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
他们就这样出发了。
三轮车发出咚嚓咚嚓地响动,小车斗儿震动着。老铁匠罗林感受到震动的是他的屁股,还有屁股往下的两条腿,抽筋一样,脚尖稍稍地翘起。放眼望去,又一茬麦子盖住了大地,麦垄间旋进了卷黄的落叶。起风了,小北风,寒气是和小北风一起来的,或者说是小北风刮来的寒气。还不算冷,几场风雪刮下来,那才叫冬天,才是一年里最冷的季节。
老铁匠罗林朝身后的老唐南街看看,村庄已隐隐约约,村子里的树,从房子的间隙中窜出来,房子倒成了树的衬托。村东蒲河边的树更加浓密,河的对岸是几千亩麦地的良相坡,良相坡已经是另一个乡镇,另一个县管辖了。
他看一眼儿子的背影,罗小画本来已经在外边打工了,是他把儿子又唤回来。他在家把准备出去打铁的工具备齐了:炉子、砧子、大小锤,起火的煤炭,被子等生活用品。儿子的被子是儿媳准备的,还有他的被子也是儿媳先晒了晒,用一个大网袋子整整齐齐地装了。老伴不在了,儿媳照顾着他们父子的生活。出门前他又去了老伴的坟上,和老伴说了话,嘟嘟囔囔的,那些话被风吹走了。无非是一些体己话,告诉老伴他和儿子要出去一趟,再去打一路铁,试试现在的生意,看一看到底怎么样,再不出去,老胳膊老腿真施展不动了,一辈子怕都出不去了,手艺怕也忘了,趁儿子还听话,把手艺传给儿子。这手艺怎么用不动了呢,再洋气的时代也不能全丢下了土手艺吧。
不去紫村吗?儿子问。
老铁匠犹豫了一下。
这儿是一个十字路口,往东是紫村,往北是刘店河,往西是槐李庄、红村……老铁匠有些踌躇。儿子把油门减小了,声音微弱,老铁匠的腿在车板上颤动。他站起来,扶着车帮,朝四周的村子看看,远远近近的村庄和老唐南街一样,被树木掩映着,仿佛是一片片森林。一辆机动车经过十字路,哐哐啷啷地跑,像跳动在路上的一只慢飞的鸭子。老铁匠的目光穿过紫村,穿过刘店河,穿过槐李庄,仿佛是早在计划之中的,老铁匠对儿了说,走,先去红村!
红村?爹,我们已经走了大半晌,有几十里路了。
老铁匠没说话,挥挥手。三轮车颠起来,沿着紫村的另一条马路直奔红村。
小铁匠最早出来时才十五六岁,他的小胳膊小腿还没真长出劲儿来,炉里的星火经常会在他的身上烫出一些疤迹。第一次好像也是秋天,秋天是农闲的开始,秋天的农闲和春天的农闲,加起来有大半年的时间,是乡村的匠人出门的好时候,村里的木匠、泥水匠、铁匠、皮匠都会带上他们的家伙走出村子,到另外的村庄或到城里去,吃百家饭,挣百家钱,春节了揣一兜子的钱回家过年。不过,这都是老皇历了,没有想到父亲会再一次想起出来做铁匠活儿。
小铁匠从出门到路上还一直疑惑。
在红村真正扎好了摊子,生起炉火,太阳已经快下去了。炉子生在老村部的大门外,老铁匠和小铁匠把一挂棚子扯起来,遮住了阳光,也遮住了还在刮的小北风。罗小画看看环境,村部已经很老了,大概是老村部,不用了吧。罗小画在头顶上方找着了喇叭,喇叭绑在一根电线杆上,罗小画知道这还是村部,是过去说的大队部。
罗小画和老铁匠把炉子、工具从三轮车上搬下来,小铁匠把沉重的东西抢在自己手里,老铁匠看在眼里,会心地笑笑。阳光一缕缕往下沉,草根上的金色也淡下去。老铁匠手里抓了一把干草,炉子里冒出了黑烟,浓浓的,鼓风机吹动了黑烟,黑烟里窜出了橙色的火焰,火苗噗噗地在风中扭动。小铁匠把半袋煤炭掂到了炉子边,老铁匠用小铲子铲几下加进了炉火中。又是几股浓烟。渐渐地,一星星火光从黑炭里窜出来、攒动着,几根火苗摇摇晃晃地往一齐挤,挤出了淡蓝,太阳几乎落尽时,炉子里的火焰照亮了一片夜空。
小铁匠看着燃起来的炉子,不知道往下该怎么做了,心里的疑惑又生出来,他不知道会不会有人马上找上门来,要求他们打什么铁具。现在的人喜欢洋气的东西,别说铁匠,木匠在村子里也不时兴了,都去家具店里买,那些家具看上溜光泛彩。父亲给他打电话让他回来时,他在心里是有抵触的,媳妇也在电话里提前给他透露了信息,做他的工作,要他不要和父亲抵触,让你回来就回来试试呗,兴许还行。
小铁匠又朝头顶上的大喇叭瞅几眼。要不,喇叭上广播广播吧?小铁匠说,像自言自语,又像问着老铁匠。老铁匠听见了,没吭声,他掂出一袋子碎铁,琢磨着该先打一件啥样的东西。
风里有了热气,老铁匠操着火钳,把盖火苗的瓦扣上了。小铁匠又瞅瞅大喇叭,他笃信应该广播一下,不然谁知道你罗铁匠来了红村?小铁匠迈动了脚步,老铁匠问一句,去干啥?
