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清小说创作中的“对联思维”

2014-03-31 05:54:41
关键词:回目金圣叹对偶

陈 展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410081)

“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是由英国视觉艺术评论家克莱夫·贝尔提出的,他把艺术品作为审美对象,提出只有具有“有意味的形式”的作品才是真正的艺术品。在阅读明清小说时,笔者发现其结构的某些形式能够对内容表述有助益。这就是“一联” “一联”地将叙事单元组织起来的“对联”的形式,这种形式可以称为“对联思维”,它渗透在小说的创作构思之中,又对设置人物、组织情节有着组织的作用,是非常具有中国特色的“有意味的形式”。

为了说明明清小说创作中普遍存在的“对联思维”,我们首先不能不提到明清小说的“题目”,正是有了这些“题目”,才有了后来的“回目对联”“章回尾联”和“章回插联”。也正是它们的安置与运用,“对联思维”才开始全方位地渗透到小说创作之中,成为小说构思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因此,我们有必要先简单回顾一下“题目”的产生与发展。

中国最早的写作没有标题,作者并没给文章定一个“题目”。后来,由于传播的需要,才用开头的几个字作为文章标题,这就是我们今天所看到的《诗经》 《论语》 《孟子》等书中的标题。战国后期的文章,开始有标题,但这些题目多以切题为要,并不强调标题本身的文采和审美效用,多以“事由+文体”组成,如《项羽本纪》 《陈情表》《小石潭记》 《进学解》 《祭十二郎文》等。中国古代的诗歌创作,其题也多遵旧制,标题本身谈不上什么文采。即便是小说,从六朝笔记到唐宋传奇,再到宋元话本,其题也都质木无文;直至明清,才焕然一变。

明清白话小说的源头自然可上溯至宋元话本,但直至明代才有文人收集、整理。在这个收集、整理的过程中,冯梦龙的《三言》标志着话本形式的成熟与定型,凌蒙初的《二拍》标志着拟话本的成熟与定型,它们为当时和后来的白话短篇确立了某种范本,这时的小说才开始有了对仗性的题目。这与对联的成熟与普及是密切相关的。据专门研究对联与中国古代小说关系的李小龙先生介绍,“关于对联的起源及成熟定型说法很多……大体来说,对联当萌发于宋……但对联的成熟与流行却要到明代,这时的对联已经成为民间实用性文体的一种……种类极多,适用各种场合,丰富而庞杂”[1]95-96。对联的产生,契合着本民族重才尚智的文化传统,有着强大的民族心理基础,很快便浸润到社会仪式和民间风俗习惯之中,不仅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形式,而且还成了小孩子学习文化的基本课业。明清小说作者从小便接受对对子的训练,他们在创作中将对联融会到小说中来也是很正常的事。

《三言》各卷均有题目,多以概括小说人物性格、情节的对联来命名,且形式整饬、语言典雅,上下卷之间还形成了或正、或反的对偶呼应,如《醒世恒言》,第一卷题目是“两县令竞义婚孤女”,第二卷则是“三孝廉让产立高名”,第三卷是“卖油郎独占花魁”,第四卷则是“灌园叟晚逢仙女”,上下卷之间是严格意义上的正对。以对仗的方式命题,也就是从这时开始的。如果说《三言》的题目还止于上下卷之间的对仗,《二拍》则进一步发展为以7字或8字为主的双句对仗,如《初刻拍案惊奇》第一卷是“转运汉巧遇洞庭红波斯湖指破鼍龙壳”,第二卷是“姚滴珠避羞惹羞郑月娥将错就错”,就是工整的双句对仗。李小龙先生认为,双句对仗回目是中国古典小说回目的成熟格式, “以自觉使用典型双对回目的《拍案惊奇》为界,纵观古典小说中有回目的作品,可以发现,此书之前,单句回目尚多于双对回目,此后双对回目便飞速增长,最后达到近10倍于前者的数量。”[1]99由此可见,明清小说题目采用双句对仗的形式已很普遍。

