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莉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蛙》是莫言十年磨一剑潜心经营的又一力作,小说以中国计划生育和十年文革为时代背景,汪洋恣肆、超验感知的文学语言将莫言对生命的崇拜和敬畏表现得淋漓尽致。莫言小说语言裹挟着神秘、陌生之气迎面扑来,常常打破语言常规,运用“前景化”修辞策略制造出陌生化的修辞效果。“前景化”(foregrounding)最初是由绘画理论衍生而来,即将人们习以为常地认知事物作为“背景”陪衬,置意图突出的意象于“前景”。布拉格结构学派的穆卡洛夫斯基在文体学中引入“前景化”理论并逐渐泛化,时至今日“前景化”理论应用已经不再拘泥于文体学,成为了近年来研究文学作品语言的新视角。
“前景化”分为“偏离”和“平行”两种手段,“偏离”即变异,通过“破坏”语言常规来达到出人意料的修辞效果。莫言深受西方“语言学转向”的影响,他并不仅仅将语言看作表达的工具,他更重视语言本身的独特性。所以莫言在小说创作中在遵循语言基本秩序的基础上不断冲破语言束缚挖掘语言的个性,运用“前景化”修辞技巧制造视听体验上的超验感知。本文拟从“前景化”理论“偏离”的角度探析《蛙》的词语层面的“偏离”和视听感觉描写的“偏离”及其“前景化”修辞效果。
莫言小说语言为了摆脱人们在阅读作品过程中对熟识语言的“自动化”,常常刻意营造出突兀奇崛的语言来达到偏离、变异的效果,其主要目的在于:“使对象变得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受的难度与时间长度”[1]从而阻断读者的惯常化思维,刷新读者对已知世界的认识,引导他们去发掘并感悟作品的深层含义。“偏离”是对常规的超越,但前提是“这种超越要建立在提高言语表达效果的基础之上”,[2]倘若一味求奇而随意违背语言规范这种“偏离”就失去了意义。结合《蛙》实例分析,以下主要探析词语变形、词语语义以及词语语法三个方面的偏离。
第一方面,词语变形偏离。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新时期作家在创作中深受西方现代语言理论的影响,他们不愿再局限于墨守成规的语言规范中,极力扩张语言的表现力及其修辞效果,莫言更是其中的代表。在语言实验的道路上,莫言运用其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打破语言规范,将词汇重组甚至创造新词,使得原本苍白、单调的语言极具艺术表现力。
1.更换语素。
“ ‘语素’是最小的语音和意义的结合体,是构成词的语言单位。”[3]莫言通过替换常规词汇中的语素来组成新的陌生化的词语,在特定语境中取得绝妙的修辞效果。例如:
(1)许司令说了,用八人大轿抬不下来,就用绳子给老子捆来,先兵后礼,老子摆大宴请他!
(2)我知道这小子用砂轮将梭镖打磨得锋利无比,我也知道这家伙心黑手毒,自从手持利器之后,杀心更重。
以上两例莫言运用仿词的修辞手段构成新词从而制造前景化效果,仿词就是为了追求某种修辞效果,在结合语境的前提下,更换词语中的某个语素或词,构成新词。例(1)“先兵后礼”是对“先礼后兵”这一固定成语的线性重组,八路军胶东半岛许司令的这句话恰切地从侧面烘托出此句中的受事者“大爷爷”的医术之高超,不得不用这种“先兵后礼”的方法将他留住,莫言为了特定的表达需求,此处采用了“反序”的手段,造成词语的偏离。例(2)莫言舍弃“心狠手辣”的常规表达,将其置换为“心黑手毒”。此句陈述者为儿时的万小跑,面对侮辱他家人的肖下唇,“我”怒不可遏。莫言很重视感觉描写,在措辞时都极力选择或创造出一些神秘的超感觉语言,他采用最直观具体的色彩词将“红心”写作黑色来描写万小跑的心理感受,修辞效果要大大高于抽象化的“心狠手辣”。
2.拆分词语。
拆词也可以说是线性上的重组,“它将本来很完整的词语拆开使用……体现了语言表达的变异性”。[4]在日常使用中,我们需要遵守语言的规范性和严整性,但词语固有的结构形式也束缚了作家的表达意愿。莫言写作不拘一格独树一帜,冲破规约不断扩张语言的表现力,从而获得“偏离”的效果。如:
(3)玛格丽特小姐的蔬菜沙拉里有生菜、西红柿、苣荬菜,味道鲜美。
(4)她说她接生的第一个孩子本该是革命的后代,没想到却接生了一个地主的狗崽子。但当时为了打开局面,为了革掉旧法接生的命,姑姑没来得及考虑这个问题。
