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尔伙
(四川师范大学 教育科学学院,四川 成都 610000)
彝族“克智”在学校教育中的实践逻辑
顾尔伙
(四川师范大学 教育科学学院,四川 成都 610000)
[摘 要]作为一种“辩”的教育,“克智”在彝族文化结构中对人性发展起重要平衡作用。从本质上看,“克智”活动是一种苏格拉底式的对话教育。我们在喜德民族小学对“克智”文化进校园进行了田野实验,并取得了积极的效果,其实践逻辑为:在课堂学习中融入“克智”对话精神,以便发展学生的思维;学校仪式中用“克智”,以培育“对立”之人文精神;学校各种知识竞赛中用“克智”方法,以便传授知识;学校课外生活中组建“克智”论辩队,以便学习历史。这种把“克智”文化作为一个整体,在学校教育中进行传承和建设的思路,给我们民族文化进校园带来重要启示。
[关键词]彝族“克智”;学校教育;民族文化;传承
“克智”为彝语,“克”其意为“口”,“智”其意为“搬运”,“克智”有“口头论辩”之义。其语言生动精炼﹑富有哲理﹑想象丰富﹑句式整齐,既音韵铿锵,便于记忆和吟颂,又旋律和谐,给人以美的享受。具有维科所言的“诗性逻辑”或“诗性智慧”。
“克智”论辩的程式,彝区各地方略有区别,一般来说,分上下半场。
上半场的论说程式为:开场白→论说或雄辩→述源→设问诘难。用非常礼貌,谦虚的吟唱来迎客问候,赞美对方,颂扬对方的山美水美人更美,牛羊肥壮,人丁安康。这一阶段主要活动是根据具体情境和心理需求而即兴创作,语言轻松愉快,用词诙谐夸张。
中间有一个过渡叫“呵波咪”即去看看,向对方发出挑战邀请。用夸张语气说“你是……,我是……,我们应该像两只智慧的野鹿,你蹦我跳。”
下半场则以史诗的起源→史诗十九支演述→史诗叙谱等环节进行。如果说上半场主要靠随机应变,进入下半场则考察对史诗的精准记忆能力。整个下半场过程以史诗《勒俄特依》为蓝本,以“述源”和“叙谱”为线索,将一系列情节和故事融合到了创世、迁徙、战争、定居等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塑造众多的英雄人物。
文化作为一个整体,是民族成员的生活的方式。研究某个文化必须放在其所在的文化系统来进行观察。只有把研究对象放在其文化结构中才能凸显其意义。按维克多·特纳说法,任何支配性象征符号都有两个清晰可辨的意义极。一连串所指处于一极,他们指向恩登布社会的道德和社会秩序的组成部分,社会组织的原则,社会组织的种类,以及结构关系中内在固有的规范和价值。在另一极,指向通常是自然和生理现象与过程。我们且把第一种称之为理念极,第二种称之为感觉极。[1]如果说感觉极是索绪尔所说的所指,理念极则是能指。二者是多对一的关系。感觉极聚集了那些被期望激起人们欲望和感情的所指,理念极则集中了能够引导和控制人类行为的能指。我们认为,以“毕摩教”为代表的原始宗教和以“克智”论辩为代表的口头文化各自代表了彝族文化内在结构的“两极”。
如果说,毕摩教彰显的是神性和对神的敬畏,并以虔诚、神秘、恐惧、忍让、约己、对虚幻世界的追求,对现实世界的逃避亦即以对人性的约束为基调。那么,克智活动所彰显的则是人性和对人性的发扬,它是以英雄气慨、勇敢、积极进取、不畏强暴、敢爱敢恨等,这样一些体现人性的因素和内容为基调。所以,我们既要看到毕摩宗教文化对鬼神的敬畏和对人性的约束的一面,同时也必须看到存在于广大民间的克智对人性的颂扬和肯定的一面,二者都不可缺少。正是这种不同的“两极”,才使彝族文化本身成为一个完整而平衡的体系。
教育是一门以“人”为本的对话艺术。正如雅斯贝尔斯所说,如果我们不考虑社会和历史背景,仅就教育本身而言,我们可以归纳为以下三种教育的基本类型:经院式教育,师徒式教育,苏格拉底式教育。[2]
1.经院式教育。这种教育仅仅限于“传授”知识,教师只是照本宣科,而自己毫无创新精神。因为只是已经固定了,所以学生总是抱着这样一种想法:到学校就是学习固定的知识,学会一些现成的结论和答案,“将白纸黑字的书本、明白无误的东西带回家即可。”这种经院式教育的基础就是所谓的理性传统。
2.师徒式教育。这种教育的特色是完全以教师为中心,具有个人色彩的传统。学生对教师的尊敬和爱戴带有绝对服从的特点。教师的权威具有神奇的力量,这种力量满足了人类不愿自己负责而愿依附别人的需要,并使人归属一个团体来减轻从属性、提高其自我意识,达到自己力所能及的严格教育。
