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冬梅
(江汉大学 武汉语言文化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56)
文化与叙事的关系非常密切。“文化不仅包括了叙事作品,而且由叙事所包含,因为文化的概念——不管就其一般性还是特殊性来说——就是一种叙事。”[1]叙事是“由人对外部世界的体验所推动的构造艺术世界的言语行为。”[2]小说是一种叙事艺术,从小说叙事内容来讲,任何的叙事都发生在一定的文化语境中,小说的故事内容和人物性格刻画的规范受到文化价值体系的制约;而从创作主体来讲,其文化背景中的社会心理结构会无意识地渗入叙述中,因此小说文本中就会渗透创作主体对这种文化价值、意义的个人判断与评价。因此,从本质上来讲,小说是一种文化叙事。小说的文化叙事源自作家对某种文化以某种叙事形式进行的艺术展现过程。小说的文化叙事建立在叙述了怎样的文化特征和运用怎样的叙事策略的互动阐释中。刘醒龙的长篇小说《蟠虺》文化元素众多,文化特色鲜明,文化价值丰富。本文试从文化叙事的角度加以分析阐释。
历史学上的楚文化,是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的总合。出土文物“青铜重器”就是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的总合。小说《蟠虺》的故事就是围绕青铜重器展开的。《蟠虺》中的核心意象群就是具有鲜明楚文化特征的 “青铜重器”。其中包括花纹繁缛,精巧绝妙的“曾侯乙尊盘”,优雅的束腰“楚鼎”,代表了国君身份的“九鼎八簋”,具有青铜重器中的万里长城名头的“曾侯乙编钟”,做工精巧的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等。其中以“曾侯乙尊盘”为核心意象。小说是以它为线索展开的。高二十三点五厘米,口径五十八厘米,重十九点二公斤的曾侯乙尊盘,是王者用来盛酒和温酒的一套器皿,其存在的意义被视为国宝中的国宝。蟠虺是青铜文化最具代表性的图腾,曾侯乙尊盘上数不清的透空蟠虺纹饰及无法统计的平雕与浮雕的蟠虺纹,有着横空出世独步天下的绝对之美,而其低调而不张扬紫色瑞气也给曾侯乙尊盘带来空前的神秘与玄幻,它是楚文化的艺术高峰的一个标志,具有很高的文化价值。人们对曾侯乙尊盘的敬畏与崇拜,在于它的不可复制性。自从1978年出土以来,曾侯乙尊盘便激发起人们的无限欲望与激情。它是政治上别有用心的人觊觎之物,是古玩收藏者垂涎的对象,更因为其学术价值,寄托了楚学研究者特别是研究青铜器学者的学术梦想。小说在对曾侯乙尊盘的研究、保护、占有、争夺中展开故事,曾侯乙尊盘像一面镜子,折射出金钱、权利、欲望,也彰显了人性、正义与良知。
青铜重器里承载着历史,蕴含着人性,凝聚着精神。因为出土的青铜重器哪一件背后不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重则诛灭九族,轻的五马分尸。青铜无言,但可以烛照灵魂。小说中万乙博士说过:“青铜重器确实是历史中的君子……从殷商周到春秋战国,青铜时代真正的强豪无一不是品行端正的君子。”因此,青铜重器就是君子的象征。小说中这样描写楚鼎: “楚鼎用一道优雅的束腰将自己与同等物什区别开来,正如世间脊梁坚挺腰撑傲骨之人,自当思哲高尚雄美万方,以诗情气节岁月境界为人生最重,其他权利、地位、财富以及荣誉,都是很轻的东西。山水孕育的楚鼎浓缩人格魅力,因而楚地最为悲叹的只是贵贱不明,等列不辨的礼崩乐坏。”楚鼎独特的气质源于束腰的样式,而其精神气质就是那股坦荡充沛的浩然正气。因此与青铜重器打交道的人,心里一定要留下足够的地方安放良知。小说在写器物,也是在写人心。“器”与“道”并存,青铜重器承载了知识分子的理想与操守,至此青铜器的阐释空间就扩展到人心与世道。刘醒龙说“阅读青铜重器,不仅能体味雄伟的崇高,还能察觉无情的批判。”“历史这棵树上,青铜是早孕之花。人世那棵草下,青铜是先生之芽”,古典青铜,今世凝华,沉默的国之重器,承载着庄严的天问,也让现代人扪心自审。