例(3)乍读起来可能会认为是一位名叫玛格丽特的小姐做的蔬菜沙拉,实际上这是主人公在“堂吉诃德”餐厅里常点的一道菜:玛格丽特蔬菜沙拉。此处的拆分恰恰就是莫言直白地将这道菜名给予人的美好联想表现出来,既达到前景化的效果又不乏幽默风趣。例(4)将“革命”一词拆分开,充当动词用法,中间加入“旧法接生”这一宾语成分,一方面从侧面烘托出姑姑一生衷心为党的情怀,另一方面体现出姑姑对旧法接生的不齿和忿恨,她为了能够让科学接生尽快普及起来,甚至不计婴儿的出身。这样的拆词手法既能成功吸引读者的眼球又能充分体现人物个性,在冲破语言束缚的同时又没有逾越语言规范的基本范畴。
第二方面,词语语义偏离。
“语义偏离主要指对语言字面上或一般意义上的偏离……其主要表现形式就是超常规的词语组合。”[5]超常规的词语组合即“超常搭配”,语言交际中尤其是文学语言中常常会出现这样一种现象,词语之间的搭配符合语法规范,但又偏离正常用词规则,从而造成语义范围、语体和色彩意义上的偏离。潜心为之的超常搭配是一种有效的修辞手段,莫言小说中存在着大量语义偏离的现象。
1.压榨边缘义。
莫言将词语中我们不常使用的义素通过结合语境将其边缘义压榨出来,构成语义的偏离。如:
(5)我父亲为难地说:还是别去了,她也是奔七十岁的人了,这辈子不容易,那些陈年往事,抖擞起来伤心。
例(5)“抖擞”原义是“精神焕发、振作、旺盛的样子”,看似与“陈年往事”这一名词无法搭配,此处“抖擞”用意与“抖落出来”略为相同。姑姑的一生历经坎坷、大起大落,有些陈旧往事就像见不得人的血淋淋的伤口一样无法碰触,一经触动,便会是在伤口上增加烙印。所以此处莫言舍弃“抖擞”一词的原义,而是在这一理性义的基础上压榨出一个词隐含的形象义并延伸其修饰范围,使语句更加形象生动。
2.重组色彩义。
词义由理性义和色彩义共同组成,色彩义是指在词语固有的词汇意义之外,包含的由于人们的主观态度而产生的附加义,本文主要阐述感情色彩义的重组。如:
(6)抽着烟,他喜笑颜开,脸上呈现出一种又丑又怪的美。
例(6)是两个感情色彩相对的词语进行搭配,“又丑又怪”含有贬义色彩,而“美”则为褒义,看似二者很难相容,但莫言在特定语境下巧妙地将二者组合在一起。此句背景是:“他”是“高密东北乡”一个以撑船为生的年轻人,满口乡音,但全是时髦词语,“他”又多次提及保管需收钱以及乡里出的大人物,由此可以看出“他”很向往上流的物质生活。软包“中华”烟对于这样一个年轻人来说无疑是稀有的,所以当“他”抽着“中华”烟时,内心的喜悦表露无遗。他的世俗和得意忘形使他的笑“又丑又怪”,“美”的感情色彩在此处也由褒义转化为贬义,二者搭配达到调侃讽刺的效果。
3.词语超常搭配。
词语的超常搭配是构成偏离的有效手段,莫言十分青睐“超常搭配”这一修辞手段,将两个看似无联系的义位嵌合在一起来达到“前景化”修辞效果。如:
(7)道路上刚铺了一层破砖烂瓦,自行车蹦蹦跳跳,很难掌握。
从例(7)可以看出词语之间的超常搭配往往同语境有着密切的联系,“蹦蹦跳跳”的主语一般为可以活动的生命体,如人、动物等。“自行车”的义素是[-生命],而“蹦蹦跳跳”则是[+生命],莫言打破常规将“自行车”与“蹦蹦跳跳”直接搭配形成主谓短语,使二者语义相互渗透,将自行车拟人化,淡化了自行车“蹦跳”是因为道路不平的这一直接原因。这一做法既贴合语境又具有强烈的陌生化效果。
第三方面,词语语法偏离。
语法包括词法和句法,语法偏离常常通过词类活用、违反规范的句子语序等手段表现出来。如:
(8)但你姑姑太革命太正派了,对王小倜这种中了资产阶级流毒的人来说,那就太不够味了。
(9)事后我们知道,那飞机翅膀下本可以挂四枚炸弹,那天只挂了两枚,如果四枚全挂,我们就全被报销了。
例(8)“太”是程度副词,通常用来修饰形容词。“革命”原为名词,此处活用为形容词,具有了形容词的特性和功能。用“太革命”形容姑姑一方面加强了环境背景的政治色彩,另一方面突出姑姑一生忠于党的革命精神,同时在形式上与“太正派”构成平行,创造出“前景化”的修辞效果。例(9)“报销”一词有多重意义,也可称人的死亡或事物的被毁,多含诙谐之义,此处运用被动式,幽默形象地将劫后余生的感觉表现出来。
第一,视觉描写偏离。
视觉上的偏离主要表现为色彩词的偏离,论及莫言小说的色彩词,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红高粱家族》中富有生命张力的红色。在《蛙》中也不乏浓墨重彩的颜色描写,均带有主观描写的反现实逻辑性,不同的颜色在特定的语境中被赋予新的意义和作用。
1.凸显事物的某种特殊状态。
莫言将自身对物理世界的感情色彩带入小说描写中,客观事物在主观改造下呈现出不同寻常的形态,能指与所指重构,带有强烈的陌生化色彩。如:
(10)老婆子头破了,流出了暗黑的血。
(11)我们仰脸张着嘴巴,看到有一个庞然大物——暗红色的——拖着黑色的浓烟——睁着两只红色的大眼——龇着白森森的巨齿——浑身哆嗦着——对着我们扑过来。
(12)她的脸在闪电下宛若黄金。
例(10)“暗黑色的血”是对“红色的血”这一客观现实的偏离,但此处描写的主语是旧法接生坑害人命的老婆子田桂花,用“暗黑色的血”这一意象来凸显她的可恶可憎。例(11)一句中连续运用四个色彩词来形容这个庞然大物——坠落的飞机。“红色的大眼”和“白森森的巨齿”显然已经超越了物理世界中飞机的形象,莫言运用拟人和夸张的手法从儿童心理的角度对飞机进行了这样的描摹,突出孩子的纯真以及对飞机的好奇与恐惧。例(12)所处的语境是万小跑与小狮子的新婚之夜,小狮子出乎意料的柔情似水使得万小跑也不觉动了情,以致在闪电下看小狮子的脸都变成了美好梦幻的金黄色。这样偏离于客观常规的描写更加含蓄生动。
人工操作对硫酸铜产品存在难以避免的潜在污染,恶劣的工作环境对员工的职业卫生健康也会产生一定的影响。所以,实现自动化包装是托盘码垛[3]包装发展的必然趋势。车间现有两套硫酸铜包装系统,包装规格均为每袋25kg。硫酸铜生产[4]工序产出的硫酸铜通过螺旋输送机输送至中间仓,硫酸铜在中间仓缓存,再由螺旋输送机输送至计量仓,计量好的硫酸铜灌装到包装袋中,再由皮带输送至自动封包机进行封包,封包好的硫酸铜再由皮带输送至码垛工位,码垛后由人工进行装卸车。
2.情感表现的形象具体化。
情感的抽象化经过色彩词的演绎变得可视可感,具体的描写更易于读者的理解和感受,[6]莫言常常运用具体的色彩词来描写抽象的内心情感。如:
(13)没听到母亲的哭叫声,我心里一片灰白。
莫言运用通感的修辞手法将内心情感通过视觉效果表现出来,用“灰白”来形容内心造成读者阅读的阻断,迫使读者反复咀嚼,理解此句在语境下的深层含义。“灰白”一方面表现主人公担心母亲内心焦虑的空白,另一方面揭示了文革这一特定背景下白色恐怖的社会氛围,大大增强了语言的表现力和感染力。
第二,听觉描写偏离。
莫言小说中存在大量奇幻诡谲的拟声词,有的运用响音字(即声音响亮的字)营造出气势磅礴的震撼力,有的则是莫言自行组配,构成新的拟声词用以突出神秘陌生之感。如:
(14)我们每人攥着一块煤,咯咯嘣嘣地啃,咯咯嚓嚓地嚼。
(15)又摸出一个打火机,扳动齿轮,吡嚓吡嚓地打火,终于打着。
例(14)的“咯咯嘣嘣”“咯咯嚓嚓”均采用AABB式构词法,莫言将“我们”啃煤的声音具体形象地表现出来,在吃煤灰这一荒诞的行为之上又加一层怪异之感,通过超验感知的音响表达效果,体现出粮食贫乏年代人们生活的困苦。例(15)“吡嚓吡嚓” 用ABAB的拟声词排序方式模拟现实中扣动打火机的动作,仿佛把扳动打火机齿轮的动作具体可感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莫言借声音的繁复增加语感的层次性,加深读者的听觉印象。
莫言是第一位中国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其小说语言有着极高的研究价值。他通过“前景化”手法打破读者的审美惰性,使用常规范围以外的语言构成聚合轴上的偏离,收获了意料之外的前景化修辞效果,给予读者超乎寻常的体验和感受。“前景化”修辞通过有效的视野与角度可以更好地诠释莫言小说语言的独特性,有助于研究其创作机制与美学意义。
[1]许力生.问题风格的现代透视[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37.
[2]冯广艺.变异修辞学[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2004:13.
[3]于根元,苏培实,徐枢,饶长溶.实用语法修辞[M].北京:北京广播学院出版,2003:7.
[4]冯广艺.变异修辞学[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2004:74.
[5]许力生.问题风格的现代透视[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83
[6]江南,胡玲.阎连科小说中色彩词的“偏离”及修辞效果[J].毕节学院学报,2009(11).
[7]江南,王萍.莫言小说词语修辞:选择、变异[J].毕节学院学报,20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