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瑞
(中国传媒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024)
文学的意义在传统文论中或属于作者,或属于文本,读者及其阅读活动从未占据主体地位。兴起于20世纪60年代末并在70年代迅速发展的接受理论使读者的地位得到空前提升。接受美学于20世纪80年代引进国内,逐渐应用于文学批评实践。
《戴西·米勒》是亨利·詹姆斯创作初期非常成功的一部中篇小说。它的问世,使詹姆斯的文坛地位得到了公众的承认[1](P45)。有关《黛西·米勒》文论批评研究涉及面广泛,包括国际主题、人物形象、叙述技巧等,但以接受美学理论为切入点,围绕读者的阅读活动探究其能动创造作用以及作品文学意义实现的作品尚不多见。接受美学创始人之一沃夫尔刚·伊瑟尔(Wolfgang Iser)认为,文本具有一种召唤结构,它基本等同于隐含在文本内部的“读者”。这种结构由文本中的空白和未定点组成,读者的阅读活动会受到这一结构的引导,进而对文本进行填充和具体化,对于文学作品意义的实现具有重要作用。
为了探究《黛西·米勒》成功的内在原因,笔者以伊瑟尔的接受美学为理论基础,将《黛西·米勒》文本中的读者召唤结构——“隐含的读者”分为三类进行举例分析,证实其在引导实际的读者对文本进行再创造时的作用,最终肯定了读者的阅读活动对文本意义实现的价值和重要性。
作为本文的理论基础,在此简要介绍接受美学的内容及伊瑟尔理论的主要观点。
接受美学兴起于20世纪60年代末,在一定意义上是对形式主义及“新批评”的反驳。尧斯、伊瑟尔以及接受美学在美国的发展形式——读者反应理论的代表人物费什、布莱奇等都赋予读者主体地位,关注读者的情感经历,进一步解构了以作者为中心的文学研究传统。正如结构主义代表人物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所说:“读者产生的代价即是作者之死。”[2](P346)接受美学批评家认为,只有当读者主动地参与到文本的阅读活动中时,作品的意义才真正产生[3](P73-74)。对文学作品的阐释产生于读者和文本的相互作用,正确的文本分析研究应同时考虑读者和文本。
读者接受理论框架下有很多学派,但总体来说,有两种观点比较相似。一方面,对于文本大都持有相同观点[4](P200)。读者接受理论认为文本中并不存在意义结构,文本意义是读者的生产(production)或创造(creation),而正读(“right”reading)几乎是不可能的。这种理论断定,每位读者都是带着丰富的主观世界经验以及知识进行文学阅读的。这意味着,绝大多数(如果不是全部的话)读者对于同一文学作品都会有独特的洞见。另一方面,读者接受理论的批评家对阅读活动的作用持有相似观点[4](P200)。他们认为,文本会通过改造读者的意识,对社会产生间接影响。遵循以上观点,笔者将主要研究《黛西·米勒》的隐含读者以及价值。
沃尔夫冈·伊瑟尔是接受美学的重要理论家之一,也是康斯坦茨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与尧斯一并被誉为接受美学双璧,并发展了由罗曼·英伽登(Roman Ingarden)提出的对阅读过程的现象学分析。须指出的一点是,伊瑟尔的观点与读者反应理论批评家不同的是,他并未完全忽视文本。他认为文本具有一种客观结构,文学作品的意义是由文本和读者共同构建,而非完全取决于两者中的某一方。其观点的系统性是本文选择它作为理论依据的主要原因。伊瑟尔的接受理论中有两个重要概念:召唤结构(response-inviting structure)和隐含的读者(the implied reader)。
伊瑟尔认为,文本具有一种召唤结构,这一点受到了英伽登有关“图示化结构”(schematized structure)的观点的影响。作品是一个布满了未定点(spots of indeterminacy)和空白(gaps)的图式化纲要结构,读者在阅读中对未定点的确定和对空白的填补实现了作品的现实化(actualization)。伊瑟尔接受了这一观点,并强调“空白”是文本召唤读者阅读的结构机制,它具有多种表现形式。譬如情节线索的突然中断形成的空白,或者各图景片段间的不连贯形成的“空缺”,这些都是文本对读者发出的具体化(concretization)的召唤和邀请。“读者与文本的融合使文学作品具有存在性。”[2](P271)为了理解文本、填补空白、持续地采用期待视野,读者需要调动自己的价值体系、个人社会经验以及信仰。
