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京子
(洛阳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河南 洛阳 471000)
空语类是形式句法中,与实质性成分与非实质性成分平行的第三种句法成分,是一种没有语音值,但是具有句法功能的特殊句法成分。空语类理论是形式句法在原则与参数理论阶段的重要理论;其研究初衷是为了解决句法成分移位后其原有位置的解释工作。[1]作为形式句法的初始研究对象,现代英语研究中系统地应用了空语类理论,很好地解释了不同句型生成过程中的句法移位现象。现代汉语研究中,吕叔湘曾运用省略和隐含这两个概念,就汉语中相似语言现象进行了讨论;沈阳则应用空语类理论对其进行了重新研究,系统地描述和分析了现代汉语中的“空语类”现象。至此,对于相关语言现象,两种语言的研究似乎“殊途同归”。但是实际上,作为两种类型迥异的语言,无论是其空语类的句法属性,还是其对于理论本身的适应性调整,都存在重要区别。
形式句法中,空语类(Empty Category)是作为与实质性成分(Lexical Category)和非实质性成分(Non-lexical Category)并列的第三种成分。其特殊之处就在于它的“隐身”——没有语言形式作为实际“载体”,即没有语音值。语音是语言的表现形式,而空语类虽然没有获得这种表达形式,但是在句法操作层面,包括人们的语义-逻辑分析过程中,它们仍然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并没有因此而“消失”。比如:
1.He wants[PRO to eat something.]
他想[PRO吃点东西。]
2.What do you know t?
你知道什么?
1句中,PRO 位置就是表层结构中空语类存在的位置,是PRO 型空语类。在英语和相应的汉语句子中都有类似表现。同样,2句中,t的位置就是表层结构中空语类存在的位置,是虚迹型(trace)空语类。它是由于what移位而产生的。它的存在,可以保证不会有其他相似的成分充当受事,以保证疑问句生成过程中,Wh成分移位的合法性。这种空语类典型存在于英语中,在汉语中则有类似但是更为特殊的表现。①
就语言现象而言,无论是英语还是汉语中,都存在一些没有获得语音值而功能依旧的“隐身”成分。所以,虽然以空语类理论最早始于英语的研究,但是类似的研究在汉语中也同样存在;当空语类理论作为形式句法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提出后,很快被引入汉语研究。
乔姆斯基把空语类分成四类,其分类依据主要有两个:一是其生成机制;一是其与实质名词性成分的关系。同时,他提出了空语类理论的“灵魂”:空语类原则。所以,空语类原则是界定空语类是否存在的核心标准,它要求所有空语类要受到中心语的恰当支配(proper government)。[1]换言之,空语类作为“隐身”成分,其功能的保持来自中心语的最大投射(projection),它保证空语类“隐身”而“不失本色”。
在英语中,存在三种空语类。
(1)NP-虚迹型。它的生成机制是移位;移位主体是NP,移位的出发地和目的地都是题元位置。题元位置是形式句法题元理论中被谓语动词标记并且赋予题元角色的句法位置,一般指标记语(specifier)和补语(complement)位置,也就是通常所说的主语和宾语位置。
在英语中,这类空语类主要生成于被动句的句法操作过程中。比如:
John was arrested.
该句的底层结构表达式为:
was arrested John.
其表层结构表达式为:
John was arrested t.
其中,t位置,即动词arrest的补语位置就是这类空语类存在的位置。所以,该被动句在生成过程中,NP,即John从底层结构的补语位置移入表层结构的标记语位置,留下虚迹形成了这一类型的空语类。底层结构和表层结构是形式句法中,对于句子生成过程中,前后两个不同阶段状态的一种表述。忽略其具体内涵,我们也可以从这种描述过程中得到关于英语被动句生成过程的基本认识:被动句中,相关动词的补语进行了句法移位的操作,出现在标记语位置。其移位的原因则通过另一理论模块——格理论得到解释,即被动语态的动词只向标记语位置分配格,所以处于补语位置的John为了获得格,通过移位进入了该位置。
NP-虚迹型空语类不能与实质性成分互换,即t位置必须是“虚位以待”,从而保证谓语动词不可能在该句法位置进行“非法再分配”题元角色,保证了被动句的合法生成。
(2)PRO型。在英语中,它主要指的是非定式谓语小句的主语。比如前文中提到的例子:
He wants to eat something.
其表层结构表达式为:
He wants[PRO to eat something.]
to eat something是该句中包含的非定式谓语小句。由于非定式动词to eat不能在其标记语位置,以实质性成分形式来指派施事这一题元角色,其主语就只能是空语类,即没有语音形式,但是仍然行使着相应的句法功能。所以,它也不能与实质性成分互换,从而保证句法操作的合法性。
(3)Wh-虚迹型。虚迹再一次出现,所以这一类型的空语类的生成机制也是移位,与第一种不同的是移位的对象和位置。其移位对象为以Wh为标记的疑问代词,比如what, who。移位的出发地是题元位置,目的地则是非题元位置——标句词(complementizer)。在英语中,它主要表现在特殊疑问句的生成过程中。比如前文中提到的例子:
What do you know?
