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燕
(长沙理工大学 文法学院,长沙 410011)
无论从何种层面探析,一部文学作品都会蕴含着作者的世界观、价值观,蕴含着作者对于知识的诉求、信仰的表达及其明言或不明言的形而上追求。但一旦作品形成,其便具有独存性,所以海德格尔才把作品看作作者消失的通道:通过作品,作者得以消失,而作品获得了独立自存的性质。也许思想家之间是相通的,对于这种独立的作品,孟子提出“以意逆志知人论世”方式,通过作品而追溯作者。于是乎通过对介于作品和作者之间的写作活动进行分析,则两端均可以得到展示。
无论何种体裁的文学写作,均会创造出一个与现实世界产生距离的新生世界,这种世界有时也会冠以风格、气韵等称谓,但后者只是表达出一种情态,而写作者所追求的却是要在日常经验之外构筑生活的新维度,这是一种知识论的追求,也属于文学写作的哲学层面。如李白与杜甫齐名,世人皆以“风格”来作为二者之分野,但以“知识建构”这一维度来观察,二人之分野却来自于其所构筑的文学世界之迥异。如同为战争题材,李白的《战城南》与杜甫的《兵车行》则塑造了完全不同的文学世界,二者同样描述战士一去无回、抛骨荒野景象,在杜甫那里是“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建立起一种鬼蜮般的世界,所提供的知识意象是“战争所造,唯冤与怨而已”;在李白的笔下战争之惨烈尤胜于前:“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惟见白骨黄沙田。秦家筑城备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燃。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巳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其实在李白的战争诗里很少出现这样惨烈的战争场面,但即使如此,其文学世界所建构的知识系统还是迥异于杜甫。
但是,在我们的文艺评论中,对于这种作者通过作品构建的知识世界,却缺少系统而深入的研究,评论家对于作品中呈现出来的知识形态所构成的世界并不感兴趣,却反而将道德情感、价值观念、感情特色作为研究的重点,并将这种风格性的东西掩盖了知识构建的独立自从性,把它作为无足轻重的、从属性的东西。但究其实际,知识世界的构建才是作品中原生力最强的因素,作者是因为对于不同世界的认识才会产生不同的风格和情感,甚至道德观念,而不是反过来。
对于文学写作以至于艺术创作的哲学维度的探求与研究一直是文学、艺术理论的一个重要主题,海德格尔在其《艺术作品的本源》一文中通过其存在论式的表述对文学写作和艺术创作所构筑的世界进行了一个分析,他得出结论,认为从作品分析具有内与外两层结构,其处于共同作用、共同联系而又相互撕扯的关系中,他以“世界”和“大地”来分别指称它们。
“只要真理作为澄明与遮蔽的原始争执而发生,大地就一味地通过世界而凸现,世界就一味地建基于大地中。但真理如何发生呢?我们回答说:真理以几种根本性的方式发生。真理发生的方式之一就是作品的作品存在。作品建立着世界并且制造着大地,作品因之是那种争执的实现过程,在这种争执中,存在者整体之无蔽状态亦即真理被争得了。”[1]“真理唯独作为在世界与大地的对抗中的澄明与遮蔽之间的争执而现身。真理作为这种世界与大地的争执被置入作品中。”[1]事实上,海德格尔所寻得的艺术作品的本源还是他在所有作品中孜孜以求的“存在者之存在”,但他善于变换着词语来在不同的语境下予以表述。在他看来,作为存在者之存在显露出来的作品,其动态过程是“大地”通过“世界”展现自身,世界是外显的,而大地则是内隐的,世界是作品所构筑的知识体系,而大地则是这种知识体系的内在基底。但是,二者的关系却是辩证统一的,处在不断的相互运动之中,他把这种关系称之为“争执”,“在争执中,世界与大地的统一性被争得了。由于一个世界开启出来,世界就对一个历史性的人类提出胜利与失败、祝祷与亵渎、主宰与奴役的决断。涌现着的世界使得尚未决断的东西和无度的东西显露出来,从而开启出尺度和决断的隐蔽的必然性”[1]。“另一方面,当一个世界开启出来,大地也耸然突现。大地显示自身为万物的载体,入于其法则中被庇护和持久地自行锁闭着的东西。世界要历经的决断和尺度,并让存在者进入它的道路的敞开领域之中。大地力求承载一凸现着保持自行锁闭,并且力求把万物交付给它的法则。”[1]海德格尔后期作品惯用一些诗性的语言,其表述方式已与传统哲学语言有所距离,因为他认为真理只存在于“诗”中,他所说的“争执”,其内涵无非是“互动中的矛盾相方”,综合分析他在相关论诗的文章中的思想,他是更加看重“内隐”层面的,认为其是树林,而作为“世界”的外显层面则是“林中路”,通过这些路径我们或许可以找到一些“存在者之存在”的遗迹,但绝对不会发现存在本身之全体,所以,通过艺术作品揭露出来的知识体系总是残缺的、不完全的,但也只有在这些作品所构筑的知识体系里,人类才能找到栖息之地,所以他引用荷尔德林的诗句“充满劳绩,但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来表达人类的生存状态。针对那被开显亦可能被歪曲的大地,他认为“在作品创作中,作为裂隙的争执必定被置回到大地中,而大地本身必定作为自行锁闭者被生产和使用。不过,这种使用并不是把大地当作一种材料加以消耗甚或肆意滥用,而倒是把大地解放出来,使之成为大地本身。这种对大地的使用乃对大地的劳作”[1],这是他对作为内隐者与外显者共同构成的作品中知识体系的最终评估,虽然他在要不要使内隐者外显出来这个问题上犹犹豫豫,但最终还是选择了肯定的做法。
