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永明
在源远流长的湖湘文化史上,屈原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人们在追溯湖湘文化时,往往将屈原视为湖湘文化的源头。
作为一种独具特色的区域性文化传统,湖湘文化是一个不断建构的过程。人们注意到,湖湘学者有一种“褒美乡贤”的传统,他们对自己的故土家园有一种执着的热爱,对于本土文化精神有一种自觉的继承、推崇与弘扬。他们希望从历代乡贤先达的思想中吸取资源,获得动力,从乡贤事迹中受到激励。在湖湘文化精神建构过程中,屈原精神无疑是重要源泉。
在湖湘文化发展史上我们可以看到,湖湘士子、民众通过多种方式表达对屈原精神的表彰、认同、推崇与继承。
第一,在民众习俗活动层面,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及龙舟竞渡以祭奠屈原的系列活动最早由湖南发端,在湖湘地区历代一直盛行,至今不衰。甚至在很多人心目中,端午竞渡有着特别重要的地位:“宁输一甲田,不输一年船。”这些活动使得屈原作为一种文化象征具有最广泛的影响力,对湘人的思想、风俗产生了重大影响。
第二,从秦末开始,历代湖南各地都有纪念屈原的建筑,尤其是建有屈原庙、屈子祠祭祀屈原。
汨罗、武冈、邵阳等地有招屈庭,辰阳、平江等地有祭祀屈原的乡贤祠,善化、株洲、湘阴、武陵、澧州等地有三闾大夫祠,益阳有天问阁,邵阳有渔父亭、沧浪水,湘阴有独醒亭,汉寿、邵东、武冈、汨罗有沧浪水。
据有关学者统计,迄今为止,湖南各地仍然有屈原庙遗址20多处:汨罗屈子祠,益阳凤凰神庙,溆浦县屈原庙,澧县三闾大夫祠、三闾祠,桃江县凤凰庙,黔阳县三闾大夫庙,芷江县昭灵庙遗址,长沙市三闾大夫祠、屈贾二先生祠、屈子祠,祁阳县昭灵庙,道县三闾大夫祠,桂东县三闾大夫祠,岳阳县三闾故宅、三闾庙,湘阴县三闾祠,平江县三贤祠、武冈市朱溪屈原庙等。
对屈原的纪念活动是湖湘区域文化象征体系建构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湖湘士人力图构建一个由屈原开其端,由周敦颐、张栻、王船山、曾国藩承其绪的湖湘学脉。这个区域文化传承的脉络到近代以来越发清晰,其中所蕴含的文化精神也越发凸显。湖湘士人认同这种文化传承谱系,也以延续这一谱系、弘扬湖湘文化传统作为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
第三,历代湖湘士人都注重刊刻、注释、品读屈原的作品,阐发屈原的精神。明清时期,都有湖南人收集屈原的作品或者事迹。王夫之仰慕屈原的志节与品德,作《楚辞通释》,称颂屈原为“千古独绝之忠”。魏源《送李希莲归郴州》将屈原引为千古同调:“我有苍茫万古愁,欲起灵均诉澧芷”;曾国藩将湖湘士人的经世精神溯源到屈原、贾谊:“屈原、贾谊伤心之地也,通人志士仍世相望”(《邓湘皋先生墓表》)。毛泽东从早年求学直到晚年都尊崇屈原,他酷爱《楚辞》,收集《楚辞》的多种版本,1972年将《楚辞集注》作为国礼送给日本田中角荣首相。他称屈原为“伟大的爱国者,无私无畏,勇敢高尚”。1961年作《七绝·屈原》,歌颂屈原为真理献身、以死警世的战斗精神:“屈子当年赋楚骚,手中无有杀人刀。艾萧太盛椒兰少,一跃冲向万里涛。”可以说,历代湖湘士人都从屈原这里汲取智慧和力量,获得精神滋养。
屈原精神究竟从哪些方面影响着湖湘文化精神的塑造?
