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在新道路上关于人的思考

2014-03-31 14:36刘海伟
关键词:存在论海德格尔区分

刘海伟

(同济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200092)

海德格尔以追问“存在”而为世人所熟知,但他的存在问题却蕴含着存在与此在双重因素。“存在-此在”问题在他思想中是不可分割的整体,构成了他思想的主脉。海德格尔虽然一直拒绝以人类学等方式对人进行阐释,但却从没有放弃对于人之本质的思考。

一、存在问题与此在问题的一体化

1969年9月,年已八旬的海德格尔接受了一次访谈,其中讲明了他一生的思想主题:

维塞尔:……莫非,那种对于您的批判是正确的?那种批评声言:马丁?海德格尔专注于存在研究,却牺牲了人的境况,即社会中个体的人。

海德格尔:这种批判是一种极大的误解!因为存在问题以及这个问题的展开恰恰以此在解释、即对于人之本质的规定为前提。而且,我思索的基本思想乃是:存在、或准确地说,存在的可敞开状态,它需要使用(brauchen)人;反过来,人之所以是人。就在于他站立于存在的可敞开状态之中。

因此,关于我是如何忙于存在研究而忘却了人的那种疑问,可以完结了。不追问人的本质,我们就不能追问存在。[1]

海德格尔面对公众的疑虑回答说,以为他只讲存在、不讲人,那是极大的误解。在他谈论存在问题时,总是有一个不可分割的问题相随,即人之本质(此在Dasein),也就是说,此在与存在是其问题的两个方面。他接着明确道:基本问题就是“存在、或准确地说,存在的可敞开状态”。这其中“存在的可敞开状态”就是Sein的Da,海德格尔有时为了突出二者的一体化,他也用Da-sein这种较为个人化的写法。访谈中他所说的“需要”与“站立于”,与他在1938年所完成的《哲学论稿》中的阐述是一致的。在《哲学论稿》中,存在与此在之间是“需要-归属”的关系,存在本身由这种需要与归属的反冲(Gegenschwung)构成[2]264。

存在与此在问题的一体化关联,并不是老年海德格尔对自己思想之路的回顾性总结,而是他的出发点。例如,在更早的1937年讲座中,他就明确表达了这个持久的思想主题:

要再三提醒的是:在这里提出的真理问题中,要紧的不只是一种对以往的真理概念的修改,不是一种对流俗观念的补充,要紧的是人之存在本身的一种转变。这种转变并不是由心理学或生理学的新见解来促成的。人在这里不是无论何种人类学的对象。人在这里是在最深最广、真正根本性的角度成为问题的:人与存在相关联——即,在化转之中(d.h,in der Kehre):存有及其真理与人相关联。[3][4]

其实,对于“存在-此在”的一体化问题,还可以回溯到1927年出版的《存在与时间》。在这部书的开篇,海德格尔指出应重新提出“存在意义”这一问题。在这里,“存在意义问题”并不属于某种知识论或认识论的具体课题,不表示在知识层面对这一课题尚有所疑惑、且需要对其进行具体的解答,而是说,应当对这一问题的追问(Fragen)本身一并进行透视。

因此,海德格尔说:“存在问题最本已的意义包含了追问活动(Fragen)与被追问者(Gefragte)的本质相关性”[5]。存在问题的结构由两个因素组成:一个是被追问者,即存在:另一个是追问活动,而追问总是人的追问,于是追问存在就需要对人这种存在者(此在)一并进行澄清。这就是海德格尔晚年在访谈中所说的:不追问人的本质,则不能追问存在。

海德格尔在这里提出的人之此在,并不等同于近代哲学的主体。因为存在问题不是主体的设定、不是主体所构建的问题,相反,存在问题是一个基本问题,存在的意义以及对这一问题的追问,都是由存在本身所决定的。从存在这个基本问题出发,才有人之此在,而有了“我在”这个基础,才有作为认识主体的“我思”。

通过对海德格尔个人思想历程的回溯,可以看出,“存在-此在”的化转关联是海德格尔不变的思想主题,也是他思想的基本点。虽然海德格尔在具体的方法上由早期的“超越-境域”范式转变为后来的“本有-存在历史”范式,但存在与人的一体性关联在他思想中始终是不可分割的。法国哲学家保罗·利科也把这种关联性归纳为“‘我在’的解释学”,他在1968年发表的《海德格尔与主体问题》一文中指出:“从《存在与时间》到海德格尔后期的论文,这种‘我在’的解释学并没有从根本上发生改变”[6]。

