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秀逸
(燕山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北 秦皇岛 063600)
当今世界文坛,村上春树可谓是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其作品被译介到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所到之处均掀起一股“村上热”。迄今为止分析村上作品的评论不胜枚举,其中哈佛大学的日本文学教授杰·鲁宾的《倾听村上春树——村上春树的艺 术世界》(Haruki Murakami and The Music of Words)(本文采用该书2012年版本)系统地进行了专门的论述。本文以此书和村上春树的作品为中心,拟对其作品风格尝试进行以下探讨。
在村上春树的一系列作品中,其尤为突出的一个特征即为虚幻的世界与现实的世界融为一体的结构。如《寻羊冒险记》(1982)、《舞!舞!舞!》(1988)、《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1985)、《奇鸟行状录》(1992)、《海边的卡夫卡》(2002)等作品中的一系列情节都是虚幻暗含实存,现实蕴藏虚构。通过这种手法,村上欲诉说一种不存在的存在感和存在的不存在感。
村上曾说:“将‘存在’和‘非存在’进行比照是他的癖性,亦是他所有作品的基础。他喜欢在作品中并置两个平行的世界,其一显然是臆造的,另一个则较接近于可认知的‘现实’。”[1]101然而村上所构建的这两个平行世界并非毫无关联,他意图通过虚幻的世界让人们重新认识现实社会的本原,进而重新找到自我。这种虚幻世界与现实世界平行交错的结构在其长篇小说《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和《海边的卡夫卡》中同样有所体现。情节的推进使两条平行的叙事线索中的不同人物在时间上和距离上愈发靠拢,读者随这两条平行线索向高潮交汇跨进而上下起伏。阅读这两部小说的最大奇遇就在于发现这两个世界是如火如荼相互关联的。
又如《挪威的森林》(1987)虽表面上看来是部‘俱以实录’的爱情小说,但书中的象徵意味则暗示它绝非这么简单。在“我”17岁时挚友木月突然自杀带给“我”的感悟是:“死并非生的对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2]32-33它道出了存在与虚无、生与死之间相互包含的关系。《挪威的森林》是村上颇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书中的直子可被视为虚幻的象征,绿子则是现实的代表。主人公渡边彻仿佛在虚幻与现实之间徘徊,作品的结尾好似选择了现实生活中的绿子,但从该作品开篇处便可得知37岁的主人公事实上孑然一身,他终究没有选择绿子,而是依然深陷直子所在的虚幻世界中不能自拔,并以回忆的形式写下了《挪威的森林》。
村上春树还通过现实与虚幻相结合的手法,进一步揭示了社会中存在的各种病态现象。例如:《电视人》(1989)反映出村上对电视侵蚀人类生活的担忧;《眠》(1989)中,村上首次尝试以女性视角出发讲述了一位被噩梦缠身的女性如何自我觉醒并重获自主和独立的故事。从主题上来讲,短篇小说《眠》是村上作品步入一个新层次的标志,他充分认识到了一位作家必须恪尽的职责,并致力于去揭露社会的暴力与恐怖,这种清晰的转变也体现在其之后的作品中。
对于村上小说中的这种虚实结合的写法,林少华的评价十分恳切:“村上是通过使现实世界虚无化、使虚无世界现实化来进入事物的本质的,他藉此重新构筑现实的世界,却又强调新的世界的虚无化本质,并在这一基础上把握存在的本质,把握自己意识的根。在村上那里,任何意识都归为意识,而意识的根却是意识自己。”[3]35