为了进一步探讨内在于文本构成的阅读,伊瑟尔提出了隐含的读者这一概念。隐含的读者不是实际的读者(the actual reader),而是实际读者的一种现象化建构。在伊瑟尔看来,隐含的读者与文本的召唤结构是两个对等的概念,它“是指一种召唤结构的网络框架,促使读者努力抓住文本”[5](P34)。也就是说,读者的阅读活动,完全受到了文本的召唤结构的引导。隐含的读者是文本预设的理想读者,这些理想读者可以猜测出适合文本的特别的(有关文化、道德等)的观点,而这是为了完全实现文本应有的影响[6](P108)。“不论它是什么,实际的读者通常都会被给予发挥特定作用的角色,而这一角色,构成了隐含的读者的概念。”[5](P34)而隐含的读者这一概念的一项关键功能,就是“为文本的历史性和个体性的现实化提供一项链接,并使这些现实化可供分析”[5](P38)。简言之,隐含的读者的概念中蕴涵着两方面内容:对文本潜在意义的预先建构(pre-construction)和读者的阅读活动对这些潜在意义的现实化。
笔者在细读伊瑟尔的《阅读行为:审美反应理论》的基础上,尝试运用伊瑟尔的接受美学理论,将《黛西·米勒》中隐含的读者,也即文本的召唤结构分为三类,举例分析这一结构对其真实的读者进行作品阅读活动的引导。
伊瑟尔认为:“文学作品有两极……艺术一极是作者的文本,而审美一极是读者对文本的现实化。”[5](P21)隐含的读者处于两极之间。未定性是隐含读者的基础,而空白则是未定性最基础的结构。
几乎任何一种艺术形式都包含空白,文学作品本身就是一种充满空白或矛盾的图示化结构,具有独特的审美效果。这些空白和未定点所构成的召唤结构会刺激读者发挥想象力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进行填补和具体化,正是这样的隐含读者的存在,文学作品才有了巨大魅力和价值,经久不衰,为人品味。因此,寻找《黛西·米勒》的隐含读者,是下文的主要目标。
詹姆斯曾在《小说的艺术》一文中提到:“画家的艺术与小说家的艺术两者之间的相似之处……是全面的。”[7](P281)《黛西·米勒》作为一篇成功的中篇小说,詹姆斯对其情景或情节多用展示(showing)代替讲述(telling),在语言使用上具有视觉艺术效果,如画作一般进行一定程度的留白,并使用了有限的第三人称叙述手法,通过男主人公的视角对人物形象进行塑造。经过文本细读,笔者认为,文本语言的缺省和模糊性、情节的留白以及对特殊的叙述视角,大致组成了这篇小说的召唤结构网。下文将结合文本对这三类“隐含的读者”进行一一解读。
读者在阅读活动中,通常会发现一系列语言缺省(omission)和模糊(ambiguity)。这些缺省和模糊的使用,一般是由作者有意为之,目的是为了吸引读者参与到艺术再创造(re-creation)的过程中。
首先,语言的缺省会造成空白。试举一例。由于各种关于黛西的传言,温特伯恩到罗马后并未立即去探望她。两人在罗马的初次见面是沃克太太家,当黛西埋怨这一点时,温特伯恩试图解释:“我认识沃格太太——”[7](P43)但立即被打断。这一语言缺省被黛西的话代替:“你是在日内瓦认识她的。”因此,温特伯恩和沃克太太的认识经过没有得到他本人的描述,会让读者对两人关系产生一些猜想。因为这样的省略和黛西臆想中在日内瓦的“她”,以及小说最后的“一个非常聪明的外国女人”都有所照应,这些都是温特伯恩交际圈中的女性,有可能引导读者在通读全篇后,发现温特伯恩“身为男性和经验丰富的世界公民的权力”[8](P160)。同时,这一语言的缺省在文中是由黛西造成的,这也引发了对黛西的行为解读,有读者称她为“女亚当,牛仔式的女性主义者”[9](P54)。也有读者评价她“拒绝父权权威,不允许男人对她发号施令”[10](P287)。