因此,在海德格尔追问存在的思想道路上,蕴含了他对于人的追问——而非思索一个孤立的“存在”。他所深思的存在乃是与人之此在发生着关联的存在。当他在存在意义问题上给人以新的启示之际,也是他对人之本质的思索有了独到与深刻体悟之时。

二、海德格尔在考察视角上的深化

“存在-此在”问题的整体特征表明,海德格尔关于人所展开的思考,不会单纯地在人本身寻找答案,他将通过存在本身、在“存在-此在”的整体张力中回应人的本质。

在海德格尔思想中,“存在-此在”这种关联结构的整体虽然保持不变,但这个整体的具体内涵在他前、后期思想中却有着不同的阐述。前后期思想转变的原因在于他的考察视角有了根本性的深化,相应地,他后期关于人之本质的思考也必然与前期有所不同。

跃出“存在论差异”,是这一转变的关键之处。海德格尔在其思想新道路的代表作《哲学论稿》中说:

要紧的事情是:不去超逾存在者(超越性Transzendenz),而是跳过(überspringen)这个区分、因而也跳过超越性(Transzendenz),从存有和真理而来原初地(anfänglich)进行追问。[2]263

这段话中,海德格尔在“超逾存在者”的后面加了一个注解,即括号中的“Transzendenz”(超越性)。Transzendenz在海德格尔的基本存在论中特指“此在的存在”,绽出式生存(Existieren)的此在总是已然超出存在者整体之外而存在的,“这种超出存在者之外的存在状态,我们称之为超越(Transzendenz)”[7]133。

因此,在上述引文中,海德格尔实际上讲了两种超逾:一种是以《存在与时间》为代表的前期著作中所特指的“超越性差异”;一种是在传统哲学和他前期某些作品中得到体现的“存在论区分”。这两种超逾的共同点在于都要超越存在者,在宏观层面,二者的实质是相同的。对于前一种超逾,海德格尔以Transzendenz(超越性)来表达,对于后者,则沿用中世纪transcendens(超越)一词。

上述《哲学论稿》的这一小节中,海德格尔提出了一个重要问题——如何对待“存在论区分”。“存在论区分”不仅是思想史上许多大哲学家坚守的一个基本原则,也是海德格尔“超越-境域”思想道路所坚守的基本原则。但这条原则在《哲学论稿》所开创的“本有”之路中不再适用了,这是海德格尔做出的一个根本性抉择,是其思想史上的一个全新标志。

对海德格尔而言,哲学、现象学就是存在论,是对存在与存在结构的根本性阐明。哲学是关于存在的科学,哲学研究存在、而非存在者。但在哲学之外,关于特定领域存在者的研究,是各项实证性科学,如人类学等;关于存在者的某种设定性认识,则是通常的世界观,如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所遵守的伦理法则等。

无论哲学家们对存在问题持何种视角,首先都必须把存在问题清晰地凸显出来,使之成为研究专题。然而,存在总是存在者的存在,因此,海德格尔所做的第一步就是现象学还原。这里所说的是一种方法性的广义现象学还原,与胡塞尔所说的不同,对胡塞尔而言,现象学还原是由人的自然态度回返到超越的意识与体验,把客体还原为意识相关项。而在海德格尔这里,则是从被朴素把握的存在者回返至存在,引向对存在者之存在的领会。

在现象学还原的基础之上,存在与存在者区别开来,研究目光从存在者领域中走出,越过(übersteigen)且超越(transzendieren)了存在者,存在论成为“超越论科学”(transzendentale Wissenschaft)。“存在是完完全全的超越(transcendens)”[8],存在超出一切存在者,超越所有可能的、具有存在者方式的规定性。相应地,这种特殊的存在者其存在是一种独特的超越。存在只有在关于存在的理解中才向人开显,而“存在理解”属于此在,在前期基本存在论的阐述中,此在的基本建制为时间性,因此,存在理解的可能性条件也是时间,换言之,惟有从时间渠道方能理解存在,时间是人之此在理解存在的“境域”。