小铁匠朝天上指指。
莫急!老铁匠说。老铁匠这句话是让他回来。老铁匠已经把一根长铁传进了炉火,火苗子的颜色掺进了蓝色,蓝色里掺进了紫红,长铁的一头烧红了。砧子就在炉火的边上。老铁匠噗噗噗朝砧子吹了几口,砧子上的尘气漾在了小北风里。小铁匠握住了大锤,老铁匠一只手握住小锤,烧红的铁片夹在了砧子上。老铁匠的小锤叮叮当当地响起来,像马铃铛,小锤声先有些凌乱,缺少灵气,有些急,在催他的大锤。小铁匠罗小画挥起了大锤,这锤停了十几年,起先的几锤有些生疏,像梦,不真实,懵懂;像在暗夜里的一只小羊羔忽然起来拱老羊的母乳,忙乱,无所适从。指挥的小锤先稳定下来了,在轻轻地引导大锤:叮叮,砰砰,叮叮,砰砰……
终于,爷儿俩的锤声都找到了鼓点,和谐了。
小铁匠弄不懂父亲究竟要打一个什么铁器,好像是打一根扎地的长钉,钉子上又打出了夹缝。第一根打出来,又开始打第二根。这时候炉子旁已经有围观的人了,几个小孩儿看着炉子,看着在砧子上的大锤小锤有些稀罕,眼溜溜地随着火苗,火炉里的铁件,砧子上的锤来回地溜动。认识老铁匠的和他打着招呼,老罗,过来了?老罗点点头,露出笑,打招呼和回答得都如此简单,却带着真诚。
都十几年,没见你来打铁了。
老铁匠仰仰头,又低头活动着炉子里的铁件,想想说,十五六年了。
大锤、小锤又叮叮砰砰地响。endprint
大集上也不见你卖铁器了。说话的是一个老人,慢条斯理的。
老铁匠停了停,仿佛在回顾过去的光阴,穿过光阴浏览过去的时光。
是,那时候炉子没停过,红红火火,正是生意好才让儿子跟自己学了手艺。可活儿日渐少了,要打的东西日渐少了,他的铁匠活儿,红火过,还买了汽锤,整天咚咚嚓嚓的。他不再窜村生炉子,骑一辆脚蹬三轮车和老婆赶集,赶庙会卖铁器,一天卖掉几十件铁器没问题,盖房的、养牲畜的、打家具的,都用。别小看小小的铁器,一颗小钉子,有时差了它还真不行。又几年,好像不兴打家具了,镰刀、锄头也很少用了,家具都去城里的家具店买了,镇上也有了家具店;地呢也不锄了,都用了除草剂……那一年,老婆生了病,在家打针输液好不起来,他把心都用在侍候老婆上。两年前老婆熬干了身体,走了。
那个铁器打好了,是两根扎地的钉子,或者夹子,两根之间横了两根连接,把两根长钉连成了一个整体,成了一个方形的架子。罗小画这才明白,原来就是一个用来写牌子的架子,老铁匠找出来一块薄铁皮,插在了架子里,在铁板上写了几个字:老铁匠炉子,打各种铁器。
过去那种生活的场景又回来了:在炉子上做饭,守着炉子睡觉,看天上的星星,听夜鸟儿从头顶上叫着飞过。小铁匠感觉无聊,掏出了廉价的手机,手机恰好响了,是媳妇打来的。
夜静了,静夜里传来了狗的吠声。
还是要广播一下好。小铁匠又一次看着喇叭。
真正接下的活儿是根狗链。或者说在红村接下的第一桩生意是链子,狗链子。
第二天,阳光又朗朗地照射下来,北风停了,棚子旁边落满了树叶,阳光从树梢上射下又照射到了落叶上。爷儿俩已经吃过早饭,炉子生起来了。小铁匠把昨天打好的牌子搁在路边一个打两边过来都能看到的地方。老铁匠弓下腰去车上翻腾着带来的废铁,计划着先打一个什么农具,打一个什么呢?打一把镐吧。老年人开荒要用的,自己在家无聊时也在河滩上开了几片荒,再进步,荒地里的杂草、树根、石子儿也是要用得着铁镐的。那就打吧,再打一把小搂锄,那种比镐宽,比大锄板窄的小锄,开荒、种菜开垄都用得着的。得叫锤声先响起来。
那桩生意就是这时候来的,老铁匠还在木头箱里翻腾,在对生意期盼。怎么会一点生意都没有呢,而且也听儿子的话在喇叭上广播了,上了年纪的人大都还认得他,看村部那人和自己年龄差不多,听说是罗铁匠来了,别人传话过去就在大喇叭里广播了。
该有人了。老铁匠想。
小车喇叭叫了几声,那个人从小车上跳下来。他们隔玻璃看见小车上站着一条狗,虎头虎脑的。那人的手里掂着一条链子,大远喊过来,唉,铁匠,铁匠。那人把手里的链子晃了晃,唉,昨天听见广播我就寻思了,就准备了这条链子。哦,你们是爷儿俩啊,听说你在村里打过铁,可能那时候我小。是这样的,一条狗链,你就照这个样子打,哦,不,你可以打得更好看更精致、更结实一些。哦,是这样,打成什么呢,打成一个既是狗链又是狗项链的一种东西。你听懂了吗?就是,就是拴狗用时是链子,给狗放风时是狗的项链,又好看又威风。
老铁匠似懂非懂地听着。
小铁匠好像听懂了,点点头,去接那链子。那人却把链子朝老铁匠递过去,说,你看看,你是老铁匠,你手艺高明,你琢磨着该怎样打,不行你先打个试试。不怕,第一次打得不好看,我们再往下改,改革嘛,试验嘛。你看我原来是跑小生意的,现在养了狗。
项链,你们见过项链吗?这个人朝自己脖子里摸过去,从衣裳里摸出一个明晃晃的项链,把脖根的扣又解开了两个,说,你们看看,这叫项链,你们把狗链和项链结合着打,好不好?这时候狗在车上汪汪了两声,他说,狗在催我了。他朝车上挥挥手,说,我知道,我知道,咱马上走。他手机又响了,说,我马上到马上到,正说一桩事儿,说完了。
狗链子的活儿接下了。
项链,你看清了吗?老铁匠看着小车的身影,问儿子。
儿子摇摇头。
苗玲不是有项链吗?苗玲是儿媳的名字。
儿子笑笑,心里说,不一样,太低档了,那就是哄媳妇玩的,在人多的地方苗玲从来不戴的。不过,都是大同小异。儿子说。
红村今天有集,到晌午你去集上转转,买一个项链回来吧。
儿子点点头。
儿子说,要是不远,我回家把苗玲的拿过来。
不用,就在集上买个仿的吧。
儿子点点头。
接下来生意又来了,是庙里看门的一个老人。老人认得罗铁匠,说,老罗,唉呀,你看,现在要叫你老罗了,岁数一大称呼也要改的,不改不行,有孙子了吗?
有了,是个孙女。
哦,所以叫老罗了。
老人说,打几副门环,门扣,还有外边栅栏门上锁链子。
打这些东西对方不用多说,老铁匠成竹在胸。到底打几副啊,你说清楚。
老人想了想,报了数字。
有废铁吗?罗铁匠问。他一边扭头看了看车上带来的废铁。那些带来的废铁,一般都是为配给用的。
老人手里原来掂了个小袋子,小袋子倒出来哗哗啦啦地响。罗铁匠说,那你放心吧,现在就开始打。
老铁匠知道现在哪个村都会有几个庙,大庙小庙。怎么说呢,要说没钱,手头紧,建庙有人支持,去家户里收钱收粮食还都不会拒绝,罗家每年都要碰到这样的情况。
小铁匠罗小画问,先打啥?
