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大唐的缕缕芳魂
——唐诗中的女性形象述略

2014-04-03 12:34周思思
关键词:诗人诗歌

周思思

(中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4)

穿越大唐的缕缕芳魂
——唐诗中的女性形象述略

周思思

(中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4)

按照初唐、盛唐、中唐、晚唐的时间顺序,简要论述唐诗中各类女性的形象及其变迁,指出:初唐女性题材诗歌以描写宫廷女性的上官体、历史美女题材为主;盛唐时期,除宫廷女性题材、历史美女题材继续大行其道以外,思妇、怨妇、弃妇、征妇、勇妇题材盛行起来;中唐时期,由于战争频仍,有关思妇、怨妇、弃妇、征妇的诗歌题材更多更广,贞妇烈女及妓女题材也有所表现;晚唐诗人不仅关注女性的外貌之美,更关注女性的内心世界。有唐一代,除男性诗人关注女性,写下了有关女性题材的大量优秀诗作以外,不少才华横溢的女性诗人从关注自身的角度出发,也留下了脍炙人口的不朽诗篇。

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女性形象变迁

在卷帙浩繁的《全唐诗》(本文所引唐诗,除注明者外,皆出自中华书局1960年版《全唐诗》)中,有许多女性借助于唐代诗人的生花妙笔在中国历史的舞台上留下了自己的身影。她们中有身份尊贵的王妃,有普通人家的少女,有丈夫在外征战的思妇,也有被男性始乱终弃的弃妇、供男性玩弄的妓女等。但无论身份贵贱、地位高低,她们都以各自的方式演绎着自己或喜或悲的人生,谱写了唐代文学史不可或缺的篇章。

一、牡丹初放:初唐诗歌中的女性形象

按照唐代文学史的分期,初唐是指唐高祖武德元年(618年)至唐玄宗开元初年(713年)的近百年时间。经过唐太宗的贞观之治、唐高宗的永徽之治以及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的苦心经营,在被推翻的隋王朝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唐王朝逐渐强盛起来,政治清明,经济发展,百姓安居乐业,呈现出国泰民安的繁荣景象。河晏海清的政治局面在文坛上的表现之一,就是初唐诗坛的宫体诗继续传承南朝宫廷诗的诗风,以描写女性的生活、体态为主要内容,格调柔靡,表现出宫廷生活的浮华和空虚,而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只是宫廷的摆设、男性的玩偶。内容上多歌功颂德、应制唱和,形式上讲究声律对偶、辞藻雕琢。这方面的典型代表为上官体。唐太宗的“建章欢赏夕,二八尽妖妍……无劳上悬圃,即此对神仙”(《帝京篇十首》之八),上官仪的“启重帷,重帷照文杏……残红艳粉映帘中,戏蝶流莺聚窗外”(《八咏应制二首》),“芳晨丽日桃花浦,珠帘翠帐凤凰楼……新妆漏影浮轻扇,冶袖飘香入浅流”(《咏画障》)等诗句,都细致地描写了女子的容貌和身姿,呈现出一幅幅佳人如聚的画面。[1]上官仪的《江王太妃挽歌》《高密长公主挽歌》不仅写歌女舞女,写宫中地位较高的女子用的也是这种对仗工整、意境极具美感的笔法。

在中国文学史上以“初唐四杰”著称的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在唐诗发展进程中占有重要地位,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其作品无论内容还是形式都对初唐的浮艳诗风有所突破,在描写女性形象方面不止于对女性外表的描写,还加入了自己的情感。骆宾王的“……飘香曳舞袖,带粉泛妆楼。不分君恩绝,纨扇曲中秋”(《秋晨同淄川毛司马秋九咏·秋风》),王勃的“妾本深宫妓,曾城闭九重……西陵松槚冷,谁见绮罗情”(《铜雀妓》),这两首描写宫妓的诗不再拘泥于严密的对仗和绮靡的词藻,而是加入了作者的感受。王勃的《铜雀妓》还叙写了宫妓的经历,表现了宫妓内心情感的变化过程。

初唐诗人还为前代美女写诗。骆宾王的“敛容辞豹尾,缄怨度龙鳞……惟有清笳曲,时闻芳树春”(《王昭君》),宋之问的“可怜楚破息,肠断息夫人……情亲怨生别,一朝俱杀身”(《息夫人》),沈佺期的“月皎风泠泠,长门次掖庭……妾心君未察,愁叹剧繁星”(《长门怨》),分别写汉代出塞和亲的王昭君、春秋时期息国国君的夫人息妫和汉武帝的前皇后陈阿娇。诗人们用各自或浓墨或轻描的笔法,述说了一个个前代美人的历史悲剧。

