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红
《隐秘的故乡》收录了一组如小说如寓言一般的原生态纪实散文,其中多篇获国内文学大奖,作者以细锐如刀的文字,剖开一座“混血”村庄鲜活的横切片,寻找因文化杂糅、碰撞而困惑的自我。帕蒂古丽说自己是“一只断了尾巴的蜥蜴”,往事就是她鲜活跳跃的尾巴。读者在她袒露的隐秘里,可感受到那些潜藏在女人心底的东西——时间、命运、故土、亲情、爱情。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联主席阿扎提·苏里坦题写维语书名,著名作家刘亮程作序力荐。该书目前正在当当网、亚马逊和京东热销。
帕蒂古丽今年12月新出版的散文集《隐秘的故乡》中,“隐秘”这个词,包含了秘密,也包含了未知;包含了爱,也包含了痛。生命与文化是帕蒂古丽最喜欢的两大主题,也是最大的两个谜,她不断地用文字来解这两个谜。她从自我的状态中跳出来,以旁观者的角度去观察父亲,观察自己,父亲成为民族文化的象征,而她自己成为生命的象征。冲突带来痛,而生命带来爱,爱是一缕阳光,促进生命的细胞分裂发育,成长的过程伴随着隐隐的痛。生命就是爱与痛辩证统一的结合体。
书里叫大梁坡的这个村庄,真实的地理位置在北疆塔城地区老沙湾。村子很荒凉,都是黄泥小屋,村外有一条苦水坝河。作者在那里一直长到18岁离开。古丽在书中把这些都已告诉了读者。古丽在回望这个村庄时的一个叙事策略,是使用了大量的第二人称。一本230多页的散文集,前面的130页全是一望无际的第二人称“你”,这实在是非常冒险的一种叙事。我们能够接受第一人称的主观热烈,也习惯了第三人称的超然全知,当代文学史上的第二人称叙事的作品总给人一种矫情、虚伪的感觉,几乎从没有写好过。古丽在这本书中的“你”是我迄今看到的最成功的第二人称叙事。开始阅读时我略感不适,大概读到30页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时间深处的那个村庄已经天荒地老,对古丽来说就像爱情一样珍贵,她无法容忍第一人称闯入的一览无余,而时间背后的那个“你”——也就是过去的她自己,恰恰成了最好的对话者。这种与“你”之间的对话关系,这种被形式主义批评家称之为“陌生化”的叙事策略拉开了与现实的距离,使之能够承载得起回望断裂了的那段生活的不可承受之重、之哀恸,纸间不光有泪光,也回荡起了笑声。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记忆,而是溯着记忆河道的创造。《隐秘的故乡》也因此从原初的对记忆深处一个村庄的描摹,进入了一个维吾尔族女子的生命成长史和家族史的书写。“我的记忆连一片叶子、一缕光也没有漏掉。”她写下了有灵性的刀具、绳子、铁、麦草褥子、羊和马,各种各样的气味,会用裂缝说出秘密的墙,预示着死亡的白毛巾。她写下了那些爱情萌动的时刻,那些粗暴而美好的性。而写得尤为惊心动魄的,是一个维吾尔族女孩的青春在苦难之中的绽放。《图尔逊》、《亚森》、《尤尤》这三节,几乎可以与一些书写爱情的名篇媲美。那个叫亚森的木匠面对着从浴盆里跳出来惊惶地披起狐狸皮大衣的女孩,像缴械的士兵一样举起双手说你美得像一个天使,感谢上天让我在你最美的时候用眼睛领受你的美,你真的太小了,不然我今天就向你求婚。这一段很容易让我想起《静静的顿河》里那个哥萨克骑兵格里高里对阿克西妮娅的爱情表白。
她写3岁的妹妹跟着爹爹的驴车跑出去,被一座桥挡住了去路,她不敢过桥,怕被湍急的水流拉到桥下面去(《妹妹》)。一个“拉”字,写出了河的灵性或者魔性。我想到曾在新疆生活多年的小说家谢志强说,物是有灵性的,风在沙地上打着旋,就像一个个灵魂,给它盖上帽子,就不动了。这种精确,又让人想到,福克纳在《熊》里写到,一只豹,由于迅疾地奔跑,它的身子在风中被拉长了。
她写弟弟一直试图逃离小时候拴着他的那根绳索(《失散的弟弟》),以此作为他流浪一生的隐喻,这个隐喻我曾在《托尔斯泰的梦》里看到。托尔斯泰到晚年经常做这样一个梦,他梦见自己被捆绑着,他想把绑着的两只手松开,他哭喊,他觉得不公和残忍,但没有一个人帮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初始记忆?这样的初始记忆会对人生产生什么影响?结局我们都知道,托尔斯泰出走了,到了一个三等车站,再也不走了。
她写死亡:“死亡渗透在每一个土块里,恐惧充满土块与土块的间隙,死者的灵魂附着在这些他们碰触过的物体上。目光在黑暗中游走,总能让亡人的样子重现在墙壁上,亡人像影子一样躲藏在每一个墙角,时刻觑着来追赶活着的人。”(《忌日的白毛巾》)