明清小说具有对句、对仗形式的题目当始自《三言》《二拍》《西游》《水浒》。在凌蒙初出版《二拍》30余年后,毛宗岗才开始了对《三围志演义》的改造。毛本《凡例》称:“俗本题纲,参差不对,杂乱无章,又于一回之中,分上下两截。今悉体作者之意而联贯之。每回必以二语对偶为题,务取精工,以快阅者之目。”[3]毛氏父子对原目或留或删、或增或削、或改或创,将罗本每二目合成一回,凡120回,这就是后世最为流行的《三国演义》120回本。毛本一改罗本全为7字句的程式,依据内容以7字或8字句作目,整齐中见错落,并对一些“回目”作了精心修改,如:

罗本卷之六:“关云长千里独行关云长五关斩将”,毛本改为“美髯公千里走单骑汉寿侯五关斩六将”(第二十七回)。不仅形成对仗,还从形貌、官爵两方面给人以美而可敬的感受,并于“五关斩将”中嵌入一“六”字,将关羽神勇表现得更突出。[2]81

罗本卷之十:“七星坛诸葛祭风周公瑾赤壁鏖兵”,毛本改为“七星坛诸葛祭风 三江口周瑜纵火”(第四十九回),以地名对地名、人名对人名、“七”对“三”、“祭风”对“纵火”,对仗工整而巧妙……[2]84

从毛氏父子的修订可见,明清小说家在回目的拟制上,是花了很大气力的,这时双句回目的拟制不但成了小说创作普遍遵守的程式,而且还尽可能地求工、求善、求美,已明显渗透到小说创作的整体构思之中。有学者认为,“明清历史小说的编撰者,在宏观上运用编年、纪传、纪事本末的结构技巧”,“在微观上运用探听、伏笔、照应的结构技巧”[3],但笔者认为除此之外,“对联思维”在明清小说创作中的作用是不可否认的。

基于对“题目”产生与发展的论述,笔者认为明清小说创作中的“对联思维”首先就表现在“回目对联”“章回尾联”和“章回插联”等三种不同类型对联的安置和运用上。

在章回小说每回之前,均有一副7言或8言的短联以标明篇章内容,它不仅提纲挈领地交代小说主要内容,让读者看了此联就知道这回所要讲述的内容;如果依次阅读小说回目,还可从中了解整部小说的叙述脉络。“回目联”既受到作者的追捧,也受到读者的欢迎。笔者认为, “回目联”的拟制,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因为“回目联”的运用,不但决定了正文必须依据“双对回目”展开,做到题文一致,像对联一样对偶性地展开,而且这种展开,还影响到“章回尾联”“章回插联”的安置与运用。

因为采用的是双句对仗的形式,作者必须“每回必以二语对偶为题”,这涉及到对联最基本的模式:“正对”“反对”“流水对”,也直接导致每回正文必须以对偶的方式展开。如《西游记》第十七回“孙行者大闹黑风山 观世音收伏熊罴怪”,这回的回目是所谓的“正对”,也就决定了这回的行文要从两个方面着笔:一方面是写“孙行者大闹黑风山”,另一方面则要写“观世音收伏熊罴怪”。写的虽然是一个大的事件,行文却要从事件的两个方面着笔,它的情节就是如对联一样是对偶性展开的,这样的构思是明显不同于西方小说的构思的。