第一,忠君爱国的精神。屈原虽然“信而见疑,忠而被谤”,但他“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表现出强烈的忠君爱国精神。在屈原所处的战国时代,各诸侯国之间人才流动很频繁,“朝秦暮楚”“楚才晋用”是常态,忠君爱国并非士人普遍的观念。如果仅仅为了个人聪明才智的发挥,个人的事业的发展,个人的荣华富贵,屈原完全可以去别的国家选择明主,寻求自己的出路。但屈原即使遭受谗言,被疏远,甚至被流放,却始终忠心耿耿,挂念的是祖国的兴亡、人民疾苦,希望楚王发愤图强,振兴楚国。这种思想,为后来的湖湘士人树立了光辉的典范。
明清之际王夫之有无法忘怀的故国之戚,与屈原精神相契合,对屈原的气节和品德极为仰慕。在晚年所作的《楚辞通释》中高度称颂屈原的忠君爱国精神:“蔽屈子一言曰忠”。他认为屈原在怀王不聪不信之际,之所以从容就义,并不是没有全身而退的方法,也不是一时冲动,因为意气用事而慷慨轻生,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基于其忠君爱国意识。王夫之对屈原精神的解读,实际上也是其自身思想观念的表现,他是以屈原为千古知己,以屈原来激励自己的。
在湖湘近代众多仁人志士身上,我们也可看到这一精神的体现。谭嗣同在维新变法失败之际,本来有机会逃走,但他首先考虑的是营救光绪皇帝,最后愿意以死殉国,以自己的鲜血警醒国人。在辛亥革命前后短短15年间,湖南曾先后有陈天华、姚宏业、杨毓麟、彭超、易白沙等5位烈士为救国而蹈海投江,这在全国其它省区是罕见的。他们的死,和个人得失、命运穷通无关,是为了以死警醒国人。他们选择了与屈原同样壮烈的方式,甚至易白沙在江门蹈海时更选择了五月初五端午节(1921年6月10日)这一天,屈原的影响有迹可循。
第二,上下求索,忧国忧民的精神。屈原的作品气象万千,神奇瑰丽,堪称千古绝唱,但有一种忧国忧民之情萦绕其间。我们可以感受到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志向,“长太息以掩泣兮,哀生民之多艰”的悲怆。在君主昏庸,奸佞当道的楚国,屈原追求政治清明,国家富强,人民安康,提出了明君贤臣共兴楚国的以民本思想为核心的“美政”理想,并为这一理想而上下求索,锲而不舍,甚至愿意为之付出生命:“既莫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这种经世精神与忧国忧民的情怀,对湖湘士人的思想观念、价值取向产生过深刻的影响,鼓舞、激励着历代湖湘士人崇尚经世致用,胸怀天下。湖湘士人对民族对国家有着强烈的忧患意识与责任感,尤其是近代以来,众多湖湘仁人志士在国家民族危难之际,忧心如焚,苦苦追寻救国救民的真理,可以溯源于屈原。
第三,品行高洁,不同乎流俗的精神。司马迁在《史记》中引刘安之言评价屈原志行高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渔父》中屈原与渔父的对话,耐人寻味。这一场基于不同价值观、不同人生哲学、处世态度的对话,凸显出屈原的高洁品格。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很多人会选择远害全身、自我保护。但是屈原拒绝和光同尘、虚与委蛇,拒绝随波逐流,与世沉浮。他要坚持自己的理想和信念,“世人皆浊唯我独清,世人皆醉惟我独醒”,在浊世洁身自好,绝不同流合污:“独立不迁”、“深固难徙”、“苏世独立,横而不流”(《九歌·橘颂》),哪怕这种坚持与所处的环境格格不入,哪怕会给自己招来流放之祸乃至会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这种高尚的人格为湖湘士人树立了高山仰止的榜样,在湖湘文化发展史上散发出令人瞩目的光辉。湖湘士人继承这种宝贵的精神财富并将它发扬光大。周敦颐《爱莲说》“出污泥而不染”的高洁人格,也是与屈原一脉相承的。在政治黑暗、价值观念混乱的时代,我们能看到一批批湖湘士人自拔于流俗之外,特立独行,坚贞不屈地追求自己的理想。
屈原文化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内容,它在湖湘文化的历史建构过程中产生了重要影响,是当代湖湘文化建设的重要资源。屈原忠君爱国的精神、上下求索、忧国忧民的精神,高尚的人格,在历史上曾经鼓舞、激励着湖湘士人,塑造了湖湘文化精神,成为湖湘精神气质的重要内涵。今天,我们要大力继承、弘扬屈原精神,使之在新时代的文化建设中,在湖南文化强省的建设中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