该句的底层结构表达式为:
do you know what
该句的表层结构表达式为:
What do you know t?
所以,从底层结构到表层结构,疑问代词what经过了从动词know的补语位置到句子之上的标句语位置的移位。同样,在原来的补语位置就形成了虚迹型的空语类。与NP-虚迹型空语类一样,它也不能与实质性成分互换,即t位置必须是“虚位以待”,从而保证谓语动词不可能在该句法位置进行“非法再分配”题元角色,保证了疑问句的合法生成。其移位的原因则是疑问句中,变量,即语义焦点位置的选择。
英语中没有pro型空语类。这种空语类存在于像意大利语等形态变化丰富的语言中。由于动词形态变化丰富,代词类主语可以出现,也可以省略。所以,这类空语类就可以与实质性成分互换,与其他三类形成鲜明对比。换言之,空语类按照其是否可以与实质性成分互换,就又可以分成两组。现代英语的形态变化相对已经简化很多,所以只存在不能与实质性成分互换的空语类,而没有pro型空语类。
在现代汉语中,这种“隐身”的成分也早就引起了研究者的关注。其中,最早应用省略和隐含这一对术语对其进行研究的是吕叔湘。到了后期,沈阳则应用形式句法理论,明确提出了汉语空语类的概念。
(1)省略和隐含。
句子成分的省略一直是困扰现代汉语研究的难题。究其实质,则是关于现代汉语句子结构模式描述上的分歧。理论上讲,省略是指句法结构中应该出现的句法成分,而因为某种原因未出现的现象。[2]但是如果句子结构模式的描述不能一致,那么对于哪些是“该出现而未出现”的省略成分的讨论就分歧众多。也有人认为省略概念的提出完全是英语等形态语言的特点在汉语中的“削足适履”,因为汉语句子结构应进行基于语义的分析,[3]而不是讨论句子结构的完整还是省略。但是无论如何,省略仍然是现代汉语研究中不能忽略的现象。吕叔湘认为与省略相关的还有“隐含”[4]这种语言现象。比如前文提到的例子:
他想吃点东西。
该句不能说成:
他想他吃点东西。
第二个“他”就是这种隐含的成分。在语义理解上,我们知道这一句在语义上与第二种没有区别,但是隐含的“他”不能说出来,否则就会得到不合语法的句子。所以,省略的成分是可以补出来的,而隐含的成分则不可以。这一阶段的研究关注了现代汉语中“隐身”成分这一语言现象,但是对于其描述缺乏系统性,尤其是没有进行有效的解释。
(2)空语类。
应用形式句法相关理论,沈阳就现代汉语的“隐身”成分进行了新理论模式下的研究。他首先提出了“预选NP原则”“V前NP原则”和“V后NP原则”,[5]就与动词相关的NP的句法属性和句法位置进行了讨论;然后据此建立了动词的三个句位模式。具体结果与传统的动词价位分析类似。但是由于“V前NP原则” “V后NP原则”的限制,动词前的NP仅限于施事和主题类;动词后的NP则表现为多种语义角色,除典型的受事外,还包括对象、工具、方式、目的、结果、时间、处所和等同[5]等类型。这种描述契合了现代汉语动词句中NP语义角色多样的特点,比传统的动词价位分析更接近汉语的语言实际,或者说更注重语法分析的系统性和普遍性。动词句位的建构很好地解决了现代汉语句子结构模式分析的分歧,为“隐身”类成分的有效分析奠定了基础。
为不同种类动词建立了“抽象”的句位结构后,沈阳提出了动词句位的变体结构,即进入语言使用过程中的句位的变异表现。在变异中,空语类这种“隐身“成分就出现了。沈阳认为现代汉语中的空语类可以分为三种。
①省略型空语类。这种空语类与传统汉语研究的省略类的“隐身“成分相似,记作E(ellipsis)。比如:
a他洗了那几件衣服。
b他洗了E。
c E洗了衣服。
a句是与抽象句位一致的变体形式,b、c两句则是存在省略型空语类的两种变体形式。其表现与意大利语中的pro有相似之处,都有两种选择:出现和不出现。与pro一样,省略型空语类可以“补出”,即与实质性成分互换;但是其特别之处在于它“可以由这个语言片段以外进入空语类位置”,是“句法自由”的。 换言之,这种空语类的补出需要借助于语篇。而pro则是由于丰富的形态变化而受到IP的中心语I的恰当管理,因此是句法强制的,其补出在句法层面就可以实现,同时pro也仅限于代词类主语。由此看来,省略型空语类只是与pro型空语类现象近似,生成机制却完全不同。
②移位型空语类。与英语中虚迹型空语类一样,这种空语类的生成机制也是移位。但是其移位对象仅限于NP;同时移位的目的地也非常多样。记作T(trace)。比如:
d 那几件衣服他洗了T。
