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淼
(信阳师范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复仇是梅尔维尔小说《白鲸》的主线。船长亚哈由于被白色抹香鲸莫比·迪克咬去了一条腿而决心杀掉莫比·迪克。复仇的故事在西方文学中有着悠久的传统,然而,《白鲸》所呈现出的复杂性却很少有此类故事所能企及,这不仅仅是一个海上故事,同时也是一个现代社会的预言。
尼采说:上帝死了。在一个没有神的世界中,敬畏与服从也不复存在,个人的意志与本能成为生命的原动力,个人的欲望成为世界发展的动力。这也正是十九世纪,资本主义上升时期的真实写照,也正是《白鲸》中所呈现的世界。
我们通常认为船长亚哈与大副斯达巴克代表了两种不同的群体,但在这一层面上他们又是如此的合一。我们通常认为我们的欲望在人类理性的控制之下可以创造出辉煌的文明,正如斯达巴克所称赞的那样:当鲸油灯点亮城市的夜晚,让那些在舞会和婚礼上的人们欣喜快乐,这是人类文明利用自然的辉煌杰作。然而,这种依靠自由意志所点燃的个人欲望在亚哈的身上得到了更为复杂的显现,通过亚哈复仇的故事,我们对于自由意志的自信将会被撼动。
小说《白鲸》中的亚哈被称为“南塔开特的魔王”,他是一位猎鲸的老手,经验非常丰富,又具有非常坚强的意志。在水手以实玛利看来,亚哈就是“船上的可汗,海中之王,大海兽的太君”。在海上,亚哈有着帝王般不可侵犯的尊严,他是大海的征服者。然而,在一次捕鲸过程中,亚哈被一条白色的抹香鲸咬掉了一条腿,这条鲸的名字叫莫比·迪克。这次灾难燃起了亚哈复仇的欲望。他发誓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莫比·迪克,而复仇几乎成为了他生活的唯一目标。
亚哈的复仇缘于心灵深处欲望的膨胀。亚哈是一个在大海中呼风唤雨了40年的老船长,而他被莫比·迪克咬掉一条腿,这是他生活中的屈辱记忆。他利用鲸的骨头做成假肢,时刻提醒着自己的过去。亚哈的形象充满了矛盾的一面。他的身体由于这段屈辱的经历留下了残疾,按照常理,在他这样的年纪和经济条件的情况下,应该为自己的海上生涯画上一个句号,在陆地上安度晚年。然而,亚哈却是一个不甘心向命运低头的人,这件事在他的心中念念不忘,如何走出由于这段屈辱经历而带来的内心的痛苦,便只有复仇,于是他明知前方凶吉未卜,却依然勇往直前。小说中,复仇是在个人欲望的驱使下,自由意志得以实现的途径。就像尼采所说的那样:“意志的满足并非快乐的原因,意志要勇往直前,它总是要支付那些阻挡在他前面的障碍,而快乐恰恰在于意志的未满足之中。没有限制和抵抗,意志就不会彻底满足。”
亚哈具有强烈的英雄色彩。同时,尼采的超人哲学在他的身上得到了最为生动的展现。尼采认为,在自我保存的手段中,强者往往采取的方式有:赋予自身特别的行动权力,试图战胜自我从而享受自由意志所带来的快感;进入野蛮的状态,将复仇与回报作为嘉奖与荣耀。
亚哈对复仇行动进行了周密的计划,在航海过程中,他每天只在床上躺三个小时,其他的事件他都在思考、观测、计算、策划,而这表现出了亚哈对此次行动的决心和智慧。在这次出海的最初阶段,亚哈并没有露面,然而一旦进入实质性的阶段,捕鲸中的亚哈就像进入了一种癫狂的状态,在报复莫比·迪克的过程中,将自己潜藏的欲望发挥的淋漓尽致。而这种精神状态也贯穿于亚哈的捕鲸生涯之中。40年的捕鲸生涯,亚哈一次次战胜自我,成为海上的霸王,对他而言,这种胜利所带来的快感更甚于捕鲸所带给他的财富。可以说,亚哈是一个精神上的超人与英雄,他是一个追求精神狂欢与人格自由的人。
我们能否分辨善恶?我们能否评判善恶?我们能否对罪恶进行还击和惩罚?这是一个被人们争论不休的话题。这也是《白鲸》所要讨论的话题。在茫茫的大海中,善恶交锋,然而几个回合下来,善恶的界限似乎变得不再那样清晰,就像海天一色,难分边际。
当理性主义的光芒穿透中世纪的迷雾,人们对于自由意志和个人的理性开始倍加推崇。“我思故我在”成为一个时代的最响亮的口号。然而这种源自个人思考的行动是否能够将人类带入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自由意志能否在善恶之间做出正确的选择和行动?亚哈与莫比·迪克的较量也正是这场思辨的角逐。
莫比·迪克这条白色的抹香鲸在小说中具有丰富的意义。它硕大、神秘而凶猛,时常攻击人类,不少船只都葬送于它的口中,或因它而留下终身的残疾。所有莫比·迪克的挑战者都是与它不期而遇,而这也成为一种特别的恐怖,成为捕鲸业的一大灾难,在人们的眼中,莫比·迪克代表了一种超自然的、对人类抱有敌意,且难以征服的神秘力量,它使包括亚哈船长在内的很多人后半生留下痛苦,让很多家庭由于失去了亲人而变得支离破碎,很多人听到这个名字便闻风丧胆,它凶猛残暴,没有人性。在这一意义上,莫比·迪克是“恶”的化身。
