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鸿 升
(上海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200240)
托马斯·哈代是19世纪英国著名的悲剧小说家。“悲剧”一词在西方学者眼里有三种含义:文学的、哲学的和通俗的。[1]2文学意义上的悲剧起源于古希腊,古希腊悲剧对雅典人而言“是指文学,而不是生活;是一种体裁,而不是思想;是一种受某些规则约束的诗歌形式,而不是哲学观或对人类经历中不可调和的冲突的阐释”。[1]2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是诗歌的一种,在《诗学》中给悲剧下定义时,他是以形式而不是以哲学内涵为基础的。哲学意义上的悲剧是一种思维方式,形成于德国的浪漫主义时期。这种悲剧观认为:被困的个体和这个世界总是无法融合,个体是痛苦的;人类的存在是这种情况的缩影。因此,人类的存在本质而言是可悲的。席勒(F. v. Schiller)是这种哲学思想的代表人物。席勒之后,谢林(Schelling)、黑格尔、叔本华和克尔凯戈尔都对这个观点进行过深入的探索和阐述。通俗意义上的悲剧则是指我们日常生活中常常使用的言语,比如导致人员伤亡的车祸就被称为悲剧。
我们常常从三个角度对比哈代的悲剧小说和古希腊悲剧:环境悲剧、性格悲剧和情节悲剧。从“环境悲剧”的角度看,我们比较在二者中所反映的命运观的异同,这实际上是从悲剧的哲学含义或者说审美价值出发对比二者。然而,一方面古希腊悲剧并非哲学观,另一方面哈代的小说更注重形式或结构,“在哈代的每部小说中,结构对悲剧特质的产生是一个决定性的因素”。[2]9从“性格悲剧”的角度看,我们比较二者中悲剧人物的性格,是什么样的性格导致主人公的悲剧?性格尽管是古希腊悲剧的构成六要素之一,但不是古希腊悲剧的核心。美国文学批评家贝尔菲奥利(Belfiore)认为,“以人物的性格为中心研究古希腊悲剧是现代人的观点”,[3]363古希腊悲剧的核心是情节。哈代自己也认为对小说而言,情节的重要性胜于人物性格。“情节,对亚里士多德而言是最重要的,对哈代而言,也是如此”。[4]99
因此,以情节为中心进行比较研究无疑才是最好的选择。通过对哈代短篇小说《同乡人》(Fellow-Townsmen)的分析,可以论证此观点。在此之前,我们必须了解一下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对“情节”的定义以及《同乡人》的故事梗概。
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必须包括六个要素:情节、性格、言语、思想、戏景和唱段。情节“是对行动的摹仿”、是“事件的组合”。[5]63事件按照或然律或必然律组织发展,表现为人物从逆境转入顺境,或由顺境转入逆境。情节是六要素中最重要的。亚里士多德说:“没有行动即没有悲剧,但没有性格,悲剧却可能依然成立。”[5]64“情节是悲剧的根本,用形象的话来说,是悲剧的灵魂。性格的重要性占第二位”。[5]65
因此,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花了很大精力论述情节。情节可分为简单的情节和复杂的情节。简单的情节,比如荷马的《伊利亚特》,没有“突转”(Reversal)或“发现”(Recognition),只是从顺境转为逆境(或者相反),简单的情节只包含“苦难”(Suffering);复杂的情节不仅有苦难,还有发现或突转(或二者都有),苦难、突转和发现这三个部分一起引发观众的怜悯或恐惧。
亚里士多德对苦难的定义是:“苦难指毁灭性的或包含痛苦的行动,如人物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死亡、遭受痛苦、受伤以及诸如此类的情况。”[5]89-90贝尔菲奥利认为:“苦难是构成情节的三个部分中最重要的。”[6]633因为悲剧的情节必须包含苦难,不管是简单的情节还是复杂的情节。再有,亚里士多德在论述戏剧的种类时认为喜剧的主题是滑稽,滑稽“或包含谬误,或其貌不扬,但不会给人造成痛苦或带来伤害”。[5]58可见苦难是悲剧之所以为悲剧的根本原因,是悲剧不同于喜剧的标志。
亚里士多德认为最好的苦难是发生在家庭内部亲人之间的毁灭性的或痛苦的事件。“当惨痛事件发生在近亲之间,比如发生了兄弟杀死或企图杀死兄弟,儿子杀死或企图杀死父亲,母亲杀死或企图杀死儿子,儿子杀死或企图杀死母亲或诸如此类的可怕事例,情况就不同了,诗人应该寻索的正是此类事例。”[5]105