对于基本存在论而言,无论相关层面的问题如何确立,现象学还原是不可或缺的,而且,必须在方法上首先把存在从存在者那里区分出来。就是在这第一步骤、即“超越-区分”层面,海德格尔的思想前后期有着根本的不同姿态。在海氏后期思想看来,最关键的不是前期的此在式超越,不是从此在走向存在所依循的“超越-境域”化思想道路,而是从来源之处与目标之所,做发端性的展开。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的目标是阐明存在的意义,在追问基础问题的道路上,前期基本存在论的探索虽然是不可缺少的,但只能是预备性的、还没有达成对“存在本身”的追问,没有回返到基础问题的来源之处,不能根本性地阐释存在者与此在的意义,无法回答存在的意义源出于何处、以及如何被给出的机制。

这其中的主要原因是“存在论区分”成了一种阻碍,正如《哲学论稿》132节中所说:“这种区分是十分必然的,而同样也一直是灾难性的,因为这种区分其实恰恰起于一种对于存在者之为存在者(对存在状态)的追问,但以此为途径,是决不能直接达到存有问题的。换言之,这种区分恰恰变成了真正的界限”[2]262-263。尽管海德格尔所探究的“存在”不同于传统形而上学的含义,但起于存在者的追问并不能通达存在本身的意义之源。如果不走出存在论差异这个界限,倘若人们还是以这个区分为前提,那么,即使从中追问出某种统一性,也只不过是这种区分的“映像-倒影”(Widerschein)。

海德格尔在《哲学论稿》一书中对存在论差异所做的逾越,在学理上为人之此在的探讨做了准备。海德格尔让相关内容在这项工作的总体构架中有所延续,把着力点放在视角的深化上。

海德格尔所讲的对“存在论区分”的“跳过”(überspringen),并不表示否弃与忽略,其真实目的在于“跃入”本源之中。也就是说,存在论区分、此在的超越性、此在分析等是有其意义的,接下来要做的并不是反向性地把存在与存在者混为一体,但是,如果仅仅停留在表层的区分之上,也是不可取的,需要向更深处回归,即回返于“存在本身”。

同时,回返于真正的“存在”,也不表示在“跃入”之后就只有存在的天国,而没有存在者与人了,对此海德格尔说:“没有人理解‘我’在这里所作的思考,即:让此-在源出于存有之真理(也就是源出于真理之本现),从而在这之中,创建存在者整体以及存在者之为存在者,且于存在者中间(inmitten)创建人”[9]。

在具体进程上,海德格尔为深化此在学说的准备工作,同时沿着两个方向进行:一是对此在的超越性追根溯源,二是摒弃表象思维。随着这两条主线上工作的展开,海德格尔的思想方式就不再是“超越-境域”模式,而内在地转变为“本有-存在历史”模式。

1.透视此在超越性背后的“基本发生”

对人之此在这种特殊的存在者而言,海德格尔前期基本存在论中所阐明的此在超越性并没有被否弃,而是把这种超逾存在者的超越性奠定于本源性的存在之中。

人们在与存在者的关联中对存在是有所领悟的,但并不深究存在本身。同样,人们对于存在与存在者的区分也是有所领悟的,比如人们说一个存在着的存在者、或说一个存在者的“如此存在”(Wie-sein)和“此一存在”(Dass-sein)时,对于存在论区分这件事情有已所领悟,但是一般不会、也没有去追问存在论区分这件事情本身。

存在与存在者的区分隐性地普遍发生,传统哲学对于这种区分在理论上进行表象,成为主体意识所审视的一个理论对象。在海德格尔看来,这种思路颠倒本末,其实“区分向来属于基本发生(Grundgeschehen),此在之为此在就活动于这种基本发生之中”[10]523。

不是人实行了区分,正如不是人自身创立了人之存在特性一样,相反,人总是已然活动于发生着的区分之中,“这种区分作为我们人之此在的基本发生而发生于我们身上”[10]519。存在与存在者的区分,并不是任意、偶然地在人的认识与实践中发生,它本身并不是一个认识论的问题,而是存在本身具有支配性的根本事件。此在的超越性并非简单地是人这种存在者的特性,而是源出于存在本身。在对此在超越性溯源的同时,海德格尔实际上也把此在、以及此在分析中的相关内容一并回归于存在。

