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立强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东广州510006)
皮埃尔·布迪厄指出:“斗争自身创造了场域的历史;通过斗争,场域被赋予一个暂时性的维度。”[1]80文学场域的双重结构形态注定了其存在形式就是永无休止的符号斗争。这种斗争主要体现在希望得到圣化地位的新锐先锋派与已得到圣化的先锋派之间的文学角逐,而斗争的目的便是争夺更多的符号资本,获得文学秩序的掌控权。20世纪20年代初的中国文坛,不断崛起的新文学社团正是通过斗争创造了自身场域的历史:新文学通过与旧文学的斗争创造着自身的场域,新文学内部不同的势力间也在通过相互的斗争抢夺文学场里有限的符号资本与文学秩序掌控权。斗争是新文学自身不断地新陈代谢、创造并改变自身场域的主要方式和途径。创造社在现代文坛上集体亮相的时候,尚属于“希望得到圣化地位的新锐先锋派”的行列,他们抢夺符号资本与文学秩序掌控权的斗争方式主要就是文学批评。创造社同人的文学批评活动大致可以划分为两类:翻译文学批评和文学创作批评。这是他们争夺“文学秩序的掌控权”和“创造了场域的历史”的主要方式和途径。
创造社同人对批评的重视,早在《创造季刊》创刊伊始便已充分显现出来。郭沫若在《海外飞鸿》中说:“《创造》出版后,每期宜专辟一栏,以登载同人互相批评的文字,用六号字排出最好。”[2]17创刊号刊载了成仿吾的小说《一个流浪人的新年》,后面附有郁达夫、郑伯奇、郭沫若、陈君哲等人简短的评说,还有成仿吾自己对小说创作思想的阐述,这些文字构成了同人批评。此外,《创造季刊》创刊号刊登的郁达夫《艺文私见》、张资平《出版物道德》和《创作》以及郭沫若的《海外归鸿·二》,也都是批评文字。在《编辑余谈》中,郁达夫说他自己“本来打算在评论坛里,大大的做一篇中国创作界批评,因为没有工夫读新出的各杂志和日报上的小说,所以竟流产了”[3]26。从郁达夫的话语中我们可以知道,创造社同人最初想要开设的批评栏的名称应该是“评论坛”。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评论坛”的名称并没有出现在《创造季刊》创刊号上。很多学者在其论著中谈到创造社批评栏目的设置时,都认为“创作”“批评”“杂录”三个栏目最早出现于《创造季刊》创刊号,这种表述与实际情况严重不符,错误的原因可能来自对郁达夫和郭沫若一些相关文字的误读。“创作”“批评”“杂录”三个栏目名称被明确地标示出来且并列使用,乃是始于《创造季刊》第1卷第2期。
批评文字在《创造季刊》创刊号占据了很大的篇幅,在当时的文坛上不可能不引起读者们的注意。就批评对象而言,除了与成仿吾《一个流浪人的新年》有关的批评文字之外,《创造季刊》创刊号其他批评文字,锋头所向,皆为文学研究会,简直就是针对文学研究会的一个批评小专辑。关于成仿吾《一个流浪人的新年》的“批评”,评价基本都是正面的,带着理解和同情;针对文学研究会的批评,则充满了讥诮和不屑。就在这一期的《创造季刊》上,郭沫若批评国内文坛批评现状时说,“我国的批评家——或许可以说是没有——也太无聊,党同伐异的劣等精神,和卑劣的政客看流不相上下,是自家人的做作译品,或出版物,总是极力捧场,简直视文艺批评为广告用具;团体外的作品或与他们偏颇的先入见不相契合的作品,便一概加以冷遇而不理。”[2]18郭沫若批评的“党同伐异的劣等精神”,用于创造社自身的批评行径,其实也很恰当。《创造季刊》创刊号言行严重不一的表现颇有些自欺欺人的意味,其实这也正表现了郭沫若等创造社同人作为文坛闯入者的无奈。新文学发生期的符号资本极为有限,新文学自身话语空间的拓展,很多时候并不是由作家、翻译家、编辑和批评家们自由平等的讨论形成的,而是在相互的抨击、碰撞中“杀”出来的。