除描写宫廷女子外,平民女子的生活在初唐诗人的笔下也有涉及。刘希夷的“秦家采桑女,楼上不胜春。盈盈灞水曲,步步春芳绿。红脸耀明珠,绛唇含白玉。回首渭桥东,遥怜树色同。青丝娇落日,缃绮弄春风。携笼长叹息,逶迤恋春色。看花若有情,倚树疑无力”(《采桑》),“春女颜如玉,怨歌阳春曲。巫山春树红,沅湘春草绿。自怜妖艳姿,妆成独见时。愁心伴杨柳,春尽乱如丝”(《春女行》),分别描写春暖花开时节外出采桑的普通人家的少女和因思念情郎而愁绪万千的女子,作者将诗中女子的言行举止、情态芳仪描写得细致入微、生动传神,颇具艺术感染力。

初唐时期的女性诗人也开始崭露头角。唐太宗的长孙皇后的《春游曲》,发出了唐代女性的最初声音,诗中尽显刚刚经历王朝更迭、新政权诞生之初唐代女性的朝气与活力。[2]唐太宗的徐贤妃的名作《赋得北方有佳人》:“由来称独立,本自号倾城……悬知一顾重,别觉舞腰轻”,不仅写舞女的外貌,首尾两句还写出了舞女的性格特点和心理活动,末尾一句更是将自己的境遇融入其中。才女上官婉儿的《彩书怨》,一扫宫廷诗歌感情平淡空虚之弊,深刻表达了长居深宫的作者情感上的极度缺乏和孤独。表达真情实感的诗作还有一代女皇武则天的《如意娘》:“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3]这首诗是作者在出家时写给高宗的,作者在诗中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高宗的思念之情。

总体而言,初唐时期诗歌中的女性形象以外表描写为主,内心世界有所涉及但反映较少。

二、盛世华章:盛唐诗歌中的女性形象

盛唐指唐玄宗开元初年(713年)至唐代宗大历初年(766年),大约半个世纪时间。经过开元之治,唐朝更加强大,综合国力进一步增强,经济繁荣,文化发达,对外交流频繁,呈现出包举宇内、舍我其谁的盛唐气象。伴随着国家的强盛,唐诗也迎来了全盛时期。其明显的表现,就是一大批才华横溢的诗人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他们创作出许多脍炙人口的不朽诗篇,取得了辉煌的文学成就。诗歌中的女性形象也更加丰满起来。

这一时期,初唐盛行的宫廷女性题材继续发展。孟浩然的“艳色本倾城,分香更有情。髻鬟垂欲解,眉黛拂能轻。舞学平阳态,歌翻子夜声。春风狭斜道,含笑待逢迎”(《美人分香》),形象地写出了美人的动态之美。李白的“扬清歌,发皓齿,北方佳人东邻子。且吟白纻停渌水,长袖拂面为君起……美人一笑千黄金,垂罗舞縠扬哀音……吴刀翦彩缝舞衣,明妆丽服夺春辉,扬眉转袖若雪飞。倾城独立世所稀,激楚结风醉忘归”(《白纻辞》),写歌女身形优美,歌声动人,舞姿曼妙,不仅描写比初唐时期更为细致,而且还采用了多种艺术手法如反衬法,以环境衬托美人,使她们的美更具有艺术感染力。李白的《宫中行乐词八首》,不仅描写了宫女贵妃的美丽,更展现了她们的才艺,使宫中女性的美更加立体、全面。王维的《洛阳女儿行》,则概括地描述了东都洛阳贵族女性的优裕生活。[4]