3.苏格拉底式教育。从教育的意义上看,教师和学生处于一个平等地位。教学双方均可自由的思索,没有固定的教学方式,只有通过无止境的追问而感到自己对绝对真理竟一无所知。因此,教师激发学生对探索求知的责任感。这是苏格拉底式的“催产式”的教育原则。也就是说唤醒学生的潜在力,促使学生从内部产生一种自在的力量,而不是从外部施加压力。这不是发挥学生凭偶然机会和一时的经验所表现出来的特殊才能,而是使学生在探索中寻求自我的永无止境的过程。苏格拉底式的教育一贯反对教师做学生最大的供求者;教师要把学生的注意力从教师身上转移到学生的自身,而教师本人则退居暗示的地位。师生之间只存在善意的论战关系,而没有屈从依赖关系。教师有自知之明,并要求学生分清上帝和世人。
这三种教育类型都需要学生具有对绝对真理和寻求真理的引路人——教师的敬畏之心。这种敬畏心在传统的经院式教育中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经院式教育传统即使在目前等级制度中也是根深蒂固的;在师徒式教育中学生的敬畏心表现在师傅个人身上;在苏格拉底式教育中学生的敬畏心表现在精神上的无限性上,在这无限的精神内,每个人要负起超越自身存在的责任。从本质来讲,“克智”活动就是一种苏格拉底式的教育。这种论辩性的对话教育,作用极大。当我们的科学、知识、学校系统形成以后,学校已经蜕变为一个老师讲他的一个学科,不能说它没有思维活动,但思维的活动降低了很多。对话式教育范围有限,不能批量,不像网络教育,面积很大,可是网络教育不能针对学生的问题跟学生交谈。而在我们的少数民族地区,它尚在学校教育之外,没有进入学校系统,可能还保留了这种对话的形式。“助产术”,也叫“产婆术”,它是苏格拉底从其母亲接生中得到启示而发明的一种思想对话方式。认为只有在对话式的讨论当中才能发展人的智慧,用智慧去刺激智慧,引起学生的思考,继而生成学生的智慧,也就是所谓的“交心”。这是一种对话式的思维教育。“助产术”是苏格拉底式教育的核心概念。苏格拉底教育方法有四个步骤:讥讽—助产—归纳—定义。其目的不是得出现成结论,而是通过对话的方式促使人思考。苏格拉底认为每个人都生活在“实在”中,但有些人认识不到自己逻辑上的错误,因此有各种错误的想法。苏格拉底用一系列的问题协助他人来判断他们的信念,例如神或正义是否存在的问题,指出他们的回答中的漏洞,借此让他们认识自己的逻辑和认识上的错误。这种方法是属于假说消除的方法,随着受测者承认更进一步的假说,在消除之前的假说的过程中必然产生矛盾。这种方法是用于迫使一个人检视他自己的信念和这种信念的真实性。总之,“认识你自己”,“自知无知”是“助产”的前提,提问是“助产”的关键,灵魂转向是“助产”的目的。
杜威在《我们如何思考》中提出,“好奇心”、“联想”、“条理化”是我们思维过程的三要素。[3]如果教育的目的在于:使儿童获得对事物的比较完整的认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永远保持强烈的好奇心。好奇心是针对“意义”而言。在现实社会中,信息可以被传递,理论可以被灌输,情感可以被分享,但意义只能被“发现”。由此,学习者必须从自己的生活与课程之间,从课程与课程之间去寻找“联系”。就是在这层意义上才有所谓的“有意义处即有教育”之观点。
所谓意义即是价值或重要性。它们只能通过部分与整体之间的关系(即内在式)和方法与目的之间的关系(即外在式)才能产生。我们如何才能获得意义或者重要性呢?去“感受”。怀特海认为,感受很重要,特别是我们对“无限性”的感受,它是我们生活的重要部分,是我们信仰的终极来源,也是我们的一些最重要的价值判断的基础。所以,我们感受到要将被感受到的无限可能性表达出来的“创造的冲动”。怀特海《思维方式》第一篇就是“创造的冲动”。第一讲就是“重要性的感受”,第二讲“表达”,第三讲“理解”。[4]在怀特海思想中,这意味着对“重要性的感受”先于表达,表达又先于理解。这就意味着,为了有所理解,必须有所表达,而感受是表达之基础。
目前我们在喜德民族小学对“克智”进校园进行了田野试验,并取得了积极效果。我们的指导原则是校园文化一切建设都围绕一个核心字“辩”而展开,把辩的精神、辩的原理、辩的方法和技巧融入到学校文化建设之中,建设独具特色的民族校园文化。