文本中对青铜重器的描摹也反映出楚文化的审美特色。其中最重要的是古典浪漫与艺术创新。“曾侯乙尊盘”上繁复精巧的蟠虺纹饰,楚鼎曼妙束腰的姿态,就是这种美学特征的表现。小说中这样描述楚鼎:“楚鼎最迷人的不是那些千奇百怪的纹饰,而是像华姐那样有些丰润又不失妩媚的小蛮腰。一只楚鼎摆在那里,眼前出现的是男性雄浑与女子柔美的结合体。五只、七只或九只楚鼎摆在那里,便是一波接一波的浪漫,瞪大眼睛看是一群男人,眯着眼睛看则是几个女子。”从青铜重器的造型及花纹中可以看出楚人的审美心理偏向于绮丽奇诡。“对于铜礼器,楚人所追求的不是修长淡雅,而是体型的精巧和纹饰的富丽。但精巧而不流于小气,富丽而不流于俗气,也可以说,精巧而不失庄严,富丽而不失雍容。”[3](P60)在铸造青铜器的时候,他们的准则主要不是模仿,而是创造。他们所追求的是根据自己的传统,按照自己的审美标准,表现自己的风格和气派。外求诸人以博采众长,内求诸己而独创一格,这是楚国青铜器发展的道路,大而言之,也是楚文化的发展道路。[3](P90)
气节与大义是楚文化的精神要素,古典与浪漫是楚文化美学内涵,青铜重器的文化内涵增强了作品的美学意蕴,拓宽了文本的阐释空间。
在小说《蟠虺》中频繁出现与楚文化相关的地域人文。与考古有关的地域,如荆州城外的楚国都成纪南城遗址,随州擂鼓墩的曾侯乙大墓,黄州禹王城遗址;与社会生活相关的地域,如黄鹂路、翠柳街、白鹭街、东湖、省政府所在地水果湖、东湖路等;与自然景观相关的地域,如美丽的东湖,像楚简一样纤巧迷人的俗称老鼠尾的半岛等,就连楚学院办公室命名也颇具楚学意味:楚乙越凫、楚才晋用、楚越之急、楚馆秦楼、楚璧随珍、楚弓楚得。此外作品中相关细节,也具有楚地地域文化特征。如曾本之写给郝嘉的《春秋三百字》,郝文章写给郝嘉的《青铜三百字》,就以江汉平原的历史为镜,以青铜重器为媒介,烛照当下世人灵魂,唱了一曲人间正气之歌;再如曾本之写给郝文章的第二封信,借用楚史中随国在吴国兵临城下之时,不背弃与楚国的盟誓的故事,劝谏郝文章站出来,与他共同粉碎熊世达等人针对曾侯乙尊盘的阴谋。文本中因为情节需要,加入了一些考古学知识、青铜重器的知识、还有一些传说、成语、掌故等,这些具有文化地域特征的细节,增强了作品的艺术张力,表现了作家的文化态度与立场。刘醒龙认为细节是小说的灵魂,有了细节小说才有小说味。正是由于这些具有楚文化特色的细节,汇聚成刘醒龙的小说味道——灿烂的楚文化的味道。
《蟠虺》中的女性形象也颇具武汉味道。她们中有号称“小蜜蜂”的马跃之夫人柳琴,她爽直、漂亮,她敢于到楚学院烧香祭拜郝嘉,敢于帮助郝文章、曾小安逃离熊达世等人的摆布;有正直、善良、忠诚的曾本之夫人安静,她理解丈夫,关爱亲人,爱憎分明;有个性顽强、对爱情坚贞的曾小安,为了心爱之人苦等了八年,不离不弃;也有聪明、开朗、嫉恶如仇的沙璐,她毅然与既没有真才实学又没长脊梁骨的市委组织部的处长离了婚,并满怀激情地爱上了楚学研究者万乙博士,也爱上了楚文化。她们身上具有武汉女子共性的特点,爽直、聪明、良善。她们虽不是小说的主人公,但却是一道道靓丽的风景,将文本点缀得更为美丽,增强了小说的人文内涵和艺术魅力。
古往今来,与文化具有亲缘关系的就是知识分子。在《蟠虺》中,以“曾侯乙尊盘”的研究与复制为主要内容,以找寻真正的曾侯乙尊盘为线索塑造了一批楚学研究者形象。文本聚焦当下市场经济冲击下,知识分子的复杂内心世界,他们或坚守良知与操守,或屈从于社会而随波逐流,作品写出了他们在欲望与良知、名利与尊严漩涡中的挣扎,表现了作者对知识分子这一群体的关照,具有明显的文化反思的力量。
