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淇
塔木钦塔拉
——黑灾
老歌手弹奏古老的“胡拨思”歌唱:
塔木钦塔拉,我的地狱家乡;
无水草原呵,我的没奶的亲娘!
……
只含着满口的泥沙到这个世界上来。无水草原,额吉干瘪的乳房。
没有生命,被生命的历史遗忘。
塔木钦塔拉,从荒漠到沙漠。
牧人来了,牧人又走了。
废弃的羊圈,被沙土埋了一半。
只有风沙是这里常驻的住客。
在这里蜷曲着,不住地叹息。
待一声天外的呼唤,它们便奋力窜起,搅得周天昏黑。
大自然是绝对的统治者。人间曾一度被小统治者暴怒地咆哮:
“处置这些造反的奴隶,不必用我镶金的皮鞭,不必用我镀银的宝刀,把他们扔到老鹰也飞不过的塔木钦塔拉去……”
于是黑马队便驱拉着被牛皮绳拴在马尾后的奴隶们往大漠深处走。等到铜水壶的水喝掉大半,便赶紧调转马头回去了。
世界上竟还存在主子和奴隶?奴隶消灭了,精神上的奴隶还在。
奴隶是不能主宰自己的人。
干旱用炙热的呼吸烤着饥渴的奴隶。
他们望着面前的塔木钦塔拉——地狱草原,哪里是你的尽头呢?望到眼涩了,乏了,视线消失在你无敌的深渊里。死亡的影子遮掩了失神的瞳孔。
奴隶们用渗血的十指挖掘泥土,寻找过水。也曾经发生过互相残杀的事。
有的死了,有的终于活着逃出去。
到处是草原,到处是人间沙漠。
逃跑的奴隶不再是奴隶,因为他们已经能够主宰自己。
奴隶们回来了!是寻找水还是寻找同伴们的尸骨?
赶着勒勒车,装载游牧人部落的帐幕,像一个迁徙的原始部落。
死亡之海并非毫无生命迹象,勒勒车的车轮底下并非只有零落地曝着年代久远的白骨。
乱窜的小蜥蜴;长爪沙鼠和五趾跳鼠;比蚱蜢大又丑陋的褐色昆虫,竟发出金属样的磨翅声。
他们发现塔木钦塔拉的薄沙厚土层。“吁!”喝止了犍牛,把鞭杆插入脚下泛碱的、被烈日晒得龟裂的土中,便成了一株小树。
挖断了无数把铁镐,打了无数眼井,有一天,轰的一声爆炸,汩汩的地下水泛起了。
临终含笑的老歌手弹着“胡拨思”唱道:
在哪里呀?哪里有清泉?
多少勇敢的苏尼特人渴死在你的身边?
什么年代呀什么年代?
你才能流不尽银色的喜泪?
……
什么年代呀什么年代?更多的人们来了!他们都有着一张暗栗色的脸庞,他们有着青筋暴凸的胳膊腿和健壮的胸肌,他们汗渍的衣袍发出太阳的香味。他们在你的大起伏里,看到自己粗犷的躯体、有力的曲线。
在这里,最初的钻天杨,像一个个连续的感叹号。手掌伸向低低俯垂的苍穹,用温柔的叶片拂拭云朵。四面八方展开无边的蔚蓝。
在这里,一栋栋红砖黑瓦粉墙的定居地。
有电泵房;有拖拉机车库;有精巧的气象观测箱;风力发电机和钻天杨的叶片收拢了霞光和虹光;牧草实验场安装了喷灌枪;饲料基地种植谷物和蔬果;苗圃林带前有常绿的灌木丛……
开犁!新式燕尾犁剪开了新绿的地衣,播撒草籽,种了燕麦草、鹅冠草、知风草、苏丹草以及束束箭垛似的兰野冰草;那紫花苜蓿、无芒雀麦、披碱草、野豌豆……在人工河岸兴旺地繁殖,冒出一股多么好闻的水草的芬芳。河边的牛羊,眼看膘肥了,毛色也发亮了,像涂上一层釉。
老歌手的后代的后代,塔木钦塔拉的主人,拉着马头琴唱了:
塔木钦塔拉,我们的赛罕塔拉!