因为对联这种方式运用于叙事,更符合民族审美心理的习惯,也就带来了“回目尾联”“章回插联”的运用。

把小说分为若干回,并于每回将要结束之时,用一副对联作结束语,这就是我们说的“回目尾联”。“回目尾联”并不是小说每回都有,但它的作用却是不能忽视的。如果说“回目联”是“立片言以居要”,那么“回目尾联”则反映了创作思维的起结:一部小说几十回,在回与回之间,其内容的分布,大致须均匀;其篇幅之分配,大致须相等;起承转合,大致须合理。“回目尾联”不仅要成一回之结尾,还要是下回之开端,并给读者留一定的悬念;同时,它还要照应“回目联”。这就涉及全书的统筹规划,整体构思。如《水浒传》第十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陆虞侯火烧草料场”,这回的情节实际上是对偶性展开的:一方面写陆虞侯火烧草料场,欲置林冲于死地;另一方面写林冲忍无可忍,终于像火山一样爆发,踏上了反抗道路。小说叙述到此,将告一段落,作者用一副联语作结束:“说时杀气侵人冷讲处悲风透骨寒”,既照应了回目,又渲染了小说气氛,同时还开启了下回。再如第十六回“杨志押送金银担 吴用智取生辰纲”,这回情节也是对偶性展开的:一方面,写杨志一心希望凭浑身本领,“博个封妻荫子”,把押送生辰纲作为自己东山再起的赌注,为确保安全,他扮成客人,不走大路,不要军士护卫,不顾天气酷热、山路难行、担子沉重,强令禁军赶路,动辄打骂军士,斥责虞侯,得罪老都管;另一方面,则写吴用的智取,枣子客人自一处,挑酒人自一处,酒自一处,瓢自一处,白胜与晁盖明明是一伙,却装作素不相识,白胜明明要卖酒与杨志一行,却口口声声不卖,白胜明明知道酒已下药,却高叫这酒里有蒙汗药,真个是奇波叠起、妙趣横生。但无论杨志如何小心,最终还是把纲丢了,落得个有家难奔、有国难投的境地。小说叙述到此,作者用了一副对联作结束: “断送落花三月雨摧残杨柳九秋霜”,以描写对杨志失落生辰纲之后的处境,既照应了回目,总括了上文,又开启了下文。我们如将“回目联”与“尾联”联系起来看,更能见出运思上的起承转合。

有些小说在描写人物、叙述故事情节时,还安置了一些对联,这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章回插联”,如《红楼梦》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作者苦心孤诣地安排这一回,目的是为了突出贾宝玉出众的才能,而贾宝玉出众的才能,又是通过题匾额对联来表现的,如他题泌芳亭联:“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题藕香榭联:“芙蓉影破归兰桨莲藕香深泻竹桥”,都十分工整贴切,不但要切情、切景,与小说人物情节环境的描写也是乳水交融的,难怪脂砚斋称赞说:“恰极!工极!绮靡秀眉,香奁正体。”[4]“章回插联”穿插到人物描写、故事叙述之中,但还是与与整体构思相关的。据专家们统计, 《红楼梦》中曾先后出现了22幅对联,我们试对部分对联稍作分析:

第一回,写甄士隐在梦中,与一僧一道来到太虚幻境,只见大石牌坊两边,挂着一幅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是小说出现的第一副对联,也可以说是作者创作意图和创作方法的总纲,整个小说写的就是“真与假”的比照、“有与无”的转换。小说一开始,作者就通过甄士隐与贾雨村这两个人物,表明“将真事隐去,借假语村言”的寓意,后面又通过真假宝玉的对比,表达了向本真生存状态的回归的希冀。第五回,通过宝玉的眼睛,又写了几副对联,一副对联是挂在一副《燃藜图》两侧的“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皆文章”。《燃藜图》意在劝人勤学读书,而对联却说懂得人情世故要比读书做文章重要,作者将二者放在一处,应该说是颇具反讽意味的。所以,宝玉见了,连说:“快出去,快出去”,暗示了他与传统规范的格格不入。宝玉逃离上房后,由秦可卿安排去她的房睡觉。秦氏“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贾母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然是放心的”。但正是这一“放心”之人,带着宝玉,第一次走进了情与欲的世界。她房中亦有一图一联,图乃《海棠春睡图》,联为“嫩寒锁梦因春冷体芳气袭人是酒香”,上句含蓄指出了秦可卿青春生命的寂寞,下句则喻指带酒宝玉卧于缠绵萦绕的花香之中,在梦中游历了太虚幻境。小说接着写宝玉在太虚幻境的宫门之上,看到了“孽海情天”四个大字和一副对联:“厚地商天,堪叹古今情小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红楼梦》又名《情僧录》,《情僧录》的寓意也就通过这副对联含蓄地传达出来。宝玉为了回归石头的来源,沉入了情之恶。情不尽,风月债难酬,他用一生的痴情去追寻“情”的现实存在,但最终还是“回头试想真无趣”,其实“无趣”的还是由于他自身的执迷不悟,他在太虚幻境薄命司看到的对联:“春悲秋恨皆自惹花容月貌为准妍”,就阐明了痛苦的根源是“自惹”,“为谁妍”则暗示了情的虚无与空幻,这副对联其实暗寓了有“情不情”和“情情”之称的宝黛,最终要面对心灵被悬置、无所归属的爱情悲剧。