在讨论能引起怜悯和恐惧的事件时,亚里士多德认为事件一定发生在三种关系之间:(1)亲人之间;(2)仇敌之间;(3)非亲非仇者之间。亚里士多德认为发生在仇敌之间或非亲非仇者之间的事件是不会引起怜悯的,“只是被杀者的痛苦有些使人难受罢了”。[7]52把仇敌之间的伤害排斥在最好的情节之外,亚里士多德认为战争中的死亡虽然是毁灭性的或痛苦的事件,但是无法最有效地引起怜悯和恐惧。所以,在欧里庇得斯的戏剧《腓尼基女人》中,当俄狄浦斯的儿子们在战争中互相杀戮时,“真正引发观众的怜悯和恐惧的苦难是他们之间的亲人关系,而不单纯是他们的死亡。”[6]633这种观点可称为“苦难关系说”。而且,“亲人关系”还可以向外拓展。亚里士多德所举的例子虽然显示苦难以发生在亲人之间为主,但是,在现存的古希腊悲剧中,有不少讲述的是丈夫被妻子谋杀(比如《阿伽门农》)。而希腊语“philia”一词既可以指亲人关系,也可以指朋友关系。因此,贝尔菲奥利认为亲人关系不是苦难发生的唯一领域,“苦难也可以发生在夫妻之间,或者其他类似亲人的关系之间,比如,主人和客人的关系”。[8]95-96
在解释苦难时,亚里士多德所举的例子都和谋杀相关,但是“诸如此类的可怕事例”这句话说明例子只是代表性的,而不是唯一性的。实际上,亚里士多德还讨论了其他种类的苦难,这些苦难包括“背叛”(如《赫蕾》)和“通奸”(如《俄狄浦斯王》)。在这些苦难中,亲人之间并无肉体上的杀戮,但亦造成很大的精神上的伤害。贝尔菲奥利(Belfiore)提出的这种观点可以称作“苦难精神说”。[6]633
突转是“指行动的发展从一个方向转至相反的方向”。[5]89亚里士多德认为要区分突转和变化(Metabasis)。变化是指情节在顺境和逆境两个极端之间的移动,即人物命运的变化;而突转是指情节在顺境和逆境两个极端之间移动时方向的变化。复杂的情节和简单的情节都有变化,但只有复杂的情节有突转。在突转中,戏剧行动的当事人或观众的期望落空,当事人的行动不仅没有收到其预期的结果,反而得到相反的结果。在《俄狄浦斯王》中,报信人告诉俄狄浦斯其真正的身份,本想安慰他,化解他害怕娶母为妻的恐惧。报信人试图给俄狄浦斯带来好消息,但是,他的报信让俄狄浦斯发现自己已经杀父娶母。俄狄浦斯的命运因此发生变化,从顺境转为逆境。而报信人和观众的期望都落空了。在这一幕中,戏剧性的行动先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然后突然改变方向,朝着逆境发展,从而给观众带来突转。
亚里士多德对发现下的定义是:“指从不知到知的转变,即使置身于顺境或败境中的人物认识到对方原来是自己的盟友(亲人)或仇敌。”[9]30被发现的对象除了人之外,还包括无生命物和发生过的事情。亚里士多德认为对人的发现是其中最好的,在《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在无知中杀父娶母,后来他发现拉伊俄斯和 伊俄卡斯忒是自己的父母(亲人),这导致了俄狄浦斯的逆境。
发现不仅仅指发现对方的身份,亚里士多德所说的“认识到对方原来是自己的盟友或仇敌”意味着发现者认识到自己和被发现者形成一种盟友或仇敌关系。以埃斯库罗斯的《奠酒人》为例,《奠酒人》的第16行开始,讲到俄瑞斯忒斯在父亲阿伽门农的坟墓前遇见一位女子,发现她即是自己久未谋面的姐姐厄勒克特拉。这种发现并非亚里士多德所指的发现,真正意义上的发现发生在第212行,当俄瑞斯忒斯向厄勒克特拉透露自己的身份,姐弟俩互示忠诚,发誓以他们的母亲为敌。因为这时的发现使姐弟之间形成一种盟友关系,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发现,这可称为“发现关系说”。[6]634亚里士多德认为在最好的复杂情节中,发现和突转同时发生,这样最能引发观众的恐惧和怜悯之情。比如《俄狄浦斯王》中的发现和突转就是同时发生。
《同乡人》是哈代在1880年完成的一篇短篇小说,同年该小说发表在《新季刊》(New Quarterly Magazine),然后于1888年收录到哈代的小说集《韦塞克斯故事集》(Wessex Tales)。《同乡人》这篇短篇小说在哈代的作品中有独特的地位,它常常被认为是“哈代长篇小说的缩写版”(a miniature Hardy novel);[10]116或被认为是“哈代长篇小说的初级读本”(a primer for the novels)。[11]231因此,它的情节具有一定的典型性。故事的梗概如下。