不同历史语境中知识分子呈现出的特征及精神风貌是不同的,但是精神气质却是想通的。小说文本当中塑造了三代知识分子形象。曾本之、郝嘉是青铜器第一代研究者,他们身上承载着更多历史使命感及精英意识。曾本之是小说的主人公,于青铜重器研究方面在学术界独步天下。他一生致力于曾侯乙尊盘的研究,并取得了学术界公认的成果。他是清醒的学者,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及道德良知,为找到真正的曾侯乙尊盘与搞歪门邪道的“偷天换日贼”、与那些强权在握的明火执仗者斗智斗勇,在垂暮之年凭借智慧及一身正气为了国宝中的国宝“曾侯乙尊盘”与恶势力展开了一场特殊的较量;他能够坚守知识分子的操守,自觉维护学术尊严,在自己的晚年冒着自身学术高度坍塌的风险,有勇气与力量否定自己用毕生付出所取得的成果,并拒绝了“院士”头衔的利诱;他为人坦荡,充满正气,他深信个人荣辱事小,历史真相事大,他是学术界真正的“青铜重器”。
与曾本之具有同样操守的还有楚学研究者郝嘉,他为拒绝浊世不惜自戕。他浪漫,在发掘曾侯乙大墓时与铁道部队的一位女卫生员暗恋,并一生为情所苦;他恃才傲物,凭借在青铜重器研究方面过人的才气,想凭一己之力复制曾侯乙尊盘,可还没实现这个愿望就过早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曾迷上了政治却被政治嘲弄,他曾凭一己之力创办了一份名为《大楚》的油印小册子,借谈楚国兴衰,评论当今时政。但却在89年学潮中受到政治冲击,成为政治的牺牲品。郝嘉这个形象反映了80年代中期知识分子的人文情感和精英意识。“与主流社会有着疏离感、具有强烈的批判精神、特别是道德批判意识的群体就是知识分子。”[4](P3)作为知识分子的杰出代表,郝嘉轰轰烈烈活在许多人心里。
郝文章是青铜器第二代研究者的杰出代表,在他的身上我们看到了知识分子对真理的执着及学术上的质疑精神。因为对失蜡法有异议,他竟然挑战学术权威,当着楚学院半数以上人的面与老师曾本之争吵。牺牲精神也是他身上宝贵的品质,为了找到真正的曾侯乙尊盘,他忍辱负重,过了八年的牢狱生活。万乙是第三代青铜器研究者,他正直、勤奋、执着,对青铜重器研究充满激情。在他身上承载着知识分子的希望。此外,作品还塑造了年逾古稀仗义执言的学者马跃之,对“失蜡法”存疑的年轻女学者易品梅,他们心地单纯,洁净,坚守着知识分子的操守,在他们身上我们看到了真正的学术精神及高贵人格。小说中多次提到青铜重器只能与君子相伴。他们就是这样的君子,只有这样坦荡、充满正气的人才能深入到青铜器研究核心。正所谓“鹰视狼步不相为谋,蜂合豕突岂敢苟同。”这是学术的尊严,也是知识分子的操守。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时务者为圣贤,这些不识时务者因为其人格魅力赢得人们的尊敬。
“知识分子过分依附于政治权利,依附于政治意识形态,最后失去了独立人格和自由思想。”[4](P12)郑雄就是这样的知识分子。作为曾本之的学生,他没有自己独立的学术思想,缺少质疑精神;他为了自己的学术地位,不惜出卖良知,大搞学术专政;为了找个学术靠山,他出卖自己的感情,娶了不爱他的曾小安,并做了八年的假夫妻;他醉心于权术,为此他出卖了参加学潮的郝嘉,他恭维新上任的省长是21世纪的楚庄王,出任被曾本之骂为“鼻屎”的青铜重器学会的会长,与老省长等打着“要让青铜重器走出博物馆,走出历史教科书,真正成为时代重器”名义,却别有用心的将紫气升华的宝器曾侯乙尊盘最为献媚的礼物的人沆瀣一气。他的学术知识变成各种行政会议上的炫技,恭维捞取政治的资本。郑雄的理想是从水果湖到新华门再到中南海,他对政治生活的敏感,丝毫不亚于以政治为职业梦想的那些人。汲汲于富贵与权势的他完全丧失了知识分子的气节。因此,他被曾小安及柳琴称为“伪娘”就因为小说文本以曾侯乙尊盘制作法的学术争论为切入点,聚焦知识分子的精神生态,既写出了他们在名利面前的矛盾与挣扎,也彰显了知识分子的正气及君子之风,表现了作者对知识分子这一群体的文化反思。“留一点大义忠魂”,这是对真正知识分子的呼唤,“爽拔不阿者,才是奇葩龙种”,对于生活在当下的知识分子来说,如何在现代性的普遍意义上建构知识分子的特殊性,坚守风骨,重建知识与人格的立足点,值得思考。
