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世松,黄 盼
(江汉大学 武汉语言文化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56)
请看例子:
(1)赵本山:来,笨蛋。
小沈阳:说谁笨蛋呢?
赵本山:不是啊,我说再点个笨鸡蛋。 (《不差钱》)
(2)赵本山:干啥呀?
宋丹丹:你说干啥啊?伸左手是上水,伸右手是闭嘴,翘左脚是揉腿,翘右脚是亲嘴,记住没死鬼? (《火炬手》)
(3)小沈阳:我告诉您吧,是一位单身母亲,含辛茹苦,供她的孩子上学,捡破烂的,现在孩子都考上大学了,但是没有钱念。
王小利:寡妇?
赵本山:你说话注点儿意行不?那叫单身女人!上电视呢,网上!
王小利:你啊,你就好整这事儿你!在村里给寡妇挑水,在外面儿给寡妇捐钱;这辈子就跟寡妇有缘! (《捐助》)
饭店服务员与顾客的工作对话,情感倾向上具有中性特征。可是,例(1)的顾客赵本山的“来,笨蛋”、“不是啊,我说再点个笨鸡蛋”等话语释放出的情感态度具有明显的负面或消极成分。一般地说,两口子之间的亲昵话语(包括身体语),具有相当的私密性。但例(2)的“伸左手”“上水”、“伸右手”“闭嘴”、“翘左脚”“揉腿”、“翘右脚”“亲嘴”“死鬼”等搬到春晚舞台上向全世界现场直播,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例(3)“寡妇”一词出现四次,是否缺乏对丧偶女性的人文关怀?更何况,“单身母亲”还不一定是丧偶女性。
稍加分析,不难发现,例(1)“笨蛋”一词的使用,在饭店这一特定语境中是错位的,常态下饭店经营者或顾客不可能用“笨蛋”一词作为菜名;例(2)和例(3)中话语(包括身体语)信息的发出与发话人的彼此关系、对话语境等方面存在着明显的越位、缺位之处,突破了话语表达应该坚守的生态德性底线。进一步来看,像《卖拐》、《卖车》等老百姓认为比较经典的赵本山春晚小品里,还有不少类似的话语表达的缺位、错位、越位等现象。在欣赏这些小品的过程中,观众们除了表层的开心,内心深处似乎还有一丝不忍心的遗憾。那么,这些遗憾产生的原因是什么?赵本山春晚小品致笑机制里明显缺失话语生态位意识。
话语生态位是语言生态伦理观的核心概念,“即话语的‘住所’或‘栖息地’,是表达被容忍或可‘存活’的程度或范围。表达包括语境、传媒、方式及功能类型等元素,其‘存活’程度或范围的边界具有模糊性特征。话语生态位要求语用主体具体表达中的语境、传媒、方式及功能类型等‘应当存在’不能缺位,不能错位,也不能越位”[1](P147)。具体表达一旦突破了被容忍限度或超越了存活范围,话语的“缺位”、“错位”、“越位”等现象就会产生。语言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人们交流思想、传递信息、抒发情感,无不运用或口头、或书面、或身体、或实物等交际方式[2](内容提要)来进行,任一交际方式都有其话语生态德性底线或人性特质。
春晚小品是一种娱乐性节目,可以根据需要来调动口头、书面、身体、实物等交际方式来达意传情,以达到逗乐观众(听众)的朴素目的。但是,小品里的信息输出方式、言说策略应该有个话语存活范围的极限框架,不能无限制地超越其被容忍程度;一旦出格,就有可能违背话语生态德性这一底线。下面,我们从语境、传媒、方式及功能类型等语体要素适宜性角度,考察赵本山春晚小品话语生态位的失范问题。
“语境,指使用语言的环境。内部语境指一定的言语片段和一定的上下文之间的关系,外部语境指存在于言语片段之外的语言的社会环境。”[3](P1665)输出信息时,人们可能有意或无意基于自己想要表达的内容,根据对方释放出的意图来作出判断与决定;另一方面,即使想传达出弦外之音而又不得不考虑对方的心理感受,语言人还是应该注意语言的社会环境。
小品语言也有相应的社会环境,从生态角度看,也就是社会语言生态环境。“话语交际都是在一定语境中进行。话语表达离不开语境,话语理解也自然离不开语境。言外之意的理解就更是如此,因为言外意义并非话语的表面意义,因此,就更需要借助于语境因素”。[4](P529)言语主体为了达到调节气氛的目的或释放内心的不满情绪,会依据自身个性特征来有意识创造或运用某一话语的含义来挑战社会语言生态环境,这样,会程度不同地出现语言生态伦理的语境语体要素适宜性的失范现象。
