钮洪敏
(中国海洋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青岛 266100)
《致他羞涩的情人》(To His Coy Mistress)是安德鲁·马维尔(Andrew Marvell,1621—1678)被广为阅读的名篇。诗的主题在西方文学中极为常见,即“西方文学两大传统主题之一的‘及时行乐(拉丁文Carpe diem,字面意思是seize the day)’”[1]40。但是杨周翰先生认为:“不能把这首诗完全看作是及时行乐——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的诗,而应该把它看做是一首求爱诗”[2]187。糅合这两种观点,根据形式主义批评家的观点——文学是自足的,我们从诗歌本身出发可以发现,诗歌本身的文字描述呈现的故事很简单:诗人正在向他的情人求爱并试图说服情人和他共度美好时光,所以从这一角度来看这首诗是一首表现及时行乐的求爱诗。在这首诗歌中马维尔通过运用“陌生化”手段,将他狂热满溢的情感注入到逻辑严谨的三段论框架中,故事老套但是情节新奇,诗中不时地出现诗人的奇思妙喻,新奇贴切。这首诗中“陌生化”手段的运用带给了读者新奇的阅读体验,唤醒了读者对已经程序化了的生活的感知能力。
“陌生化”是俄国形式主义学家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一个概念,他指出艺术根本不是把不熟悉的变为熟悉,恰恰相反,它是通过艺术的手段将读者对平常已经熟悉得无意识的现象用带有“文学性”的文字呈现出来。他说:“艺术之所以存在就在于使我们恢复对生活的感受,使我们感觉到事物,使石头象石头的样子。艺术的目的是表达人们在感知事物而不是认知事物时的感受。艺术的技巧就是要使事物变得‘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知的难度和时间的长度,因为感知过程本身就是审美目的,必须把时间拉长。”[3]12让事物变陌生、延长人们感知文学作品的手段都是“陌生化”手段,它包括打破诗歌的传统形式、不一样的故事情节、各种写作手法和修辞。这些写作手法的运用让读者把大部分注意力放到作品上,去留意文学语言是怎样陌生了他们的生活体验,进而学会用新的视角审视生活、感受生活。
本文旨在分析马维尔是如何在《致他羞涩的情人》的结构上和语言上运用“陌生化”手段,以及他是如何通过寓理于情这种“陌生化”手段来把求爱和及时行乐两个主题在具有讽刺意味的宏大的时空背景中,以看似游戏实则认真的口吻展现得淋漓尽致的。
《致他羞涩的情人》在诗歌结构上“陌生化”手段的应用体现在求爱故事的情节安排上。俄国形式主义学家托马舍夫斯基在较早的一篇文章中提出了故事和情节的区别: “情节这个概念往往和对事情本身的描述,也就是我暂时称之为故事的概念相混淆。故事实际上只是情节结构的素材”[4]57。故事可以千篇一律,而光怪陆离的情节才是让故事发光溢彩的手段。只有在情节上下功夫,匠心独运地创新情节,才能实现故事的“陌生化”,才会让人对作品过目不忘。
