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金瓶梅》道德观的出场形态

2014-04-04 03:04:39
关键词:情爱西门庆潘金莲

孙 全 胜

(东南大学 人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1189)

《金瓶梅》的悲悯情怀和超然气质,使它具有警世价值。它通过描写西门庆的欲望放纵,展示了社会的腐朽、人性的黑暗、道德的沦丧。获得物质财富后,应当复归灵魂。学会德性的生活,正是《金瓶梅》道德价值观的出场起点和归宿。“虚无的情爱”、“冷酷的世态”、“德性的生活”构成了《金瓶梅》“一体两翼”的道德价值观形态。《金瓶梅》秉持道德哲学的立场,探讨了情爱与人生、情爱与世态、情爱与德性等关系。因此,《金瓶梅》探讨人生的道德存在,并非是为了从道德哲学角度上展开其情爱审思,而是为了从对世态人情的批判中,寻求德性的生活状态。

一、《金瓶梅》道德观出场的起点:虚无的情爱骗局

《金瓶梅》道德价值观是通过对情爱的虚无本质的叙述呈现出来的。兰陵笑笑生在《金瓶梅》中批判了功利的情爱,他不相信现实中有着完美的爱情和婚姻,因此他不断展示西门庆的丑陋表演,不断呈现潘金莲的荒淫无度,不断描写男女之间的勾心斗角,使《金瓶梅》的文本呈现出了强烈的流动性。兰陵笑笑生在《金瓶梅》中站在男性视角对婚姻及爱情的虚无本质作了揭示。他在一开头就点名了全书的主旨,“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1]1婚姻及爱情作为“日常生活”断裂处的呈现,给生活带来了希望。平日就是麻木庸常的日子,婚姻及爱情把平日的时间撕裂,导致人生中最有价值的一个希望的呈现。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可一旦心动,就无法控制走向燃烧。爱要表现出来,对方才会知道。爱情上的事妙就妙在一切尽在不言中。说清楚了,挑明了,反而不美。偶然的相遇让他们在一起,一起快乐,快乐令他们得意忘形。这是一个春心萌动的季节,空气里都是暧昧的味道。爱情的吸引力需要神秘感、幽默、不可预测性。爱情充满测试和勾心斗角。“他若闹将起来,我自来搭救。此事便休了,再也难成。若是他不做声时,此事十分光了。”[1]25

就在勾心斗争的胶着拉锯战中,西门庆和潘金莲最后苟合在一起。一开始,西门庆和潘金莲的相识就是个偶然的过程,潘金莲用竹竿打中了正巧路过的西门庆。整个过程,西门庆都不曾真正爱过潘金莲,他关注潘金莲,希望得到对方的好感,同时试探对方对自己的好感,他不停地苦思冥想,想占有潘金莲。只是因为觉得金莲这块“肥肉”落在了“狗口”里。他一连几天在王婆的茶店前踱来踱去,内心的欲望促使他不断意淫。偷情是“谈”出来的,爱与恨都是寂寞的空气,哭与笑表达同样的意义。他们从陌生人到肌肤相亲,是漫长的过程,这是西门庆不断实现欲望的过程,也是他不断放纵自己、强颜欢笑的过程。他由内而外散发的成熟男人气质吸引着潘金莲,他的出场在潘金莲的生活圈里是绝对有价值的。女性只会喜欢她感觉有吸引力、有魅力的男人;而这个男人到底是否很喜欢她,倒是无关紧要的问题。潘金莲把自己的希望完全寄托在西门庆身上,为此,不惜毒杀丈夫。荒淫往往和狠毒是孪生兄弟,受欺负的弱者往往欺负更弱的弱者,在毒杀武大中,潘金莲的狠毒表现得淋漓尽致,“武大再要说时,这妇人怕他挣扎,便跳上床来,骑在武大身上,把手紧紧地按住被角,那里肯放些松宽!”[1]42这是一种残忍,为了自己的“爱情”,不择手段,泯灭良心。潘金莲的决绝行为,没有改变西门庆的风流习性,他转眼就到处沾花惹草,继续风流快活。