创造社同人文学批评活动方面取得的巨大成功并非在于党同伐异。竖起了怎样的旗帜,抑或措辞如何激烈,这都是些扯不清楚的问题(为艺术的旗帜并不能确立他们在批评活动中的优势地位,成仿吾对鲁迅小说《不周山》表现主义式的批评引来的反响并不妙)。郭沫若等固然认为文学研究会没有几个真正的作家,茅盾却也在要求创造社成员能贡献拿得出手的创作。作为文坛的闯入者,创造社同人清醒地知道需要的是立竿见影的批评效果,是一场又一场连续不断的压倒性胜利。为此,创造社同人迫切地需要找到一个恰当的能够迅速确立自身批评优势的突破口,而这个突破口历史性地落在了翻译身上。有学者指出:“创造社的批评是从翻译开始的。先是郭沫若在《创造》季刊创刊号的《海外归鸿·第二信》里批评了国内的翻译界。继而郁达夫在《创造》第2期上发表了《夕阳楼日记》……”[4]202对于“创造社的批评是从翻译开始的”这一说法,笔者是赞同的。但是,认为翻译批评始于郭沫若在《创造季刊》创刊号上发表的《海外归鸿·二》的观点则很值得商榷。《创造季刊》第1期上的批评文字,除了郁达夫的《艺文私见》,张资平和郭沫若都有文字指摘文学研究会成员的翻译问题。郭沫若的《海外归鸿·二》固然是翻译批评;张资平的《出版物道德》一文,从题目则知批评的是出版物上的重译和抄译问题,故而张资平的这篇文字也应该算是一篇翻译批评。就此而言,在郭沫若的《海外归鸿·二》和张资平的《出版物道德》之间,没有理由舍张资平而取郭沫若,将《海外归鸿·二》视为翻译批评之始。另外,《创造季刊》创刊号上翻译批评和非翻译批评文字共存,若是断定“创造社的批评是从翻译开始的”,那么批评起始点肯定应早于《创造季刊》创刊号。笔者曾发表过《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翻译问题论争探源》一文,指出早在《创造季刊》创刊号出版之前,郭沫若就已经与文学研究会成员就开始了批评与反批评活动,对话的焦点主要是“翻译是媒婆”、文学翻译的经济性等问题。[5]49当时创造社同人还没有属于自己的刊物,面对郑振铎等人的翻译批评,郭沫若的回应文字态度很温和,没有后来那种咄咄逼人的批评架势。
谈到创造社和文学研究会的“打架”时,一位学者指出:“‘打架’需要理由。对于文学作品创作,无论是郭沫若还是郁达夫、成仿吾、张资平,都没有足够的把握和理由去指责文学研究会的不足。而对于他们比较拿手的翻译,尤其是德文翻译,却表现得异常活跃、信心十足,言辞之间毫不掩饰对‘战斗’的热衷。”[6]51创造社同人比较拿手的,并不仅仅是翻译,在纯文学创作上他们也占据着绝对的优势。翻译文学批评之所以备受创造社同人青睐,乃是因为在这方面出现了对创造社同人绝对有利的形势。仔细观察创造社同人发起的翻译批评,郭沫若等人很少在翻译的选材、翻译的风格和翻译的目的等问题上和对方纠缠,而是紧紧抓住译文的对错问题展开批评。《创造季刊》创刊号《编辑余谈》一文中,郁达夫提出:“我们所欢迎的批评,不仅限于小说,就是诗歌哲学之类,也可以的。但是翻译品的批评,只可评他的译文错不错,译法好不好,不能评他的内容,这一点要请投稿者诸君注意。”[3]26郁达夫撰写的这一份声明,实际将创造社自身对于翻译批评的注意点与茅盾、郑振铎等人的翻译批评注意点区分了开来。着眼于“译文错不错”展开批评,这是创造社同人翻译批评的一大特色,也是他们的翻译批评活动最有成绩的地方。郑伯奇在《新文学之警钟》一文中说:“翻译界,除了为误译打笔墨官司而外,没有可以引人注意的事情。”[7]1郑伯奇此语固有夸张之嫌,却也与事实相去不远。
从误译(包括错译)入手展开翻译批评,乃是因为当时的中国翻译界误译(包括错译)过于泛滥,同时也因为其代表人物正是创造社同人在文坛上要挑战的对象。郁达夫批评说,不负责任的误译“在目下的中国,不知更有几多。可怜一般无辜的青年男女,白白的在那里受这些译书的人的欺骗,中国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有进步呢?”[8]3张资平在致郭沫若的信中说:“商务印书馆太可恶了!他竟把错译如麻的《意门湖》大登特登地登在新制中学说明书内,叫他们取来做国语科的教材参考书……中华书局出的书错误尤多,我们何不在《创造》后面开辟一栏批评一切出版物?”