加雷思·马修斯(Gareth Matthews)在其所著《与儿童对话》( Dialogues with Children)一书中,从哲学层面讨论了幼童对这种关联作了生动的刻画。马修斯注意到,幼童一再表现出一种哲学上的成熟,远远超出心理学家以往的预估,后者受的训练是对儿童作测试,而不是与儿童辩论。[5]当代美国哲学家马修·李普曼在继承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助产术”对话精神的基础上,把美国当代哲学家杜威的实用主义哲学进一步“生活化”,提出了“儿童哲学”。这里的所谓“儿童哲学”是指结合儿童自身的经验,以兴趣为导引,以群体探究为特征,以发展思维为中轴,以全面提高素质为归宿,融理论创新与可操作性实践为一体的课程体系。
如何以论辩式的对话精神让学生学习充满乐趣,这是我们在田野实验中一直思考的问题。比如“1+1=2”也可以论辩吗?根据我们的教学实验是可行的,而且是有效的。论辩的内容是对前面几节学过的内容。作为“思想助产士”的论辩式教学。用论辩的方法教学开启智慧,强调知识获取过程中的质疑和推敲。对于民族地区刚进学校一年级的小孩子,基本的概念教育我们会采取这样的教学方式。比如教“长和短”,以前老师一般是这样教学的:老师会拿出一个比较长的东西,一个比较短的东西,告诉学生,这个是“ 长”,这个是“短”。而在田野实验中,我们用论辩方法进行教学的老师会这样进行,老师拿出一个教具,比如教鞭问学生,“这个教鞭长不长?”学生会说“长”,老师就接着指着房梁问,“那这个房梁呢?”接下来就不断启发学生,“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概念。用佛教的话来说这是一个“寻找正见,破除我执”的过程,用西方的话语说,这是苏格拉底式的对话教育。
在小学英语课上,太阳可以采用论辩的方法,论辩的时候,结合刚才课上学到的内容,一方可以发问“什么是friend?” “family 和home有什么区别?”等。实践证明,这样辩论过以后,学习的效率就比较高,被人突然发问,还能调动自己的记忆能力,光读书背诵很容易遗忘,而辩论过的内容,理解加深了,一般就很难忘记。
在学校仪式中同样可以用“克智”辩证方式来培育对立之精神,在运动会等开幕式上,我们让每一个班自成方队,孩子们以自我报告的方式(这是“克智”活动通常采用的方法)喊出自己的口号等。比如一方是雄鹰方队,它的口号就是“我们是来自鹰峰谷的雄鹰,我们准备用翅膀丈量天空”,另一方猛虎之方队的口号就是“木盔晒日,虎跃山岗”。鹰和虎都是彝族的图腾,是力量博弈的象征,一定受到孩子们的欢迎。
从发展的角度来看,学习论辩或许是学习思考的过程中的一个关键阶段。皮亚杰在其早期著作中提醒人们注意,论辩在儿童的发展中十分重要。皮亚杰在《儿童的语言和思维》[6]中提出,有关行动的争执先于真正的言语争辩出现。基于这些非常初级的分歧,可以形成重要的认知过程。皮亚杰假设,儿童最初很有可能是通过争执,开始感到需要让自己被人理解。在真正的争辩中,儿童必须为自己作辩护,构思出理由来反驳批评。而只有当儿童发展出一些概念性的推理形式,才有能力这样来论辩。他们需要通过这些形式,展开与自己同伴们的争辩。令人遗憾的是,皮亚杰在讨论这些话题的时候,往往假定思想的论辩形式与逻辑形式没有什么区别。不过,《儿童的语言和思维》提醒人们关注到论辩与推理之间的发展性关联。
在“克智”进校园的辩证实践中,我们让各种知识竞赛采取以辩论为主要形式的方式进行。参加竞赛的学生任意挑出来,一学期每个人都要至少轮到一次,登台代表班级,展现学习水平。两个人上场,相互就所学的知识进行考问;或者由主考官出题,两人抢答。由几位老师作为评委,就参加竞赛学生的表现在小白板上打分。学生的积极性也很高,不知不觉在愉悦的气氛中习得了知识。
我们在翁古老师和苏校长的协助下,目前凉山州喜德县民族小学组建了“克智阿依”说唱队。“克智”论辩的内容大都来自史诗经典“勒俄特依”和教育经典“玛牧特依”,以对话的形式,把孩子们喜闻乐见的音乐、节奏和街舞等各种时尚元素和“克智” 结合在一起,使古老的“克智”文化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不仅“克智阿依”说唱队员的兴趣浓厚,参与观看的同学也从中学习彝族源远流长的历史,自信心和自豪感油然而生。
一直以来,很多学者对民族文化进校园的长处和有限性进行了研究,针对民族文化进校园问题争论不休。笔者认为,文化是一个整体,是民族成员的生活样式。有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就有什么样的文化。喜德民族小学以“辩”文化为核心,在校园文化中对克智文化从物质、精神、制度等各个方面进行继承和发扬,这对我们民族文化进校园提供了重要启示。