偷情中的他们看到的全是对方的优点,对所有与偷情有关的事物都有种美好的向往。他们的情爱终于在王婆茶坊的偷情快感中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他们通过肢体语言,如拥抱、接吻等表达对肉欲满足的渴求。想尽快占有的西门庆终于向潘金莲请求更亲密的接触了,他说着誓言承诺,立在了潘金莲面前。人一旦被卷入一定情境,就失去冷静判断的能力。人一生只能爱一次,女性要把爱留给孩童,所以她们在男人那里渴望宠爱,慌张的潘金莲,在与西门庆的交合里,就像一朵盛开的桃花。西门庆口无遮拦,不乏天真和幽默;而潘金莲妩媚动人,不乏主动和花痴。武松是粗人,既不懂世道,也不懂女人心,潘金莲在他那里遇到的是羞辱和威胁。而西门庆却不同,他不但样貌堂堂,而且充满激情。当一个贪婪的导演,遇到两个好演员的时候,情爱的好戏就上演了。一个惯于“红杏出墙”,主张“我的生命我做主”,工于心计的女人,一个惯于拈花惹草,主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为性福奋斗的男人,真是天生一对。在王婆的指挥下,他们演出了一场偷情的好戏。潘金莲不亏是个好演员,擅长做戏,更擅长假哭。骗丈夫吃毒药,她哭;在武大的灵前,她哭;在验尸官前,她还哭。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情爱充满太多功利色彩。潘金莲始终打着小算盘,她沉沦于激情的性爱,始终甘愿沉湎于欲望的泥潭。“把武大灵牌丢在一边,用一张白纸蒙着,羹饭也不揪采。每日只是浓妆艳抹,穿颜色衣服,打扮娇样。”[1]47短短几日,潘金莲就在日常生活中习惯了西门庆的宠幸和存在,离开一阵子都会觉得烦躁,她有了肉体上的依赖。他们的偷情,每次都是西门庆拼命地本能发泄,而潘金莲积极地承受。

偷情中的他们没有精神交流,只有肉体交合。潘金莲以为,爱自己就是欣赏自己的肉体美,这让她坚信自己做了最正确的选择。肉欲如洪水猛兽,支配着她的选择。她犹豫于西门庆担当的勇气,于是要他发誓,“妇人道:‘你若负了心,怎的说?’西门庆道:‘我若负了心,就是武大一般!’”[1]42而不幸的是,男人的誓言和肉欲一样都是冲动,西门庆的道德信念早就抛弃掉了。她之所以受到鼓惑,只是因为受着欲望冲动的支配。潘金莲把希望寄托在嫁个优秀男人,所以不想输,她对未来充满幻想。女人是感性的,喜欢一个人是不受控制的。但女人的自控能力比男人更强。一种新鲜的刺激,一次难得的放纵,一份用来回忆的故事,一场用世俗画面组成的爱情剧,这正是潘金莲心中渴望的那团火焰。这份渴望最后终于在与西门庆的偷情中,达到了高潮。偷情是婚姻祭坛上的祭品。西门庆和潘金莲是好演员,所以这个情爱故事起初就充满着血腥。爱情的想象很美,但一旦回归现实就会千疮百孔。因此,当西门庆多次品读过潘金莲的肉体后,他就暂时厌倦了与潘金莲相关的一切,非但厌倦,他简直懒得去看潘金莲,他又忙于猎艳当中。显然,西门庆和潘金莲都希望满足自己的欲望。他们与其说是相信对方、接纳对方,还不如说是偏向怀疑对方、批判对方。就这样,他们心中充满仇恨,在泄欲中比拼着耐受力。《金瓶梅》告诉人们:情爱让人们成熟,却让人们的灵魂堕落。爱情不会给人们带来幸福,却让人们对人生更绝望。真正的爱情只在想象中,而世间的恋爱不过是痛苦、无聊、冲动的丑陋表演。爱就爱了,可一旦决裂,就是鱼死网破。