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小说的“回目对联”“章回尾联”“章回插联”全方位地渗透到小说创作之中,成为小说构思的一个有机构成部分,而不是外在的、镶嵌式的、点缀式的。当然,以上所举的都是比较成功的例子,严格说来,明清小说所安置和运用的对联也并非全是精品,甚至有相当一部分对联还词语粗糙或平仄不叶,但它们在章回小说的结构中却具有特殊性质和作用,值得玩味、研究。

在研究明清小说与对联的关系时,笔者还发现,有的作品在在设置人物、编织情节时,并不拘于对联的外在形式,它们有时甚至脱略对联的“形”,只取对联的“意”,像作对联一样,把两两相应的叙事单元组织起来,这其实是更值得关注的一种“对联思维”。这种“对联思维”在明清小说中也是常见,却是由明清小说评点家有意无意地揭示出来。如金圣叹在《水浒》三十二回花荣出场之时,曾写下这样的评语:“看他写花荣,文秀之极,传武松后定少不得此人,可谓矫矫虎臣,翩翩儒将,分之两隽,合之双壁矣。”[5]608金圣叹就把“矫矫虎臣”与“翩翩儒将”对偶起来,甚至认为他们“分之两隽,合之双壁”。

武松是《水浒传》极力描写的一个英雄人物,他已成为我国一位家喻户晓的顶天立地的好汉。他神勇无比、浑身是胆、大义凛然,是“力”与“勇”的象征。花荣也是《水浒传》着力描写的一个人物,他在梁山泊英雄中排名第九,在大大小小近百战中屡立战功。但这个人物的塑造,并没有像鲁、林、杨、武那样专门立传,而是穿插在其他人物的传记中。但金圣叹就他所写的这段评语却是值得我们注意的。金圣叹所揭示的“传武松后定少不得此人”,“矫矫虎臣”之外定少不得“翩翩儒将”,揭示了中国古代小说人物设置的规律,也揭示了读者对人物系列的审美期待。《水浒传》描写农民起义,需要一大批刚猛豪放的血性男儿“遇酒便喝,遇事便做,遇弱便扶,遇硬便打”,于是便有了鲁智深、李逵、武松等刚猛血性男儿,正是他们共同组成了小说中最富个性特征、最闪光耀眼的人物系列。但仅是这个系列,是构不成波澜壮阔的英雄史诗的,于是便有了智慧型系列、儒雅型系列、弱小型系列、邪恶型系列等,表现了中国人的审美欣赏习惯。

金圣叹不仅将武松与花容的出场对仗起来,而且在情节的转换之际,往往通过对仗性语言,将二者的区别描写出来。如在第十三回,金圣叹曾指出:“天汉桥下写英雄失路,使人如坐冬夜;紧接演武厅前写英雄得意,使人忽上春台。”[5]233其描述也是两两对仗的。又如第二十四回,金圣叹又批道:“上篇写武二遇虎,真乃山摇地撼,使人毛发倒卓。忽然接入此篇,写武二遇嫂,真又柳丝花朵,使人心魂荡漾也。”[5]431这些评语,金圣叹都用散文化的句子,把这些叙事单元之间的“对意”非常精彩地描绘出来了。