给庙里打!在接下活时老铁匠就在心里掂量后理清了顺序,现在恐怕也只有庙宇还用这种老门环、老门锁了,这种地方用那种明晃晃太时髦的东西不合适不配套。
咋不先打狗链?小铁匠问。
那是狗用的东西。老铁匠看着儿子,又说,这是顺序。
小铁匠不再吭声,只是瞄了一眼那把狗链子。
又接的活儿果然如老铁匠所料,是几把镐,几把小搂锄,还有几把那种尖利的修树铲刀。endprint
有活儿干了。老铁匠舒了口气,爷儿俩又朝路口看看,朝头顶上的大喇叭看看。叮叮当当的锤声响起来,到中午已打成了几副门环,几副门扣。
老铁匠洗把脸,起身做饭,锤声停下来,在老铁匠做饭的间隙,小铁匠换了身干净衣裳往集上去。
那条狗链是第二天晚上才打成的。
之前的活儿先做了,又接下来的几个零活只好往后推推。老板要的狗链如此挑剔,要静下来做。
狗主人第二次来,没有直接催,把一条狗从车上带下来。那条豪华的狗先不肯进棚子,似乎在嫌弃棚子的窄狭和寒碜。主人又挥挥手,做了它的工作,它进来了,站着看着铁匠铺,看着老铁匠和小铁匠。狗脖子里有一条链子。狗晃了晃脖子,浑身的毛抖动,像一条高贵的毯子。狗主人说,看到了吧,就要这种效果,这样的时候是狗项链。
主人把手里握着的一根漂亮的狗链往狗脖子搭过去,抬起头,说,看到了吧,连起来了就是狗链子。哈哈,但我嫌他不结实,不好看,狗吗,毕竟还是畜牲,要结实又好看的。
小铁匠拿出了他在集市上买的那条项链,大号的,很别致,远远看去晃眼。狗主人拿过来看了看,说,还可以,不过,还不好。他又摘下自己脖子里的项链,把3根项链放在一起比,他就蹲在狗脖子那儿,说,你们看看,比较比较,取它们的长处,好不好?狗主人犹豫了一下,想把自己的项链留下来,又打消了。说,这条项链太贵了。
临上车,他说,打吧,啊,细心点,动动脑筋,打好了我过来看。
他始终都没有说价格。
他们隐隐约约知道了,狗主人是靠养狗致富的,靠养狗和外界搭上很多关系,最贵的一条藏獒价值百万。狗主人靠几条小狗包了工程,当了政协委员。他的家和养狗场就在村外的大路边。
他们在等着狗主人来看这条项链。
小铁匠罗小画给狗主人打了他留下的电话。
夜里的凉气下来了。
这一夜狗主人到底没来。罗小画打电话时已经听出来他在喝酒,喝酒就开不成车,来不成了。
到第二天傍晚狗主人才过来。和他同时下车的还有一个胖子,走路一晃一晃的。狗链是父子两个费心打好的,在动手前老铁匠和小铁匠认真地看了罗小画从集上买来的项链,罗小画到底年轻,是见过项链也见过几条狗链子的。他在一张纸上画了图,画了链子的比例,对狗主人留下的链子反复地做了比较,量了尺寸,对每一个小链环也都写上了尺寸。父亲说这么细致啊?罗小画说要这么细,不这么细致是应付不了的,别看那人长得粗鲁,是一个细心人,能看得出来,有钱人都讲究。还有,打好了,这是一种手艺,以后怕是打狗链子的人多了。
说着,爷儿俩抬起头,仿佛听见了狗吠声,看见了一群狗,链子在群狗的脖子里闪光,远远地晃眼。
就一阵静。
老铁匠有些失落。老铁匠在心里有了权衡,正像他开始对儿子说的,要打也要先打好了庙里的铁器,打好老人们打的东西,再打狗链子。
爷儿俩比划着,挑选着,然后放进炉子,叮叮当当,锤声响得很慢;一个环一个环地打,再一个环一个环地套,不满意的地方他们重新回炉。直到半夜,老铁匠和小铁匠的锤声才停了,村子里更静了。一条链子晾在棚子底下,晾好了,小铁匠又把它挂在一个树杈上,大清早起来,在熹微的晨光里朝链子望着,晨光和早晨的空气一缕缕从链环里穿过,反光,留下了一个深秋早晨的痕迹。
狗主人和胖子一眼看到了挂在树杈上的链子。他们先远远地望,这时候又是一个夕阳镀红树杈的傍晚。胖子摘下了链子,手往后一缩,好像链子还在发烫。胖子又把链子拿好,凑在眼前看了,讨好地递给了狗主人,说,老板,和吴老板的狗链子差不多了,就差了个颜色。
他们听着,不知道吴老板是谁。炉子生着,在冒着橙光,火苗儿在寒气下来的傍晚生出一股热气。
你们能上颜色吗?狗主人朝着小铁匠罗小画,手下意识地朝脖子里摸去。仿佛这事儿小铁匠比老匠铁更懂。老铁匠的脸耸了一下,打铁打的都是本色,这么多年没有听说上颜色的事。
能!罗小画说。
老铁匠吓了一跳,这罗小画竟然应下了。
狗主人和胖子对链子又说了一些挑剔。
罗小画接过链子,说,三天吧,三天后让看一条重打的,上了色的链子。
小铁匠在两天后的傍晚回来,那链子上果然有了颜色。他告诉老铁匠,他这几年在外打工,在一个镀金厂干过,这条链子就是在那儿上了颜色。
老铁匠看着儿子,说,一条链子我们没少费功夫,也不知道他会给多少钱。
小铁匠还带回来一个纸盒,长方形的,链子放在纸盒子里显得贵重。装好了他回答父亲,说,不用担心,他们有钱,不会少给,我打听过,他们家养了三十多条狗,值很多钱的。小铁匠说完了站起来朝村外看看,似乎在说,什么时候去他们的狗场里看看。
离开红村前,他们几乎一直都在打狗链子。这是个细活儿,一天打不了几副,慢工出细活,打得粗糙了人家相不中等于费工,只好悠着劲儿地打。他们带来的可以用在打链子上的铁用完了,之后的铁是狗主人和胖子送过来的。狗主人还撂下一句话,这样可变成加工费了。他这样说,他们这样听着。爷儿俩的心思都花在了打铁上,他们似乎打出了门道,打出了乐趣。每天狗主人都过来看这一天打出的链子,等三十副链子都打成了,让狗主人验过,罗小画带链子出去了。棚子里只剩下了老铁匠,老铁匠叮叮当当打着接下的零碎活儿,几副铲刀打出来时,小铁匠从外边回来了。
离开红村的头一天晚上,小铁匠到底去看了狗场。
在村外一公里多地处,见到了狗主人养狗的地方,有一座蓝砖的小楼,那是狗主人的别墅,在夜色里很气派。小楼里的光像城里的霓虹,好像变化着旋转着,又特别得亮。在小楼前有一个小院子,盖着一溜儿的小瓦房似的狗房子,那里养着几十条名贵的狗。小铁匠在深夜里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听着从院子里不断传出的狗吠声,想象着狗场的环境。狗主人出手还可以,给他们的加工费还行。罗小画想着这可能成为他们父子的一种手艺,下一个村说不定还会有狗链子打,但这么讲究又打这么多链子的怕不好遇。罗小画站着,看着灯光还有亮着的蓝砖楼,想象着狗主人说过的那个吴老板到底是什么人?是狗主人送过狗的一个老板吗?还是另一个阔气的养狗人?endprint
往东是一条老铁路,火车在深夜震动着铁轨,震动着大地,一列列地过去了。再往东,是正在建的一条高铁,还有高铁下的一条高速路,据说狗主人在两条正建的路上都有工程。
这一夜,小铁匠一直在狗场外站了很久。
又走了几个村。
到第三个村时雪下来了,纷纷扬扬的散雪盖住了乡间的街路。炉子旁的人多起来,来攀话的,同时也是来取暖的。炉子停下来时棚子里的凉意嗖地蹿上来。不能再在小棚里睡了,他们开始找闲房子住,具体什么房子不讲究,反正是能遮风挡雨的。到了另外的村,先接的活儿好像都是和老房子和村里的庙宇有关,也只有老房子和庙里的房子还在使用老门搭、门锁、门扣之类了。也碰见几个打狗链的,没有红村的狗主人讲究,也不用镀金,爷儿俩在前边打狗链子养下了经验,依然把狗链打得又讲究又美观。菜狗和品种狗在他们心里都是狗,没有贵贱高低之分。
半个月后爷儿俩去了旷远村。
扎下摊儿,叮叮当当的大小锤声响起来,炉子旁陆陆续续来了几个人,男男女女的都有。
罗铁匠的锤声停了,愣愣地瞅着把他围起来的人,罗铁匠听见了叫哥声,叫弟声,罗铁匠把锤扑嚓撂在了地上,张口叫了一声哥,叫了一声弟,叫了一声姐……小铁匠这才明白了,旷远村是父亲师傅的村庄,当年老铁匠正是在路上收了他的父亲做徒弟的,父亲曾跟着老铁匠在路上走了多年,包括母亲也是父亲和老铁匠在流浪的途中认识的。罗铁匠拽过了小铁匠,说,叫伯,叫叔,叫姑,叫大娘,叫婶……老铁匠的儿子们对父亲说,听说你又出来了,我们都在等你来。
罗铁匠说,来,当然来,我怎么能不来呢,我不来就忘了本了。我这就会去找你们的,我现在过来旷远村,是打算好好地安定几天,好好地和哥们、兄弟姐妹们聊聊。
兄弟们还是在埋怨,你怎么不直接到家里去呢?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到家里住呢?