二、《金瓶梅》道德价值观出场的展开:失德的人情世态

《金瓶梅》道德价值观还通过批判失德的人情世态呈现出来。情爱使人暂时忘记了生存困境,生存困境却是用任何方法都无法消除的。现实情况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人人都在相互利用。《金瓶梅》的行文超乎常规,文字的涵义超乎想象。它揭露了表面重伦常道德的等级社会的黑暗腐朽,“此书单重财色”[2]。在“金瓶梅”的时代,生存法则是比道德法则还要高的道德法则。一切的善良和宽容,不过是可笑的佐料。西门庆作为一个趋炎附势的势利商人,完全不顾廉耻,“完全荡尽了伦理道德上的廉耻观念和人类应有的羞耻意识”[3]。潘金莲坚持下去不是因为很坚强,而是因为利益熏心。虽然爱情不是有钱人的专利,但贫贱夫妻百事哀,只有在物质条件充足时,才有资格奢谈爱情。因此,她要丢弃丑陋而穷困的武大,依附上既富又有权的西门庆。在弱肉强食的法则面前,良知会一钱不值。强者欺负弱者,弱者又欺负更弱者,都怀着仇视的心理,爬和撞。可社会上往上“爬”的机会很少,于是上层给民众提供很多“撞”的机会。爱情是自我价值在他人身上的投射。在那个“人情大于王法”,“私欲重于王法”,“权力就是王法”[4]的时代,情欲成了女性获利的工具。《金瓶梅》宣扬因果报应,可西门庆这样的恶人,活着的时候没有受到制裁,死后也没有报应,来世还投胎继续做富人,“‘不幸溺血而死,今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内,托生富户沈通为次子沈越去也。’”[1]1008可见,对于是否真有因果报应,兰陵笑笑生是存疑的。

爱情既无法能冲破生存困境的阻挠,也无法挣脱本能欲望的牢笼,而使婚姻成为肉体的交战、利益的盘算,“这妇人一娶过门来,西门庆就在妇人房中宿歇,如鱼似水,美爱无加。”[1]68偷情时,西门庆懂得无事献殷勤,有事没事都联络感情,围在潘金莲身边团团转。那时,潘金莲沉浸在西门庆营造的幸福光晕中。上位之后,潘金莲本以为幸福会升级。可她却面临西门庆其他妻妾的争宠暗斗。这让她绞尽脑汁获得和西门庆交配的机会。交配只是手段,能够生下男孩才是目的。坟墓是一切的归宿,也是他们爱情的归宿。他们日日缠绵,但彼此都恨着对方。进入婚姻之后,潘金莲更加放纵自己,有过杀人经历的她,做起事来更加心狠手辣。她更加荒淫无度,在家勾引下人,她沉迷在肉体的快感中,自欺欺人地享受着欲望放纵。现实涂抹上想象的成分才是美好的。但再美好的梦境也要回到残酷的现实。在一个“人人瞪着乌鸡眼”的社会,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道德本来是自律的法则,却被武器化、政治化、世俗化,成为压制别人的手段。记忆不是据实建立的,而是后来重新加工的。潘金莲离开贫苦的武大家,进入西门庆的纷繁浮躁的住宅,在憧憬的故乡中,找到了她所礼赞的财富与奢华。“话说潘金莲在家恃宠生骄,颠寒作热,镇日夜不得个宁静。”[1]80结婚后,两人相处的形式和关系都发生了质的变化,从一周见几次面的情人,变成了天天朝夕相处的“夫妻”,而且心态也在发生变化。他们终于能光明正大睡在一张床上了,可仍活在个人的欲望世界里。就算她们当初爱得死去活来,可如今,西门庆和潘金莲只顾个人的享乐。而此时的其他女人,都在挖尽心思地讨好西门庆。 于是,“爱”在彼此的仇恨中沦落。人心险恶,勾心斗争让整个社会乌烟瘴气。这揭示出爱恨情仇皆是无聊。