[9]70在为《创造日》撰写的《终刊宣言》中,成仿吾说:“我们当初的几种计划之中最重要的——可以说是使我们突然高兴着手开辟这块新土的原因的——是对于新旧出版物的一种监察与批评的工作……市井无聊之辈,也弄出一些有名无实的翻译与著述出来,这种种的颓风,我们实在不能沉默。”[10]1与批评的宏愿和宗旨相比,更可贵的是创造社同人切实的文学翻译批评实践。“唐先生在《意门湖》里面,把点头译作摇头,把蜜蜂认作梨子。郑振铎君把客厅Drawing-room译成了图画室,伍剑禅君译雪莱的《西风歌》竟把to be的第二人称art译成艺术(arts)。这样的便是现在的翻译界!”[11]18在《读了珰生的译诗而论及于翻译》一文中,郁达夫批评王统照的译文说:“We shall not find the stars unkind是不能译作‘我们不要去找出这些星星们的不仁慈的。’譬如我们说I don’t find him unkind,若译成中国话,岂可以说‘我不找出他的不仁慈’么?find译作‘找出’,未免太呆了。在这一句里的shall也不应该译成‘要’字的。此外我更觉得the stars有一种另外的意思,因为英文的stars有时可以作‘运命’讲,譬如说The stars were against it,是‘运命却与此相反’的意思。我疑Dowson 此处的 stars也当作‘运命’用。”[12]115周全平批评《科学大纲》的翻译时说:“译书的是大学校的大教授,是学术界的领袖;怎样可以不把发表思想的工具——文字修理完整呢?”随后指出了一些翻译不通的地方,譬如“生物已分布于全球之面及地球下之水中”,“甚大之鲑鱼,虽有时为钓者所获,并不能食于淡水之中”[13]26等等。成仿吾的《“雅典主义”》批评茅盾将无神论译为雅典主义,《喜剧与手势戏》批评了张东荪“若是手势戏便是开场;若是喜剧就是终了”[14]31的翻译。这些都是创造社同人翻译批评的著名案例。
以批评的方式引起注意,甚或是“打架”,进而由此“杀开一条血路”,在现代文坛上确立自身的位置,这是创造社同人一贯的批评策略。开展批评活动的时候,创造社同人或许会显得盛气凌人,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从不和稀泥。“如果就事论事而言,创造社的批评基本上是对的。因此,他们遭到反击后,毫不示弱。”[4]203创造社的批评之所以“基本上是对的”,并不是因为创造社同人都是“天才”,或者比文学研究会高明,乃是因为他们在展开批评活动的时候,能够以己之长攻敌之短,选取最有利于自身的一个角度展开批评,即错译、误译。就翻译批评而言,以误译作为批评焦点的确是比翻译的选材及内容方面的讨论更能显示讨论者水平高下的问题;另外,与直译、意译等翻译标准的批评相比,误译错译的指摘也更容易找到较为确切的标准,不至于形成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胶着局面。郭沫若在《论翻译的标准》中说:“张东荪氏说翻译没有一定的标准,这在文体上是可以说得过去:譬如你要用文言译,我要用白话译,你要用达意体译,我要用欧化体译,这原可说没有一定的标准。但是这些所争的是在甚么?一句话说尽:是在‘不错’!错与不错,这是有一定的标准的!原书具在,人的良心具在,这是有一定的标准的!”进而提出:“指摘一部错译的功劳,比翻译五百部错译的功劳更大:因为他的贡献虽微而他的贡献是真确的。这种人不独译者当感谢便是我们读者也当感谢。”[15]15在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翻译问题论争初期留下的最为重要的意义之一,便在“指摘一部错译的功劳”。因为,“要没有李逵出来舞一次板斧,‘雅典主义’恐怕永远是‘雅典主义’,‘手势戏’恐怕永远还在‘开场’呢!我诚确的感觉著,现今国内文艺界实在最须要批评的工作,并且是须要消极的批评的工作。”[16]15初期创造社同人在日留学时间平均在十年左右,日本学校外语学习所占比重很大,德语、日语和英语对很多创造社成员来说都不成问题,这使他们在翻译批评中占尽优势,他们也充分发掘运用了这一优势。