这时候他们瞥见了放在三轮车上的包裹,早已经有人把包裹掂了起来。大哥说话了,大哥说,把铺盖拿到俺家,让小罗到俺家住。大哥还称罗铁匠叫小罗。大家都不作声,都只好同意。在他们弟兄三个中,只有大哥是跟父亲学过铁匠的,只有大哥和罗铁匠一路跟在父亲身后,流浪着打了几年铁。
罗铁匠看一眼大哥,大哥的头发快白完了,他算了算,差不多近七十岁的人了,知道大哥是不能再走在路上了。他攥着大哥的手,望着大哥的一头白发。
大哥说,小罗,谢谢你还在打铁的路上,这样父亲会高兴的。你打铁的锤声父亲都应该听到了。
夜里,罗铁匠父子和老铁匠一家吃了个团圆饭,快一个月了,罗铁匠第一次喝多了酒,滔滔不绝地说着体己的话,罗小画直到父亲睡下了才和衣去睡。
这么热闹的场面让他忽然想起了已去的母亲,这也正是他要跟父亲出来的原因:他要照顾好父亲,父亲老了,每一次看父亲砸完最后一锤,他总会有些心疼地看着父亲。每天晚上他会再烧好一锅开水,放到父亲的面前,让父亲好好地洗一洗,泡一泡脚。他想起母亲在世时,父母常常一起泡脚的场景。
他睡不着,又去了院里,地面上还有未化完的雪。他看见一个人站在雪地里,是老铁匠的老大,他叫了一声大伯。老大说,我喝了酒睡不着,出来走走。他和老大站在初冬的月光里,初冬的月光很明,照在单薄的雪地里白花花的。
你娘不在了,多照顾你爹。大伯说。
他点点头,嗯了一声。
你觉得你爹,你爹能受得了吗?
他说,还可以。他想着爹每次接到活儿了,就能提起的心劲。
岁数不饶人,你爹已是六十多岁人了。
嗯,我记住了。他搀着老大的胳膊,说,大伯,你多保重。
又站了一会儿,他感到了一阵凉意,加上晚上喝了酒,也疲乏了,说,睡吧,大伯。脚下的路湿湿的,硬硬的,月光更明朗起来,照在院子里,树的斑驳的影子往院子里投,知更鸟从远处叫过来几声。
还行吗,活儿多吗?
还行,零零碎碎的。
你爹想出来试试,就让他试试吧,现在干啥挣钱都不容易。
嗯,我会照顾好爹的。
老大摸着罗小画的肩膀。
罗铁匠去拜了师傅、师母,小铁匠也去了。罗铁匠在师傅和师母坟前久久地跪了。
他们五天以后离开了旷远村。离开前,他们给老铁匠养狗的几个子女家每家打了一副狗链子,没什么赠留,算一种心意吧。
路上的雪化完了,阳光又高又亮地照在冬日的大路上。在遇到一个十字路口时,罗铁匠对罗小画说,孩子,我们不去紫村吧?都结婚了,你也有了孩子,别再想着胡莲了。
小铁匠摇摇头,说,我是想胡伯!
父亲知道,那时候罗小画刚跟他出来,还不知道锤点,也少力气,往往五锤会打偏了两锤。他教子心切,一次一锤把小铁匠打倒了,锤上的星火燃着了小铁匠的上衣,胳膊上烧了几个窟窿,留下了几个疤。胡莲的父亲当时看见了,他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把罗小画接到了家,直到痊愈。罗小画和胡莲的接触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前边就是紫村了。罗小画想了想,罗小画知道胡医生不在了,胡莲嫁到了城边的一个村,把母亲也接过去住了。他朝紫村看过去,朝辽阔的麦地望过去,麦苗儿在一场雪的滋润后在冬日的阳光里又长高了。
他对父亲说,走吧,我要去拜一拜胡伯。
狗主人的小车是这时候撵上他们的。他们刚过十字路口。不过小车上不是狗主人,是跟狗主人跑事儿的胖子。胖子直接把小车截在了他们的前头,说,罗铁匠,停一停。他又看一眼小铁匠,说,是老板让我过来找你们,老板给你们找个地方回去打链子,狗链子,先打500副。吴老板也相中你们的链子了……
吴老板?小铁匠看着老铁匠,一时都没有回答。
前方就是紫村了。
去了一次远方
少年走在一条大街上,手里的袋子装着三份盒饭。他朝两旁的大楼张望着,找着他要去的那座大楼的方向。他有些迷路了。endprint
永远有过不完的汽车,每过一次马路,都要等几次机会。脚下的路面震动着,汽车散发的热气熏着他瘦小的身体,头顶上的太阳酷烈地晒着。他把袋子换到另一只手上,又一次找着那个宾馆的大楼。他记得的,从楼里出来,穿过马路,挤过人群,找到快餐店,就买了三份盒饭,怎么会迷路呢?他的眼前,是快车道和慢车道的交叉路口,他还在努力辩认,想他的两个同学已经在宾馆等急了,他摸了摸兜里的手机,想着是不是打过去?告诉自己在马路上的位置,让他们下楼。他最后没拿出手机,他相信自己能找到宾馆,这也是对自己的考验。不行,就问路口站着的警察。这一次,他又把自己否定了。不能,不!是不敢。如果说不清马上把自己和同学暴露了:电视上,逃学出来的孩子,都是警察发现后送回学校和当地的。他摸摸袋子,袋子里的热气胀出来,食品袋暖暖的,发软;一股饭的香气渗出来,刺激着他的胃口。他站在路边一棵大树下,仰起头,看四周相似的大楼,墙体上挂满了广告,明星们的脸被挂得高高的。他在大楼和人流车辆的缝隙里,寻找着那个“友满楼”的宾馆。在城市的人流里,他孤独地站着,忽然有些腻烦了……
孩子叫肖成成,三天前,他和陈小坤、杜家男一齐离开学校。他们是文城某校六年级的学生,都十三岁。
星期四下午,学生都朝操场上集合,学校要开夏季运动会的动员会。操场上的天格外蓝,白云像海面的船帆。肖成成常常一个人坐在草坪上,想他乡村的家:村里有更宽敞的田野、天然的植物;还有爷爷、大伯、大娘,叔叔、婶婶,哥哥、姐姐,一大家人。他跟着爷爷到辽阔的地里去,守在沧河边看鱼,还摸着爷爷的光头。爷爷给他烧豆豆、烧玉米穗儿吃。可那是他十岁以前的记忆,十岁以后,从小学三年级他来了城里的这所半封闭的学校,他的父亲这一年调到了城里,他们在城里安了个家。母亲在农闲的时候,住在城里,很少回村里。每一次坐在草坪上,他会想起瓦塘南街,想起爷爷的光头,爷爷给他泼的鸡蛋水喝。
可是,这个星期四的下午,肖成成,还有陈小坤、杜家男感到了异样。他们看见他们新换的班主任薛老师一直在打电话,打电话!好像还说到他们某一个人的名字。三个孩子,神色严峻地看着薛老师,看着薛老师不断变换的神色、不断举起又放下的手势。猜测着她为什么会说到自己的名字?是不是说到了自己的名字?刚才在给谁打电话?是不是某一个人的家长?是不是把前天晚上发生的事,对自己的父母说了?还有,今天的全校大会,会不会和自己有关?正如老师之前对他们的教训:要在大会上点他们的名字,还要他们在大会上作一个检查。
前天晚上,下了晚自习,肖成成又坐在操场上。晚风一阵阵刮过来,头顶上缀满了星星。他在想念原来的班主任赵老师,赵老师不知什么原因被换了下来,去教另一个班。半年里,他们的班主任频繁地更换,换得他们心烦。私下里,放了学,同学们都在议论。陈小坤找到了肖成成,陈小坤和肖成成是好朋友。几年里,肖成成慢慢了解了陈小坤的经历:陈小坤的妈妈和爸爸离异了,陈小坤和妈妈一起,每周五都是陈小坤的妈妈来校门口接他。有一次,陈小坤的爸爸从做生意的东莞回来,请陈小坤吃饭,陈小坤把肖成成和杜家男也叫了去。吃了饭,陈小坤和父亲告别。陈小坤看着父亲的身影掉泪,肖成成拉紧了陈小坤的手。陈小坤忽然喊:“爸!爸——你什么时候还来看我?”陈小坤的爸爸又跑回来,父子俩抱在一起。从此,肖成成和陈小坤更好了,下了课或来操场上,两个人常常在一起。
这天晚上,来操场的还有杜家男。陈小坤忽然提议:“我们出去走走吧!”