《致他羞涩的情人》中描绘的是诗人向他那位矜持的情人求爱的故事,而求爱故事是文学中常见的题材,但是马维尔的这首诗在故事情节上精心雕琢,通过在时间和空间的布置上巧妙糅合“陌生化”手段,从而使这个古老的主题——求爱、及时行乐——老树开新花。这首诗在第一节中,情节中宏大的时间跨度和灵活的空间穿梭,别具一格,打破了读者传统的时空观念,让他们在陌生的时空维度里感受诗歌的魅力。诗人在洪荒之灾之前爱上他的情人,他的情人却可以在犹太教皈依基督的世界末日时才接受他;情人在遥远的印度恒河里寻找红宝石,他却在家乡的亨柏河畔望河兴叹。这种时空安排加入了宗教和民谣色彩,时间和空间上出乎意料的组合与夸张的对比让读者不得不再三地揣摩这几句诗行的用意:洪荒之灾年代久远、犹太教皈依基督世界末日来临、亨柏河平淡乏味、印度恒河神秘美丽,这些事物如果单独出现,读者都会理解其中的所指,但是马维尔前无古人地将这些事件和事物分别放在时间轴和空间轴的两端,这种将原本熟悉却毫无联系的事物组合在一起的“陌生化”手段,解开了读者程序化思维的镣铐,为诗中的求爱故事营造了宏大、寥廓的时空背景,在读者眼前呈现了一幅辽阔的瑰丽画卷。这种“陌生化”手段的效果就是,一方面表现了求爱者对情人亘古不变、海枯石烂的爱意;时间的绵延无绝期与空间的空旷渺远与下文中生命有限、及时行乐形成强烈对比,更加凸显及时行乐的紧迫性。另一方面让读者的想象在浩淼的时空驰骋,带着猎奇的心情去领略远古情愫与异域风情,让他们从日常程序化的、毫无新鲜感的生活中暂时解脱, “我们的日常语言,由于用多了,也已经变得自动化:讲的人不费力气,听的人也不必专心。因此,日常语言是没有感染力的”[3]11,进而体会出马维尔的用意和诗文的“文学性”和感染力。
马维尔是玄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 “他不仅继承了伊丽莎白时代爱情诗中的浪漫主义传统,同时也开启了18 世纪古典主义的理性时代。玄学派诗歌有两个显著的特点:一是运用大量的奇思妙喻,想象奇特,二是以哲理入诗” 。在这首求爱诗中马维尔打破抑或只言情抑或只说理的常规,将浪漫和理性完美结合,通过寓理于情,打破传统,实现“陌生化”,表达求爱者劝其情人及时行乐的合理性。诗歌分为三节,故事情节依据“如果—但是—因此”这种三段论的推理方式发展,诗人思路清晰,辞藻华丽,情感饱满,让人难却盛情。三段论是传统逻辑中的一类主要推理,具有较强的说服力,这种非常理性的逻辑思路是在缜密的数学和严谨的法律中经常使用的一种推理方法,而马维尔用这种有说服力的理性逻辑演绎来表达似乎已经狂热得失去理智的对情人的爱欲,体现了他对古典主义的继承和对浪漫主义的发展,让读者佩服他对激情和理智的融合。这种寓理于情的创新性手法、 “陌生化”手段,在一定程度上为读者对诗歌的理解增加了难度,延长了他们对诗歌本身的感知时间,更新了他们对传统抒情诗歌的认识,更让他们燃起了对爱情和情欲重新认识的渴望。 “如果—但是—因此”这种三段论推理随着诗人无法遏制的爱欲,在诗歌中分三节逻辑地展开。诗歌第一节诗人在与情人理论时,“要她放下‘架子’,抓紧时间,莫误青春,及时行乐”[1]43。他欲擒故纵,首先用离奇的夸张凸显爱情的美好、情人的美丽:
我要用一百个年头来赞美
你的眼睛,凝视你的蛾眉;
用二百年来膜拜你的酥胸,
其余部分要三万个春冬。
每一部分至少要一个时代,
最后的时代才把你的心展开。( 第13 ~18行)
当情人沉浸在谄媚之中时,他突然笔锋一转,写到现实残酷,时间紧迫,生命短暂。同时诗行中也流露出了诗人对情人保持少女贞操的讽刺:
……在我背后我总听到
时间的战车插翅飞奔,逼近了;
而在那前方,在我们面前,却展现
一片永恒的沙漠,寥廓、无限。
在那里,再也找不到你的美,
在你的汉白玉的寝宫里再也不会
迥荡着我的歌声; 蛆虫们将要
染指于你长期保存的贞操,
你那古怪的荣誉将化作尘埃,
而我的情欲也将变成一堆灰。
坟墓固然是很隐蔽的去处,也很好,
但是我看谁也没在那儿拥抱。( 第22 ~32行)