这种构筑知识体系的方式有异于康德的做法,在后者那里,与海德格尔的“世界”相对应的概念为“显象”,“如果我们被一个对象所刺激,则对象对表象能力的作用就是感觉。通过感觉与对象发生关系的那些直观就叫做经验性的。一个经验性直观的未被规定的对象就叫做显象”[2]。二者的相同之处在于都是某种内隐的超感性东西相对于我们的显现,其细微差别也是存在的,在康德那里,显象是被直观和范畴加工的对象,只有通过这种加工,显象才能成为真正的知识体系,而在海德格尔看来,显现出来的“世界”就是人类知识体系本身。正是这种哲学出发点上的不同,造成了二者对于艺术与诗的截然不同的理解与认识。
与海德格尔的“大地”相应的则是康德的“自在之物”概念,在康德的体系里,自在之物是一个先验的设定,他坦言并不能肯定自在之物的存在,但是必须把它设定在那里,并作为整个知识体系存在的根基,这是康德整个哲学体系的出发点。而海德格尔的“大地”则是充满勃勃生机、生生不息的,它孕育着整个存在把通过艺术开显出来成为“世界”――人类得以栖居的地方。其观点有类于熊十力“体用不二”思想中的“体”,“明本体空寂,而涵万理,备万善,具生生不息之健”,“必于空寂中识得生生不息之健,方是生命本然”[3],其所论之“体”乃是一生生不息之力,他还是“大海”与“众沤”的关系来比喻“体”与“用”的关系,“新论明体用不二,此是千古正法眼藏。一真法界,是体之名;变动不居,是谓之用。哲学家谈本体与现象,多欠圆融。新论以大海水喻体,众沤喻用。即体而言,用在体;才说体,便知体必成用。譬如说大海水,即此现作众沤者是,不可离众沤而别求大海水。体必成用,不可离用觅体,义亦犹是。即用而言,体在用;才说用,便知用由体现。譬如说众沤,即是一一沤,各各揽全大海水为其体,不可只认一一沤为实物,而否认一一沤各各元是大海水也。用由体现,不可执用,而昧其本体”[3],在熊十力看来,体用实为一物,就显现而言体与用,体显现为用是自然的、必然的、不可避免的。他构思的体用关系与海德格尔所称的“世界”与“大地”之区别在于熊十力没有详细探求体与用之间的互动关系,只说二者是一体之两面、相互依存,而海德格尔则通过“争执”来表征世界与大地的关系,从而使得二者之间具有一种既相互依存又相互拉扯的强大张力,从而揭示出一个较之熊十力所描述的更为具有生机和活力的知识体系。
将海德格尔与康德的两组概念进行分析并不能完全阐明二者关于艺术作品中知识建构的异同,因为在海德格尔对艺术的阐述中,“世界”就是作品所构筑出来的知识体系,它可以为我们所识知、分析并予以把握,而在康德那里,“显象”虽然也有艺术显象的意义在里面,但它更多的是作为一种非艺术的知识构建材料,康德所认可的艺术作品的知识体系乃是通过反思判断力所构建,他自己却并不认为这是一种知识体系。在《判断力批判》的“导论”部分,他用很大的篇幅对哲学的领域进行区分,认为在人类认识能力通过概念所能达到的领地里,人类通过知性认识能力的原则在自然领域形成理论哲学,通过理性认识能力在自由领域形成实践哲学,除此之外没有第三种哲学形态,而作为在知性与理性之间成为过渡与桥梁的判断力,并没有自己的领地,因为不可能构成自己的知识体系。[4]但是,正如康德自己所使用过的思维方式,这种艺术作品所构建出来的知识体系,其客观意义并不在于是否在康德的整个哲学构架里被他自己所设定,而是是否在客观上存在着。答案是肯定的,通过对于反思性判断力及其所包含的原则的分析,康德构建了一个体系繁复、内容丰富的艺术知识体系。在康德那里,有两种判断力,“一般判断力是把特殊的东西当作包含在普遍的东西之下、来对它进行思维的能力。如果普遍的东西(规则、原则、法则)被给予了,那么,把特殊的东西归摄在普遍的东西之下的判断力(即使它作为先验的判断力先天地指明了诸条件,唯有依据这些条件才能被归摄在那种普遍的东西之下)就是规定性的。但如果只有特殊的东西被给予了,判断力为此必须找到普遍的东西,那么,之种判断力就纯然是反思性的”[4],而在对艺术进行分析时,康德所使用的正是反思性判断力,他认为艺术作品缩微了大自然的丰富,也整理了大自然的杂乱。通过对这些特殊存在的反思,康德形成了他自己的艺术作品之知识体系——“自然的形式的合目的性”。由于是从特殊走向一般,从而也实现了从丰富走向简约。在康德那里,艺术作品展现出来是一种虽然也充满生机,但同时也在形式上的统一性统治之下的知识。与海德格尔在其分析中展现出来的“世界”截然相反,海德格尔是要展现世界的繁复,而康德所要求的是知识的统一。
[1]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 [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2]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第2版)(李秋零译)[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3]刘虎生.印行十力丛书记[A].十力语要[C].北京:中华书局,1996.
[4]康德.判断力批判(李秋零译)[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