当亚哈船长决定复仇的时候,他的意志非常坚定。在亚哈船长看来,他自己已经成为正义、良心和真理的化身,他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成为了同恶势力抗争的正义力量,他要与这白色的魔鬼斗争到底,即使遍体鳞伤,命归大海也在所不惜。在这个意义上,亚哈所发起的战争具有充分的正义性,这只白鲸曾经残害了很多人,同时它也有可能残害更多的人,所以除掉莫比·迪克是一个使逝者灵魂安息、使生者过得安宁的善事。
然而,事情总是有两个方面。《白鲸》的复杂性与思辨性也正在于此。亚哈的这种追击最初还是能为常人所理解的,但当这种追踪长达数年,历尽艰险,却除了复仇之外并换不来太多的回报时,我们能够看到,亚哈失去了原有的初衷,这种正义之名下的战争渐渐成为了一种非理性的仇恨。亚哈的人性发生扭曲,在船员不想再复仇的时候,他甚至说谁要阻止他复仇就杀了谁。正义之名下的战争最后变得善恶难辨,而导致了裴廓德号众多船员葬身大海的悲剧。
另一个视角也给与我们更多的思考空间。以实玛利是故事的叙述者,也是这次海难中唯一的幸存者。在他的眼中,这沉寂的海洋本身就是一个自己的世界,人类闯入了其中。而这些自然界中的生命与人类有着共通之处。鲸在海洋中不时喷水的大鲸,悠闲地游动,“就像个肥胖的市民”。那背峰隆起的老鲸就像一个年迈的老人,当鲸鱼被捕鲸者猎杀的时候,他们惊慌失措,就像是进了水,失去了航行能力的船只。在这一意义上,是人类的出现打破了海洋的宁静,是人类的捕杀导致了鲸的反击,是人类的作恶导致了鲸的复仇,善恶之争在此得到了反转。
小说《白鲸》在1851年首次发表,虽然还是在19世纪的中叶,但小说中对于个人意志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思考却成为了20世纪一个重要的主题。
亚哈一方面是自由意志的代表,带有英雄主义的色彩,他奉行超人哲学,为达到目的,他需要具有特权,得以处置这个世界。同时,亚哈的行动动机本身带有正义性。看着那些由于捕鲸而葬身大海的海员的墓碑,这种正义性几乎成为了不争的事实。
然而,另一方面这种行动却让亚哈陷入了偏执,复仇本身激起了更多的仇恨,在非理性中,正义的天平渐渐地偏离了亚哈的行动。直至最后船毁人亡,最终成为了一场悲剧。
在《圣经》伊甸园的故事中,亚当和夏娃因为偷食了智慧树上的果实,而犯下了原罪。这种原罪表面看来是因为他们没有遵从耶和华的教诲,违背了神的旨意,然而这其中却有着更深一层的奥义。为何智慧树上的果子不能吃,耶和华说吃了智慧树的果子必会死,然而亚当和夏娃没能经受住诱惑,吃了却也没有死。但神的话意在何处?亚当和夏娃吃了智慧树的果子眼睛变得明亮,同时他们自认为能够分辨善恶,这本身即是原罪。
在资本主义的上升期,正如尼采所言,上帝已死!于是原罪的观念被自由意志所取代,在理性的光辉下,人们依靠自由意志判断善恶,并作出行动,加以裁判。
于是,这成为了一个呼唤超人和英雄的时代,那些思想上和行动上的巨人被人敬仰,成为这个时代的丰碑。然而,随着世界的发展,在人们满怀热情迎接理性文明所带来的现代社会的曙光时,这个世界却遇到了更多的问题。一战与二战使得我们的家园毁于一旦,生灵涂炭的经历使得人们对于个人意志进行了更为深切的反思。
而也正是如此,小说《白鲸》在沉寂了半个世纪后,被人们发现了他的伟大之处,被推崇为美国文学最为伟大的作品之一。
复仇这一贯穿小说始终的主题,浓缩了梅尔维尔对于自由意志与命运的思考。而同时这种思考带有很强的普世意味,它反映了这个世界所面对的重大问题。
最终自由意志导致了非理性,在惩恶扬善的征程中,善恶变得不再明晰,超人的命运充满了悲剧的色彩。
结语
复仇是一个古老的主题,然而在《白鲸》的故事中,这一主题得到了更为复杂的阐释。在这里,古老的传统与敬畏与现代的意志与理性相互抗争。理性与意志最终却走向了非理性,这正是一个现代社会的预言,在十九世纪中叶,梅尔维尔的这种忧虑不得不说颇为深远。然而,时隔百年,他的担忧却依然困扰着人类社会,这些悲剧也依然在人类社会一遍遍地重演。每天,我们的世界都在上演着超人的悲剧以及超人所制造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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