小说《蟠虺》采用了侦探悬疑小说的叙述模式。故事由一连串的吊诡开始,楚学专家曾本之收到一封用甲骨文写成的信,写信人死于1989年夏天,信的地址也很奇怪,于是曾本之不平静的生活开始了。写信人是谁?信中的四个甲骨文是什么意思?郝嘉为什么自杀?前途无量的郝文章为什么想偷曾侯乙尊盘?曾侯乙尊盘出什么问题?真正的曾侯乙尊盘在哪里?老三口之死留下了怎样的谜团?文本设疑,解惑,步步为营,一环紧扣一环。带着这些谜题走进文本,会增强阅读的兴趣和作品的亲和力。更有意味的是,带着读者走出迷局的不是侦查人员,而是学者曾本之。小说以曾本之为主视角,主要情节围绕这位学者事业的求索及内心的矛盾与纠结展开。文本围绕曾侯乙尊盘复制与找寻上演了正义与邪恶的较量,并对形形色色人等进行了人性的考量。尊盘的真与伪,学术的真与伪,人性的真与伪,该天谴的一定遭天谴,该天赐的一定会有天赐。无论是情节的推进,还是细节的展示,都与曾本之学者身份相关,包括他帮助沙海操盘买卖水波纹镜,识破青铜大盗、复制高手的以伪乱真、以真充假的炫技行为,包括他能够化解熊达世等人的丑恶伎俩,最后凭借智慧与勇气找到真的曾侯乙尊盘,也包括情节推理中的关于出土文物、甲骨文、盗墓及青铜重器的复制等知识的植入,这些都需要曾本之的专业知识。正因为这些情节中的文化因子,使得作品内涵更为丰富,叙事弹性与张力加强,也扩大了作品的美学空间。
作为一部现实主义题材的小说,《蟠虺》中有一些具有神秘魔幻色彩的情节,耐人寻味。如老和尚指点迷津,用啤酒、黄鹤楼香烟、玩麻将找到淹死在龙王庙的作协杂志编辑;郝嘉墓碑下面冒出白色的雾气;在九峰山墓地,沙璐被冤魂缠,曾本之用龟甲击退冤魂;马跃之用甲骨文写的两封信,居然受着冥冥之中的某种引领,准确无误地指向曾侯乙尊盘的掩埋地点;曾侯乙馆凌晨传来细微的鼓乐声,天快亮时防护柜里闻到一股异香;郑雄坐快艇到龙王庙前,仿佛一只大手从江底伸出来,从他怀里夺走了装有曾侯乙尊盘的木箱子;柳琴劝郝文章出狱时,真真切切看到一个影子一样的东西在眼前闪过,同时也明显感到有比空调的冷气低很多的冷风从脸上一扫而过,并从郝文章的脸上看到了郝嘉的模样。这些情节的安排增强了作品的悬疑色彩,同时也十分契合楚文化的特征。楚人是事鬼敬神而近之。他们怕鬼神,然而更爱鬼神。因为楚国社会是直接从原始社会中出生的,楚人的精神生活仍然散发出浓烈的神秘气息。“楚人迁居江汉地区历时既久,栉蛮风,沐越雨,潜移默化,加以他们对自己的先祖作为天与地、神与人的媒介的传统未能忘怀,由此,他们的精神文化就比中原的精神文化带有较多的原始成分、自然气息、神秘意味和浪漫色彩,逐渐形成了南方的流派。”[5]楚文化是神秘而浪漫的,作品中带有神秘色彩的情节安排,不仅没有消弱作品的现实主义力度,反而因为其文化内涵深化了作品的意蕴。
总之,小说《蟠虺》中文化意味渗透到人物塑造,结构安排,细节描摹,与长篇小说的美学元素相契合。文本中彰显出来的文化意义及作者的文化心理,增强了叙述弹性及内在的意义张力。小说彰显了楚文化的价值,并以之烛照当下人们的灵魂,具有明显的文化反思意味。正如刘醒龙在创作手记里所说:“曾侯乙尊盘上的蟠虺是表示毒蛇,还是展现小龙,正可以看作是每个人心境的一种浮现。只有不识时务者才能像小说的最后一句话——与时光歃血会盟!”。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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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许纪霖.中国知识分子十论[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
[5]张正明.楚文化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