其次,《黛西·米勒》中模糊性语言的使用也刺激了读者的想象力。在得知温特伯恩的姑母考斯泰洛太太不想认识自己时,黛西看起来并未生气,反倒安慰温特伯恩说:“你为什么不早说呢?你用不着害怕,我并不害怕!”随后望着远方“神秘的图画”又轻笑着说道:“可了不得!她确实孤傲!”[7](P22)先说不用“害怕”,接着又表示“了不得”、“确实孤傲”,这样模糊性的语言留出的无从得知的空白就是:黛西是否因此难过伤感,自尊受挫?有关这一点还有一个例子。黛西去品其欧公园见乔万那利先生,但温特伯恩认为她“犯了错误”,告诉她有时候应该听一个男人的话。温特伯恩认为乔万那利不是个“对头”(原文中为“right”)的人,但 right一词在这里的定义是模糊的,因为温特伯恩和黛西所站的立场和对乔先生的态度本来就截然不同,而至于如何界定right的涵义,就是文本交给读者的空白。
文本给予读者的空白可以以多种方式被阐释,这意味着“文本的结构接受不同的填充形式”[5](P37)。隐含的读者肯定多样化的阅读,语言的缺省使《黛西·米勒》的文本保持开放和无限的姿态。
情节的删减或缺省也会造成空白。文中有一个不起眼情节缺省发生在这部小说高潮的末尾。黛西在拒绝乘坐沃克太太的马车后,和乔万那利一起走到了品其欧花园靠近罗马城墙的地方,温特伯恩看到他们二人并在这里下了沃克太太的马车。可是不一会儿,乔万那利撑开阳伞,并将伞“靠在她肩上”,“这样温特伯恩就看不见他们的头了”[7](P52)。接下来文本的描写省略了伞后的世界,温特伯恩徘徊了一会儿就离开了。这把伞在挡住了温特伯恩的同时,也挡住了读者的视线,黛西和乔万那利做了什么,读者无从得知。这样的留白迎合了读者的猎奇心理,奇巧至极。
《黛西·米勒》这部小说最大的情节缺省就是小说临近结尾时,对黛西从生病到去世的具体经过的叙述。为数不多的描述包括:“那个卖俏的美国小姑娘病得很厉害。”[7](P71)“一个星期后,可怜的姑娘去世了;这是一次非常凶猛的高烧。”[7](P72)从温特伯恩这一有限的第三人称的视角出发,这样的缺省是必然的,因为男主人公并没有见到黛西。但这样的缺省营造出了无限的想象空间:黛西病情到底如何?怎样接受了治疗?黛西临终前的真实心理是什么?最重要的是,无论是温特伯恩还是读者,都再也没有机会当面问一问黛西,她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为何?她对于温特伯恩,到底是不是动了真情?于是,有关于黛西的道德争论,从小说发表之日起就没有停止过。豪威尔斯(W.D.Howells)在1878年给美国批评家罗威尔(James Russell Lowell)的信中曾描述了这样的情景:“讨论的影响如此之深入,以至于社会几乎分裂为两部分:拥护戴西·米勒派(Daisy Millerites)和反对戴西·米勒派(anti-Daisy Millerites)。”[11](P74)不少人批判亨利·詹姆斯丑化了美国女性形象,引起了欧洲民众的嘲笑;但也有人认为詹姆斯的作品为大家敲响了警钟,美国人的确需要克服自身的文化弱点。无论支持或反对,“黛西·米勒”效应引导向往欧洲传统的美国人加强了自身的礼仪修养,具有深远的文化影响力。
除此之外,开放式的结局也是成功的情节留白。黛西死后,温特伯恩虽“感到良心不安,因为他对她不够公正”[7](P87),但他最后“又回到日内瓦去住了;关于他为什么在那里住的缘故又有极其矛盾的传说:有人说他在努力‘学习’——又有人说他对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发生了很大兴趣”[7](P88)。这一开放式的结局引发了读者争论:一些观点为黛西之死感到遗憾惋惜,因为这并没有改变什么;也有些观点认为温特伯恩曾试图接受以黛西为代表的美国新富的价值观,但由于受到欧洲文化荼毒过深,最终向生活妥协。这样的空白引起了读者的各种猜测,引导他们自己去思考和判断。
传统文学作品中常使用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但这一视角往往会造成被动阅读,因为读者会无意识地跟随全知视角来理解有关人物、情节等细节,从而弱化空白,以致读者意识不到空白的存在。而亨利·詹姆斯在《黛西·米勒》使用了有限的第三人称叙述手法,从男主人公温特伯恩的视角向读者展示故事情节、人物形象等。故事里几乎所有的情节只有温特伯恩经历过才会得到展现,文本中因而出现了大量情节缺省;对文中其他人物的描述或看法,也都是建立在温特伯恩的观察之上,因此黛西小姐、米勒太太以及乔万那利等角色的真实心理空间和品德性格等,读者都无从得知。然而,这些空白非但不会妨碍读者对角色和情节的理解,反而会启发实际读者进行多角度思考。
