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接触影响汉语词缀的方式

2014-04-01 11:19赵艳平
关键词:指人词缀语素

赵艳平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保定学院 中文系,河北 保定 071000)

任何一种语言在发展演变过程中都会不同程度地和其他语言发生接触,语言接触常常会导致语言间的借用和影响,因而一个语言现象的发展演变可能是自身的内部演变,也可能是语言接触影响下的外部演变。关于这一点,江蓝生曾经指出:“我们考察和分析历史语言现象时,应该跳出历史比较法的框框,从语言渗透、语言融合的角度去把握,也就是说,语言不是一种同质系统,共时语言中的有些差异不一定都是其自身单线条历时层次的反映,而可能是由于语言相互渗透、相互融合造成的”[1]。语言接触分为直接接触和间接接触两种。直接接触指个人或语言集团地理上相邻或同处于一个社会环境,是一种面对面的接触。间接接触指不同的个人或语言集团在空间上有地理分隔,因而间接接触也被称作“远距离的”或“跨地缘的”,这种接触主要以文字和书面文本为媒介。本文讨论的语言接触主要是指间接语言接触。汉语在发展过程中,由于和不同民族、不同国家的语言发生接触,在构词法方面产生了一定的变化,其中印欧语系的语言尤其是英语对汉语影响最大,引发的汉语词缀变化方式主要有三种。

一、词缀用法从偶发罕见到频繁使用

汉语里有的词根语素由于语义虚化产生了词缀用法,但这种用法发展缓慢,长期处于萌芽状态,只是偶发罕见,在语言接触的刺激下才突发为频繁使用。如:“恶化”“简化”的“化”,吕叔湘、朱德熙认为“化”是翻译而来,王力也曾指出“五四运动以后,新兴的动词词尾有‘化’字。这个词尾大致等于英语的-ize,多数使名词转化为动词,也有少数是使形容词转化的”[2]364,丁声树、任学良也都认为“化”由翻译而来。

我们认为,“化”的词缀用法不是翻译而来。它的产生、萌芽是汉语自身内部发展演化的结果。“化”的初文为“匕”,本意指人的形体发生了变化,后随着词义的引申,“化”的语义从单指人的变化泛化到一切事物的变化。上古时期的“化”既有动词用法,也有名词用法,动词“化”既可以单用,还可以带宾语[3]。值得关注的是这个时期出现了“X化”的萌芽,如:

(1)言卦爻阴、阳迭相推荡,而阴或变阳,阳或化阴,圣人所以观象而系辞,众人所以因蓍而求卦者也。(《周易·卷七·系辞上传》)

(2)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庄子·知北游》)

(3)乐者,所以变民风,化民俗也;其变民也易,其化人也著。(《汉书·董仲书传》)

(4)如是,则万物之化无不遇,而百事之变无不应。(《淮南子·原道》)

(5)鹖冠子曰:“神化者於未有,官治者道於本,教治者脩诸己,因治者不变俗,事治者矫之於末。”(《鹖冠子·度万》)

(6)震鳞漦于夏庭兮,帀三正而灭姬;羽化于宣宫兮,弥五辟而成灾。《汉书·叙传》

(7)南望墠渚,禹父之所化,中多仆累、蒲卢。(《山海经·中山经》)