“诗中的每一个假想,每一次夸张,每一个‘离奇’的比喻,都加强了诗中男女对爱情的美好感受。然而,这种感受越美好,也就越发意味着现实与想像之间有着巨大的落差。”[1]43诗歌在第一节运用的各种夸张的赞美、各种奇思妙喻无不让情人轻飘飘的浮在高高的云端,但是在第二节中现实的残酷却让她瞬间跌落到地面,时间在“逼近”,安静的“坟墓”不是情人们“拥抱”的天堂,“蛆虫们”就要吞噬她的肌肤、“染指”她的少女“贞操”,一切矜持与禁欲都会在弹指间灰飞烟灭,这种幻灭对情人的心灵、对读者的思想产生了巨大的冲击,让他们警醒并且认识到矜持和禁欲的荒谬。所以三段论中的“如果—但是”部分着实让读者领略到了诗歌这种寓情于理的“陌生化”手段的伟大魅力和其发人深省的效果。
接着在第三部分第37 ~38 行中诗人开始敦促情人答应他的请求,和他一块“趁此可能的时机戏耍吧,……让我们把我们全身的气力,把所有我们的甜蜜的爱情操成一球”。因为生命是短暂的,“长期保持的贞操”是无用的,所以此时三段论发挥了它的说服功效——情人的任何辩驳都是无力的。这样“如果—但是—因此”与狂热的爱欲完美结合,情理充沛,读者在读完这首诗后情感上酣畅淋漓、思想上醍醐灌顶。
《致他羞涩的情人》一诗不仅体现了玄学派的诗风,也融合了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元素。“古典派诗人偏重意象的完整优美,喜以哲理入诗;浪漫派诗人则偏重情感的自然流露。”[5]115马维尔的这首诗中既有“发自肺腑感人至深的情愫,也不乏从容的理性把握;他将意象、哲理、情趣完美的结合,令他的诗寓意深刻,说理透彻而又情趣盎然”[5]115。马维尔摒弃了完全的浪漫主义和完全的古典主义,而是取其合理的抒情部分和说理部分与三段论的推理演绎以及玄学派奇特的比喻和意象完美融合起来,用一种全新的形式向读者展现老生常谈的话题“及时行乐”,他运用“新的形式不是为了表现新的内容,而是更换已经失去美学价值的旧的形式”[6]32。马维尔所运用的这种“陌生化”手段不仅丰富了文学的形式,为文学的五彩挂毯增添了新的色彩,更唤醒了读者对文学作品诗意的审美和感受。
在《致他羞涩的情人》一诗中,马维尔在语言上运用了很多的写作手法和修辞,比如:隐喻、用典、夸张、讽刺、对比和“奇思妙喻”,其中最突出的是“奇思妙喻”手法的运用。这些写作手法的运用使原本平淡无奇的求爱故事变得起伏跌宕、变幻万千;原来的故事在这些写作手法的处理下其语言已经不再只具备信息传递的功能,而更拓展了其“文学性”功能或者说“诗学功能”。
“奇思妙喻”是玄学派诗人最擅长的一种艺术手法,是“诗人以智慧去捕捉各种令人诧异的‘不入诗’的意象;奇思妙喻既有跳跃性极强的巧智(wit)又融合着诗人真挚的情感”[7]74。它融合了明喻、隐喻、类比等多种修辞手法,将诗人诡谲的想象突兀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让读者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而这种独特的表达方式,又使读者对原本熟悉的事物产生了陌生感,从而增加了感知的长度,产生了新奇的陌生化效果,增强了诗歌的情感张力”[8]107。“奇思妙喻”作为马维尔运用的一种“陌生化”手段, “将原本熟悉的事物非熟悉化,增加了读者感知的难度和长度,从而带来陌生化效果,让读者在理解诗歌的同时进行了一次情感体验”[8]111,为读者提供了一个辽阔的想象空间,让他们用诗意的眼光审视诗人大胆的想象与巧妙的联想比喻进而感知与日常生活不一样的艺术世界。