1845年,在英国南部一个名叫布雷迪港的小镇上,有一位富有的年轻绅士乔治·巴内特(George Barnet),他受过良好的教育、思想开放、刚刚被选为小镇的政务委员。巴内特的父母都已过世,但是父亲从事的的亚麻生意积累下丰富的财产,让他有条件过着悠闲的生活。他的中学同学查理·丹尼(Charles Downe)是小镇上的一位律师,虽然二人的经济地位有差别,但是二人的关系很好,是“老朋友兼好朋友”(old and very good friends)。[12]71小说的第三位主要人物露西·萨菲尔(Lucy Savile)是一位贫穷的画工,她的父亲是海军上尉、刚刚去世,有一个哥哥在印度。
巴内特原本很喜欢萨菲尔,但是由于两人间的一个误会,错过这段姻缘。巴内特最终娶了一位来自伦敦的女贵族,巴内特夫人脾气有点暴躁,两人关系冷漠,生活很不美满,巴内特夫人甚至用自己前恋人的名字命名丈夫正在建造的新住宅。六月的一个傍晚,巴内特受不了妻子的冷落,散步来到露西在海边的住处和她解释误会,并提出要在经济上帮助露西。但是露西表示巴内特已经结婚了,过去的就过去了,不想重提往事。不久之后,好心的丹尼夫人为了缓解巴内特夫人的烦恼,邀她一起去划船。巴内特则在附近散步,恰好遇见露西,又提起想帮助她的话题,露西认为不妥,又拒绝了。此时海面突然刮起大风,巴内特走了没多久,就被告知一只小船在大风中倾覆,正是丹尼夫人和巴内特夫人所在的那只小船。结果丹尼夫人不幸溺亡,巴内特夫人也被医生宣布死亡。但是,巴内特发现自己的妻子其实还有微弱的生命迹象。此时,如果他装作不知道,让自己的妻子死去,那他就可以摆脱不幸婚姻的束缚,再次放手追求露西。“他能给自己一个从不敢期望的解脱,打开一扇到目前为止梦想不到的机会之窗”。[12]90但是巴内特的良心促使他最终拯救了自己的妻子。
九月份,巴内特夫人痊愈了,她离开自己的丈夫,回到伦敦居住。一天傍晚,巴内特在散步时第三次碰到露西,在交谈中得知露西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准备去印度。巴内特还想提供帮助,露西又拒绝了。回到小镇,巴内特去了丹尼家,得知丹尼的三个小女儿需要一位家庭教师照顾,他就推荐了露西。露西终于留了下来,巴内特则把精力投入到新住宅的建设。每天傍晚,露西带着丹尼的小孩子出来散步,也偶尔会跟着好动的小孩子到巴内特的新住宅游玩。有一次,露西向巴内特道谢,因为她终于知道是由于巴内特的推荐,丹尼才聘请她。就这样,巴内特过着孤独的生活,“但是,他得到自己想像不到的幸福”。[12]98妻子的消失让他在行动上更加自由。冬天来了,新住宅也即将完工,此时巴内特发现丹尼给妻子设计的坟墓越来越简单。
冬去春来,巴内特的住宅终于完工了。六月的一天早上,巴内特心烦意燥,散步来到自己的新住宅,因为前一天晚上他获知露西又有了去印度的想法。此时此地,仆人给他带来两封信。其中一封很简单地告知他说巴内特夫人不久前突然在伦敦去世了。巴内特终于自由了,他浮想联翩,认为重新追求露西的机会终于到了。接下去打开的另一封信来自丹尼,信中说露西提出要去印度后,丹尼才发现自己的生活中已不能缺少露西,为了能留下露西,他决定当天上午十点在教堂和露西举行婚礼,希望巴内特参加。巴内特参加了婚礼,第二天,他动身去伦敦参加妻子的葬礼,但是却没有回到小镇,他的经济事务则由律师处理。不久,他的新住宅被丹尼购买。
二十一年后,巴内特回来了。此时,丹尼已经去世,巴内特请求露西嫁给自己,露西拒绝了。但是,经过一天一夜的考虑,她改变了主意,并去旅店找巴内特,却发现他已经再次离开小镇。露西决定等待巴内特的再次出现。然而,一年又一年,巴内特却再也未出现。
在这篇短篇悲剧小说的情节中,哈代运用了苦难、突转和发现。就小说的悲剧效果而言,它引发了读者对主人公巴内特的无限怜悯,但是似乎难以引发观众的恐惧之情。
巴内特所遭受的苦难是“背叛”。在小说中,这种苦难自然是精神上的,而非肉体上的。而且,苦难也不是发生在亲人之间,而是发生在类似亲人的关系之间,比如夫妻之间和亲密的朋友之间。巴内特夫人用自己前恋人的名字命名丈夫的新住宅;毫不感恩巴内特在关键时刻的出手相救,不辞而别,独自居住在伦敦的别墅,这都是对巴内特的某种背叛。而丹尼对巴内特的背叛更是致命的一击,巴内特的父母都已过世,小说中也没有提及其他亲人,可以说,在小镇上丹尼是他最信任的人。但是,最后正是因为丹尼,巴内特才失去了追求露西的机会。
小说的突转和《俄狄浦斯王》一样,都是通过信件完成,只是《同乡人》中的突转要通过同时到达的两封信完成。巴内特的仆人给他两封信,第一封信的消息是他的妻子在伦敦去世,对读者而言,这是朝向顺境的改变,我们看到巴内特有机会和露西结婚。但是,接着打开的第二封信的内容是丹尼和露西即将举行婚礼,这时方向突然改变,朝着逆境发展。突转让观众的期望落空,也让巴内特在短时间内坐了一次感情上的过山车。“在阅读两封信之间的几分钟时间里,希望把他带到狂喜的高峰,但现在希望被证明只是无边无际的苦难”。[12]103
