弃疾为江西提点刑狱,周必大写了《论平茶贼利害》的奏议,指出辛弃疾的为人,“颇似轻锐,亦须戒以持重”。淳熙七年(1196年),辛弃疾耗资甚巨,创建了飞虎军。周必大在给朋友林栗的信中说他,“竭一路民力为此举,欲自为功,且有利心焉”。后来,丞相王淮要任命辛弃疾为一方大员,周必大坚决反对,理由是,“凡幼安所杀人命,在吾辈执笔者当之。”(张端义《贵耳集》)周必大对辛弃疾的不满、忧虑主要集中在贪财、好杀人上,跟王蔺等的弹劾如出一辙。

朱熹与辛弃疾堪称南宋时期的“双子星座”,两人“相交既久、相见亦深”,友谊有口皆碑。作为朋友,朱熹既肯定辛弃疾的才干,又忧虑其行事作风。绍熙三年(1192年)九月,刚刚就任福建安抚使的辛弃疾问政闲居建阳的朱熹,朱熹希望他学会刚柔相济的为政之道,赠之三句话:“临民以宽,待士以礼,驭吏以严。”第二年,还是九月,辛弃疾再赴建阳拜访,朱熹题“克己复孔”、“夙兴夜寐”赠之。庆元三年(1197年),朱熹致信在武夷山冲佑观任职的辛弃疾,再以“克己复礼”勉之。[4]一代理学大师这样三番五次地劝说规诫,正是辛弃疾不能“克己复礼”的证明。

朱熹、陈亮与辛弃疾是朋友,对他更多的是规劝与提醒,而作为朝廷言官的王蔺等人,就只有弹劾了。而他们,并非所谓投降派与奸邪小人。王蔺,因耿直敢言为孝宗、光宗赏识,也为世人推重;崔敦诗“著述宏富,粹然儒者”;其他如黄艾、周必大等,亦然。[5]因此,他们对辛弃疾的弹劾,不能简单地以“造谣污蔑”、“无端攻击”看待。南宋朝廷从建立那一天起,就充斥着党派官僚,辛弃疾也未能置身事外,他的仕途沉浮与上层派系斗争、权势更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热爱国家民族,一贯反对屈辱苟安,切望“北定中原”,是坚定的主战派人物。所以当主战派抬头时他如鱼得水,主和派当权时他就被罗织罪名,投闲置散。而有了在他之前的岳飞被以“莫须有”的罪名陷害后,没有实际的问题,只是空穴来风恐怕很难给他这样被广泛看好的经天纬地之才定罪了。所以,辛弃疾被弹劾的最大可能是:他对自己的生活作风不太注意,以致被人抓着了把柄,加以扩大,落职罢官也就在所难免。话说回来,如果他真的注重了这些细节,不贪不酷,也不会授人以柄。

辛弃疾从来都“位卑未敢忘国忧”,只要有一丝机会,他都会重操干戈、为国效力。65岁之时,历经了官场多次起伏以后,他仍然“壮士暮年,烈心不已”。这种执着,千载之下,令人感怀。而这收复失地的国家“大”事,却为如此生活“小”节所误。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因小失大,才是辛弃疾悲剧命运的真正令人惋惜之处。

参考文献:

[1]薛祥生.辛弃疾[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27-33.

[2]邓广铭.辛弃疾(稼轩)传[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45-46.

[3]徐汉明.辛弃疾全集校注(下)[M].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2 :876.

[4]王春庭.醉里挑灯看剑:辛弃疾传[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1:233-245.

[5]陶然.论辛弃疾之被弹劾[C]//山东李清照辛弃疾学会.李清照辛弃疾研究论文集.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7:388-3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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