更有意思的是,金圣叹还通过自己的评点,概括出“相准而立”和“相形对写”两个重要美学命题。如第四回,他一开始就指出:

鲁达、武松两传,作者意中却欲遥遥相对,故其叙事亦多仿佛相准。如鲁达救许多妇女,武松杀许多妇女;鲁达酒醉打金刚,武松酒醉打大虫;鲁达打死镇关西,武松杀死西门庆;鲁达瓦官寺前试禅杖,武松蜈蚣岭上试戒刀;鲁达打周通,越醉越有本事,武松打蒋门神,亦越醉越有本事;鲁达桃花山上踏匾酒器揣了,滚下山去,武松鸳鸯楼上踏匾酒器揣了,跳下城去。皆是相准而立,读者不可不知。[5]123

鲁达和武松同是醉打,却绝不会让读者打混,除了情节提供的场景、对象、打法等多方面的外在识别标志上的不同以外,其时序上的流畅和贯穿一气的人物的身份、性格,让中国读者接受起来十分顺畅。从而“相准而立”的人物设置便也带有了情节结构安排的色彩:本是同类型的人物,他们有的共同特点能相映成色,而“同而不同”之处,更是能相映成趣;虽然是遥遥相对,中间隔上了不同的人物、事件,却是形成了一种叙述的弹性和张力,形成了相互对照呼应的结构。“相准而立”就像遥遥对峙的山峰,显得突兀、峭拔、醒目,远看似同形,近看则别有丘壑。这就很符合对联的“对意”。

在第四十二回,金圣叹更是用对联的形式来描述作者的构思:

宋江取爷,村中遇神;李逵取娘,村中遏鬼。此一联绝倒。宋江黑心人,取爷便遇玄女;李逵赤心人,取娘便遇白兔。此一联又绝倒。宋江遇玄女,是奸雄捣鬼;李逵遇白兔,是纯孝格天。此一联又绝倒。宋江天书,定是自家带去;李逵板斧,不是自家带来。此一联叉绝倒。宋江到底无真,李逵忽然有假。此一联又绝倒。宋江取爷吃仙枣,李速取娘吃鬼肉。此一联又绝倒。宋江爷不忍见活强盗,李逵娘不及见死大虫。此一联又绝倒。[5]790

这是颇能代表金圣叹评点风格的一个例子,为了强调自己个人的审美理想,他多少有点夸张和附会,但表现出来的美学思想却是值得重视的。他用“一联” “一联”来描述对写着的情节单元,以“绝倒”来强调是对句所带来的审美情趣,这种审美情趣,只能在中国小说评点中读到。

除金圣叹外,毛伦、毛宗岗父子在评点《三国演义》时也特别重视这种对偶性结构,他们在《读法》中指出:“《三国》一书,有同树异枝,同枝异叶,同叶异花,同花异果之妙。作文者以善避为能,又以善犯为能。不犯之而求避之,无所见其避也。惟犯之而后避之乃见其能避也。”[6]11他所说的“同中有异”,实际上是对对偶结构的具体形象描述。他们同时还指出:“《三国》一书,有奇峰对插,锦屏对峙之妙。其对之法,有正对者,有反对者。有一卷之中自为对者,有隔数十卷而遥为对者。”[6]16他又进一步说明道:“议温明是董卓无君,杀丁原是吕布无父。袁绍磐河之战胜败无常,孙坚岘山之役生死不测。马腾勤王室而无功不失为忠,曹操报父仇而不果不得为孝。袁绍起马步三军而复回是立可战而不断,昭烈擒王刘二将而复纵是势不敌而从权。孔融荐弥衡是缁衣之好,弥衡骂曹操是巷伯之心。昭烈遇德操是无意之遭,单福过新野是有心来谒。曹丕苦逼生曹植是同气戈矛,昭烈痛哭死关公是异姓骨肉。火熄上方谷是司马之数当生,灯灭五丈原是诸葛之命当死。”[6]17他们也用“一联”“一联”来形容作品叙事单元的结构,并涉及“正对” “反对”,可见小说创作中的“对联思维”,是当时的评点家所认可的。