“走走,去哪儿?”肖成成问。
“街上!”陈小坤说,“我有点饿了,出去吃点东西吧?”
杜家男说:“我们这是封闭学校,不让出去,也出不去!”
肖成成说:“对,几年了,我们可没有出去过一次。”
陈小坤说:“你们真愿意陪我出去吗?我有办法!”
“怎样出去?”杜家男问。
“我看好了!”
“吃饭,你有钱吗?”杜家男提出了一个问题。
“有!”陈小坤掏出了一个皮夹子。肖成成那次看见过陈小坤的父亲给过他钱。
肖成成一直不说话。
陈小坤只好来求肖成成了。他扳着肖成成的肩膀,说:“成成,我们出去一次吧,我真的饿了,就这一次。”
肖成成摇摇头,说:“不,不能这样!”
杜家男站着,他在想着,如果肖成成出去,他就和两个人做个伴。
陈小坤在继续做着肖成成的工作。
肖成成到底答应了。
那天晚上,他们去了网吧。
他们是随着下晚自习的中学生混出去的。肖成成的手被陈小坤牵着,好像惟恐肖成成再有动摇。如果肖成成不出去,杜家男肯定不会和他出去的,这一点他看得出来,即使在日常生活里,陈小坤都是个非常敏感的孩子。
陈小坤观察过大哥哥、大姐姐蜂拥而出的时候,是可以混出去的。这时候,保安的眼睛顾不过来,之前,有过混出去的学生。有一次他就站在大门里边的榆树下,大榆树下是一片灯光的阴影,看着一拨拨儿哥哥姐姐们出了大门,走向温暖的家,他想妈妈了。每一次想妈妈的时候,他几乎都是站在大榆树下,想象着自己也可以像鱼一样游出去,盼着自己长大,上了中学就自由了,和大哥哥、大姐姐一样自由地回家,和亲人团聚。他的家并不远,就在县城,之所以上了这所封闭学校,是从父母的僵持开始的,谁也没心把精力放在自己的身上,常常为生活中的一点小事寸步不让。最后,他跟了母亲。父亲去了远方,一年难得回来一次。上一次,是个例外。
每到星期五是回家的日子,这一天陈小坤特别想家,不,是从星期四就开始想家了。放了学回到寝室,他提前一天在准备回家要带的东西:书本,该换洗的衣物。星期四,他常到这棵大榆树下,张望着大榆树,要是有一片树叶飞下来,变成一只船,不,变成一个小飞行物,自己就可以飞过学校的大门,滑过学校的院墙。
陈小坤混出去过一次,随一个大哥哥的身影,拽着大哥哥的自行车。大哥哥注意到他了,出了门,大哥哥叫住他,对他说:“你没事吧,需要我帮忙吗?”他摇摇头,有些迷惘。大哥哥说:“你是不是饿了?饿了,我去给你买东西吃!吃了,你赶紧回去,要守纪律。”endprint
大哥哥戴着眼镜,扶着自行车,非常诚恳地看着陈小坤。陈小坤的眼前是一条古老的街巷,街巷里格外静。大哥哥还在劝他,说:“回去吧!啊,小弟弟!”说着,大哥哥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面包,递到他的手里。“回去吧,这样不好,不安全!”他又抬头看着慈祥的大哥哥,大哥哥推着他,似往一片湖里推一只小船,推一只泅水的鸭子。
陈小坤瞅准一个机会,趁着又一窝人流,回到了校园。
他抓着肖成成。还有身后的杜家男。往大榆树的阴影里带。他鼓励自己,要带肖成成出去一次,既然走到了接近出去的地方。又一拨儿人流,下学的高峰。他拽住肖成成,身后紧跟着杜家男……
本来不去网吧的,可他们回不去了。
事情就这样出来了,查寝室时,被发现了。第二天早晨,在他们想趁着早自习的人流混进学校时,被保安抓住了。接下来的流程不难想象,老师、主任、寝室长不断地审问。他们出去的事情,马上在班上、在学校公开了。
操场上站满了纵队。
小学部和初中部都集中在草坪上。肖成成感到了更多的目光,针扎一样,草坪上的草也变成了针尖,从脚底下钻出来,穿破了脚底。他下意识地看着脚上的白色网球鞋。薛老师的手机还在不断地举起放下,声音隐隐约约,听不清楚。陈小坤越过两三个同学站到了自己身边,杜家男也过来了。陈小坤拉住肖成成的手。
陈小坤小声告诉肖成成:“成成,学校要点我们的名字,这一下我们出名了。”
肖成成摇摇头:“不会!”
陈小坤悄悄示意肖成成:“你看薛老师,是不是和我们的家长联系了。”
肖成成沉默了,因为昨天,薛老师又向他们证实过家长的电话。而且陈小坤告诉薛老师,“我爸爸在很远的地方,你不要和他联系!”
薛老师说:“我记你妈的电话。”
陈小坤说:“薛老师,不要和我们的家长联系,我们再做一次保证!”
肖成成和杜家男也说:“薛老师,我们保证!”
杜家男往两个人身边靠了靠,说:“我们不是保证一定会改正了吗?”
陈小坤叹了口气,说:“学校要拿我们做典型,其他班听说也有出去的。”
肖成成抬了抬身子,身上痒起来,脚底下蜇得更厉害。
他们看见,学校的领导走向了主席台。
三个孩子跑了。薛老师在操场上点名时发现的。
肖成成回到了宾馆。他在大楼的阴影下拼命寻找方向时,看见了陈小坤和杜家男。陈小坤说:“成成,我们以为把你丢了。”
他们住在这家宾馆是三天前。
那天离开操场,他们迅速地来到文城的车站,陈小坤好像胸有成竹地说:“我们先到牧城,然后去火车站买票,到那个景点最多的城市。”景点最多的城市,这些都是从电视上看到的。
陈小坤说:“你们陪我,我去取钱。”
“取钱?”