历史美女题材诗歌继续大行其道。岑参的“君王嫌妾妒,闭妾在长门……羞被桃花笑,看春独不言”(《长门怨》),李白的“十五入汉宫,花颜笑春红……肠断弦亦绝,悲心夜忡忡”(《怨歌行》),分别写汉武帝时陈皇后和汉成帝时班婕妤的悲剧。较之初唐时期作为旁观者的描写,这两首诗深入到诗中人物的内心,更能打动读者。不同的是,这个时期的历史美女题材不仅摆脱了前人感叹悲剧的窠臼,还加入了具体描写美女生活乃至讥刺嘲讽的内容。王维的“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西施咏》),李颀的“石季龙,僭天禄,擅雄豪,美人姓郑名樱桃。樱桃美颜香且泽,娥娥侍寝专宫掖”(《郑樱桃歌》),李白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清平调》),分别写春秋时期吴王夫差的妃子西施、后赵武帝石虎的第三任妻子郑樱桃和唐玄宗的宠妃杨玉环因美艳绝伦而得后宫专宠的故事。李白的《清平调》还将花与人巧妙地融为一体,手法新颖且构思别具匠心。与上述诸诗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杜甫的《丽人行》。这首诗虽然通篇都是写杨贵妃姐妹和兄长骄奢淫逸的生活,但实际上在这些文字的背后显露出杜甫对这些贵族豪门的讽刺和斥责,达到了同类题材中所未达到的艺术效果。

从盛唐开始,诗人对女性的关注点逐渐从外表转移到内心世界,思妇、怨妇、弃妇题材开始盛行起来。李白的《长干行》:“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讲述一位女子的爱情故事,从儿时的两小无猜讲起,到后来相依相随、长情思念,到最后的忠贞痴情,表达了作者对女性情感忠贞专一的赞赏。《江夏行》则以一个女子的口吻写出自己嫁给一个商人的不幸和怨恨。[5]王昌龄的《西宫秋怨》《闺怨》是描写宫中、闺中怨妇的名作。崔颢的《邯郸宫人怨》则写的是被遗弃的宫女。

普通人家的少女生活也受到了诗人的关注。王昌龄的“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采莲曲》),“钱塘江畔是谁家?江上女儿全胜花。吴王在时不得出,今日公然来浣纱”(《浣纱女》);李白的“耶溪采莲女,见客棹歌回。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越女词》),“镜湖水如月,耶溪女中雪。新妆荡新波,光景两厅绝”(《浣纱石山女》);[6]王维的“日日采莲去,洲长多暮归。弄篙莫溅水,畏湿红莲衣”(《莲花坞》),写少女采莲或浣纱时的情景,不仅写出了她们劳作时的情态模样,更突出地表现了她们天真而又娇羞的神态,从侧面反映出作者对笔下少女的喜爱之情。

唐玄宗后期发生了安史之乱,唐王朝的太平盛世被打破,开始发生剧烈变化,社会动荡,征战频繁。与此相应,盛唐后期的诗歌中开始出现了一些新的女性形象,如征妇形象,这在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的诗中体现得尤为明显。“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孰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垂老别》),写的是一位送丈夫上沙场的老妇。“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石壕吏》),写的是一位家中男子悉数被强征入伍且战死战场,只剩下小孙子的可怜老妪。《新婚别》写的是一位新婚的女子对即将奔赴战场的丈夫的告别之语。三首诗中的征妇虽然身份不尽相同,但是在杜甫的细致刻画下尽显其悲惨的命运。[7]诗人的词藻并不华丽,完全写实的手法却彻底摆脱了初唐时对女性美的过度修饰,表现出女性内心世界所受到的巨大冲击,毫不留情地撕开了唐王朝的盛世外衣,从女性的人格和生存状况出发,将当时女性世界的悲剧表现得淋漓尽致。

盛唐诗歌中还出现了勇妇形象。李白的“东海有勇妇,何惭苏子卿。学剑越处子,超腾若流星。捐躯报夫仇,万死不顾生。白刃耀素雪,苍天感精诚。十步两躩跃,三呼一交兵。斩首掉国门,蹴踏五藏行……志在列女籍,行帛已光荣……岂如东海妇,事立独扬名”(《东海有勇妇》),“西门秦氏女,秀色如琼花。手挥白杨刀,清昼杀仇家。罗袖洒赤血,英声凌紫霞”(《秦女休行》),前者写东海勇妇报杀夫之仇的故事,不仅写出了勇妇对丈夫的深厚感情,更写出了她不亚于男子的胆识和勇气;后者写秦氏女杀仇家报仇的故事,表达了李白对勇妇的肯定和赞许,热情讴歌了唐代女性豪放的性格和不容小觑的力量。