从语言角度入手,探讨译者自身的素质等诸问题,进而开展翻译批评,是创造社同人翻译批评最为常见的批评模式。《夕阳楼日记》一文中,郁达夫批评说:“我们所轻视的,日本有一本西书译出来的时候,不消半个月工夫,中国也马上把那一本书译出来,译者究竟有没有见过那一本原书,译者究竟能不能念欧文的字母的,却是一个疑问。”[8]7《说翻译和创作之类》一文中,郁达夫开篇指出:“翻译,在中国似乎是最容易也没有的一件事情。因为完全不懂外国文的人,在中国,也可以用了之乎者也来翻译,并且大家都还在说他译得很好。其次稍稍懂一点外国文的人,更加可以来翻译,只教有一本华英字典在手头,将英文本上的字一个一个地翻出连结起来,就够了,对此人家也会称颂他是翻译专家。”[17]43《牧夫》中,成仿吾直斥:“这些嫉妒他们的人与无知无识的人,不是拾起外国的一二废物来大吹特吹,便是挟一部字典来乱翻乱译,而都朋比为奸,利用政党式的组织,欲以离奇的介绍与错误的翻译书来垄断一个时代。”[18]7实际上,这种翻译批评的杀伤力远比由“翻译是媒婆”引起的关于翻译地位的探讨大,也比翻译的“经济”问题的探讨要大,因为所批评的不仅仅是译者翻译的价值取向及如何看待翻译的问题,而是对译者本身能力的质疑。“近来的翻译品所以愈趋愈下的原因,就是翻译者把这第一层工夫看轻了之过。再说浅近些,便是翻译者自己并没有把人家的文字看懂,便孟浪跑来翻译之过。”[14]22“……姓梁的没懂原文。我想这简直没有辩论的余地,英文还没学通……”[19]14《“雅典主义”》一文中,成仿吾批评了对方错误的翻译之后说:“佩韦君译出这样的东西来,我们只把那一小段看了,就可以看出:(一)佩韦君不懂英文;(二)佩韦君关于雪莱差不多什么也不懂。”[11]20批评了郑振铎译《新月集》几处错误后,成仿吾说:“新月集只是儿歌集(Child-poems),所用的文法和字句极简洁明了,学过一两年英文的人大都能够了解;以上所举三例在原文也并非难懂,而郑君竟至大错,郑君的译书资格已经自行取消了,亏他还自夸‘很忠实,且不至于看不懂’。”[20]8从媒婆与处女的问题到翻译的经济论问题,到误译(错译)的批评再到译者主体素质的批评,创造社同人参与的翻译批评活动也走过了几个不同的发展阶段。在媒婆与处女、经济论等宏观翻译批评问题上,郭沫若等创造社同人没有占到便宜,反倒有一种被教训的意味;然而,在误译(错译)的批评和译者主体素质这些问题上,郭沫若、成仿吾等创造社同人却表现得虎虎生风,以横扫一切的态势在交锋中占据了绝对优势,将这方面的翻译批评作为了争夺文坛话语权的最佳突破口。在论战中,交锋双方都会选择对自己最为有利的批评角度和话语形式,而创造社的误译批评正是“打架”选择的自然结果。
前期创造社的误译批评是真正意义上的批评,在“判”与“断”两个方面的表现非常优异,即便是批评中带有“党同伐异”的色彩,也不能遮蔽其批评准确犀利的光芒。纯粹从批评的本原意义上来说,前期创造社同人的误译批评其实也为后人树立了良好的榜样。在现代文学翻译的初期阶段,前期创造社同人的翻译批评也有效地纠正了靠着翻字典就轻易动手进行翻译的行为,促使着一些译者努力提高自身翻译水平。翻译批评大致可以分为译者批评、过程批评、译作批评、影响批评等。若说文学研究会同人的翻译批评侧重于翻译的取材和翻译的影响,前期创造社最侧重的则是译文(错译误译)批评。不同的批评侧重在相互对立的同时也构成了事实上的互补,共同拓展了现代文学翻译批评的话语空间。