2.从表象性视野转变为自由的敞开

无论是传统哲学中的存在论区分,还是海德格尔基本存在论中的超越性差异,二者在超越问题上都是从存在者出发向存在迈进:前者凭藉主体的认识能力,后者凭藉此在的超越性。但现在海德格尔认为,从存在者出发是否能达至存在,这本身是一个疑问,而且更为明确之处在于,就存在论区分是存在本身的一种原始性发生事件而言,更应从存在本身来思考此在的超越性与表象能力。

换言之,仅就人对于存在者的认知来说,人们之所以能得到一个视野、能有一种对象化的表象,其根源在于一种可通达的敞开。如此一来,在思想方法上就由单向性地叙说人的特性,转而强调存在的给出性以及人的归属性。存在本身是一种自由的敞开,人之此在则是向着存在的开启。

这种大自在的画卷,是基本存在论所无法描绘的。基本存在论中所能把握到的视野与境域,其实只是存在之敞开面向人之此在的那一边,“因此,境域性的东西(Horizonthafte)只是包围着我们的敞开(Offene)转向我们的那一面”[11]45。人之此在于这种敞开的容允中生存,人生的小舞台其实在“世界-历史”这个大舞台之中。

这样一种有所容允的敞开,海德格尔亦称之为“地带”(Gegend)。在较老的用法中,这个词也写作Gegnet(地带化、寥廓),“意味着自由的广阔(die freie Weite)”[11]47。作为自由的广阔,地带是无所借助的,它自身展开自己,是一种有所聚集的自行敞开(sichöffnen)。在这种自行敞开中,存在、此在、存在者都得到了全新的解读。

三、海德格尔在新道路上关于人之此在的阐明

跳跃存在论差异,实际上是为了摆脱表象化思维的束缚、跃入本源性的存在本身,由“相对”而至“绝对”。在新的思想道路上,海德格尔可以从存在本身这个“大全”出发,对人之此在做出新的诠释。

海德格尔在1936—1944年间探索新道路的专题性论著中,对于存在与此在的关联多有论述,其中全集第71卷《本有》一书中的阐释较为集中与明晰[12]147-178。

在这本书中,海德格尔把存在本身称为“存有”或“本有”,在存在本身中,有对转性的(gegenwendig)“涌现”(Aufgehen)与“潜行”(Untergehen)两种运作,它一方面给出自身,一方面则保持自身。

存在本身的给出过程,也是它的“涌现-开显”过程,海德格尔称之为“转让(Übereignung)”。在转让之中,幽深的存在敞开自身、澄亮出来。“转让是这样一种方式的居有(Ereignung),即:本有让作为时间-空间之间(Inzwischen)的那种澄明本质现身(wesen)”[12]150。

海德格尔以“此-在”(Da-sein)标识有所开显的存在本身。存在本身的敞开与显现并不是孤立、自在式的,存在与人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存在的本质现身(wesen)总是向着(an-)人之此在这种独一无二者的在场(anwesen)。于是,存在的“转让”实际上是把自已托付于、奉献予(zueignen)人之此在。同样,人之此在也不是自在式的现成存在,而是在存在的给出中、在存在本身的Da-sein中,人的Dasein才得以出现,人作为一种特殊的存在者才得以确立。

存在的给出,成就了人之此在,回答的是“人从哪里来”这个本源问题。另外,存在本身也通过对人之此在的占取(An-eignung),把人取回到自身中,使人成为存在最本己的事物。“占取”这种运作可以看作是对“人到哪里去”的解答。人之此在原本乃是“向着死亡的存在”,人的逝世并不等于人的虚无化,而是“小我”栖身于存在本身之中。人被存在包藏起来,即人被保存于“世界-历史”之中,人看似有限的生命成为了无限——后人评说着前人,领会着前人。

概要地说,存在本身对转性的双重运作成就了人之此在,海德格尔认为这样的人之此在是人的“原本状态-本真状态”,它先于其他学科所讲的人之本质,通常所说的“主体”、“个体”、“自我”等,其实都以人的本真状态为基础。

