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新红
(永州职业技术学院,湖南 永州 425100)
骆正军教授于2013年7月出版了长篇历史小说《灞亭柳》,这是文学界和柳学界的一大幸事,已引起了业界人士的广泛好评。纵观古今中外的柳学研究,人们往往习惯于从政治、思想或文论视角去理性地审视与评判。骆君出版的《灞亭柳》一书,系第一次用纯文学方式公开发行以柳宗元为主人公写就的长篇历史小说,它在我们面前呈现了一个具有双重性格和矛盾人格的柳宗元形象,从而为柳文学的普及与柳文化的传承做出了独特的贡献,其作用是理论研究不可替代的。一般而言,历史小说或历史剧本的题目就是主人翁名字,如姚雪垠的历史小说巨著《李自成》、郭沫若的大型历史剧《屈原》等,而骆君则以“灞亭柳”为题。历史小说命名这般转弯抹角、舍近求远,是否值得提倡呢?对此笔者进行了一番上下求证,下面试从文化学、文学、美学、写作学四个角度进行审读与阐述。
“灞”字的文化历史底蕴十分深厚,小说以“灞亭柳”为题,首先意在以“灞”字文化作为小说的历史背景,从而赋予这部历史小说以深厚的文化蕴涵。
先说灞水。据东汉班固《汉书·地理志》记载,灞水“古曰滋水,秦穆公更名,以章霸功”。后世的地理学家似乎是不经意地在霸字前加上了三点水,从而成了“灞水”,现在称为灞河。贞元十七年,柳宗元曾经由初授的集贤殿正字被提拔为蓝田县尉,受顾少连与韦夏卿两位京兆尹的器重,留在京兆府任从事,做文字工作;贞元十九年任监察御史里行,时年30岁,与韩愈、刘禹锡同官,官阶虽低,但职权并不下于御史,从此与官场上层人物交游更广泛,对政治的黑暗腐败有了更深入的了解,逐渐萌发了要求改革的愿望,成为王叔文革新派的重要人物;32岁高升为礼部员外郎。灞水其实就发源于秦岭蓝田县蓝谷之中,然后汇纳于古长安风景名胜辋川西漳涧而北流,穿过灞陵原谷地,横贯长安东郊,西北流浐水汇入,又北流注入渭水,成为流经长安八水之一。
再说灞陵。灞陵在长安东,古称“灞上”、“灞陵原”,也是当代著名陕西籍作家陈忠实成名长篇小说《白鹿原》中的“白鹿原”。据司马迁《史记》记载:“帝治灞陵,皆以瓦器,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就其水名以为陵号。”这里的“帝”指西汉汉文帝,他在位23年一直体恤民生疾苦,治理国家崇尚节俭,与后继的汉景帝一起开创了国泰民安、太平盛世的局面,史称“文景之治”。汉文帝生前修筑坟墓使用的都是瓦器,没有金银铜锡之类的饰品;他驾崩后葬在灞上,其陵园因靠近灞水而称“灞陵”,此后这片原野也就更名为“灞陵原”了。
然后说灞桥。灞桥就在灞陵附近,位于长安东十多公里处的灞水之上,据说修建于春秋时期秦穆公称霸西戎之后。它西临浐水,东接骊山,东南边是广袤的灞陵原,北边则是肥沃的渭河平川。宋代程大昌在《雍录》上记曰:“此地最为长安冲要,凡自西东两方面入出峣、潼两关者,路必由之。”“峣”指西安东南方门户峣关,后移至蓝田县青泥故城更名为青泥关,建德二年(573)又改称蓝田关;“潼”则是处于陕晋豫三省交会处的潼关。即,灞桥是古都长安通往潼关、蓝田关、蒲津关等关隘的要津,系关中连通关东、秦川、中原等广大地区之交通枢纽。所以唐王朝在此专设了驿站,有李商隐《灞桥》诗为证:“灞水桥边倚华表,平时二月有东巡。”这里的“灞水桥”即灞桥,唐时为朝廷东巡必经之地。千百年来,民众不但常在这座灞桥上观赏灞陵原的风景,而且也是古长安东迎来送往的节点。五代时期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记曰:“来迎去送,至此黯然,故人呼为断魂桥”,缘此灞桥又有“销魂桥”、“情尽桥”之称,“灞桥”也因此而名扬四海。