此外,唐诗中还出现了写给妻子儿女的诗,如李白的组诗《寄远十二首》、杜甫的《月夜》《一百五日夜对月》《遣兴》《北征》《江村》《进艇》等。李白的组诗主要写了他对新婚妻子的缱绻缠绵之情,而杜甫则记录了自己与发妻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表达了他和妻子牢固坚贞的爱情。[8]李白还有《寄东鲁二稚子》:“楼东一株桃,枝叶拂青烟。此树我所种,别来向三年。桃今与楼齐,我行尚未旋。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念此失次第,肝肠日忧煎。裂素写远意,因之汶阳川。”诗中写家中的女儿平阳和儿子伯禽。诗人不仅想到儿女的模样,连心理活动都想到了,充满浓浓的思念之情。杜甫也在《北征》中写到自己与女儿久别重逢的骨肉深情。不过,由于唐代狎妓成风,不少诗人出入烟花柳巷,因而更多的还是写妓女的诗歌。李白的“美酒尊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江上吟》),“携妓东山去,春光半道催。遥看若桃李,双入镜中开”(《送侄良携二妓赴会稽,戏有此赠》),“出舞两美人,飘摇若云仙。留欢不知疲,清晓方来旋”(《秋猎孟诸夜归置酒单父东楼观妓》);杜甫的“雨来沾席上,风急打船头。越女红裙湿,燕姬翠黛愁。缆侵堤柳系,幔宛浪花浮。归路翻萧飒,陂塘五月秋”(《携妓纳凉晚际遇雨》);岑参的“朱唇一点桃花殷,宿妆娇羞偏髻鬟。细看只似阳台女,醉著莫许归巫山”(《醉戏窦子美人》),都是写诗人携妓同行或游玩的情景。

盛唐时期女性诗人的作品更加注重感情的表达。唐代四大女诗人之一的李冶在《相思怨》中以海水相比,表达了自己对茶圣陆羽浓烈的思念之情,比前代女诗人的同类作品更加令人动容。在著名的《八至》诗中,李冶以一个终身未嫁的婚姻旁观者的身份抒发了对婚姻爱情的慨叹。《八至》诗充满了哲理,也充满了无奈。在李冶笔下,女性对爱情的理解比起之前的同类作品深刻了许多。唐玄宗早期的宠妃梅妃,也就是才貌双全的江采萍,性情孤傲清高,可惜在杨玉环到来之后便渐渐失宠。唐玄宗看到她写的《楼东赋》后有所触动,特赏赐珍珠一斛,而她却写了一首《谢赐珍珠》,将珍珠原封不动地送还。江采萍在诗中借陈阿娇的悲剧命运写出了自己内心的悲伤,也写出了从古至今女子都逃不出被始乱终弃的悲惨命运。

盛唐时期的诗人开始将对女性外表的关注转向对女性内心世界的关注,这一变化在此时的诗歌中也有反映。此外,由于盛唐后期的安史之乱和狎妓成风,诗人笔下出现了征妇、勇妇和妓女的形象,使得唐代女性形象更加丰满而多样。

三、红袖盈盈:中唐诗歌中的女性形象

中唐指唐代宗大历初年(766年)至唐文宗开成元年(836年)约70时间。安史之乱后,唐王朝一直战乱不断,繁荣稳定的局面一去不返。这一时期的诗歌从理想主义转向反映社会现实,诗歌中的女性形象也大多以表现现实为主,描写歌舞升平的宫体诗很少见了。王建的《宫词一百首》虽然也是描写宫女生活,却不仅仅描写宫中女性之美和宫中怨情,而是表现宫女生活的各个方面,细致入微。白居易的《上阳白发人》,则叙写了宫女生活的痛苦和凄凉。[9]

