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女型传说文化心理的内涵解读

2014-03-31 13:35谢苗苗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4年8期
关键词:田螺男子

谢苗苗

(福州大学 阳光学院,福建 福州 350108)

螺女型故事是我国民间传说中一个重要的故事类型,在福建、江浙一带流传甚广,两省各县的卷本中共收录40余篇。丁乃通编撰《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将“田螺姑娘”列为400C型,收录古今异文30余例。《中国民间故事集成》中统计螺女型故事异文共61篇。目前各种版本的螺女故事超过百种,早在魏晋时期其形态已成熟定型,即晋代文学家陶潜所撰《搜神后记》卷五中记述的《白水素女》(或题为《谢端》),主要讲述一位孤苦的农夫下地种田,返家后发现家中饭菜飘香,经过窥探发现是旧日里拾到的一枚大螺,在男子出门时幻化为美女,为其操持家务。最早见于书面的螺女型故事记录,当属唐代徐坚《初学记》卷八引西晋束皙所撰《发蒙记》云:候官谢端,曾于海中得一大螺,中有美女,云:“我天汉中白水素女,天矜卿贫,令我为卿妻。”[1]

一 螺女型故事的结尾类型探源

螺女型故事以口头与书面兼容并存的传承方式持续演变,初期的“民众记忆”仅仅依靠口耳相传保存,在传播的过程中,不同的传播者由于不同动因对情节进行增删更改,故事也随之产生变异,因流传日广,螺女型故事的结尾随着传播的区域和时代不同,慢慢发展和充实成不同风貌,大致可分成以下三种类型:

(一)螺女无情,终飘然远去

如《白水素女》中螺女自述为“白水素女”,为天帝所派来谢端家中暗中相助,被发觉后谢端再三挽留,素女毫无眷恋,突然天地间风雨大作,白水素女翕然而去。至清程麟的《此中人语》中仍记录有历经千年后相似的田螺姑娘与卫福故事,该文以文人笔墨叙述,人物情状宛在眼前,不论螺女与卫福十余年如何恩爱,两小儿如何可爱可怜,一旦见到螺壳,即刻销声匿迹,不见其踪。《近五十年见闻录》中的《螺妻》一文故事情节亦与此相类。

(二)螺女身份揭晓后,二人生活幸福,虽有曲折,但终化险为夷

距《搜神后记》三四百年后,唐末黄甫氏所撰《原化记》里记载了一则故事情节更为生动的《吴堪》。《吴堪》中县宰闻吴堪妻即螺女甚美,提出要吴堪去找蛤蟆毛、鬼胳膊、蜗斗等稀奇古怪的东西刁难他,以寻隙夺妻。但螺女应对自如,谈笑间,县宰的卑劣阴谋反害了自己性命。南方少数民族也有此类故事,如壮族的《螺丝姑娘》、毛南族的《螺丝姑娘》、水族的《蒙虽与龙女》,瑶族的《百鼠衣》、《钓鱼故事歌》等。这种类型故事一般分为两大部分,前半部讲述螺女的美貌或者螺女的异能,引起当权者的垂涎,美满的生活被破坏,如毛南族故事中,浓米和螺女感情甚笃,皇帝强抢螺蛳姑娘进宫,后半部则通过螺女的聪慧或超能摆脱了困境,如上文毛南族故事中螺蛳姑娘用计杀死皇帝,重获自由,与浓米幸福生活在一起。

(三)螺女有情但所托非人,终黯然而去

在台湾版螺女传说中,结尾时有孩子奚落螺女儿子有个“田螺妈”,男子生气的时候骂自己的孩子是“没用的田螺仔”,田螺伤心而去。也有丈夫移情别恋对螺女冷嘲热讽,比如广西田林一带的《田螺姑娘》,前半部和其他地区的螺女故事相似,王二和美丽能干的田螺姑娘结为夫妇,但后半部因为田螺姑娘不能生育,王二见异思迁,最后田螺决绝而去。贵州苗族的《孤儿和龙女》、浙江德清县卷《田螺姑娘》也有类似的结局:成亲初期夫妻恩爱,生了儿子,长到三岁,男子起了外心,时常同螺女吵架,教儿子边敲螺壳边唱:“笃、笃、笃,侬姆妈是田螺壳,叮、叮、叮,侬姆妈是田螺精!”螺女不堪受辱携儿离去,跳进水中,重变田螺。