爱情看似始于美好的精神交流,却始终潜藏着物欲横流的暗河。“也许爱情是一部忧伤的童话,惟其遥远才真实。”[5]男生在辗转反侧,女生却在权衡利弊。西门庆完全是财色的欲望体,华丽俊巧的外表下包裹的是肮脏的灵魂。可悲的是,西门庆式的荒淫无度,没有受到世人的唾弃,而受到世人的追捧。因为生殖虽然不能登上大雅之堂,却承担着繁殖后代的重任。在世人看来,西门庆即使再荒淫,也没有强奸民女,西门庆对朋友还算大方义气。潘金莲的荒淫,也有原因,自小失去父亲的她,被母亲卖到王招宣府里,要生存必须靠自己。努力表现的她,终于被主人“受用”,却又被转送给又穷又丑的武大,她怎么能甘心?尤其是她还具有女人最大的资本——美貌。处处皆是荡妇,社会上哪有贞女的立足之地?既然男人个个是禽兽,还是男人手中的财富权力更实在。既然女人本质上没有太大差别,还是美貌更真实。《金瓶梅》中布满了掮客、奸商、淫妇。在肉欲的放纵下,他们一个个冷漠心狠。西门庆根本就不会爱女人,他有的只是占有,但女人们还是一个个投怀送抱,这就是世态。女人们个个没有廉耻,淫欲无度。个个是“色中饿鬼”、“花中魔王”。潘金莲是以“我”为思考中心的逐利者,情绪善变,活在当下;西门庆是以“性”为思考基准的瘾者,贪图片刻欢愉,注重面子。面临一次次被卖的现实,潘金莲不肯向命运屈服,但西门庆却对猎艳坦然面对,不管香的、臭的都供其泄欲。带着仇视的心情,西门庆鄙视潘金莲了。发怒后的西门庆当众责罚了潘金莲,他迁怒于潘金莲。他早已将先前誓言抛在脑后,也不记得潘金莲当初为他毒杀了丈夫。爱情成了男女攻击他人的武器,人人都要面厚心黑,巧言令色。西门庆的目的没有实现,责罚了潘金莲,他们的情爱还是不能回到当初。没有单纯的内心,即使潘金莲再“体贴”西门庆,甚至喝西门庆的尿液,也宿命已定。没有了真正的爱,即使西门庆把琴童打死,潘金莲也要决绝地偷情。人类要超越本能,必然要借助科技的力量,因为只要人类还要用男女结合的方式延续后代,本能就无法摆脱。

婚姻本是社会性的产物,年龄从来不是问题,“问题”只在于财富、权势、地位,爱情只是婚姻的借口,在“王婆们”看来,婚姻只不过是“拉皮条”的生意。在那个充满贪官污吏、笑贫不笑娼、有奶便是娘的时代,每个人都无耻地生存着。西门庆自小便放纵,“一自父母亡后,专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风,学得些好拳棒”[1]2。每个人都鄙视别人而不屑面对自己的错误与丑陋,不屑坦诚地剖析自我。什么道德、律法,在欲望面前都成了毫无用处的垃圾。西门庆为了本能欲望的满足,就完全不顾礼教。什么妓女、寡妇、有夫之妇,只要是美女、有姿色,都娶进门。可再美的女人也栓不住西门庆的心,家里有再多的娇妻美妾,他还要到外面嫖。这比动物还动物,因为动物的发情期固定,而西门庆几乎每天都受情爱支配。西门庆专爱美女,而潘金莲只爱性满足。没有了敬畏之心,人人都像无头苍蝇一样追逐利益。王婆为了贿赂,而说风情;众人冷漠地看社会;武松在正义的名义下残忍屠杀。在《金瓶梅》中,没有一个人保有纯净的心灵。在“奸夫”、“淫妇”当道的时代,人人都是无情感的动物。可悲的是,性的放纵只是进化规律的体现。西门庆专门在大庭广众下调情,当着众人的面发泄兽欲。当他向王婆请教如何把美女泡到手时,王婆总结了五个条件,“第一要潘安的貌;第二要驴大行货;第三要邓通般有钱;第四要青春少小,就要绵里针一般软款忍耐;第五要闲工夫。此五件,唤做‘潘驴邓小闲’。”[1]23用现在的话说,要恋爱必须具备五个条件:长得帅、性能力强、有钱有权、软磨硬泡、有闲工夫。而西门庆完全具备这五个条件。在权势的刺激下,难怪西门庆自信满满,难怪女人们个个都急不可耐地投怀送抱。婚姻只是达成欲望的手段,爱情如同卖淫。他娶李瓶儿,达到了财色双收的目的。他娶潘金莲,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西门庆之所以撒谎,只是因为这样做的成本非常低;而潘金莲之所以撒谎,是因为她认为这么做获利很高。爱情永远都暴露着人性的自私。潘金莲和西门庆都追求享乐,最终,西门庆顺从了自己的欲望,死在放纵当中,而没有拯救的希望。本能欲望的放纵生活让他灯尽油枯,本能一直是灵魂的牢笼,他选择了走向地狱。到临死,西门庆也没有明白,本能虽然支配生活,但不能让它成为人生的全部,倘若让本能失去道德的辖制,就会成为动物式存在。