历史美女题材继续有所表现。刘禹锡的“望见葳蕤举翠华,试开金屋扫庭花。须臾宫女传来信,云幸平阳公主家”(《阿娇怨》),戴叔伦的“汉家宫阙梦中归,几度毡房泪湿衣。惆怅不如边雁影,秋风犹得向南飞”(《昭君词》),李贺的“……紫皇宫殿重重开,夫人飞入琼瑶台。绿香绣帐何时歇,青云无光宫水咽。翩联桂花坠秋月,孤鸾惊啼商丝发。红璧阑珊悬佩当,歌台小妓遥相望。玉蟾滴水鸡人唱,露华兰叶参差光”(《李夫人歌》),张籍的“湘云初起江沉沉,君王遥在云梦林。江南雨多旌旗暗,台下朝朝春水深。章华殿前朝万国,君心独自无终极”(《楚妃叹》),分别写汉武帝陈皇后、王昭君、汉武帝李夫人和春秋时期楚庄王妃樊姬,较之前代笔调更加圆熟。这方面最著名的当数白居易的长篇叙事诗《长恨歌》。该诗首次将历史美女的形象以全面、立体、丰满的方式展现在诗歌中,细致地描述了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悲剧,展现了杨贵妃从生到死的全过程。[10]在白居易笔下,杨贵妃的绝世之美、她的音容笑貌与性格、她和唐玄宗之间凄美的爱情故事,乃至她所经历的一切,无不深深感染着读者。白居易借助叙事、写景、抒情三者的完美结合,不仅写出了一个风华绝代的佳人,而且写出了一位情深意切的帝王,跳出了以前同类题材中美人被帝王无情抛弃后暗自神伤、哀怨不已的传统模式,将对历史美女形象的诠释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由于这一时期战乱频仍,男子多被征上战场,思妇、征妇、离妇、弃妇、怨妇的数量较之以前大量增加,与此相应的相关诗歌题材也更多了,如孟郊的《妾薄命》《空闺怨》、白居易的《白发叹》、卢纶的《妾薄命》《宫怨》、李益的《望夫山》《江南曲》、刘禹锡的《离妇》、张籍的《邻妇哭征夫》、戴叔伦的《闺怨》《春怨》、顾况的《弃妇诗》等。这一时期关注女性题材的诗人群体较之盛唐有所扩大,说明中唐时期人们对妇女的悲惨命运有了更多的关注。

平民女子及劳动妇女的形象在诗歌中所占比例也越来越大。白居易的《采莲曲》、刘禹锡的《采菱行》、张籍的《采莲曲》描写少女采莲采菱的过程,叙述详细,节奏明快,如同一首欢快悦耳的江南小曲,令人回味无穷。孟郊的《织妇辞》、白居易的《缭绫——念女工之劳也》,则以通俗的语言述说了普通劳动妇女的辛苦,揭露了封建统治者的穷奢极欲,借以表达作者的愤怒之情。

中唐的诗歌对女性亲属的描写也有增加。孟郊的名作《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语言质朴无华,却充分展现出一个深切挂念远行在外的游子的慈母形象。白居易的“白发长兴叹,青娥亦伴愁。寒衣补灯下,小女戏床头。暗淡屏帏故,凄凉枕席秋。贫中有等级,犹胜嫁黔娄”(《赠内子》),同样以朴实的语言勾勒出一个贤妻良母的形象。中唐时期写给妻子最脍炙人口、令后人广为传颂的,是元稹的《离思五首》中的其四:“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这种隐晦的比喻显示了作者高超的艺术手法,反衬出诗人那种非对方不可的浓烈之爱。白居易的《念金銮子二首》和韦应物的《送杨氏女》,则是写给女儿的佳作。前者是写给早逝的女儿,后者是写给即将出嫁的女儿。相比盛唐时期同类题材的平铺直叙,这两首诗都极尽抒情。《送杨氏女》中的“幼为长所育,两别泣不休”一句,将诗人对女儿的不舍之情充分表达了出来。而《念金銮子二首》中的“一朝舍我去,魂影无处所”,更是将诗人的丧女之痛写进骨髓,读来令人潸然泪下。

中唐诗歌中写妓女歌女的题材更加广泛。白居易的《山游示小妓》《江南喜逢萧九彻因话长安旧游戏赠五十韵》《醉戏诸妓》《谕妓》《同诸客嘲雪中马上妓》等,都是写与妓女的游乐生活。这一时期有所突破的同类题材,是白居易的代表作之一《琵琶行》。诗人并未局限于一般与妓女伶人的行乐生活,而是深入到她们的生活,去了解她们的内心世界。她们不再只是男人的玩物和消遣的对象,而是有着独立人格和话语权的女性。同时,作者还借叙述琵琶女的身世抒发自己因官场失意而遭到贬谪的悲愤之情。这样的艺术手法表现出其他同类作品难以企及的强大的艺术感染力。李贺的《大堤曲》也是描写妓女的爱情生活,而《苏小小墓》则是写给南齐时钱塘名妓苏小小的。风流才子元稹则有歌颂江南名媛刘采春的《赠刘采春》和声名显赫的名妓薛涛的《寄赠薛涛》:“锦江滑腻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纷纷辞客多停笔,个个公卿欲梦刀。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11]全诗没有一句艳情,却尽显诗人对薛涛才貌的欣赏。