文学是表现文化的重要载体。灞水、灞陵、灞桥等“灞×”系列古迹,曾经撩拨起骚客文人的几多诗情文绪!据不完全统计,《全唐诗》中直接描写或提及“灞×”系列古迹的诗篇就有110多首。文学史上从涉及“灞×”古迹的名家诗篇,到画作、剧目乃至歌曲,从古至今蔚为大观,下面示例灞桥以窥其一斑。南宋计有功编撰的《唐诗纪事》记载:“雍陶有一次送别故旧,行至灞桥,问随从曰:‘此桥为何称情尽桥?’随从道:‘因送别到此为止点,故称之情尽桥。’雍陶有感惜别之情:‘从来只有情难尽,何事名为情尽桥,自此改名为折柳,任它离恨一条条。’”这就是晚唐诗人雍陶所写的脍炙人口绝句《折柳桥》。而明代著名画家吴士英的《灞桥风雪图》现珍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馆,更是将这种离愁别恨渲染到了极致!关于我国“武圣”关羽辞别曹操这一三国时期历史事件,先有元代话本《三国志平话》记述其梗概,然后便有了元末明初罗贯中长篇历史小说《三国演义》(第26、27回)、明代朱友敦杂剧《义勇辞金》等不约而同地以灞桥为场地演绎故事,再后有现代京剧、西河大鼓《灞桥挑袍》等剧目将“灞桥”名冠标题之上,最后是昆高腔、弋腔、川剧秦腔、汉剧、豫剧、同州梆子等改编剧目的全线飘红。歌曲方面,则有由我国著名词曲作家陈小奇作词、国家一级词曲作家吴颂今谱就的歌曲《灞桥柳》,曲调婉啭动人。可见,古往今来,灞陵、灞水、灞桥、灞亭、灞城等“灞”字系列古迹,在长安东部的灞水河流域曾孕育了多么厚重的“灞”字人文文化。
历史小说的创作,向来讲究的是“真枝假叶”。骆君选择“灞亭柳”为其书名,意在通过“灞亭折柳”这一典型情境与关键细节,铸就柳宗元的“典型”个性及丰满形象,的确又是别有深意在其中。
唐代,在灞桥旁还设有供离人话别的长亭,简称灞亭。唐诗中诗题涉及到“灞亭”两字的诗篇就有不少,除了柳宗元的《诏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还有卢纶的《春日灞亭同苗员外寄皇甫侍御》(一作庾侍郎)、沈颂的《旅次灞亭》等。唐代著名诗人以“灞亭”为意象的佳作名句就更多了,如,李白《灞陵行送别》:“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司空图词《杨柳枝》(之三):“灞亭东去彻隋堤,赠别何须醉似泥”;张籍《送施肩吾东归》:“惆怅灞亭相送去,云中琪树不同攀”等。唐代著名边塞诗人岑参,更是在多首诗篇中反复吟咏“灞亭”:如《送祁乐归河东》:“置酒灞亭别,高歌披心胸”;《送魏升卿擢第归东都,因怀魏校书、陆浑、乔》:“井上桐叶雨,灞亭卷秋风”,等等。南宋著名爱国诗人陆游对“灞亭”意象的偏爱,更是堪称一绝:其传世诗篇《送辛幼安殿撰造朝》、《北窗闲咏》、《西湖春游》的尾联,分别是“深仇积愤在逆胡,不用追思灞亭夜”、“夜出灞亭虽跌宕,也胜归作老冯唐”、“君不见灞亭耐事故将军,醉尉怒诃如不闻”等,它们都不约而同地以对“灞亭”的吟咏卒诗显志。
“折柳赠别”向来为古代文人骚客所推崇,古人将依依惜别的深情寄托于娇杨细柳,这与杨柳自身特点及寄寓的人文关怀有关。柳条摇曳给人以招手挽留的想像,而“柳”和“留”同音,于是古人从“柳”与“留”的谐音中发掘出杨柳挽留的意蕴。更何况,柳丝之“丝”与相思之“思”音谐,柳絮之“絮”与情绪之“绪”谐音,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有了“年年柳丝不堪折”的离情寄怀。文学史上最知名的“折柳赠别”诗篇,恐怕非唐代“诗佛”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莫属了:“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上联以“柳”寓“留”,下联又借“酒”抒怀,从而将一场本该黯然销魂的离别,渲染得无比欢乐轻快,遂成为千古吟颂佳作。