本真状态表明了人的“原本”及对于存在的“归属”,存在是人的“本源”;本真状态也表明存在的彰显需要人之此在,它需要使用人之此在来开显出自身。因此,本真状态集中体现出存在与人之间“需要-归属”的一体化关联。在二者的应和中,人不是简单地被存在所规定,人对于存在的要求与呼声是有所回应的,人以沉思与实践来完成存在、守护存在的真理,使万物与诸神也处于其本已的位置。

与跳出存在论区分这个关键环节、以及在两个方向上所做的具体深化工作相应,海德格尔在新道路上关于人的思考有了以下两重变化:

1.对“存在-此在”整体结构进行了深化

在海德格尔前期的基本存在论中,也有“存在-此在”的一体化关联,但由于同时持守存在论差异,因此在基本存在论中,实际上有二元化的存在维度与存在者维度,此在的超越就是从存在者维度向存在维度的超越,所以“存在-此在”整体在二元维度的早期思想中实际上有某种程度的断裂。另外,在这种二元性中,此在超越性所展现出的存在,是受制于存在者的存在,而且作为起点与前提的存在论区分,是否只是一种理智的构建品、这种区分的基础何在也是一个相当模糊的问题。所以,通过此在超越性所呈现出的存在并不具有真正的统一性与完整性,在这种二元维度中也无法彻底揭示出人的本质。在《哲学论稿》中,海德格尔直言,存在论区分实际上成了一种阻碍[2]263。《存在与时间》成为半成品有其理论的必然性。

海德格尔在后期思想中,仍坚守“存在-此在”的整体性,但在新的思想模式中,由二元维度转变为一元维度,先前由存在论区分迈向存在本身的进程,转变为由存在本身开显出存在与存在者的区分,使存在本身不再受限于存在者或存在状态,而从本源自由性的敞开中,讲述世界与历史,讲述人与自然。

由于一元维度的确立,海德格尔得以对“存在-此在”进行整体深入的思考。他从《哲学论稿》开始,把存在与此在的相互作用称为“化转”(Kehre),“本有在化转中有其最内在的发生和最广阔的伸展”[2]431,化转是一切转向与循环(包括理解中的循环)、是一切事与物的基础。这表明,人在存在本身的运作中具有更深的参与性,人的意义也具有更深的源初性,比人们一般所能猜想到的还要深邃。

“存在-此在”的化转之环,为人之本质的阐述开启了无限空间。相比于形而上学中“人是理性的动物”这一定义来说,这一纯粹化的结构整体可以彻底摆脱“人是众多存在者中一种”的传统看法;对于海德格尔本人的思想历程来说,是第一次明确、坚定地把人定位于存在层面,人与存在本身具有“平等”的地位,用海德格尔本人的话来说,人与存在有一种“亲密性”。在这种结构的整体深化中,人的本质终于得以出离理性与生命、出离最特殊的存在者等一切暂时性的论断,明晰地转变为存在层面的“此-在”。

相比于前期“人之此在”这种称呼,海德格尔在这里更强调以“此-在”来标识人的本质,意在突出人与存在的亲密契合。在“此-在”中,“此”意味着存在本身的敞开,标识出在前期此在分析中,此在的绽出式生存(Ek-sistenz);同时,“此”也是存在中的“此”,标识出在后期本有思想中,人之此在内立于存在之中的“内立状态”(Inständigkeit)。

由于海德格尔从存在而不是存在者来对人的本质进行规定,他也就一并赋予了人很高的“品级”:人不再是众多存在者中的一类,而是与存在一样,具有无与伦比性,与其说人是最独特的存在者,不如说人是一种特殊的存在,即“此-在”。着眼于人与存在的亲密性及人本身的“品级”,海德格尔在面对现代社会所一再强调的人本主义时,他才说:“对人之本质的最高的人道主义规定尚未经验到人的本真尊严”[7]388。

2.保留并深化了基本存在论中的此在分析

新思想范式跳跃出存在论区分,而不否弃存在论区分。这表明海德格尔将保留早期思想工作中的超越性差异、以及相应的此在分析,同时也必定完成对此在分析的深化。

例如,对于基本存在论中所阐明的此在理解与筹划,海德格尔在后期仍然沿用,并进一步基于存在本身的一元维度指出:此在的筹划之所以不是主体的构建,其原因就在于此在筹划(Entwurf)是一种被抛的开抛(geworfener Entwurf)。在存在与此在的一体性中,存在为抛出者,人之此在则内立于存在之中有所理解(Ver-stehen)、有所筹划(Ent-werfen),在存在与此在的化转中,此在接获本有化的反冲(Gegenschwung),把存在所抛出的东西显现出来。此在本身越是有所筹划,则更彻底地被存在所抛出。此在所开启的东西,源自于存在本身这个大本大源,而不是任意性的设定。