村上春树曾表示:“对我来说,中日战争,或所谓日本在东亚展开的战争,正形成一个主题。了解得愈多,就愈觉得日本这个国家体制的可怕可怖,超越了时代集中在那战争之中。……想要从国家体制之类的东西中解脱的想法,以及身为作家不得不涉及那战争主题的感觉,同时存在着。”[4]73
村上的作品中,《寻羊冒险记》是对右翼极端主义分子及大陆冒险主义的超现实主义的一击。村上通过大量的隐喻诠释了他对战争的认识。村上在加州伯克利分校的讲座中指出:《寻羊冒险记》中的“羊”在某种程度上是日本政府不顾一切推进现代化进程的一种象征。明治政府曾将鼓励养羊业(北海道原本没有羊)作为其大陆侵略计划的一部分(为侵略军提供冬装)。该书中的右翼组织的老板可被视为侵略计划的执行者。这位老板利用其在中国掠夺的巨额财富,暗地里逐步控制了日本的政治、金融、大众传媒、官僚机构和文化等,近乎掌控了所有的一切。对此,鲁宾评价道:“村上藉此赋予当代日本消费文化的关键性控制因素以邪恶的动机,并将其与隐藏在日本注定走向毁灭的大陆侵略扩张企图之后的同样驱动力联系到一起。”[1]79《寻羊冒险记》中另外一个隐喻即酒吧的华人老板杰,可视为侵华战争的受害者。在小说的最后,主人公“我”递给杰一张巨额支票,那是他从老板的秘书手里得到的进行寻羊冒险的代价。对此,鲁宾称道:“简直就像是赔付战争赔款。”[1]80村上通过这种隐喻的手法,深刻揭露了资本主义的侵略本质以及发动侵略战争的邪恶势力。读者从中能看出村上在设法以一种可以偿还的方式去面对这场战争,也可感受到村上是一位充满正义与良知的作家。这或许正是中国读者喜爱其作品的一个原因。
村上在其第一个短篇小说《去中国的小船》(1980)的结尾揭示了“我”对中国人的矛盾心理。“当时我想对他说句什么,因我想恐怕再难见到他了。我想对他说的是有关中国人的,却又未能弄清到底想说什么。结果我什么也没说,说出的只是普通的分手套话”[5]30。该作品最终未能阐释究竟是何种原因导致主人公“我”对中国和中国人怀有如此矛盾和复杂的感情,但《奇鸟行状录》就直接明了的多了。书中最后的意象之一是“一弯新月,像一把中国的剑”。至此为止,中国已成为日军在战争中犯下的恐怖屠杀罪行的象征对象[1]195。鲁宾称《奇鸟形状录》是村上创作的转折点,也许是他创作生涯中最伟大的作品。因为它深挖了日本现代史的根源,尤其是日本在二战期间对中国犯下的罪行问题。村上借《寻羊冒险记》中“羊博士”的口指出“构成日本近代的本质的愚劣性,就在于我们在同亚洲其他民族的交流当中没学到任何东西”[6]218。
他在《海边的卡夫卡》这部作品中对战争能否结束战争这个问题也进行了探讨。书中有一处琼尼·沃克与中田的对话充分体现了村上对战争的认识。琼尼·沃克对迟迟下不了手杀他的中田说:“一有战争,就要征兵,征去当兵,就要扛枪上战场杀死对手,而且必须多杀。你喜欢杀人也好讨厌也好,这种事没人为你着想。迫不得已。否则你就要被杀。……这是战争,而你就是兵。……你现在在此被迫做出选择。当然在你看来实属荒唐的选择,可是你想想看,这世上绝大多数选择都是荒唐的,不是吗?”[7]153中田央求道:“中田我就要疯了。我觉得中田我好像不是中田我了”“这点非常重要,中田君,人不再是人这点。”[7]159被逼无奈之下,中田这样的老好人不得不用匕首刺死了琼尼·沃克。虽然中田已经通过杀戮制止了杀戮,但在这个过程中,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可爱的中田老头了。此后他会将杀戮继续下去。在这部作品中,村上借助中田和琼尼·沃克来清晰地向人们传递他对战争的认识——战争泯灭了人性,而杀戮终结不了杀戮。
村上春树的作品魅力不仅体现在他的作品主题上,还体现在它运用了多种文学体裁。例如:《寻羊冒险记》类似一部侦探小说,故事情节扑朔迷离;《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体现了科幻与奇幻并重的文学特征;《家庭时间》(1985)则近乎是一部情景喜剧;著名的《挪威的森林》近乎一部自传式的音乐小说。