三、《金瓶梅》道德观出场的指向:德性的幸福生活

《金瓶梅》道德价值观的追求目标是实现德性的生活。兰陵笑笑生手持利刃,暴露了人性的冰山一角。他通过描写西门庆的本能放纵展示了人性的丑陋。西门庆极力放纵自己,不肯面向灵魂。他明知放纵会伤害身体,但仍无法节制自己的欲望。欲望如无底深洞,是无法满足的,即使用再多的春药也不行。西门庆在女人肉体上,透支了身体,透支了灵魂。西门庆心里从来就不会难过,也不觉得自己的放纵行为违背道德伦理。这也说明,一些男人永远都贪得无厌,永远都想一层一层往上爬。人所处的层次不同,贪的层次也自然有高低之分,但无外乎权、钱、女人,当然这三者的关系很明显,有了权就有了钱有了女人。《金瓶梅》启示世人,伤害我们最深的往往就是我们自己。人始终是情境性的动物,人的本质不是社会关系,而是自己本能的人质。西门庆的欲望放纵无疑表征了人性之丑恶,而作者的批判也契合了人性的真善美方面。兰陵笑笑生执著地追求有道德的生活,而不愿沉沦于罪恶泥潭。完美主义的人格让他在抨击西门庆的本能放纵时带有悲悯之情。

西门庆到底没有一路飙升下去。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西门庆的放纵带来的是短暂快乐,最终走向的是死亡之路。临死前,潘金莲还折腾了整整一晚,她乘着西门庆醉酒,喂他吃了三丸春药,然后骑在西门庆身上,尽情发泄,导致西门庆严重虚脱,“初时还是精液,往后尽是血水出来,再无个收救。”[1]818最终,西门庆死在了女人的床上。快感只是一时的,快乐之后是无尽的痛苦和空虚。当初的放纵没有一点回报,换来的却是病痛折磨。西门庆是极度的不甘心,临死前,他充满恐惧。在他看来,既然以前已经做下恶业,现在必死无疑。为了本能的肉体,他努力着。男性需要面子,女性更需要关心和体贴。在最后的时刻,西门庆太好面子,不肯请医生去看,得了这种病,毕竟是不体面的事。而当伯爵问起来时,他竟然还顾及面子,推说是因为睡眠不足。在弥留之际,西门庆已经顾不得妻妾的情绪,他现在想的只是不要被人笑话。当恋爱的时候,西门庆尽其所能投其所好,百般地呵护女性,处处满足女性的感受。那时,他和女性的关系如蜜甜。尽管,那时他的关心,只是一种策略,一种假装。但此时,西门庆已经累了,他早已疲倦地不想去想,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最终,西门庆之死达成了佛家因果循环的“天理”。

爱情是一场非常艰难的战役,对于很多人而言,只有在事后才能体验其起伏跌宕、闪展腾挪的精彩,没有足够的定力、没有足够的审时度势的判断,别说取胜,就连进场的资格都没有。“爱情的悖论就是在时刻变动的世界企图寻求不可能的稳定。”[6]西门庆既藐视道德,又色胆包天,魁梧的相貌、充裕的金钱让他无比自信,“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的富贵。”[1]521最终,在这场战役中,男女都失败了。西门庆为了欲望丧失了生命,而潘金莲为了贪欲受到了报应。“对人来说最大的需求就是克服他的孤独感和摆脱孤独的监禁。”[7]毁灭也是一种解脱,到这个份上,西门庆仍不能淡然。爱情有类宗教功能,它试图为人类存在的价值提供一种终极意义的图腾。当现实证明了爱情的势利本质之后,它就会被觉悟者抛弃。当死亡成为必然时,西门庆心中莫名地充满了失落和茫然,感觉再也不能享受爱了。他没有去超脱,而是仍然眷恋尘世的财富。而被丢下的妻妾们只能独自去忍受众人的闲言碎语。西门庆和妻妾们不是因为背叛而分开,而是因为恐惧死亡而伤害。西门庆死时极为痛苦,“声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1]827西门庆之死,成就了作者“女色杀人”的主旨。潘金莲的无限淫欲直接导致了西门庆的“精尽人亡”。可叹的是,西门庆死后,他的女人们立马翻脸,一个个都背叛了他。

