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宗“受佛记”传说考

2014-04-01 22:14闫孟祥李清章
关键词:宋太宗奏折太宗

闫孟祥,李清章

(河北大学 宋史研究中心、历史学院 ,河北 保定 071002)

宋太宗与佛教的关系,在宋史和佛教史研究者中给予了普遍重视,但其被称为佛弟子转世的传说尚未予关注①不仅通史性著作基本不谈,甚至有关宋太宗与佛教关系的专门研究文章,也未见提出和考察。如日本学者竺沙雅章论文《宋初政治与宗教》(淮沛译,见暨南大学中国文化史籍研究所编《历史文献与传统文化》第三集)、黄启江《宋太宗与佛教》(《故宫学术季刊》第十二卷二期)等均未提及此事。只有汪圣铎先生《宋代政教关系研究》提到宋太宗“还讲自己曾亲佛座……”(人民出版社2010年5月版9页),但并未进一步追究。。经过梳理有关材料,笔者发现该传说早在宋太宗时期已经出现,并被太宗认可。揭示当时的该传说,对全面认识宋太宗及其佛教政策有重要意义。

流通较广的两本佛教史书,南末宋志磐的《佛祖统纪》和元熙仲的《历朝释氏资鉴》,都谈到太宗受佛记。《佛祖统纪》记:“(端拱)二年(989),开宝寺建宝塔成,八隅十一层,三十六丈。上安千佛万菩萨塔,下作天宫,奉安阿育王佛舍利塔。……安舍利日,上肩舆微行,自手奉藏。……士庶焚香、献供者盈路,内侍数十人求出家扫塔。上谓近臣曰:我宿世曾亲佛座,但未通宿命耳。”[1]卷43《历朝释氏资鉴》则称:“(太平兴国)辛巳(981),有梵僧法贤、法天、施护三人自西域来。太宗受佛记,遂建译经院。”[2]卷九此二书都注重材料的可靠性,尤其《佛祖统纪》选用资料有根据,这一点史家亦承认。但毕竟二书都是佛教的普通史书,仅据二书说法难作为信史。

宋代佛经翻译始自宋太宗时期。翻译经典完成后,要奏报皇帝,并由皇帝赐入“大藏经”流通。奏报的原折,尚保留在编成于宋真宗时期的《大中祥符法宝录》中。从其中发现,当时的确有太宗先世在佛前闻法并受记的说法。

太平兴国七年(982)七月,天息灾等首次译成三卷佛经,其奏折称:

臣天息灾等言:臣等奉承明诏,俾译梵文庆及空门,荣生觉苑。臣天息灾等诚欢诚抃,顿首顿首!……伏惟应运统天睿文英武大圣至明广孝皇帝陛下,因严百福,化被四洲,乘象运以临人,应贤劫而御事,跻蒸黎于寿域,摄勋植于慈门,德叶无为,化孚有截。尔乃钦承佛记,冥契顿机,将欲广演龙藏之真文,演牛车之了义,弘开驿馆,远集缁流,润色金言,丹青玉谍,昭然盛美,耀于释天。[3]卷三

其中明确说到“尔乃钦承佛记”。当然,“钦承佛记”还不能仅解释为亲自在某佛前受记,因“佛”可以是广义泛指,而“承佛记”也可解释为遵从佛经的说法。但随后的奏折,说得更为清晰。太平兴国八年(983)七月,译成经五卷,其上奏称:

臣法天等言:臣等今译就《大方广总持宝光明经》一部五卷……。伏惟应运统天睿文英武大圣至明广孝皇帝陛下,夙滋德本,洞晓真乘,受密记于双林,为外护于千界,注怀鹿苑,植福鹦林,启译贝之胜因,垂利生之善教。[3]卷三

奏中直接谈到宋太宗“受密记于双林”。在佛教中,双林是释迦牟尼涅槃地。根据佛教说法,释迦牟尼佛在涅槃前,曾预言以后佛法兴衰,并授记在场的一些人将来弘传佛法。《佛临涅槃记法住经》就称:“如是我闻,一时薄伽梵(薄伽梵,佛陀十号之一,此指释迦牟尼佛)在拘尸城力士生地娑罗双林,与无量无数声闻菩萨摩诃萨俱。并诸天人阿素洛等一切大众,前后围绕。时薄伽梵临般涅槃,愍众生故,以慈软音告阿难曰:吾今不久当般涅槃……。阿难,汝等当于如是无上正法,勤加护持,令不灭没。”释迦牟尼预言佛法在世间逐渐变化的过程后,又说:“从是(佛灭1000年)已后,……复有国王大臣长者及居士等,爱惜正法,于三宝所供养恭敬尊重赞叹,护持建立无所顾恋。当知皆是不可思议诸菩萨等,以本愿力生于此时,护持如来无上正法,与诸有情作大饶益。”[4]当然,不能说“受密记于双林”即指此记载,但可以肯定,奏折中所说是类于此经说法的直接在释迦牟尼前受记。续考可知,这种说法并不是孤立偶尔的说法。

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1012),惟净等奏将太宗所作《妙觉集》等入藏,其奏称:

伏睹敕命:太宗皇帝御制《妙觉集》一部五卷,令编入大藏者。……臣惟净等,诚感诚庆,顿首顿首。恭以太宗皇帝亲闻记莂,妙达真常,敦善诱于化城,畅淳风于寿域,圣谟至大。恢净土以临人,睿思惟几;辟度门而拯俗,声流无外,化治有生。[3]卷十八