上古时期,“X化”结构虽已出现,但“X化”中的“X”主要是类名,和宗教文化密切相关,“化”有实在意义,“X化”属于复合结构,还不是由词缀构成的派生结构。到了清代中前期,“X”由类名泛化到形容词,“化”的派生结构始具雏形。当“X”泛化到抽象名词时,“化”具备了“X”属性的作用,“X化”转变为派生结构。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化”缀用法是汉语内部自身演变的结果,但其从上古时期出现萌芽直至清代前中期初具雏形,一直处于缓慢的发展状态,而且使用频率很低,清代前中期,“化”缀用法尚属罕见偶发①我们选取了周朝的《山海经》、春秋战国的《尚书》、汉代的《汉书》、魏晋六朝的《抱朴子》、隋唐五代的《北齐书》、宋代的《资治通鉴》、元明的《水浒传》、清代的《儿女英雄传》作为语料进行调查,虽然是抽样调查,但也可以观察“化”的大致用法。清代“化”主要用作动词,名词用法不占主流,《资治通鉴》名词数量大,是因为包含了人名和地名用字,如“宇文化及”出现24次,单用“化及”就有86次之多。由此可见,“X化”用法虽出现较早,但一直处于缓慢的发展状态。。五四运动以后,“化”缀用法一时大量使用,这确实和语言翻译有关,诚如王力、朱德熙、吕叔湘等各位先生所言。“化”缀突变,在当时构造了很多汉语新词,如“简化”“恶化”“工业化”“机械化”“欧化”“庸俗化”“具体化”等,“同化”“退化”“文明化”等词语使用频率颇高。

综上所述,“化”缀用法是语言内部演变和外部刺激双重作用的结果。萌芽、发展是汉语内部自身演化的结果,大量运用则和语言接触密不可分。萌芽是内因发展的结果,即使没有外在因素,“化”已形成派生构词的用法,而它的大量使用则是外因作用下的产物,语言接触直接刺激了“化”缀的使用频率,推动“化”缀构词法的流行并由其构造出大量新词。

二、词缀的使用范围扩大

语言接触对词缀影响的第二种方式是扩大了原有词缀的使用范围,即汉语里某个语素已有词缀用法,由于语言接触,该语素的词缀用法不再局限于原有范围,而是移植了语言接触方的词缀用法,从而引起其使用范围的扩大。如汉语词缀“们”②关于“们”的来源,目前主要有三种说法:“辈”字说(吕叔湘)、“物”字说(江蓝生)、“门”字说(太田辰夫)。。近代汉语的早期白话中,“们”用在人称代词“我”“你”“他”之后,用来指人表示复数,这是汉语的表达习惯。五四运动前后,由于受到英语影响,“们”的使用发生了两点变化。一是指物的第三人称代词加“们”出现了复数形式,二是出现了普通名词后用“们”表复数的现象。这两点变化导致“们”使用范围的扩大。

(一)指物的第三人称代词出现复数形式

现代汉语里,“他”用来指人,书面上一般指男性,在性别不明或没有必要区分时,“他”泛指男性和女性。这和五四以前的用法有所不同,五四运动前,“他”③第三人称代词“他”产生于唐代,郭锡良认为唐代最没有疑义的例子是高适《渔歌父》中的“他”。(曲岸深潭一山叟,驻眼看钩不移手。世人欲得知姓名,良久问他不开口。)不仅用来兼指男性、女性,还可以指代一切事物。如:

(8)读书之法,既先识得他外面一个皮壳了,又须识得他里面骨髓方好。(《朱子语类·卷一一六》)

(9)龄官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红楼梦》第三十六回)

“他”用来指人,有复数形式“他们”。用来指物,则只有“他”而没有“他们”,“他”既可以表示单数,也可以表示复数。我们举两个“他”表示复数的指物用例:

(10)这些彩缎,全靠颜色,颜色好时,头二两一匹还有便宜;而今斑斑点点,那个要他?(《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七)

(11)连孔子都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也可见这两件东西高雅,不怕害臊的才拿他混比呢。(《红楼梦》第五十一回)