潘金莲始终在追求更好的生活,朝秦暮楚是她的策略。潘金莲始终是潘金莲,她从不会从一而终,她要的就是放荡。潘金莲除了美貌、有才,简直一无是处。她荒淫、嫉妒、刻薄、势利、爱攀比、无品味。她眼睛会勾人,男人见了心发酥。她作为市井女人,作为很早就失去父亲的孤儿,在残酷的生活面前,懂得:要得到幸福,就必须成为恶狼。她最忍受不了寂寞。她不相信命运,也没有畏惧之心。她从没麻木,而始终机关算尽。潘金莲想做的不是人,而是奴隶。她苦于想做奴隶而不得,在成为奴隶后,她加倍欺负弱者。李瓶儿生了儿子,她嫉妒得发狂,设毒计谋杀孩子。为了性欲望,她什么都不顾。勾引男人,假哭胡闹,是她的拿手好戏。可命运从来违人愿。她不愿听从命运的安排,她争宠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不惜任何代价的她痛悔的是自己的不济,先是父亲死去,继而主人死去,现在是丈夫又死去。她选择和陈经济偷情,继续放纵自己。潘金莲始终没有忏悔。在孤寂中,她更加放纵。但再多的放纵也有结束的一天,最终,命运的巨轮回转开来,她为当初的罪孽付出了应有的代价。她的奸情先是被发现,继而,被武松挖心祭兄。武松以要娶她把潘金莲骗出来。满心欢喜的潘金莲,以为武松终于开窍,终于寻得真爱,“我这段姻缘还落在他手里。”[1]888为性爱而生的潘金莲,被爱冲昏了头脑,而完全信任武松,不顾前面的危险,倒是旁人看得清楚,月娘就把武松看做杀人不眨眼的莽汉。于是,潘金莲终于死在了心爱的人的手中。爱情使他们学会了放纵,却没有学会反思。“阀阅遗书思惘然,谁知天道有循环。”[1]1011西门庆和潘金莲自始至终没有交出自己的内心,宁愿死也放不下本能欲望。忽视道德,就会堕入欲望的泥潭,不与世同浊就无法存活,可以节制和清明,可以不相信爱情,但不能不相信希望。道德从来是自律的事情,对于不相信的人,完全不起作用。因为不敢正视现实,所以惯于自欺欺人,惯于瞒和骗,做任何事都要编出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作为工具的伦理便由此产生。个人不免死亡,而世界不停流动,于是整个社会就在弱肉强食的法则下苟延残喘。兰陵笑笑生描写的是炎凉的世态人情,是异化环境下的人的动物式存在,是人与人之间的失德状态。“启蒙就是人类脱离自我招致的不成熟。”[8]当兰陵笑笑生面对笔案凝神深思的时候,出现在他笔下的并不是仇怨和愤怒,而是对真善美的憧憬。

总之,《金瓶梅》体现着特定的道德价值观。它是灵动的世俗图画,是立体的复调乐曲,是曲折的社会批判诗,是道德之花的萌芽,是超脱之果的凝聚,是喧哗的尘世风景和冷静绝然的情感在空间的定格,它引发无限遐想。我们面对的并不是冷冰冰的道德说教,而是浸透了泪水和微笑的真挚探讨。兰陵笑笑生通过描述虚无的情爱和冷酷的世态,表明道德应该成为人生指南。当我们把道德当作自律,看作责任,不再给道德添加太多功利意义之时,心态便会平和下来。因此,我们需要用道德约束欲望,用良知抵制迷途幻梦,才能在人生旅途中获得坦然与刚强。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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