“对,没有钱我们能去哪儿?”
肖成成这才想起钱的问题。
陈小坤从包里找出了几张卡,拿出了其中的一张。他们是在汽车站附近的邮政储蓄点里取的,直到钻进取款机前,陈小坤下了通牒:“你们出去,离我远点!我要按密码取钱。”看陈小坤一连取了几次钱,肖成成有些疑惑:陈小坤为什么能取这么多钱,而且,手里还有几张卡。
陈小坤说:“走吧!”
陈小坤把卡和钱都装到了包里。
肖成成问:“陈小坤,你怎么有那么多钱?”
陈小坤拽住肖成成,说:“我们走吧。”
“陈小坤,你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钱?”
“我拿了卡。”
“你为什么有那么多钱?”肖成成还问。
“我妈的钱。”陈小坤拽着肖成成和杜家男上了到牧城的车。
他们直奔牧城的火车站。
天色渐渐暗淡,陈小坤拽住他身上的包带,勇敢地走在最前头。还好,下午五点多钟的光景,售票窗口并没有排起让人害怕的长队。陈小坤站在队列里,肖成成和杜家男跟着他在队列中往前行走。我们买去洛阳的还是去郑州的?在来到火车站之前,陈小坤就一直在问。他们热烈地讨论过洛阳的景点:洛阳的牡丹、龙门石窟、白马寺……可是,郑州是他们的省城,这一点他们是知道的,有博物院,动物园,海上乐园……眼前快到窗口了,陈小坤捏钱的手出了汗,又问了一句:“郑州还是洛阳?”
“洛阳!”肖成成这一次没有犹豫,斩钉截铁!肖成成喜欢历史,他知道洛阳是九朝古都。
三张到洛阳的票,当天的竟然有,晚上九点的火车。
拿了票,他们坐在长长又孤寂的候车室里。肖成成安静地坐在两个人的外边,观察着候车室的场景,从进口处不断有扛着包裹的旅客走进来。肖成成在人流中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警觉地站起来,把身子朝人多的地方侧了侧,又走到一个廊柱旁边。仔细看去,原来是一场虚惊,那个人,太像经常外出打工的舅舅了。舅舅是个酒鬼,每次去他们家都要酒喝,喝得高高的,说着醉话回去。喝醉了还喜欢摸他的头,说:“成成,你将来准备上哪个大学?”肖成成抹掉头上的汗,看着陈小坤和杜家男,都歪倒在长椅上。他坐回长椅,面前又多了几个包裹,几只脚搁在包裹上。一个和妈妈的年龄差不多的女人,头枕在包裹上打瞌睡,长头发盖住了她的额头。肖成成想起明天是星期五,妈妈会在门口等他。妈妈喜欢倚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得睡着了,像躺在包裹上的女人。肖成成想:明天,是回不了家了。看看书包,那件白色361°外衣已经脏了。通常,星期五回去,母亲最先洗的就是这件,白色的不耐脏,妈会多泡一泡,洗净了晾在阳台上。成成跟妈来到阳台,听衣裳里的水滴嗒滴嗒落在下边的盆子里,一声压一声得脆。这种声音,是搬到城里住才出现的,在村里住时,洗好的衣服晒在院里的一条长绳子上,衣裳上的水落在地上不出声音,打出的是一个个小坑。母亲起初在阳台上晾衣裳不习惯,嫌干得太慢,说:“这怎么叫晒衣裳呢?”母亲看着衣裳直接见不到阳光,就像庄稼蒙上了一层雾气。所以母亲是怕他的衣服干得慢,周五一回家就把衣服给他洗了。endprint
候车室的光线暗下来,外边的天大概越来越暗了。他抬头看一眼墙上的表,是下午的六点半钟,离九点钟的火车还有两个多小时。陈小坤和杜家男倚着椅子坐着,肖成成想着两个多小时的光阴怎么打发。父亲已经下班了,或许父亲的手里又夹了一本新书:父亲总是往家里买很多的书,父亲除了上班、吃饭,就沉浸在他书本的世界里,让自己也养成了看书、爱书的习惯。他让父亲买的一本《哈里·波特》还没有看完。
陈小坤推醒了杜家男,又推醒了肖成成。肖成成说:“我根本没有瞌睡,你说吧!”
陈小坤说:“还有两个小时,走,我们出去。”
“去干啥?”肖成成拽住陈小坤。
陈小坤看着身旁一个个举起的手机。陈小坤说:“我们得有联系的方式。”
肖成成听出了他的意思。
“可是我和杜家男都没带钱。”肖成成说。
“走吧!”陈小坤一手拽住一个人,很义气。
三个孩子就在火车站附近的营业厅把手机买了。还不错,老板没有让他们买价格贵的,向他们推荐了比较实惠的一款。他们又一人买了一个大肩包,钱都是陈小坤出的。陈小坤出手的大方让肖成成和杜家男吃惊。肖成成把手机拿在手里,三个人的号码彼此一打,都通了。他惊奇地站着,觉得他们的行踪像一部电视剧中的情节。肖成成提出一个问题:“我们以后是还你手机,还是还你钱啊?”
陈小坤想了想,说:“当然是还钱了,我一个人用那么多手机干吗?”
杜家男把手机往陈小坤手里塞,说:“我怎么还你这么多钱啊,我爹妈从来不会给我这么多钱的,我不用!”
陈小坤一愣,又把手机给了杜家男,说:“你不用可以,万一我们走散了怎么办?先拿着,手机的事情以后再说。”
“那我们回去,把手机给你,就不用以后再说了。”
陈小坤把一只手揣到衣兜里,说:“杜家男,你……”
肖成成说:“那,还有我呢?”
陈小坤说:“你怎么了?”
肖成成说:“我也还你手机!”
陈小坤有点不高兴,他忍住气,走动了几步,说:“这事儿咱现在不说!”
杜家男说:“不说不行,得说好了,我回去就还你手机。”
陈小坤瞥一眼杜家男:“好好好,回去还我手机,行了吧?”
肖成成也赶忙说:“我和杜家男一样,我回家也不用手机。”
陈小坤扬扬手,说:“好好好,我回家用三个手机。”
他们在牧城的火车站广场上站着,买手机、提包,只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怎么打发。要是在学校,那么多同学在一起,打打闹闹,在操场上打球、踢球,就该往教室去了。等火车的时间怎么这么长呢?
陈小坤看见了一家餐厅。
陈小坤带头往餐厅走。
可是从餐厅出来,时间还有一个小时,陈小坤说:“我们吃饭太快了。”
肖成成说:“可我们怎么也吃不了一个多小时啊!”
广场上终于亮起了霓虹灯,太阳落下去了,时间一分一秒其实也过得挺快。他们扛着新包,装着新手机,回了候车室。
本来买的是去洛阳的票,半路上,他们改变了主意。陈小坤提议说:“到洛阳更晚了,干脆从郑州下车吧!”
杜家男看了看车票,说:“那我们不是亏了?”