鲁宾认为《挪威的森林》最了不起的技巧上的成就也许正在于村上将自传体的日本私小说技巧创造性地用于一部完全虚构的长篇小说[1]136。作者用“我”的口吻来写,在某种程度上起到了模糊现实与小说(虚构)的界限,令读者更容易产生共鸣,这也堪称其写作风格的一大特色。并且小说中的主人公“我”都近乎于社会非主流的边缘人。“他写的都是些自觉与他人稍有不同的人物,他们确信这个世界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一目了然的。那些对自身以及自身在社会中充当的角色蛮有把握,完全认同主流的价值观,生活得兴兴头头的‘成熟’之辈应该不会喜欢村上春树”[1]307。在日本,他的作品中由于缺少父亲型的权威角色,使得它传达信息的方式较能引起年轻读者的兴趣,但却因此常使老一辈评论家无法忍受。大江健三郎曾批判村上的作品:“未能超越对年轻人的生活风尚的影响,无法在更宽广的意义上以对日本的现状与未来的表现引起知识分子读者的兴趣。”[1]100正因为如此,村上的小说在这类非主流的边缘人中所产生的共鸣是显而易见的。采用第一人称的“我”是他决心在他的叙事中远离一切权威感的本能决定。“我”可能会碰上千奇百怪的故事,但对读者讲述时使用的口吻却像个朋友跟我们诉说自己的亲身经历般亲切和随意——而且还会使我们对于故事中发生的事件产生一定的距离感。二十年来,使用这种朋友般亲切的第一人称方式讲述故事一直是村上春树叙事策略的中心环节[1]26。
村上小说中的主人公“我”大多关心日常生活中那些看似琐碎貌似毫无意义可言的事。村上赋予此类琼屑事物以其相应意义,因此其书中主人公对自身游离在社会主流之外并不以为意,反而颇为享受身处孤独与空虚中的状态。林少华称“事实上,村上笔下的主人公也都是颇有本事的、老辣的、不好欺负的。可以说,这也是日本当今相当一部分青年的精神结构和价值观,村上春树恰恰敏锐地、先觉性地捕捉到了这一信息,这正是他走红的一个根本性‘秘密’”[8]89。
值得注意的是,在《奇鸟形状录》中,“我”的态度和之前作品中的“我”发生了明显的转变。“我”开始担当起广泛深入地揭露政治的使命。从这部作品开始,他终于放弃了他一贯酷酷的疏离姿态,开始勇敢地担当起责任,而且大部分的情节虽仍旧发生在第一人称叙述者“我”的思维中,全书的中心却聚焦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1]185。
村上的作品虽然风靡世界,但主要还是东亚真正形成了大众广泛阅读村上的热潮。鲁宾认为这是因为村上笔下的冷静疏离和经常带有戏谑语气的叙事者似乎为生活在儒家严厉家族制度下的读者提供了一种排遣所致。台湾的村上春树作品的译者赖明珠认为:“村上的读者,大部分也是孤独的吧,或者可以说这个时代,都会生活中的人大部分都生活在孤独中。因此很容易捕捉到村上作品的特色。”[4]97
村上作品之所以成为读者阅读视野中的一道迷人的风景线,一个主要的原因就在于其文体的异质性。村上的文体是带有美国风味的甚至是“有若干发明”[9]的文体。正如村上所说,作品中的“日语特性”基本被“洗刷”干净了,毫无“累赘”,形成了区别于传统日本文学的现代异质性文体,具体表现为其语言本身是日语却又不像日语,换句话说是带有英文文风的日语,而不像传统日语。对于这种异质性的产生,村上春树曾说,他爱读的是理查德·布劳提甘和库特·冯尼哥特等作家的作品。他们的小说中都带有某种属于他们本人的魅力,这些人的风格都令他着迷。而他没能从同时阅读的日本当代的小说中感受到这种魅力。于是他就着手创造属于自己的魅力[1]24。由此可见,大量阅读外国作品对村上作品异质性的形成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林少华对村上的文体评价道:“日本式抒情和美国风味水乳交融浑然一体。没有川端康成低回缠绵的咏叹,没有三岛由纪夫近乎自恋的执着,没有大江健三郎去而复来的滞重,没有村上龙无法稀释的稠浓。”[10]44