例(10)“他”指前文的“这些彩缎”,例(11)“他”指上文的“松柏”这两件东西,都是指物的复数用法。我们考察了国家语委古代汉语语料库,发现“他们”共有1948条用例,这1948例全部用于指人,没有一例用来指物。贺阳曾对旧白话《水浒全传》《西游记》《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红楼梦》《儿女英雄传》《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8部作品全文进行考察,其中出现的1828处“他们”也都是用来指人而非指物[4]78-82,这和我们的观察结果一致。英语中,所指事物是单数时用“it”,所指事物为复数时用“they”(主格)、“them”(宾格)。五四运动后,汉语在语言接触中受英语的影响,指物的第三人称代词“他”出现了复数形式。关于这一点,王力曾指出“本来,指物的‘他’(即‘它’)在汉语里是非常罕见的。至于复数形式更是绝对不用了,但是,由于吸收外国语法的缘故,在书面语言里也渐渐有‘它们’出现了,甚至出现在典范的白话文著作里。”[2]319据我们对国家语委语料库的检索结果,指物的第三人称代词“他”出现复数形式确是在这一时期,但王力先生提到的指物的“它们”出现在五四以后,和我们的考察结果不同。我们在宋代的《朱子语类》检索到4例“它们”。又在北京大学CCL语料库中发现了“它们”在宋代的144个用例,而且“它们”多用来指物,偶用指人,如:

(12)人每欲不见客,不知它是如何。若使某一月日不见客,必须大病一月。似今日一日与客说话,却觉得意思舒畅。不知它们关着门不见人底,是如何过日?

(《朱子语类》卷一〇七)

因此我们猜测“他们”出现的原因可能有两种,一是受“它们”影响,由“它们”类推出“他们”,因为“他”和“它”有指物的共同用法;二是由于语言接触受英语影响。从“他们”出现的时间点上分析,第一种猜测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它们”从宋代出现一直到五四前,近800年的时间并没有影响到“他们”指物用法的出现,另外,长期以来,“他”和“它们”在指物的这一相同用法上,“他”处于强势,我们在检索过程中,发现宋代以后“它们”销声匿迹,指物的第三人称代词一直用“他”,“他”既指单数,也指复数。五四之后,“他们”新生,“它们”复活,而且使用数量增多,而这正是汉语和英语接触较多的一个时期,因此我们推测,“他们”、“它们”用来指物是语言接触的结果,二者是一组异形词。如①以下几例转引自贺阳《现代汉语欧化语法现象研究》(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1版)。:

(13)炸药和雷电伤人更是可怕,利用他们便得了开山、治病及种种工业上的效用。(陈独秀《谈政治》,《新青年》1920年第8卷第1号)

(14)枣树,他们简直落尽了叶子。(鲁迅《秋夜》,《语丝》1923年第3期。)

(15)这种工房没有普通弄堂房子一般的“前门”,它们的前门恰和普通房子的后门一样。(夏衍《包身工》,1936年)

现代汉语里,“他们”“它们”已经有了比较严格的分工,“他们”指人,“它们”指物。在同时指人和物时,用“他们”而不用“他(它)们”。《现代汉语词典》(以下简称《现汉》)对两个词的解释是:“他们,人称代词,称自己和对方以外的若干人”;“它们,人称代词,称不止一个的事物”[5]1252。

(二)指物名词出现“名+们”的复数形式

汉语史上,“们”曾有过加在指物名词后表示复数的用法,元朝的《蒙古秘史》和明代的《老乞大》《朴通事》中有不少指物名词加“们”(每)的用例,据蒋绍愚、曹广顺,“们”的这种用法是汉语对译蒙古语的结果,“中古蒙古语常见的名词复数附加成分有-d、-s、-n等,这些附加成分在元代白话碑和《蒙古秘史》里通常对译成‘每’。中古蒙古语附加成分可以用于所有的名词和代词之后,并不限于指人的体词性成分。因此可以肯定,元代汉语‘们∕每’表示无生名词复数的这种用法,虽然是汉语内部产生的,但动因却是来自中古蒙古语的影响。”[6]489孙锡信也认为,《元朝秘史》是蒙文的汉译本,因而保留了许多蒙古语的语法特点,因为《元朝秘史》是元代的官修史书,明代的《老乞大》《朴通事》可能受其影响,明朝中叶以后这种用法逐渐消失。因此,孙锡信认为,“们”用在指物名词后表示复数形式,不是汉语的语法习惯[7]。英语等印欧语系语言中,名词有复数用法,不论是指人还是指物。五四以后,汉民族共同语里的“们”新增了加在指物名词后的用法,我们认为,这应该是受语言接触的影响,如:

(16)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鲁迅《雪》1925年11期)

(17)星星们——在他眼中——好似比他还着急,你碰我,我碰你的,在黑夜中乱动。(老舍《骆驼祥子》)

三、词根语素增加类词缀① 关于汉语类(准)词缀,学界有两种看法,一是把它看做词缀的一种,二是把它与词根、词缀并列分立出来。本文参照了第一种看法。的新义项

语言接触过程中,一个词根语素使用原有字形,直接借用源头语语素的词缀用法,导致汉语词根语素增加了类词缀的用法,我们把这种语言现象叫“义项的移植”[8]323-324。具体可以表述为:A语素(源头语,外来语)、B语素(目标语,汉语),A语素有A1、A2两个义项,B语素有B1一个义项,且A1=B1,那么在语言接触过程中,A2的语素义很可能会被直接加在B语素上,使B语素产生一个新义项B2,并且A2=B2,如汉语语素“—门”。

与《现汉》第5版相比,第6版《现汉》在“门”释义中增加了新义项“⑩借指公众关注的消极事件:贿赂门、考试门”。观察“门”新增的这个义项,和前面的几个义项并没有直接或间接的引申关系。事实上,“门”新义项的增加和语言接触有关,是受英语“-gate”影响,1972年美国历史上发生了有名的“水门事件”,也叫“水门丑闻”。“水门事件”是美国历史上最不光彩的政治丑闻之一,对美国本国历史以及整个国际新闻界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因为“水门事件”的巨大影响,后来“Watergate”逐渐代替了“The Watergate Affair”(或“The Watergate Scandal”),因为只要提到“水门”,人们就很容易联想到“水门事件”,“水门”和“水门事件”的这种密切关系,使“水门”发展出“指代与水门事件类似的政治丑闻”的用法,在后来的新闻报道中更有记者为了吸引读者的注意力,别出心裁地把“Watergate”中的“gate”抽取出来,作为独立的构词语素使用,意指“国家领导人遭遇政治危机或政治丑闻”,如:Reagan's Iran-gate(里根伊朗门)、Clinton's Zip-gate(克林顿拉链门)等。后来“-gate”的意义开始泛化,从政治事件扩大到影响较大的负面事件。英语语素“门(-gate)”的语义发展过程可以表述为:语音形式(“Watergate”中的“门”)→与“水门事件类似的政治丑闻”(独立为构词语素“-gate”)→影响较大的负面事件。

我们在翻译英语时,把发生在国外的“影响较大的负面事件”的“-gate”意译成“门”,汉语语素“门”也因此新生出一种“公众关注的消极事件”的义项,这个用法是语言接触的产物,不是汉语词“门”独立演化的结果。当代汉语中,语素“—门”在这个义项下又构造出很多新词,如:“解说门”“艳照门”“奶粉门”“假捐门”“感谢门”“兽兽门”“斗富门”等等,从语法功能上来看,“—门”是不成词语素,构词时位置固定、能产性强、标示词性(名词),具备了词缀的很多特征,但从语义角度来看,它具备的是词根特征,语义只是泛化还没有虚化,所以我们把它定性为类词缀。

[1]江蓝生.从语言渗透看汉语比拟式的发展[J].中国社会科学,1999(4):169-179.

[2]王力.汉语史稿[M].新2版.北京:中华书局,2004.

[3]朱庆祥,方梅.现代汉语“化”缀的演变及其结构来源[J].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11(2):153-155.

[4]贺阳.现代汉语欧化语法现象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

[5]现代汉语词典[Z].第6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6]蒋绍愚,曹广顺.近代汉语语法史研究综述[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7]孙锡信.元代指物名词后加“们(每)”的由来[J].中国语文,1990(4):302-303.

[8]朱冠明.移植:佛经翻译影响汉语词汇的一种方式[C]//遇笑容,曹广顺,祖生利.汉语史中的语言接触问题研究.北京:语文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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