还有一类女性题材诗歌,是写贞妇烈女的。孟郊的“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波澜誓不起,妾心井中水”(《列女操》),叙说了一位女子对丈夫的深情表白。张籍的《节妇吟》,写一位忠于丈夫的妻子拒绝一个男子的追求。两诗都歌颂女子忠贞的爱情和高尚的节操,同时也暗示了自己坚守自我,不为荣华富贵所动的坚强意志。

中唐时期才华横溢的女性诗人为数不少,首屈一指的才女当数薛涛。薛涛聪慧绝伦,通音律,工诗赋。她的“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更忙将趋日,同心莲叶间”(《池上双凫》),将对元稹的浓情蜜意表露无疑。薛涛的组诗《十离诗》,更是以精巧的构思将犬、笔、马、鹦鹉、燕、珠、鱼、鹰、竹、镜等身边寻常之物,写得婉转动人、如泣如诉。在她的笔下,妓女的形象已从以色侍人转向以才动人。在《牡丹》一诗中,薛涛将牡丹拟人化,写出她内心的孤独寂寞。这种借物抒情的表现手法新颖别致,富有感染力。名伶刘采春在《啰唝曲六首》中,写一位独处空闺继而胡思乱想的少妇,用口语化的语言生动地展现了少妇的天真活泼,脱离了前代思妇诗的悲伤寂寞的老套写法,颇有新意。

中唐时期首度出现叙事体美人题材诗歌,频繁的战乱使得有关思妇、征妇、离妇的题材大量增加。此外,写女性亲属的题材也有所涉及,妓女题材开始注重表现妓女的内心世界,平民女性的生活也为诗人所关注。

四、玫瑰余香:晚唐诗歌中的女性形象

晚唐指文宗开成元年(836年)至唐亡(907年)约70年时间。进入晚唐时期,唐朝政治更加黑暗,国势衰微动荡,已呈强弩之末的态势。此时诗歌的感情基调不再高亢激昂,逐渐转向深沉感伤,向着华艳纤巧的方向发展。

这个时期的历史美女题材诗歌,有李商隐的《李夫人歌》:“一带不结心,两股方安髻……土花漠碧云茫茫,黄河欲尽天苍黄。”诗人以其一贯的独特风格,描写了汉武帝时期的李夫人。杜牧的“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过华清宫绝句三首》),“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度几春。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题桃花夫人庙》),分别写唐玄宗时期的杨贵妃和春秋时期息国国君的息夫人。与前代不同的是,这一时期的这类题材多为借古讽今之作,多了对统治者荒淫无道的讽刺与愤懑,少了对美人命运不幸的叹息。《题桃花夫人庙》借用晋代豪富石崇家的乐妓绿珠勇敢坠楼一事,暗指息夫人的软弱,表达方式却又委婉含蓄,说明这个时期诗人已经比较注重挖掘历史美女命运悲剧的背后之因,并将其与个人性格和国家时运联系起来。

较之初唐、盛唐和中唐,晚唐诗人对女性的内心世界和外在之美同样关注。如李商隐的“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无题二首》其一),“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锦瑟》),前者写一位女子与男子相爱却遭到重重阻挠的幽怨之情;后者则是令后人最难理解的一首诗,不过很多人倾向于认为是写给亡妻王氏的悼亡诗。此诗构思奇特,笔法精妙,令人拍案叫绝,读来回味无穷。杜牧的《杜秋娘诗》是作者为当时年老色衰的杜秋娘所写,叙述了其坎坷的一生,读来不禁对杜秋娘顿生同情。[12]温庭筠的《懊恼曲》则表达了作者对焦仲卿和刘兰芝坚贞不渝的爱情故事的赞颂之情。