e 他把那几件衣服洗了T。
d句中,“那几件衣服”从原来的T位置移到句首;e句则移入“把”字句中的“把”字短语。T位置可以与移走的NP之间形成照应的句法关系,即其不能与实质性成分互换,但是有时则不受限制。比如d、e句中的T位置都可以移入新的NP:
d1 那几件衣服他洗了两天。
e1 他把那几件衣服洗了两天。
所以,沈阳认为这类空语类有时是句法强制的,有时则是句法自由的。与省略型空语类类似,移位型空语类与英语中NP-虚迹型和Wh-虚迹型这类通过移位形成的空语类也是有着重要区别的:后者都必须是句法强制。
③隐含型空语类。与吕叔湘所关注的“隐身”成分一样,这类空语类最大的特点是不能“补出”,即不能与实质性成分互换,记作P。比如:
妈妈要求他[晚上P洗那几件衣服]。
由于这类空语类受到严格的句法限制,沈阳称之为“绝对空语类”。
毋庸置疑,空语类作为一种特殊的“隐身”成分,是人类语言经济性和计算性的具体表现。无论是英语还是汉语中,这种语言现象都普遍存在,而且受到关注和研究。通过以上对于英语和汉语空语类研究的介绍,我们可以看到,在英汉两种语言中,这种“隐身”成分的句法属性,以及目前空语类理论在研究中的适应性调整,还是存在重要区别的。
英语中的三类空语类从其生成机制上看,可以二分为移位型和“语音脱落”型。移位型中,无论移位对象是NP还是Wh 变量,其移动原因都受制于相应的句法要求,所以移动区间有限而且明确:从题元位置到题元位置或者是COMP位置。同时,移位后留下的虚迹与移走的NP和Wh 变量之间有严格的照应关系,后者是前者的先行词,前者必须“虚位以待”,不能与实质性成分互换。按照沈阳的说法,就是“句法强制”的。同样,“语音脱落”型的空语类也是如此,只要是非定式动词小句的标记语,一定以PRO形式出现,别无选择。所以,“句法强制”是英语空语类重要的句法属性,这也是空语类原则,这一空语类理论灵魂的具体体现。换言之,空语类现象是“句法强制”前提下,语言有限的“自由”表现。空语类要么受到相关动词的恰当支配,要么受到IP(inflection phrase)中心语I的恰当支配。“恰当支配”(proper government)就是一种有效的句法管理,所以空语类的“隐身”“隐而不乱”,不会给句法操作和理解带来干扰。
沈阳提出的三种空语类按照其生成机制也可以二分成移位型和“语音脱落”型。但是具体来看,都与英语的形成鲜明对比。首先,移位型空语类移位目的地非常多样,同时T位置可以与移走的NP之间形成照应的句法关系,即其不能与实质性成分互换,但是有时则不受限制,是“句法自由”和“句法强制”兼有的省略型,是“句法自由”的。“语音脱落”型有两种,即省略型和隐含型。省略型虽然与pro型空语类类似,是一种“语音脱落”型空语类,可以“补出”,即与实质性成分互换;但是它“可以由这个语言片段以外进入空语类位置”,是“句法自由”的。换言之,这种空语类的补出需要借助于语篇。而pro则是由于丰富的形态变化而受到IP的中心语I的恰当管理,因此是句法强制的,其补出在句法层面就可以实现,同时pro也仅限于代词类主语。由此看来,省略型空语类只是与pro型空语类现象近似,生成机制却完全不同。隐含型是“句法强制”的。但是,对于这种“句法强制”的具体规则并没有准确描述。
综上所述,英语空语类都有“句法强制”这一重要的句法属性,系统地印证了空语类作为与实质性成分和非实质性成分并行的第三种句法成分的存在,也严格遵守了空语类原则。汉语的空语类则不然。省略型和移位型空语类都无法或无法完全表现出“句法强制”的句法属性;隐含型的“句法强制”规则得不到具体描述,使得其“句法强制”性表现得不具体。
形式句法从创立之初,就希望其理论具有开放性。以“普遍语法”为主旨,认为该理论在应用于人类不同语言研究时,应具有理论调整空间,增强其理论适应性。英语空语类的研究是形式句法空语类理论研究的出发点。它的研究充分、系统地体现了空语类成分的内涵,严格遵守了空语类原则。沈阳的研究将空语类理论应用于汉语中“隐身”成分的研究,比前期类似的研究更具理论深度。但是我们可以看到,汉语作为一种非形态语言,空语类理论的应用需要进行更多的适应性调整。如前所述,空语类原则是空语类理论的“灵魂”所在;换言之,空语类是一种严格意义上的句法成分,而不仅仅是一种具有“隐身”表现的语言成分。所以,沈阳首先建构了三种句位,希望可以解决汉语句子,起码是动词句句法结构模式分析的分歧。