陈小坤说:“下就下了。”
他们在火车上实际上是坐了一个多小时。没有座位,三个人站在车门口。陈小坤站不住,从这节车厢走到另一节车厢,本来没有尿,但进了两次厕所。他说,我还没有在火车上尿过呢,坐过一次,不知道火车上可以尿。陈小坤这样一说,肖成成和杜家男也进了一次厕所,在火车上尿了一泡。
肖成成站在窗前。
“父亲该来了!”他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他看着楼下,楼下是比森林还密集的人群。如果父亲过来,会挡住父亲的目光。他记得一个词:人海茫茫。原来说的是这样的地方。他在人群里搜索,看能不能找到熟悉的身影,父亲黧黑的面孔,自己一眼能认得出来。
肖成成望着楼下的人流,在人头攒动中寻找。父亲走路,一只手喜欢摸自己的肩膀,他在人流里找着手搭在肩膀上的身影。楼下的人流像一条河,一个漩涡,一个漩涡地就流过去了,在这样的人流里找自己的亲人很难。肖成成想,我刚才可能就从自己亲人的眼皮子底下溜过去了。其实,他在刚才出去买盒饭的时候,故意把脚步走得很慢,往人少的、目标好找的地方去。那样,如果家里人幸好来找,目标明确,容易看见。从出来的第二天起,肖成成就自告奋勇,担负起上街买东西的任务,实际上,他有了一种私念,每次出去他都故意往目标明确的地方站站,尽量在街上多呆一会儿,把时间往长里拉,想让家里人尽快地找到自己。
他从窗口俯瞰着,也许可以先看到母亲的身影。母亲的腿略有残疾,是他偶然发现的:那一次,母亲到学校来交一种费用,他在教学楼上目送母亲离开,就在他要回头时,发现了母亲走路的姿势有点不对,一只脚像被石子摁了,脚后跟朝上翘。他一直看,一直看着,直到上课铃响起。周末回家,他又看母亲走路,母亲的脚跟还是有些踮。他终于问了母亲,母亲脱下鞋,让他看自己的左脚,左脚的后跟凹进去很深,整个脚是弯曲的,比正常的脚小了一些,脚趾也弯曲着。他摸着母亲的脚,不说话,第一次心疼母亲。现在,他想在人流里找到那一双脚、那不平衡的身影。身后的陈小坤和杜家男吃完了盒饭,在看电视。陈小坤又要去洗澡。这两天,陈小坤一直把自己泡在浴池里、一直泡,反复地洗,还让杜家男把电视的声音放大,他在浴缸里听。
第一天晚上,他们从省城下了火车,竟然很顺利住进了旅馆,只是简单地问了几句,顺利得让人意外。而且住下来后,除了催缴房费,没有其他人问过他们。肖成成之前的畏怯,对住进旅馆困难的想象,被旅馆的冷漠打得烟消云散。一切的担忧,已经证明是多余了。
肖成成的手机用的已经是第二张卡了。那是出来的第二天早晨,肖成成背着陈小坤,给母亲的手机上发了一条短信:妈,我是成成,我很安全,你放心。就在短信发出的半分钟后,肖成成的手机响起来,肖成成的第一反应,看到是母亲打过来的,他已经把母亲的号码存到了手机上。陈小坤反应及时地摁住了肖成成,不让肖成成接电话,眼珠圆圆地瞪着,说:“不能接!不接!一接我们就暴露了。”陈小坤把关闭键摁了。可只停留了一瞬间,手机又在桌上跳动起来,还是母亲的电话!陈小坤把肖成成的手机抓在手里,又挂掉了。这一回,手机停顿了一会儿,接下来蹦出的是一条短信:成成,你在哪儿,注意安全,全家人都盼你回来!这是父亲发来的。endprint
屋子里沉默着。没等手机再响,没等后边的短信再传过来,陈小坤把手机关了。接下来,陈小坤把手机盖打开,抠出了肖成成手机里的卡。手一挥,卡飞到了窗外。待肖成成跑到窗前,小小的卡米粒一样融进了城市的夜色。
肖成成扭回头,和陈小坤对峙着。他同时把手机摔到了床上。陈小坤做错事似的看一眼肖成成,低下头。沉默了几分钟,陈小坤抓住肖成成的手,说:“成成,我,对不起,我们得先保密,先不要和家里联系,玩几天,我们再说回去。”
陈小坤接着说:“成成,一会儿,我下去再给你买一张新卡!”
“不要!”肖成成斩钉截铁。
“我一定给你买!没卡,手机没法打。”
“我不打!”肖成成赌气地头枕着手躺在床上。陈小坤不再惹肖成成,对杜家男说:“我们把手机都关了!”
陈小坤看着肖成成,说:“我们出来了,就玩个尽兴。成成,我知道你爱学习,我们尽量不耽误时间,我们回去后好好学,这几天你听我的,咱回去了,我听你的。其实,我也想妈,我知道,我妈自己带我不容易。”
陈小坤突然停下了说话,想起他妈是在一个有病的夜晚告诉了他几个卡的密码的。那一天是个下雪天,妈上楼,气喘吁吁,捂着胸口。后来,妈说:“小坤,你和我到医院去一趟。”到了医院妈躺在病床上输液,稳定下来了,原来妈是和几个男人在一块喝酒,被多灌了几杯。就是那一次,妈对他说了密码,拉住他的手,说:“小坤,你爸不管咱了,你就是咱家的男子汉,有些事我让你知道。”
陈小坤说:“就是我妈有病那天,把密码告诉我的。”
三个人都沉默了。
肖成成过来,坐在陈小坤对面,说:“钱,我们将来还你!”
陈小坤站起来,走到窗前,又转回身,说:“我们再玩几天,谁也不能当叛徒。”
“叛徒。”那是电视、电影中的人物,现在用到了他们身上。
肖成成妥协了。到省城的第二天,他们去了动物园,晚上去吃了一顿肯德基,就在立交桥下的那个肯德基店。他没有想到,他的父亲和母亲曾经在立交桥上,看着肯德基犹豫过。可他们之中有一个家长不相信会在肯德基店出现奇迹,机会就如此错过了。
肖成成变得越来越沉默。没事的时候看电视,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繁忙的人流。他有些失望:几天来,他担负采购的任务,一直没能如愿地暴露自己的目标。就在上一次出来买东西的时候,他还故意地错过一次过马路的机会。
他在梦里被叫醒了几次。陈小坤鄙夷地看着他,说:“肖成成,你意志不坚强,将来干不成大事。”肖成成揉揉眼:“去你妈的,我什么意志不坚强。”他又梦见了爷爷,爷爷的头剃得光光的,带着他往村外的河边去,他搂住爷爷的脖子,让爷爷弯下腰,小指头在爷爷光头上弹了几下。他又一次醒了。
终于,第四天,他们开始动摇了。
这是肖成成在起作用,肖成成不多话,但时不时地会蹦出一句:“陈小坤,你真的不想你妈吗?”
陈小坤不回答。
肖成成说:“你妈这么信任你,把这么多钱的卡都给你,密码都告诉你,你妈不知道现在多着急。”
肖成成看着陈小坤:“你妈一个人带你,真不容易。”
陈小坤又换了一个频道,他摁着遥控器,一直摁频道。
肖成成对杜家男说:“杜家男,你想不想家?”
杜家男性格内向,话不多,平时在班里也不多说话,听肖成成问,低着头,憨憨地笑笑。
“杜家男,你爸在城里打工,有一次给你送东西,我看见了,你上一次不是没回家就住在你爸打工的地方吗?”
杜家男记忆里出现一个工棚。
肖成成又问了一句,“杜家男,你妹妹多大了?”