二 螺女故事的叙事特征折射的社会文化心理

民间叙事文学作品是民众集体智慧的结晶,作为无意的历史记录者,反映了叙述者所在时代社会的不同侧面,也可以说是民众集体情感倾诉的载体,它安慰了无数人无法言说的痛苦和绝望,委婉地表达了无数人无法言说的憧憬和理想。从中可以提炼出不同时空流转中的社会心理诉求。

(一)螺女传说间接弥补了孤苦百姓对幸福家庭的需求

在不同民族的螺女传说中,不约而同地都以生活在底层的农夫或渔夫为男主人公,弗洛伊德在创作动因中认为:“未能满足的愿望,是幻想产生的动力,每个幻想包含着一个愿望的实现,并且使令人不满意的现实好转。”[2]弗洛伊德在人的自然属性的基础上,认为作家的创作是一种补偿,皆因本能欲望未获满足而升华为创作活动。也就是说文学是创作者、传播者生活中未能实现愿望的补偿。

螺女传说在魏晋时期已初具雏形,彼时人们生活穷苦,战乱频仍,百姓流离失所,生活艰辛。螺女故事中的男主人公绝大部分都是孤儿兼农夫的形象,失去亲人意味着无法体验到家庭的温暖,作为农业社会的一员,对于家庭的渴望特别清晰。马斯洛的需求理论指出人有基本的五种需求:生理上的需求,安全上的需求,情感和归属的需求,尊重的需求,自我实现的需求。[3]螺女故事中年轻美貌的田螺姑娘殷勤下厨,炊烟袅袅,农夫饮食无忧,又有美人解语,可以说生理需求、情感和归属需求同时兼得。创作螺女故事的作者和传播故事的人们,在叙说和聆听之间无形中缺憾得以弥补,或者重温了相似的美好,形成强大的社会精神支持。

(二)异族联姻的成败与异族原型在人类集体潜意识中的形象关系重大

螺女传说初见于福建,之后传遍浙江两广等地。其中吴堪所在的常州义兴在古百越之地“句吴”境,谢端所在的候官在古百越之地“闽越”境内,古百越境内以湖泊山川见多,川泽之中颇多螺蛳贝壳。贝类动物不仅毫无危险性,而且形态柔软,色泽美好,对人类毫无杀伤力,颇似具有奉献精神且年轻貌美的女子。荣格认为文学是集体潜意识的体现,他指出长期的社会进化中,残留着长期的社会经验,在无数次重复人脑结构中留下生理痕迹。[4]荣格指出艺术家具有双重性,他们不仅仅是人,是个人,进入创作之中,就是集体的人,是集体意识的代表者,表述者,他们的创作所反映的不单纯是他们个人的感情倾向和情绪体验,更重要的是他们在无意之中成为他们所在地域人民集体共同体验的代言人。[4]白蛇传说中白娘子同样美丽善良多情,对人间的男子痴心一片,但法海一定要置白娘子于死地,其中最大的理由为白蛇是妖,娶妖为妻会危害到男子自身。但螺女传说中叙述者基本没有对螺女非我族类的恐惧,而更多的是男子欢喜地与螺女结为夫妻,二者叙述色彩不同的根本原因在于,贝壳类动物与蛇类动物在人类的远古记忆中保留的痕迹不同,田螺在人们心中留存着柔弱无害的印记,其外形已基本被认同为女性的象征。螺女传说的流变中几乎没有男子恐惧螺女,担心为其所害的内容,甚至还有螺女被男子或其他人的嘲讽伤害的情节,与白蛇传说中许仙见白娘子原形大骇的心态颇为相异,可见异族联姻传说的情节设置与该异族的原型关系重大。

(三)螺女传说流传初期创作心理认可仙凡禁忌

螺女传说第一种结尾类型最初可发端于魏晋时期,即螺女传说中的“谢端系列”,此后不管螺女与男子是否结为夫妻,螺女皆抱持此地不宜久留的心态,与男子结合多为螺壳为男子所藏,属无奈之举,一旦有机会离开则如倦鸟出樊笼,毫无眷念。在最初出现螺女传说的《搜神后记》是道教神谱,《搜神大全》系神仙传记类著作,“素女”是道教传统对女仙的称号,螺壳也是道教中的法器——法螺,因此螺女传说和道教渊源甚深。