综而观之,“对联思维”反映到明清小说创作中,它主要依据对偶所提供的事物之间“相反相成、互相转化、互存互补、相互生发”的内在形式,来组织故事情节、安排人物。以“回目联”为例,它可以人名为主体展开,如《红楼梦》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划蔷痴及局外 ”;也可以事件为主体展开,如《红楼梦》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还可以地名为主体展开,如《红楼梦》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但都离不开对偶。对偶又离不开所谓的“正对、反对、流水对”。所谓的“正对、反对、流水对”,就小说叙事而言,所揭示的不过是两叙事单元之间的关系,这就涉及到小说叙事文本不同层次上的深层结构。所谓深层结构,“是指文章内容单元非时间性的内在联系,它是作者传达主旨的一种潜在语言,服从的是文章所要传达的主旨、意蕴。”[7]如果我们确认“深层结构是指文章内容单元非时间性、非因果逻辑的内在联系”,那么,对联思维所关注的正是这样一种“内在联系”,它直接导致了深层结构的产生,像金圣叹所提示的“相准而立”“相形对写”,实际上就是对作品深层结构的一种描述。

“对联思维”的内涵并不是简单地把两种文体相加,而是将两种文体重新融为一体,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虽然小说中有不少的工整之作,但这时的对联已叙事化了,而小说家的叙事也对联化了。我们似可以这样来理解:小说中的对联,虽然也部分保持了形式上音、形、义的要求,但它主要还是服从于小说叙事;而小说叙事则要遵循于对联所提供的内在形式,这个内在形式便是对偶。

从方法论来探讨民族哲学思想对对偶的影响、对偶的运用,直接脱胎于辩证方法论。矛盾双方互为条件、互相转化、互相斗争、互相和谐,是对偶的基础;而正反两个方面的互存互补、相互生发、引同协异、互相转化,是对偶的核心。自古以来,我们民族不但以两两相应的范畴来看待事物,而且也将他们的理想建立在对立两端的平衡上。主体结构上的必双与客观事物的不孤立便成为语言思维反映的对象。汉民族人天和谐、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和思维方式渗透到文化艺术的各个领域,对对偶的形成也产生影响。无处不在的对偶观念也反映了汉民族对平衡均衡、好事成双的审美意趣。周汝昌先生在《当代楹联墨迹选·序》中谈到:“骈俪的根源不仅仅是个文字问题,也存在哲学观点和思想方法,人的神理 (神智)运裁百虑 (各种思想活动)时,就看到‘相须’‘成对’这一条矛盾统一的客观真理。以阴阳来概括宇宙万物的认识,几千来就成立了,是最好的明证……”而章回小说也同样适用。

[1]李小龙.对联与中国古典小说回目 [J].寻根,2010(3):95-99.

[2]李金坤.务取精工 以快阅者——毛本《三国演义》回目艺术审美 [J].松辽学刊:社会科学版,1994(2):80-86.

[3]赖力行,杨志君.论明清历史小说的结构技巧 [J].湖南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3):133-138.

[4]曹雪芹.脂砚斋批评本红楼梦:上[M].长沙:岳麓书社,2006:158.

[5]施耐庵.水浒传会评本[M].陈曦钟,侯忠义,鲁玉川,辑校.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

[6]罗贯中.三国演义会评本[M].陈曦钟,宋祥瑞,鲁玉川,辑校.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

[7]陈果安.现代写作学引论[M].长沙:中南大学出版社,2008: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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