对创造社同人“发见一处误译,有时竟至于特做一篇长长的专论”[21]302的批评行为,鲁迅先生颇不以为然。迄今为止,各种现代文学批评和现代翻译批评研究,对创造社的误译批评也大都不予正视,或只一笔带过。“为艺术”的主张和“打架”总是人们谈论创造社批评时最为津津乐道的话题。见仁见智本也没有什么,但是忽略了创造社误译(错译)这一最主要也最有成效的批评实践,也就将创造社批评最有价值的一部分遮蔽掉了。晚清以降,翻译之事大盛,节译、编译、删译等肆意流行,后虽有鲁迅等人倡导硬译、直译,译风稍有改变;但监察误译(错译),毫不留情面地将其公之于众,免使其贻害无穷,在创造社同人之前,鲜有人去做;创造社之后,也少有人认真去做。创造社同人的批评往往不顾情面,点名道姓,直斥对方翻译的谬误,并将其公布于大众读者面前。这种做法虽有自身挤进文坛的算计,却也有利于打破中国向来讲究一团和气不揭人短的批评陋习,为开拓真正的现代公共话语空间贡献了自身的力量。前期创造社误译(错译)批评显示出来的,正是创造社批评实践中认真执著的一面,也是一团和气的中国批评界向来最缺乏的东西,这才是前期创造社批评(翻译批评)最可宝贵的财富。
前期创造社批评激情四射,搅动了整个新文学场域,造成了“鲶鱼效应”,其效果正如王独清所说:“我敢说社会的进化多是由这种不和的激战生出来的。等到他们不和的原素消失,自然会携手同行,实在用不着先在那里高唱懒性的调和……文学界有激战,文学才有进步。——甚么叫‘天下本无事’!我们正是要在无事中寻事去做,社会才会有活气呢!”[22]12《新青年》时期,为了引起反响,钱玄同和刘半农合伙搞了“双簧信”的把戏。现在,创造社同人主动跳出来充当了挑战者的角色,只不过他们径直将批判的矛头对准了新文学阵营里的文学研究会和胡适等人。当创造社走上文坛的时候,他们感受到的压力主要来自新文学场域内部。为什么一些好的译作没有出版机会?为什么翻译选材生僻、译者水平低劣、内容错误百出的译文能得以出版、颇受追捧甚或成为教学参考书(唐性天翻译的《意门湖》就被列为“国语科的教学参考书”)?在郭沫若等创造社同人看来,问题的答案便在于文学研究会等垄断了文坛。反对这些“偶像”,推翻他们对于文坛的“垄断”,挺身而出的创造社同人最终开创了一种现代的青春文化。陈思和教授认为,创造社这种“反对所有权威,包括与自己同一阵营的权威”,“也是先锋文学的一个重要特征”。“新文学史上几乎10年换一代,每一代都是新人辈出。他们发散出一种强烈的先锋性力量,毫不犹豫地把前辈推开,毫不犹豫地宣布自己才是文坛的主人。”[23]2通过自身的努力,创造社同人的确成功跻身文学场域的权威行列。而在这之后,创造社犀利无匹的误译批评也随之消弭。对此,鲁迅不无嘲讽地说:“势力一雄厚,就看见大商店如商务印书馆,也有创造社员的译著的出版……这以来,据我所记得,是创造社也不再审查商务印书馆出版物的误译之处,来作专论了。”这种表现,在鲁迅看来,也是“有些才子+流氓式的”[21]303。站在今天,回首前期创造社的翻译批评,笔者认为“才子+流氓式”的东西不应该只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和学习的对象。一定要弄清楚译文对错的执著精神,加以反抗权威的青春文化气息,才是前期创造社翻译文学批评实践最有价值的部分。这应该得到研究者们的充分重视,对当下文学批评(翻译批评)的建设也不无借鉴意义。
[1]皮埃尔·布迪厄.文化资本与社会炼金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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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张资平.通信一则.∥创造日汇刊.上海:上海书店影印本,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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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全平(周全平).读《科学大纲》第一册后.∥创造日汇刊.上海:上海书店影印本,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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