“五岁!”这一次杜家男回答。
“你妈说不定正带着你妹妹在找我们。”
杜家男忽然扭过头,把头抵到了被子上。
陈小坤冲过来,摁住肖成成的脖子,叫嚷着:“肖成成,你他妈别说了!”
可肖成成还在说,等房间里平静下来,肖成成说:“我看过一句话,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安全。”
在离开省城前,他们去一个网吧,看了他们的QQ空间。他们的空间塞满了同学的留言:几乎每个同学都给他们留了话,在等他们回来,等他们回到学校。还有几个,本来说过要和他们一起出来的,在向他们道歉,说:“如果是假期,一定和他们做伴。”
他们分别看到父母的留言。肖成成的父亲在空间里和他谈话,说到了院子外边的冬青,说:“成成,记得我们刚搬到城里住,有一天你故意给我藏起来,让我找,原来你就藏在咱街门口的冬青里。现在,我每次回家,都去冬青那儿找你,我多么希望你再从冬青旁钻出来,喊着我和你妈妈啊……”
肖成成看得眼里含满了泪花。
陈小坤从空间里看到,他爸爸专门从东莞回来了。陈小坤的妈妈在空间里告诉他们:“孩子们,其实我们知道你们在省城里,我们已经知道你们的手机号码,在公安局立过案,但省城太大了,学校和我们在省城找了三天了……”
杜家男没有想到,平常不爱说话的他,会有那么多同学给他留言。还有一个来自邻村的女同学说:“我们是老乡,有时坐一班车回家,你话不多,但很懂事,有座位时让给我坐,让我感动。我们从农村出来上学,大人对我们期望很大!你学习好,回来了,好好地珍惜最后两个月,你会考一个好中学……”
三个人出来,站在都市的阳光下,梧桐树把阳光切割出一条条碎线,快速斑驳的车辆驮载着城市的阳光。陈小坤领着两个人,走向天桥下的一家小餐厅。肖成成朝天桥上仰望,人流在天桥上流动,女人的彩衣像一群蜻蜓,在桥上飞翔。肖成成站定,朝天桥、朝身后的楼群望着,像在和城市作一次壮别。直到杜家男跑过来把他拽醒。
这天傍晚,三个小身影向着回去的方向出发了。
在果园小区的南口下车后,是一条长满了榆树、桐树、杨树的林荫小路。肖成成没入树影遮掩的小路,站在了那片冬青后边。目光透过冬青,看到了他家的窗口。那个窗口,是他周末回来,首先要仰望的地方,那儿的明亮,代表了这个城市的眼睛,蕴藏了所有的亲情。这个方向可以看见进入楼口的大门,正好可以看到他家的窗口:四单元四楼西户。endprint
陈小坤、杜家男和肖成成住到了一家旅馆,他们不敢回家,也不敢直接到学校去。陈小坤到了房间又在洗澡、洗澡!在浴池的雾气里泡着。陈小坤从雾气里出来,和肖成成、杜家男说:“我们今天去网吧玩一个通宵,玩痛快了,再说回家、回学校的事!”
杜家男说:“我们怎么回家?”
陈小坤说:“回家还不容易吗,你这个笨蛋!”
肖成成又在窗前站着,扭回头说:“陈小坤,你不要骂杜家男笨蛋,杜家男学习比我们俩都好。”
陈小坤不再说话,又回到浴缸。
后来杜家男也去浴缸里泡了,和陈小坤一人占着一头,把浴缸里搅满泡沫。杜家男在走向浴池时问肖成成:“成成,你不洗吗?”
肖成成还在望着窗外,“你去洗吧!”杜家男扳住肖成成的肩膀,看一眼浴室的门,悄声问:“成成,是不是想回家了?”又抓了抓肖成成的肩头,说:“我支持你!”
肖成成看着杜家男:“杜家男,说实话,你不想回家吗?”
“想!”杜家男说。
“想回学校吗?”
“想!”杜家男说,“你走吧,我们三个人出来,总得留一个和陈小坤做伴,不能把他一个人丢下,要不就是我们三个人都回。”
肖成成握住杜家男的手。
握了一会儿,肖成成说:“如果我回家了,你们别动,我回去给陈小坤他妈打电话,或者让我爸我妈给你家和陈小坤家消息,那样,他们会找到你们,我们还一起回学校去,好不好?”
杜家男想了想,说:“好,这样好。”
杜家男说:“那我去洗澡了。”
“去吧!”
天傍黑时,肖成成下了一次楼,在他们洗澡时,他下楼去买了一些吃的。他站在小城的大街上,感觉生疏了,朝着通向学校的路上望,有了一层愧疚和想念。他把东西放在了房间里,打开卫生间的门,雾气腾腾的,杜家男和陈小坤无聊地泡在浴缸里。陈小坤说:“你不洗吗?”
“不洗!”
肖成成尿了一泡,离开了旅馆。
冬青上是斑驳的灯光。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肖成成在冬青旁睡着了。等他从梦里醒来,夜已经深了。他在梦里流泪了,父亲和母亲去了很远的地方找他,把他丢在了牧城,他回不了家,见不到爸爸妈妈了。他走出冬青,急急地朝院子里走,可大门锁上了。他又急急地寻找着窗口的灯光,依然看见自己家黑黑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坐在门口的一块石板上,想着,就在门口等,父亲和母亲一定会回家的。后来,他又藏到了冬青后,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迷迷糊糊睡着了。懵懵懂懂地醒来时,他听见了疲惫的脚步,而且,脚步朝大门走来。他紧张地站起来,啊,竟然是父亲和母亲。父亲的手里是一串亮亮的钥匙。他简直要喊了,他的心咚咚地跳起来,嘴张了几张,喊不出来,好像陌生了。他的两眼憋出了泪花,目光朦胧起来。他怕父亲打开门,再把他关在门外。就在这时,父亲突然转身,他拉住母亲,说:“不对,我觉得不对!”
“什么不对,你说什么不对?”母亲的声音嘶哑了。
“我特别心慌,不对,有什么事!成成可能要回来了。”他拉紧妻子的手,“不对,有事儿,成成要回来了!”父亲捂着胸口。
肖成成听到了。他颤抖着,手紧紧拽着手边的冬青,叶子被他拽掉了一片。他看到母亲也紧张地捂住胸口,对父亲说:“在哪儿,在哪儿啊,我这心也跳得厉害!不一样,你说他回来了,在哪儿?”
父亲朝来路上望着。
终于,父亲走向了冬青,走近了路边的冬青。冬青在夜风里晃动,路边的树发出刮动的响声。灯光一时强一时弱地照过来,一束车灯射过,成成赶忙把身子朝低处缩了缩。车灯穿过去了,冬青上掠过被车灯照过的阴影,冬青的缝隙里照进许多条橙色的碎光,像小萤火,在冬青里跳,闪过,又暗下来。肖成成悄悄地往上抬着身子,差一点和父亲的目光相撞,他的身子颤抖起来。父亲丢下了母亲的手,着急地朝冬青蹚进来,拨拉着冬青,在冬青丛里找,低低地喊着:“成成,成成……”
母亲踩进了冬青,一个趔趄,险些被冬青绊倒,在喊着:“成成,成成……”
父亲要拨拉住自己了,母亲急急地跟着父亲在冬青里找,两个人拨拉冬青,喊声愈来愈大:“成成,成成……”
成成没有答应,没有!成成用哭声代表了他的回答——成成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哭了。
成成看见一双温暖的大手,两双温暖的大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