有关视角造成的情节缺省,上文中已有举例。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就是男女主人公从韦维分开,到罗马再次相见之间的这段时间,黛西的所作所为都由温特伯恩的姑母简单的讲述一笔带过。因此,有关乔万那利是怎么结识黛西的,虽然温特伯恩猜测是:“他也许是服务员介绍的。”[7](P60)但这一答案最终也没有揭晓。
有关视角造成的人物(黛西、米勒太太、乔万那利)心理空间的缺省,使文本布满了召唤读者的未定点。温特伯恩对黛西形象的观察经历了较为波折的心理过程。第一次见面,黛西的美丽而又直接的目光给温特伯恩留下了单纯而又诚实的印象;然而当他得知黛西非常热衷于和其他男性交际时,他开始迷茫,并认定黛西是个“美丽轻佻的美国姑娘”[7](P12);后来他因受到姑母的影响觉得黛西“粗俗”,但又在与她的相处中发现“一种不寻常的娴雅态度”[7](P24);在罗马,乔万那利的出现使温特伯恩重新开始思考黛西“是不是一位好姑娘”[7](P46);在罗马斗兽场的夜遇让他最终放弃了黛西,认定她是一个“活该受人唾弃的人”[7](P68);最后,正如前文所述,黛西去世了,但她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温特伯恩究竟是否真的悔悟,都成了不确定的未知数。
除此之外,有关米勒太太,由于受到姑母的影响,温特伯恩一开始“忖度她是个头脑简单、容易摆布的人”[7](P25),在“父母尽监护职责的史册上可算得是个没有先例的”[7](P63);小说最后,黛西重病时,温特伯恩却又由于米勒太太出奇的镇定,认为她“是个非常能干、非常有办法的护士”,“还不是那么愚蠢”[7](P71)。因此,米勒太太的行为举止和心理想法的不确定性,给读者提供了较大的发挥空间。乔万那利先生是一个影子一般的人物。有关他的出身、他接近黛西的真实目的,也是充满不确定性。据温特伯恩了解,他“大概是位起码的律师老爷”,但“不是个正派人”、“赝品”、“三流艺术家”、“没有贵族头衔”、也不是“伯爵或是侯爵”[7](P45-61)。对于乔万那利的动机,温特伯恩怀疑他“是否梦想娶她为妻”[7](P61),但直至小说末尾,虽然乔万那利没有在病重时探望黛西,但有关他对黛西的真实情感,由于没有直接的话语表达,因而是可供读者分析和猜测的未定点。
通过上述分析总结,文本语言的缺省、情节的缺省以及特殊的叙述视角,是构成《黛西·米勒》的“隐含的读者”的基本要素。小说的文本意义在这样的召唤结构的引导下,可以有不同的解释,读者也可以不断进行填充、补充和再创造。《黛西·米勒》作为文学作品的价值,因而可以得到持续地实现,才能在广袤的文学草原上,一直做一朵历久弥新的雏菊,散发幽幽的清香。
隐含的读者对文本意义的实现是极其重要且必要的。在作者、文本以及读者的三维关系中,如果缺少了读者的参与,文本也就无法真正被视为文学作品,因为文本的无限意义是无法自我阐明的。在伊瑟尔的审美理论视角下,笔者总结并举例分析了《黛西·米勒》中存在的三类引起文本空白的基本要素,包括语言的缺省和模糊性、情节的缺省以及特殊的叙述视角,肯定了由这些空白构成的隐含的读者以及文本内在的召唤结构对于启发实际读者的具体化行为,进而填充和完善以及最终实现文学作品意义和价值的重要性。
由于篇幅和知识水平的限制,笔者没有对实际的读者对《黛西·米勒》文本的具体化活动进行梳理。总体来说,笔者期望可以作为运用接受美学理论进行亨利詹姆斯作品文本解读的一次尝试,为进一步系统化地研究读者在阅读活动中的行为和作用打下基础。无论是文本内部隐含读者的召唤机制,还是现实中的实际读者的阅读活动,对于《黛西·米勒》作为文学作品的文化价值的实现,都是至关重要和意义深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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