但是由于他仅就相关NP的句法结构位置,通过“预选NP原则”“V前NP原则”和“V后NP原则”这三个原则进行了限制,但没有就其语义角色进行限制性分析,这种句位仍然无法让汉语句子结构模式分析进入到严格意义上的句法操作过程;在此基础上的空语类分析也就缺乏句法操作性。因为空语类理论与形式句法的题元理论紧密相关。无论是对于移位型还是“语音脱落”型空语类的分析,其严格的句法属性主要来自题元理论对于题元位置和题元角色一一对应关系的限制性要求,是空语类原则的具体体现。当然,沈阳这种处理的初衷是为了体现汉语句子结构的特点,即同一句法位置语义角色的多样性,但因此也违反了空语类原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理论的价值性。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空语类的理论适应性在英、汉两种语言的研究中还是不一样的;换言之,目前汉语空语类研究与英语空语类研究的理论体系还只是“表层”的相似。沈阳的分析从建构句法结构模式出发,为动词句建立了三种抽象句位。同时,由于考虑到汉语动词句题元角色的复杂与多样,他在“V后NP原则”中,把多种题元角色并行处理,没有仅选择受事、对象这类题元角色。但是问题并没有得到真正的解决,因为这种抽象句位模式的建立并没有让现代汉语句子结构模式的分析进入到一个严格的句法操作过程中去,其具体结果就是多数“隐身”成分是“句法自由”的;而“句法自由”这一属性与严格意义上的空语类的界定是冲突的。汉语空语类成分主要在语义-逻辑层面表现出其依然具有的“句法功能”,而不是句法操作层面。这些“隐身”成分不能在句法操作体系中受到严格控制,其“隐身”的特殊属性就会成为汉语经济性与计算性的干扰因素。显然这是不符合语言事实的错误观点,而这一错误观点来自于现行空语类理论在现代汉语研究的“局限性”。
人类语言的共性与个性是客观存在的,问题的关键是共性与个性之间的界限划定。宽泛而论,空语类就是一种普遍存在于人类语言中的“隐身”成分,其妙处在于其“隐身”而可分析,从而让语言的生成与理解无“障碍”。英语和汉语空语类的区别在于这些“隐身”成分分别在那些层面是可以分析的。英语空语类主要表现在表层结构这一句法操作层面;汉语的则更多表现在语义-逻辑这一层面。而目前空语类理论主要分析的是表层结构这一句法操作层面的“隐身”成分。所以,为了体现现代语言研究的科学性与系统性,我们似乎看到这样两种选择:一种选择是调整理论本身,比如扩大空语类分析的范围,把语义-逻辑层面的空语类也归入其中。但是我们也可以看到,这种调整增加了“隐身”成分分析的不确定性,使得它“务虚而实”的句法属性大打折扣,降低了理论价值。另一种选择则是调整其在汉语中的应用,比如缩小它的应用范围,仅研究“句法强制”的空语类,那么目前还要继续进行的主要是分析隐含型空语类的句法动因。至于像省略型这种典型的“句法自由”隐身成分则需要另行处理。鉴于此,也有学者从其他层面,比如从语篇结构入手进行这些“隐身”成分的分析,尤其是省略型空语类,黄正德就认为它是汉语语篇结构的一个特点。[6]而移位型空语类的研究则还需就移位动机和过程进行描述和分析,是否一定形成“隐身”成分还要再讨论了。
注释
①黄正德认为汉语疑问句中,疑问代词也进行了移位,区别在于是在语义-逻辑层(LF)进行,所以是“阴性”的。(黄正德博士论文Logic Relations of Chinese and the Theory of Grammar, 1982)。
[1]石定栩.乔姆斯基的形式句法——历史进程与最新理论[M].北京:北京语言文化大学,2002:63-131.
[2]朱德熙.语法分析和语法体系[J].中国语文,1982(1).
[3]徐通锵.汉语研究方法初探[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242.
[4]吕叔湘.汉语句法的灵活性[J].中国语文,1986(1).
[5]沈阳,何元建,顾阳.生成语法理论与汉语语法研究[M].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1:1-3.
[6]Cook, Vivian.乔姆斯基的普遍语法教程[M].北京:外语教学与出版社,2002:55-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