奏折中更直接说到“太宗皇帝亲闻记莂”。

由上述可见,早在宋太宗时期,就有宋太宗在佛前受记的说法。

当时给皇帝上奏折,对皇帝夸耀,并使用恭维语是通常的习惯。但比较给其它皇帝的奏折可知,说宋朝皇帝直接在佛前受记,只对宋太宗有此说。如上引惟净等奏《妙觉集》入藏的奏折中,对真宗的恭维词是:“伏惟崇文广武仪天尊道宝应章感圣明仁孝皇帝陛下,敦敏本于仙源,慈俭出于天性。域中大业既极,于恢崇象外高风,更怀于钦述,永言先志,弥感孝思,矧诸佛甘露之门,方崇演畅。而惟帝钧天之作,宜广宣行。既谐八部之护持,用俾万灵之瞻奉。”[3]卷十八有些折子虽也有时称其它皇帝受“付嘱”,但都是泛指,没有“亲闻记莂”之类明确其在某佛前闻法的词语。

奏折是给太宗本人的,显然,太宗乐于接受被称在佛前得授记。根据佛教说法,在佛前受记,是佛在世时佛的弟子受佛特别记莂、咐嘱,将来成佛或为佛教弘传做特殊的事业。也就是说,这种说法意味着,太宗在一定层面承认自己是佛弟子、菩萨转世。以此推论,前引《佛祖统纪》记载太宗说自己“曾亲佛座”,应该也有传说的根据。

续考可知,当时的太宗皇帝亲受佛记的传说,起码在佛教层次,已经相当流行。

宋真宗天禧三年(1019)十月,智圆作的《翻经通纪序》说:

逮乎我大宋,太宗神功圣德文武皇帝,钦承佛记,扶起坠风,由是象胥之学重光,能仁之道益振,阐扬之利盖不可得而思议焉!有以见汉明丕显之功不独美于前世者也。[5]卷九

智圆活动主要在两浙一带,北宋时期两浙与京师有相当距离。他能知此事,说明“钦承佛记”当时在佛教中流传的情况。

把太宗在灵山学法的说法,编成公案故事,更说明有关传说的流行。在佛教公案故事中,有一则太宗与一僧对答的公案:“僧入对次,奏云:陛下还记得么?上曰:甚处相见来?奏云:灵山一别,直至如今。上曰:卿以何为验?僧无对(明觉代对:贫道得得而来)。”[6]卷二十二此公案最早出现在雪窦重显(980—1052)语录中,其云:

因僧朝见,帝赐坐。僧云:陛下还记得么?帝云:甚处相见来?僧云:灵山一别直至如今!帝曰:以何为验?僧无对。代云:贫道得得而来。[7]卷四

《明觉禅师语录》是重显弟子对乃师讲法语言的记录,此段则由其弟子圆应编于天圣八年(1030)八月[7]卷四,当时重显尚在世,应该不是圆应臆造,也就是说,确实重显说过该类似语言。没有材料证明宋太宗当时曾与一僧有如重显说过的“对答”,但在禅师的“语录”中出现以太宗在释迦佛前闻法受记为基础的“对答”,说明太宗“亲闻记莂”的说法在佛教中有相当流传。

非仅佛教有关于太宗曾受佛记的说法,佛教以外,也有该说法。

两宋之交时期,江少虞《事实类苑》谈到:“太宗宿受佛记,遂建译经院于太平兴国寺。”[8]卷四十五江少虞自言,其纂集《事实类苑》,对于正史之外的遗闻逸说,“自一话一言,皆比附伦类而整齐之,去其文不雅驯。或有抵牾者,自余据实条次,不敢以一字増损。”[8]自序也就是说,其所记是因有传言。

南宋孝宗时期的《锦绣万花谷》引《杨文公谈苑》也提到:“太宗初,有梵僧法贤、法天、施护三人自西域来。太宗受佛记,遂建译经院。”[9]前集卷二十九

据之,太宗在释迦佛前受记的说法,在当时的佛教以外,也有流传。只不过,目前能见佛教记载以外的资料不多,而且未发现宋太宗在和大臣言谈中谈及该事,估计在佛教信仰者以外的流传不广、影响不大。

流传太宗在佛前受记的说法,在当时有诸多意义,尤其两点值得一提:首先,这种说法,强化了宋太宗在佛教中的地位。据说,宋太祖(按:应为宋太宗)曾经问赞宁律师,帝王当拜佛否?赞宁答曰:“见在佛不拜过去佛。”[10]卷一世俗权力与教权的关系,是魏晋以来经常面临的问题。宋太宗以佛教转世的身份出现,就解决了与佛教的地位关系。因为,他作为曾经在佛前受记的人物,当然在佛教中具有相当崇高的位置,那么,其对佛教僧众施以诸种管理,就既合世理又合佛法了。其次,太宗与佛教的这种关系,稳固了宋朝的佛教政策。作为当今皇帝,既是当年佛前的闻法者,是佛的弟子,又是现今佛法弘扬主持者,这就等于承认了佛教的尊贵地位。

[1]志磐.佛祖统纪[M]//《大正藏》第49册:400.台北:新文丰出版社,1983.

[2]熙仲历朝释氏资鉴[M]//上海:涵芬楼本《续藏经》第一辑第二编乙,第五套第一册.

[3]赵安仁,杨亿.大中祥符法宝录[M].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影印本《宋藏遗珍》.

[4]佛临涅槃记法住经[M]//玄奘,译.《大正藏》第12册.

[5]智圆.闲居编[M]//《续藏经》第一辑第二编,第六套第一册.

[6]正受.嘉泰普灯录[M]//《续藏经》第一辑第二编乙,第十套第一册.

[7]惟盖竺.明觉禅师语录[M]//《大正藏》第47册.

[8]江少虞.事实类苑[M].《四库全书》874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影印本.

[9]不注撰人.锦绣万花谷[M]//《四库全书》924册.

[10]欧阳修.归田录[M]//《四库全书》1036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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