螺女传说初期是作为道家宗教型故事出现,螺女对于凡夫俗子并无半分爱慕之意,不仅如此,作为具有宗教劝谕性故事,连男子对于螺女也毫无非分之想,在这个传说的流传初期,宗教信仰的叙事力量超过了婚姻信仰。神仙下凡是奉天帝所遣,完成使命后理当回归其位,谨守仙凡之道,这是古老宗教信仰的心理基础,社会秩序的运行也遵循此类秩序逻辑。在民众的集体潜意识中仙凡结合是触犯天条,是违反仙界与凡间的体制,仙凡无法结合是集体潜意识中禁忌类型之一,凡是逾越规范的行为必定受到惩罚,仙凡永隔而没有祸及生命的结局已经是人们对于违禁者仁慈的安排,白蛇传说和牛郎织女传说同样是仙凡结合禁忌潜意识的体现。

(四)螺女传说流传后期世俗叙事心理替代宗教叙事心理

螺女传说到了唐代后期皇甫氏所著的吴堪版本中增添了男子与螺女结为夫妇,县丞夺妻,螺女助夫等情节。在一定程度上,田螺姑娘传说的流传经历了许多选择,有许多内容人们不再讲述,因为它不符合当时叙述者和聆听者的接受心理。从传说流传过程中的演变情况,特别是叙述细节的变迁和增删可以观测到了群体文化观念的变化。在漫长的传播时空中,聆听者的接受心理在不断改变,大众的审美情趣与价值观念影响着田螺姑娘传说的发展变异,不同时代不同区域的人不自觉地参与故事进行创作性传承,螺女传说的宗教神圣叙事逐步转化成婚姻世俗叙事。

螺女传说演变到第二类型结局即“吴堪系列”,身处社会底层的男性没有能力娶亲,即使娶亲,美妻也冒着被恶霸官吏抢夺的可能性。田螺姑娘是男性叙述者幻想创造出的一位农耕社会的理想妻子,她年轻漂亮,同时又勤劳忠诚,既能操持家务,让男主人公感受到家庭的温馨和归属感,又富有智慧,面对强权,施展异能,使家庭重获安宁,螺女的智慧超能正应对底层男性面对现实困境的无力感。

(五)少数民族的螺女传说体现女性自尊意识

螺女传说的第三类型结局可以说是吴堪系列的亚型,面对丈夫不尊重的言行,选择断然离去,可以认为这种情节设置是女性叙述者自我意识和心理愿望的反映,这是女性在没有自由意志的时代对自主权需求的不自觉流露,叙述者无意识地流露对女性尊严的维护,表达了女性对自身权利的追求。上述广西田林的螺女传说中,王二负心后又后悔回转来寻田螺,虽再三哀求,但妻子还是摇头,且呵斥道:“你这个喜新厌旧的负心郎,当初断了我的情,绝了我的意,现在你后悔也来不及了,我不会再做你的妻子,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螺女为男子的言行所伤,决绝而去的行为基本出现在少数民族的故事之中,在汉族的叙事过程中,男尊女卑的传统文化心理渗透得更为深入,男权势力下女性话语呈真空状态,特别在官方话语系统中。民间文学里该情形虽有所改善,但仍较少出现对男性霸权批判和女性精神独立褒扬的情节。在以汉族为主的中原宗法社会中,女子的地位几乎仅仅体现在家庭之中,她们仅能从事传宗接代、操持家务等主妇分内之事,毫无自我存在的空间。少数民族受汉儒的心理约束较少,在少数民族的螺女传说中,遇到不被尊重的状况,螺女不是在男性权力系统中寻求保护,不是被动地哀怨哭泣,而是主动地选择维护尊严,遵循自我意志的路径。

三 结 语

螺女传说历经千年演变,在不断重复的讲述中,叙述者与聆听者在传播的情境中互动,使故事产生变异衍化成不同形态。考察螺女传说的不同类型可以在把握不同区域、不同民族的叙事习惯和文化传统的基础上,了解传说背后的文化心理特征。

[1][唐]徐坚.初学记[M].北京:中华书局,1962:192.

[2][奥]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论创造力与无意识[M].北京:中国展望出版社,1986.

[3][美]弗兰克.哥布尔.第三思潮:马斯洛心理学[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

[4][瑞士]荣格.心理学与文学[M].冯川,苏克,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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