赵本山的春晚小品《同桌的你》,被捐助对象是一个单亲家庭的母亲。“单亲”很可能是离异,极小可能是丧偶。可小品里的这位单亲母亲被贴有“寡妇”标签来标记。这一语境背景无疑是给这位单亲母亲情感伤害的伤口上撒盐,这一行为释放出语言人的残忍性的一面。“男人的利益与妇女的利益相比,大多数伟大的西方哲学家对于男人的利益设置了一个较高的伦理优越性地位,他们主张,妇女的适当角色是在男子所从事的工作中支持男人。”[5](P406)可以想象,男权世界中,人们认为女人的地位比男人低得多,女人是依附于男人的,扮演的角色是男人的配角(支持者)。句子“这辈子就跟寡妇有缘”,是对赵本山扮演的捐助者的一种讽刺和对受捐单身母亲的蔑视。人类学和动物行为学研究表明,一旦涉及到自身利益,人们往往以自我为中心来思考问题,对他人则是漠视或嗤之以鼻,这种态度附着在话语表达上,极易产生言语暴力,给“单身母亲”带来心理上的创伤。
诚然,话语即情感释放。但是,当话语发出者超越了话语成活的伦理底线,对他人身份作不恰当、不合道德的评价,便是话语生态位的“越位”。“有一些感情不会激起任何同情,而是在我们熟悉了这种情形之前,让我们对它产生厌恶和反感。”[6](P7)正常思维中,当人们熟知弱势群体所面临的境况时,给予的应该是人性的关怀,而不是恶意的嘲讽。“语言生态伦理是人之为人的象征,是人类趋善向善的内在释放”。[7](P154)话语道德的净化不在于他律,而在于自律,话语生态位的自律导引着人走向至善。
虚拟生活中,话语生态位的“越位”时有发生,这种“越位”的表达通常被认为是语言的不文明现象。伴随着网络世界的极速发展,网友们喜欢对社会上新鲜的人或物评头论足,其中不乏粗鄙言论。这些口头的和书面的言语暴力超出了话语的德性底线,对他人造成伤害,包括以物代人的隐含辱骂、强硬剥夺他人的话语权、歧视和贬低他人等。这种话语生态位的越位失范现象,为构建和谐、健康的社会语言生活蒙上了一层阴影。
除了语境因素,话语信息的输出往往伴随着多样的交际方式来进行,譬如身体、口头、书面、实物等交际方式。这就涉及到语体要素适宜性的传媒要素。
“传媒强调信息的输出与媒体的组配,具体说来,口头输出除了听觉信息,还要注意肢体、眼神、表情等视觉信息的组配适宜度”[8](P10)。也就是说在传递信息时,不仅仅有话语(口头的或书面的),还可能有人体动作或实物传达出的信号。例(2)中宋丹丹扮演的东北大妈在发出信息的时候,她的直接交际表现为口头语表达,还有与口头语相适应的身体语。看小品可发现,宋丹丹的眼神和肢体语言透露出的是一种不可名状的自信,骄傲。虽说是在娱乐大众的小品中的对话,但却着实反映了一种问题——这位农民大妈为什么看起来过于“豪迈”呢?
从枣核文化角度来看,“汉儒文化下的族群个体聚集形状类似于枣核,中间大,两头小”[9](P59)。在汉儒中庸文化的浸泡下,汉语族群的大部分个体处在枣核的中间地带。将一个枣核分为三部分,大部分人是聚集在中间的三分之一中。由于想要被重视、被关注,拼命攀爬到最上层的三分之一中,但受内在和外在的因素影响,上不去的个体同时受第二个三分之一和最下面的三分之一的打击与挤压,内耗、折腾的过程中备受煎熬和焦虑。赵本山春晚小品里,白云这位东北大妈上过电视台,小有名气,内心的虚荣和社会地位的弱势形成了反差,她的话语表达(包括衣饰、身体动作等多媒介)释放出的浮躁气息,其实是她在自我纠结、自我夸张。
从对家庭生活美德的追求来说,类似的多媒介表达似乎具有家庭暴力倾向,有违反伦理原则的嫌疑。“语言的交际作用使语言自然成为调节人与人关系的伦理生活所必须的社会工具。在交际的过程中,人们通过使用语词组成的概念以及语句段落达到社会交流和协调的具体目的。”[10](P57)多媒介交际的过程也就是家庭伦理的体现过程,一旦家庭多媒介伦理倒序了,可能会导致矛盾的产生。试想:一个小家都不能构建和谐,我们的社会大家庭和谐的构建又从哪里谈起呢?因此,在构建和谐社会的当下,融洽和谐的人际环境的构建亟需语言尤其是多媒介适宜表达作为相同的或不同的群体之间的桥梁。这样,多媒介话语表达所呈现出的交际方式也就符合规范的伦理要求。
“出于对话语生态位的驱迫和语体伦理的制约的敬畏,具体表达的语境、传媒、方式及功能类型等‘应当存在’不能缺位,不能错位,更不能越位”[8](P13)。这种驱迫感来自于内心,在内在和外在因素的共同作用下,驱迫感影响着人们的心向或抑或扬。在合理的驱迫感的导引下,话语的方式与功能类型成正比例地达到适宜的程度。