《存在与时间》中所完成的一些工作,曾一度引起人们的误解与猜测,其中的原因部分在于读者,部分也在于理论上的预备性与不彻底性。后期思想在新的视角下则给出了完整的解决方案,对于基本存在论“超越-境域”思想模式中此在分析所包含的其他丰富内容,诸如现身情态、语言、时间、空间、有限性等,海德格尔在后期“本有-存在历史”思想道路上,都从存在本身出发予以了新的阐明。

另外,在后期思想中,存在本身的发生开显出相应的历史进程,所以与前期相对静态的此在分析相比,后期思想中与存在相互映衬的人之此在也具有了时代性内涵与历史性意义。海德格尔把人之此在置于存在历史的第一开端与另一开端之间,超越早期的此在分析,以“此-在”来讲述人类的命运。

最后还须注意:存在与人相关联,并不表示两者神秘地化合为一,不是人直接或间接地被消解于绝对性的存在。在某些思想学说中,人的完满性在于人消融于最高的存在,但在海德格尔的思路中,人只是人,人与存在之间的两极张力始终存在。人的使命在于守护存在的真,而不是同化自身、甚至虚无化自身而成为存在的一个组件。成为组件,便意味着人是片面的、而非完整的自身。人本应是目的,而不是手段,完整的人才是自由本真的人。

所以,当海德格尔说人归属于存在时,并不是说人要成为存在的一个类别,“归属”的意思是说,人要内立到存在与人的化转关联之中,即人要栖居于存在本身之中,或者说,人要用心地、聚精会神地去倾听(hören)存在的讯息,应合存在的呼求,从而达成此在的澄明。另一方面,当海德格尔说存在需要人、使用人时,并不是说存在消耗人,把人当作工具,而是说,存在需要人之此在,当存在把自身给予人之此在之际,存在本身才得以显明出来;同理,存在对于人的召唤也不等同于命令,而是存在去唤醒人之此在,期待着在人的应答中得到庇护。

可以看出,在存在与人的关联中,两者相互激荡,彼此间并不是对立的关系,也不是“主-奴”式的高下等级关系。它们一方在另一方的作为中,例如在“栖居于”、“应合”、“给予”中,或“转让予”、“奉献予”等运作中,更类似于德语中的第三格宾语,是对方的目的与栖居之所。正是基于这一时期所开启的新思路,海德格尔后来在20世纪50年代明确地把人思考为筑造者与栖居者,他引用荷尔德林的诗句说道:充满劳绩,但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

[1]Heidegger.GA16:Reden und andere Zeugnisse eines Lebensweges[M].Frankfurt am Main:Vittorio Klostermann,2000:703-704.

[2]海德格尔.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3]Heidegger.GA45:Grundfragen der Philosophie.Ausgewählte Probleme“der“Logik”[M].Frankfurt am Main:Vittorio Klostermann,1984:214.

[4]海德格尔.同一与差异[M].孙周兴,陈小文,余明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145.

[5]Heidegger.GA2:Sein und Zeit[M].Frankfurt am Main:Vittorio Klostermann,1977:11.

[6]保罗·利科.解释的冲突——解释学文集[M].莫伟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288.

[7]海德格尔.路标[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8]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47.

[9]Heidegger.GA65:Beiträge zur Philosophie(Vom Ereignis)[M].Frankfurt am Main:Vittorio Klostermann,1989:8.

[10]Heidegger.GA29/30:Die Grundbegriffe der Metaphysik.WeltúEndlichkeitúEinsamkeit[M].Frankfurt am Main:Vittorio Klostermann,1983.

[11]Heidegger.GA13:Aus der Erfahrung des Denken[M].Frankfurt am Main:Vittorio Klostermann,1983.

[12]Heidegger.GA71:Das Ereignis[M].Frankfurt am Main:Vittorio Klostermann,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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