你的血管流荡着丰盈的汁液,
你的乳房饱含着纯洁的乳浆。
呵,我的年轻的亲娘!
呵,我的美丽的故乡!
白 灾
雪,一阵紧一阵慢,一阵飘洒一阵倾泻;雪绞着风,风卷着雪;然后是雨,大的雨滴,小的雪块;长时间不懈怠地抽搐,白天连着夜晚……复调的、立体的、多维的、非理性的、反逻辑的、断裂的……
弦断了。马头琴摹拟万马奔腾,在极度紧张中断裂。
一场雪崩。
温柔的雪遭遇强暴,谋杀正在迅速地进行。
灰黑的大纛渐遮雪的尸体。
死亡的影子蔓延不透明的蓝紫。
一只雪点彗耸着肩,像一块遗落在另一个星球的陨石,因饥饿而回归大地,翅膀张开在雪的裸尸上,紧密的网笼罩草原。
他的眼睛充满了悲伤。
风的利刃刺破羊的心脏。
马僵立着,和帝王陵前的石翁仲相似。
牛和骆驼感恩于天地山川无声无形的杀戮。
没有痛苦和挣扎,在平静的人生之荒原,模糊了生与死的界限。
雪,感觉不到雪还在下,似乎已经停歇了,但仍是一阵紧一阵慢,一阵飘洒一阵倾泻……
白茫茫的世界,达到真正的无差别的境界,分辨不出牛、羊、马、骆驼以及你和我的存在。
分辨不出哪儿有骆驼哪儿有河。
看不见道路就是看不见信仰。
然而,前方毕竟有了路,
等待着人而不是神的来到
——救援。
打马鬃
一年一度打马鬃。
白彦塔拉草原集中了马群。
集中了蒙古包和酒,集中了彪悍的小伙子呵歌手。
马群里有一匹暴烈的黑鬃生个子马,像头凶猛的雄狮,纷披、招摇长发,春天的旱风撩拨它的傲慢,厌烦地目空一切地嘶鸣,仿佛曾跟随圣主去征服过世界。
一个新来的小伙子,向众人腼腆地笑了笑,姑娘们还来不及观察他,他抢先光着膀子,犟着脖颈,一个箭步向黑马冲去。仿佛那达慕会上的摔跤手出场时鹰的俯瞰的架势,古罗马斗兽场刚出笼的斯巴达克斯,或是西班牙斗牛士舞动红布的一刹那……
他猛地揪住马尾巴,身子使劲往后仰,像拉紧的弓弩,脚跟着地犁着土,蓬蓬的沙尘似卷浪。腾起欢呼。
这并非一场生与死的博弈,但小伙子绝不能松手。
马儿恼恨地撩蹄子,拖着他转圈,漩涡,沉下去的漩涡。被命运抽打的陀螺不停地转。
谁先倒下,谁便失败,这是智与力的较量。小伙子趁势一甩马尾,使马失去平衡,轰地崩塌,自己将自己绊倒在地。
几个小伙子眼疾手快,赶紧按住马的身子,一把大剪子将马鬃剪下。另一个上来烙上识别马群的记号。
这个新来的小伙子退出圈子,取黑陶大碗从去年窖藏的刚启封的酒缸里舀一碗马奶酒,咕嘟一饮而尽。他的肤色黝黑,牙齿洁白,壮实如犍牛一般,瞧他刚才驯马那两下子:“好铁一打便知!”
老歌手恩和森捋了捋他那被酒濡湿的灰白胡子,情不自禁地放开歌喉:
春天来了,欢乐的春天来了!
哦嗬依……
继而一转调,那驯马的小伙子跟着唱:
春天的旱风呵,
吹裂了荒芜的土地。
哦嗬依……
他俩合唱:
大雁哺育的雏儿呵,
离不开芦苇丛生的河边,
远走高飞的布尔固德呵
离不开荒芜变绿洲的故乡。
哦嗬依……
突然间,喊号如马群卷潮,三起三落。
老歌手恩和森眼里噙着喜悦的泪花,兴奋地上前拥抱这个新来的布尔固德。
驯马,是你;唱歌,还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