这里,值得我们关注的是作者文体的完整性和语言的精确性。如此纯正的汉语写作,出自不是以汉语为母语的作家之手,着实令人惊讶。写作即是在语言里扎根,你的根扎得越深,就越优秀,精湛的文学技巧,几乎总是深深浸润于熟悉的文化土壤中,才能收放自如。因为语言不仅用来描绘事物,更是用它“看见”及“领会”事物,更是一种体验世界的方式,它不仅是作家使用的某种东西,而是他自身的一个组成部分,一个器官。古丽使用的是一种他者的语言,以这种语言观照她丢在后面的那截生活,就好像是在一块一块地肢解自己,然后再以不同的形式把自己重新组装起来,所以她堕入了模仿者的困境,甚至把出身、血液看作是她身上隐藏的“第六根手指”。这手指曾经让她谦卑,但苏醒过来后她意识到,它是神明的特殊记号和不可拒绝的神圣美意。正是这样的觉悟后,她的书写开始了,也正因为她所使用的对她来说是一种新语言,她也在书写中获得了一个新的机会,她可以按自己选择的样子,重塑自我,她成了自己某种程度上的造物主。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能够把她混血的血统——这根蜷曲和隐藏了几十年的手指头,用语言完全呈现出来,她感到无以言说的幸福。
帕蒂古丽对生命与文化的剖析是深入骨髓的,很多时候,她不加遮掩地写出生命里的隐私,以最原始的方式展露灵魂的内核,剥离现象直抵本质。对文化冲突的描写也是赤裸的,带有野性的愚昧的话语交锋直接扑过来,使人猝不及防。她不在修辞上玩什么技巧,她总能找到一句最能表达她内心的话,巧妙地临摹出记忆里的在场态。这些话语是她从生活现象中提炼出来的,带有一定的抽象意味,但于她,运用得极其自然,几乎不露痕迹。所以,读她的散文,读者也会产生强烈的在场感,深切感受到她内心的隐秘世界。endprint
帕蒂古丽的述说,表现了她民族文化冲突中的困惑。她对于民族文化冲突的感触是强烈的,她的经历为她提供了各种各样的“触发点”。乡村的不同民族之间的矛盾,跨越地域的不同习俗的生活,常常使她陷入两难的境地中。奥尔罕·帕慕克也擅长表现民族文化冲突,他重点表现不同宗教信仰之间的对立,和东西方文明之间的对立。奥尔罕·帕慕克是忧郁的,他的灵魂里有种居无定所的漂泊感,对两种不同文化的热爱常常使得他头脑里的圆月弯刀和短斧互相厮杀,对抗尖锐而激烈。而帕蒂古丽是平静的,她的冲突感来自于她天生的敏感,不管是哪种文化,她都擅长学习,并且努力融入其中。但在融合的过程中她会产生疑惑,会觉得丢失了自己,搞不清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她在困惑和纠结中为自己把脉,诊断病因,剖析生活现象,也剖析自己的灵魂,在寻根的过程中寻找自己的定位。
在《变种者》中上汉族学校的故事里,通过汉族同学说她身上有股羊奶子味,以及哈列克拜尔家的几个儿子和小石头互相藐视的对骂,展现了种在幼小心灵中的民族归属感和矛盾冲突。对于冲突,古丽是纠结的,她一方面捍卫民族传统,戴着头巾上学;一方面又对自己的黄头发不满,后来被父亲剃了头发来遮掩不同。这种纠结感在《气味》中描写得尤其精彩,古丽对于汉族小朋友家的猪圈的气味是厌恶的,甚至产生了报复心。对回族的外婆家,也有不适应,特别是那种碱味儿。而父亲身上的羊膻味儿,可以说是民族的符号,她不知是该爱还是该恨。充满困惑的古丽,最后选择了用香皂、花露水、洗发精这些汉人才用的东西来遮掩自己身上的气味儿。帕蒂古丽以细腻的文笔展现发生在她身上的纠结,这时候的纠结还是感性的、主观的,情感和形象的碎片充斥在故事中,以多线条的情节围绕一个主题展开复杂的叙述。
到了《模仿者系列》,帕蒂古丽的文风变了,故事不再成为叙述主体,从生活中提炼出的概念成为表达的核心。以《模仿者的生活》为例,提炼出了三个带有哲理的概念。
一是生命意义上的概念,模仿者在模仿中会迷失自我。模仿起初是一场游戏,之后却变成生存需要,再之后因为虚荣心渴望成为一个被模仿者。在模仿中,个体生命很容易迷失自我,从而失去了生命的意义。
二是民族文化意义上的概念,民族文化习俗在模仿中是具有传承性的。对此,帕蒂古丽写道:“一个民族生存的依据,或许就是基于对先人生活的模仿,这种模仿延续着一种民族记忆,就是这种持久的记忆支撑了他们的传统信念。他们模仿着自己,不能调换模仿的对象,那样将意味着自我的磨灭。”由此可看出,模仿对于文化习俗传承的重要性,一个民族的根恰恰是从对祖先的模仿中保留下来的。在模仿其他文明的高速发展中,很容易导致文化断裂。
三是社会意义上的概念,社会体系中的不平衡导致文化衰退。
“无奈模仿是一场很势利的游戏,游戏规则从来就是少数人向多数人的习惯低头,或者是弱势的一方向强势的一方的习俗做出让步。”这三个概念的提出意味着帕蒂古丽在探究文化冲突的话题上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和更高的境界。这是一种感性和理性的融合,犹如萨特将存在主义哲学融入到他的小说中一样,帕蒂古丽将理性的声音融入到了感性的表达中。这种剖析犹如手术刀一样精准,直达病灶位置,将文化冲突间的隐秘部位清晰地展示给读者。应该说,这标志着帕蒂古丽进入到了一流作家的行列。在写作内心化潮流成为时尚的今天,太多的作者纠结于修辞的技巧和感性的表达,以细腻的心理描写和丰富的想象力把文字变成情感的舞蹈,从而陷入脱离生活现实、脱离人间烟火的怪圈中,这种文字是难以长久的。帕蒂古丽没有陷入这个怪圈中,她的散文与现实有着紧密联系,是有着庞大的根系的写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