此外,晚唐时期由于连年征战,经济凋敝,民不聊生,下层女性的生活遭遇在这一时期的诗歌中也有所体现。唐彦谦的“春风吹蚕细如蚁,桑芽才努青鸦嘴。侵晨探采谁家女,手挽长条泪如雨。去岁初眠当此时,今岁春寒叶放迟。愁听门外催里胥,官家二月收新丝”(《采桑女》),通过描写一位勤劳善良的采桑女在苛捐杂税的压榨下所遭受的痛苦,深刻揭露了唐末“苛政猛于虎”的社会现实。[13]杜旬鹤的“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苎衣衫鬓发焦。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山中寡妇》),通过描写一位丈夫在战乱中死去的山中寡妇的凄苦生活和悲惨命运,反映了在统治阶级的残酷剥削和压榨下孤苦无依的妇女的艰难处境。薛莹的“轧轧弄寒机,功多力渐微。惟忧机上锦,不称舞人衣”(《锦》),突出表现了织女们因长时间连续劳作,得不到休息以至精疲力竭的状况。晚唐诗人在描写下层女性的生活疾苦时,笔力较前代要重得多,除了同情更多的是悲愤,这都是源于当时特殊的社会背景。

晚唐时期仍有较多妓女题材的诗歌,李商隐的《赠歌妓二首》《席上作》《饮席戏赠同舍》《饮席代官妓赠两从事》、温庭筠的《苏小小歌》《观舞妓》、杜牧的《赠别二首之一》《代吴兴妓春初寄薛军事》,是这方面的代表作。杜牧对妓女充满同情和怜悯。在《代吴兴妓春初寄薛军事》中,他细致描述了妓女的悲惨生活。这一时期,世俗化的艳情诗也开始盛行。这方面作品的代表人物是韩偓。他的《香奁集》尽是对女性体态、外貌极为细致的描绘,风格艳冶而柔靡,几乎是初唐宫体诗的再现。[14]

晚唐最著名的女诗人当数鱼玄机。她在名作《赠邻女》“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中,以无价宝比有情郎,用反衬的手法写出了封建社会女性的婚姻爱情悲剧,意蕴比起前代同类作品更为深刻。《卖残牡丹》是她创作的咏物诗。比起前代薛涛借牡丹抒发自己看似热闹实则寂寞的心情,她借残牡丹表达了自己因心高气傲而不被赏识的处境。此外,她也有写思妇闺怨的题材,如《闺怨》。

晚唐时期由于经济凋敝,社会动荡,诗人多将笔力集中于表现下层妇女的苦难生活,以反映末代社会现实居多,其他题材也无不显露出一种末世之感。

综上所述,在大唐王朝近三百年的历史中,唐诗生动地反映了唐朝政治、经济、社会生活等各个方面的发展状况。如果说唐诗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座巍峨的丰碑,那么,其中的女性题材作品则是这座丰碑上的一颗璀璨的明珠。借助于灿若星汉的唐代优秀诗人的神来之笔和唐朝这个中国历史上相对来说最为开放自由的社会历史背景,唐代各类女性鲜活地活跃在大唐盛世这一广阔的历史舞台之上,吟唱出她们或喜或悲的人生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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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NumerousWomenThroughoutTangDynasty——OntheFemaleImagesinthePoemsofTangDynasty

ZHOU Si-si

(SchoolofLiteratureandJournalism,South-centralUniversityforNationalities,WuhanHubei430074,China)

This article briefly discusses all kinds of female images and their changes in the poems of Tang Dynasty according to the time sequence of the early Tang Dynasty, the flourishing period of Tang Dynasty,the mid-Tang Dynasty and the late Tang Dynasty. It points out that the poems with women as their theme in the early Tang Dynasty were mainly described about the palace women in Shangguan style and the beauties in history. In the flourishing period of Tang Dynasty, in addition to that, the themes of palace women and beauties in history were still very popular, the themes about the women missing their husband, the complaining women, the deserted women, the women whose male family member were in the battlefield and the brave women began to enjoy popularity. In the mid-Tang Dynasty, due to the frequent wars, the poetic themes about the above-mentioned women were more frequently and extensively expressed. And the theme about chaste women and prostitutes were also described. The poets in the late Tang Dynasty were not only concerned about the beautiful appearance of the women, but more concerned about their inner world. Throughout Tang Dynasty, besides the male poets' concern about the females, who wrote a large number of good poems with women as their themes, a number of talented poetesses, from the point of view of being concerned about themselves, also produced the immortal poems that have enjoyed great popularity.

The early Tang dynasty; The flourishing period of Tang dynasty; The Mid-Tang dynasty; The late Tang dynasty; The changes of the female images

2014-08-22

周思思(1989-),女(汉),湖北武汉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唐、宋文学方面的研究。

I206.2

A

1671-816X(2014)12-1252-07

(编辑:佘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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