该诗后来又被谱曲入乐广为传唱,更名《赠别》、《渭城曲》、《阳关曲》、《阳关三叠》。由此可见,唐宋诗家在诗章中所吟叹的杨柳,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不是具体实指,而是成了伤别、惜别的一种文化符号。有唐一代,长安人送别亲友,都要来到灞桥,折柳惜别,因此留下了大量惜别诗作。李白词作《忆秦娥》:“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李益绝句《途中寄李二》:“杨柳含烟灞岸春,年年攀折为行人”;等等。所以,“灞柳风雪”名满天下,“灞桥伤别”演绎千年,可以说,它们身上涵载了中华民族积淀千年有余的离绪别情。
柳家从祖父开始,到父亲及柳宗元,三代都生活在晋豫陕一带。柳宗元本人因出仕蓝田、一贬永州、再贬柳州,期间不知多少次在灞亭与亲朋好友挥手惜别,从而一次次地亲历“灞亭伤别”的心路历程。所以,骆君书中涉及灞亭迎送的场景较多,具体为:第一章的亲友们喜迎柳宗元、刘禹锡从被贬之地归来;第二章的柳镇被贬夔州,柳宗元独自送父至此;第三章柳宗元回忆永贞元年被贬,全家仓皇离京;第九章柳宗元回忆,永贞革新失败那年与刘禹锡等人送王叔文全家匆匆离京;第十七章柳宗元、刘禹锡赴南方上任,再别灞亭;第十八章韩愈为柳宗元送行,俩人忆及当年韩愈被贬广东阳山县令,柳宗元曾独自冒着风险,为其送行话别之事;第四十四章韩愈连夜为柳宗元撰写墓志铭,再次忆及当年送别柳宗元的经过等等。每次都有所不同,但都有声有色、生动感人。其中,基本上是一次比一次伤怀动容,唯有815年那次是个例外:当柳子从四千里之外的永州,奉诏回到当年曾经与亲友们依依惜别的灞亭之时,此情此景,与往日大为不同:他当初被贬之时那种满腹的悲愤与怨楚,随着一份得到皇上谅解的召还诏书而一扫而尽,取而代之的是满怀被重新启用而大展宏图的热望,所以他在《诏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一诗中这样写道:“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诏书许逐阳和至,驿路开花处处新。”
小说题目“灞亭柳”之柳,还是语意双关:既是灞亭古柳,也是柳宗元人格与精神的一种象征。所以,灞亭“柳”乃一箭双雕,以“灞亭柳”作为柳宗元历史小说的题目,从修辞美学的角度去看,堪称精妙!
在古代文学作品中,以古长安不同地域来区分的柳树林除了“灞亭柳”之外,还有“章台柳”、“隋宫柳”、“青门柳”、“隋堤柳”、“宫门柳”、“御沟柳”等等。“春色东来渡灞桥,青门垂柳百千条”(许景先《折柳篇》),“濯濯长亭柳,阴连灞水流”(戴叔伦《赋得长亭柳》),都是一联并写灞桥柳、青门柳、灞亭柳、灞岸柳等几处柳林。从环境地理方面看,长安一带河川众多,所以柳树众多茂盛并且枝长干粗,也难怪韩愈在《早春》一诗中感叹“绝胜烟柳满皇都”呢。可以想见:长安一带每年一到春天,从河边到阡陌,从桥畔到楼台,从皇宫到御苑,从官府到民宅,到处是一派杨柳叶绿絮飞的美丽景象。
可以说,柳宗元终生与“柳”结下了不解之缘。首先,作为柳氏子嗣,他一生下来便注定终生姓“柳”。其次,又在柳州任刺史四年,期间曾率领军民在柳江边栽种柳树,并写就种柳之诗。他的《种柳戏题》这样吟道:“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谈笑为故事,推移成昔年。垂阴当覆地,耸干会参天。好作思人树,惭无惠化传。”最后,终老柳州任上,缘此而有“柳柳州”之称誉传世。如前所述,期间几次阔别故土,数度灞亭折柳。特别是小说第二章写到:贞元五年,十七岁的柳宗元前来灞亭,为被贬的父亲柳镇送行,因山高路远,无人随行,担忧父亲的身体,忍不住潸潸泪下;柳父指着灞亭柳,勉励儿子要具有柳树坚忍不拔的精神意志云云。此后,柳宗元谨记父亲教诲,并且终生奉守。