“从方式角度,即时性和交互性是两个重要的维度。即时交际对现场信息及参与者共有知识的依赖性强,非即时对现场信息及参与者共有知识的依赖性弱。”[11](P1)也就是说,当对话双方的共有知识越多,则交际的即时性和交互性就越强,那么交际的效果也就越佳。赵本山的春晚小品《同桌的你》里,一个半文盲型农民(王小利扮演),由于知识水平低,不少字不会写,如“情窦初开,窦字不会写,画个○”等。为了达到自我的清晰表达和对方的准确理解,有意思的是,这种缺位的表述方式,王小利选择的是画“○”,而不是选用其他符号,譬如打X。
从人们的思维认知模式来看,“由于原始先民在思维中尚未将自身同自然界截然分开,因此,他们在感知自然时,往往将自身属性不自觉的移到自然之上,形成以己观物、以己感物的神话思维特征”。[12](P41)。我们对世界的认知根据“由己及人,由人及物”的方式和顺序来展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孔子所代表的中国儒家为我们提供的一种世界观是“推己及人”。我们对自然的感悟与描摹带有人体化的象征,例如,汉语词汇中的“山腰”、“山脚”、“树冠”等,从人自身所拥有的器官引申到自然物的基本构造。从人自身的身体来看,“○”可以说象征的是人的头部,头部是人体最为重要的部分,它承载着人们感知这个世界的所有感官系统,即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等。在人们的意识或潜意识中,头部是组成人体最重要的一部分。由此,当人们遇到不可描摹的事物时,率先从自我出发,寻觅与自我特征相关的表征去描述其他的事物,由此推而开去。这种思维习惯贯穿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
再回到赵本山的小品《同桌的你》。从言语主体的农民身份角度看,代替“窦”的符号“○”其实可以看成是许多圆状或扁圆状的农副产品的象征,例如,鸡蛋、土豆、西瓜等。在这位农民的思维模式里,认为“○”是最好的替代物,人们较为熟识。“汉字符号系统录存下汉语族群先民们在生存空间、实物可能、劳动场景、思维模式、认知范畴等维度有共同因子”[13](P136)。这样就不难解释为什么不能顺利表达时,表达主体往往选择熟知的实物来替代陌生或不熟悉的实物。在方式及功能类型因素共同因子的作用下,人们往往有意识地运用共有的知识体系来输出或接受信息。
客观地说,近20年来,赵本山团队表演的春晚小品给全国人民带来了不少欢声笑语;据调查,有不少观众看春晚直播就为看赵本山团队的小品。这是赵本山小品值得肯定的一面。但是,如果从背景化、整体化角度看,从复杂性立场出发、从提升民族精神的品质的目标出发,赵本山团队表演的小品越是能逗得观众们哈哈大笑,可能越是存在有话语生态位的缺位、错位、越位等失范现象。话语生态位的这些失范现象有多少是对当下社会弱势群体的有意或无意的揶揄或调侃?换言之,观众们的笑声中,有多少是相对强势的言语主体通过描写弱势群体的某些缺陷、牺牲弱势群体的人格尊严来制导观众(看客)的致笑因素而来?有研究表明,在汉儒枣核文化背景下,族群整体存在跟风心态,跟风状态下,族群、亚族群、个体通常不肯、不愿、不屑对事件进行理性分析。这样,赵本山春晚小品的话语生态位的缺位、错位、越位等失范现象也就程度不同地起到了媚俗的致笑效果。
综上,我们通过对话语生态位的语境、传媒、方式及功能类型等要素的分析,探讨赵本山春晚小品较多出现话语生态位的缺位、错位、越位等失范现象。我们认为,小品里相对强势的言语主体对某一话语或事件表达内心感受时不断挑战社会语言生态环境;为给观众制造笑料,小品里多次不惜牺牲当下社会相对弱势群体的人格尊严。赵本山春晚小品中调侃他人的话语或缺位、或错位、或越位,违反了语言生态伦理的基本原则;从某种角度上讲,小品话语生态位的失范现象释放出了汉语族群里部分亚群体的残忍性与拒绝给予相对弱势的群体人性关怀的一面。在构建生态文明社会语境下,语言文化生态是生态文明社会建设的重要内容,而语言生态伦理是语言文化生态的重要维度。因此,在有很多人为赵本山团队表演的春晚小品而开心大笑、叫好不绝的同时,我们静下心来,从学理角度考察这一社会现象表层热闹的另一面,从整体性角度探讨赵本山春晚小品话语生态位的失范现象并提出对策。我们的这一努力尽管只是抛砖引玉,但还是有其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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