村上的写作风格突出表现为句子简洁、有节奏感和幽默性。村上也曾谈论到风格问题:“一开始,我竭力真实地去写,但结果却无法卒读。于是我就试着用英文重写开头。我把它翻回日文,再加工一下。用英文写的话,我的词汇有限,就不能写长句子。在这种情况下,竟然给我抓住了一种节奏,比较而言词语精炼、句子简洁。”[1]25值得注意的是,《寻羊冒险记》使得村上春树的写作风格有了一次巨大的改变。村上说在这部小说中,他的风格经历了两大改变——句子更长、更连贯了;叙事成分起到重要得多的作用[1]67。至于有节奏,村上作品中有大量音乐出现,各种类型的音乐为其早期的行文节奏提供了动力。他的近期作品呈现出充沛有力的风格,他认为很大程度上与其挑战铁人三项成为马拉松长跑者有很大关系。提及幽默性,村上说道:“我希望自己的写作风格达到的第三个目标是幽默。我想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我也希望能使他们汗毛直竖、心跳加快。如果能达到这样的效果我会非常高兴的。”[1]146作品幽默感的体现之一就是他给自己的众多作品起的怪异而又滑稽的标题。例如短篇小说《罗马帝国的衰亡,一八八一年印第安人起义,希特勒入侵波兰以及狂风世界》。光标题就有33个字符,但其正文却只占了七页纸。这是一个跟词语与记忆玩的游戏,它让人记住的首先是其超长的标题,其次才是他所描写的那个神秘的狂风世界。
村上春树曾自言,写作是无限逼近死亡的一种状态。他通过对诸多琼屑的耽溺,展示出现代都市社会中,人与自身相处的另外一种途径。他用简洁、有节奏感和幽默的语句以及异质性文体吸引读者注意力,采用第一人称的叙述式手法拉近与读者的距离,架构起虚幻与现实平行并交融的结构,并运用大量的隐喻诠释了他对战争对社会的认识。他曾说“任何人一生当中都在寻找一个宝贵的东西,但能够找到的人并不多。即使幸运地找到了,实际上找到的东西在很多时候也已受到致命的摧毁。尽管如此,我们仍然继续寻找不止。因为若不这样做,生之意义本身便不复在”[11]42。最终,其作品反映的是人类至为根本的问题——即生与死、现实与虚幻、找寻记忆与自我,以及爱的本质问题,他在保有细微感受力的同时又秉持一种近乎虚无主义的态度。在这种充斥着肮脏黑暗与迷茫的社会里,如何找到自己的位置或许是村上一直探求的目标。欣赏其作品,或许能为我国读者在人生价值取向、乃至中国文学的发展方面起到一定的积极作用。
[1]杰·鲁宾.倾听村上春树——村上春树的艺术世界[M].冯涛,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
[2]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M].林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3]林少华.比较中见特色——村上春树作品探析[J].外国文学评论,2001(2):30-35.
[4]藤井省三.村上春树心底的中国[M].张明敏,译.台北:时报文化出版企业股份有限公司,2008.
[5]村上春树.去中国的小船[M].林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6]村上春树.寻羊冒险记[M].林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7]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M].林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8]林少华.村上春树作品的艺术魅力[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1999(2):87-90.
[9]加藤典洋,岛森路子.村上春树站立的地方,载群像日本的作家26·村上春树[M].东京:小学馆,1997.
[10]林少华.村上文学经典化的可能性——以语言和文体为中心[J].外国文学,2008(4):40-45.
[11]林少华.村上春树在中国——全球化和本土化进程中的村上春树[J].外国文学评论,2006(3):38-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