柳宗元因祖籍河东(今山西省运城永济市)而世称“柳河东”。柳姓是河东三著姓柳、裴、薛之一,柳家也是河东的世家大族,并且从北朝到初唐一直都很兴旺,如唐高宗时尚书省级别的官宦就达20余人,柳宗元曾祖父柳奭更是官至高宗朝宰相。柳宗元为生在这样一个家族,深感荣幸、骄傲与自豪。可是,河东柳氏至唐吕后朝便遭受沉重打击,后来便逐渐式微下去,至柳宗元父辈时入朝为官者就已经较少了,但其文化底蕴、社会声誉尚在。李、王、郑、崔、卢是中唐时的五大贵姓,柳宗元母亲卢氏便来自著名的士族范阳卢姓,而柳宗元的两个姐姐:一个嫁给了山东大姓崔姓,另一个也嫁给了河东三著姓之一的裴姓,柳宗元本人则娶了关中大姓弘农杨氏。可以说,柳宗元面对家道中落,一方面是保持着对祖德伟业的憧憬,另一方面也是痛心疾首,并希望通过自己终身努力把柳氏劲拔起来。所以,“少时陈力希公候”,成为柳宗元一生矢志不移的追求——振兴家族和复兴王朝的双重理想兼而顾之。
题好一半文,尤其是对于一部小说而言能拥有一个摄人心魄的好标题,就犹如擎起了一盏“照亮读者眼睛的灯笼”。所以,若从写作学意义上探究“灞亭柳”这个历史著作题目,其优势是多面的:
(一)创设背景、营造氛围。灞亭古“柳”历经秦风汉雪、隋雨唐月,尽管朝代交迭,不变的是人们在柳树身上寄托的伤别情怀。柳宗元是一个政治斗争中的失败者,同时也是一个人生逆境痛苦的咀嚼者,所以“灞亭柳”寄托了柳宗元坎坷的人生遭际及复杂情感。小说以“灞亭柳”为题,不但创设了故事背景和渲染了文学氛围,而且还进行了怡情审美寄托。而读者由古柳形象走入柳宗元有情有义的心灵世界,从心理与情感上也显得自然贴切,由此而带给读者的激荡与感动也就更为持久与深切的了。
(二)组织线索,结构全文。柳子从灞亭离开家乡,又从异地回到灞亭,如此往复多次,“灞亭柳”见证了这一切。所以,《灞亭柳》以柳宗元43岁那年奉诏重返长安作为切入点,由此展开情节直接描述了在柳州五年的仕宦与生活,而长安参加永贞革新、贬谪永州十年等两个人生重要阶段的经历片断,则通过回忆来勾连与闪现。“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柳宗元《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所以,以“灞亭柳”作为贯穿全书的情节线索,是作者匠心独具的表现。它能让人穿越历史文学读出一个有血有肉的鲜明柳宗元个性形象。
(三)奠定基调,喻示主题。灞亭“柳”身上寄寓的伤别情怀,为整部小说奠定了悲苦基调。同时暗示小说结局,喻示主人翁悲剧命运。“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刘禹锡《浪淘沙九首》之八)柳宗元是一个追求中兴家国双重理想的失败者,但是仍然坚定持守自我品格。柳宗元从长安到永州,又从永州回长安,再从长安到柳州,虽然几经辗转,但不变的是其身上的柳树精神和柳氏风骨,这便是灞亭“柳”的象征性。而这种精神风骨的传承,正是本小说的创作主旨及社会意义之所在。而骆正军君处心积虑地以“灞亭柳”作为柳宗元历史小说的标题,又何尝不是着意于柳子这种精神风骨的广泛传扬呢?
[1]骆正军.灞亭柳[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
[2]柳宗元.柳宗元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3]吴同和.思亭描古柳染翰画河东——读《灞亭柳》有感[J].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14,(4).
[4]何生风.穿越历史:复活在文学世界里的柳宗元[N].永州日报,2013-1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