小说的发现是指当巴内特看到丹尼的信后,发现自己的猜测是错的,露西似乎一点都不曾动心,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依然怀恋旧情,发现自己的好友变成了自己的情敌。发现不仅仅是对身份的确认,因为巴内特早就认识丹尼和露西,发现是指巴内特对丹尼的再认识,对露西的再认识,“认识到对方原来是自己的盟友或仇敌”。当然,巴内特对露西的感情比较复杂,不能简单地以盟友或仇敌归类。
亚里士多德认为在最好的情节中发现和突转同时发生,在这篇小说中,发现和突转是同时发生的,它们发生在看信的那几分钟。
哈代的悲剧小说中有很多的偶然或巧合,比如在这篇小说中,巴内特夫人去世,巴内特刚刚获得放手追求露西的机会,丹尼就和露西举行了婚礼。这些偶然或被认为是希腊悲剧中命运观的体现,或被认为是盲目力量支配下的自然规律的结果。欧文(Irwin)在评论《韦塞克斯故事集》中另一篇短篇小说《纳普古宅的闯入者》(Interlopers at the Knap)的主人公查理·达顿时说道:“假如命运一开始就讨厌查理·达顿的话,那么命运一直得到哈代毫不倦怠的帮助。”[13]我们所认为的命运和自然规律,也许只是悲剧创作的一种技巧而已。
[1]Felski,R.Introduction.In Felski,R.(ed.)RethinkingTragedy.Baltimore:Th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25,2008.
[2]Kramer. D.ThomasHardy:theformsoftragedy. Detroit: 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75.
[3]Belfiore,E.Aristotle and Iphigenia.In Rorty,A,O.(ed.)EssaysonAristotle’sPoetic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2.
[4]King, J.TragedyintheVictorianNovel.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8.
[5][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M].陈中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6]Belfiore, E. The elements of tragedy. In Anagnostopoulos, G.(ed.)TheBlackwellCompaniontoAristotle. West Sussex: Blackwell Publishing Ltd., 628-642, 2009.
[7][古希腊] 亚里士多德.诗学[M].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
[8]Belfiore, E.TragicPleasure:AristotleonPlotandEmotion.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2.
[9]Aristotle.OnPoetics. Trans. Seth Benardete & Michael Davis. South Bend: St. Augustine’s Press, 2002.
[10]William, M.APrefacetoHardy.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5.
[11]Herzog, C. Hardy's Fellow-Townsmen: A Primer for the Novels. InCoblyLibraryQuarterly, 1982, Volume 18, no 4, 231-240.
[12]Hardy, T.WessexTales. Hertfordshire: Wordsworth Editions Limited, 1999.
[13]Irwin, M. Introduction. In Hardy, T.WessexTales. Hertfordshire: Wordsworth Editions Limited, VII-XVIII, 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