[参考文献]
[1] 维克多·特纳.象征之林—恩登布人仪式散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28.
[2] 雅斯贝尔斯.什么是教育[M].邹进,译.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社,1991:10.
[3] 杜威.我们怎样思维[M].伍中友,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10:26-36.
[4] 怀特海.思维方式[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1.
[5] 毕利希.论辩与思考[M].李康,译.天津: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136.
[6] 皮亚杰.儿童的语言和思维[M].傅统先,译.北京:文教育出版社,1980:84-91.
The Practical Logic of“Kenre”of Yi nationaty in School Education
GU Er-huo
(College of Education Science,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Chengdu,Sichun,610000,PRC)
[Abstract]As an oral debating,Kenre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in balancing the nature development of Yi nationality.In essence,Kenre activity is a kind of Socratic education.A field research of Kenre culture has been conducted in Xide National Primary School and positive effects have been found.Its practice logic can be concluded as the following points.The integration of Kenre in classroom learning can promote students’ thinking.Using Kenre in school ceremonies is beneficial for the cultivation of liberal spirit.Kenre used in various school contests is helpful to impart knowledge.History can be easily learned when Kenre is integrated in extracurriculum activities such as debating.The idea to regard Kenre as an entire culture to be inherited and developed in school education brings important enlightenment to our national culture on campus.
[Key words]Kenre of Yi nationaty;school education;national culture;inheritance
(责任编辑张永祥/校对一心)
[收稿日期]2014-10-21
[基金项目]四川省社科基地多元文化研究中心“彝族克智文化进校园的路径研究”(DYWH1420)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顾尔伙(1983—),男,彝族,四川凉山人,四川师范大学讲师,教育学博士,主要从事教育原理和多元文化教育研究
[中图分类号]G 75;G40-02
A
1674-5779(2014)06-004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