马维尔在《致他羞涩的情人》一诗中天马行空地运用了很多让人印象深刻的“奇思妙喻”,这种“陌生化”手段让读者在阅读诗歌时,思维跟着诗人在时空驰骋,身体的每一个毛孔自由地呼吸诗中那浪漫诡谲的气息。诗的第11 ~12 行,马维尔描绘其向情人求爱的场面时: “我的植物般的爱情可以发展,发展得比那些帝国还寥廓,还缓慢”,把爱情喻为可以不断生长的植物,这种让读者陌生的“奇思妙喻”既奇特又贴切。爱情和植物之间是有可以类比的基础的,它们之间的共性是都可以生根发芽、开花结果;都能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都需要精心呵护;都可以让世界变得和谐美好。但是在人们僵化的认知中,“爱情”和“植物”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属于情感世界,一个属于自然界。虽然人们会经常将“爱情”比作“植物”的下义词中具体的事物,比如:玫瑰,而类比的基础是它们的美好、美中带刺的共性,但是从缓慢生长、无限蔓延的共性出发,将“爱情”比作成抽象的上义词“植物”却鲜为人知。马维尔打破陈规,创造性地把“爱情”和“植物”这两种看似毫无联系的事物放在一起,营造了“陌生化”的氛围,发挥了“奇思妙喻”的功效。
此外马维尔在第三节中劝情人及时行乐的时候,将自己和情人比拟成
……一对食肉的猛禽……
让我们把我们全身的气力,把所有
我们的甜蜜的爱情揉成一球,
通过粗暴的厮打把我们的欢乐
从生活的两扇铁门中间扯过。
这样,我们虽不能使我们的太阳
停止不动,却能让它奔忙。( 第38,41 ~46行)
这其中多处的“奇思妙喻”大胆裸露。把诗人和情人比拟成“食肉的猛禽”,还要把“爱情揉成一球”、“粗暴的厮打”,这种奇特的想象,大胆的联想,怪诞的比喻,渲染出了男欢女爱的场面,诗人对情人的爱欲有的放矢地在诗行中释放,读者也在诗人这种“奇思妙喻”的“陌生化”手段中体会到诗人狂热的爱欲。其中诗中的“球”的意象非常丰富,它既可以表现诗人和情人交合时的甜蜜,还可以象征生殖上的胚胎和生命的延续,“正如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劝人结婚生子是为了永存自然之美一样,此处的奇思妙喻具有同样的功效”[1]42。诗人的这种奇思不仅仅让读者更加形象地感受到他对情人喷薄欲出的渴求,体会到及时行乐的快感,也让读者因为这种奇特的想象而延长对诗歌的理性推敲与艺术感知,这也就达到了诗人运用“奇思妙喻”这种“陌生化”手段的用意,真正实现了诗歌作为艺术而存在的审美目的。
马维尔在诗中运用“奇思妙喻”表明他与情人之间的爱不是无果的欲望放纵,而是具有伟大意义的,因为它能让太阳为他们“奔忙”。“在该诗中,太阳并不是恒星,而是运动的,体现的也并不是17 世纪的自然科学的概念,而是传统的宇宙观,即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太阳只不过是围绕着地球旋转的一颗行星。”[9]41所以这种直观的太阳东升西落导致的日夜交替也就象征着年华的流逝,诗人在诗中说虽然他和情人之间的爱情不能阻抑时间的脚步,但是他们却可以让太阳为他们而“奔忙”,也就是说让时间为他们而流逝,读者从这种新奇的阿Q 式自我安慰的“奇思妙喻”中,既可以体会到诗歌的张力,又能切实地感受到诗人与情人爱情的伟大力量。另外诗人对诗歌语言敏感,在诗中巧妙地运用“sun”一词,充分发挥了“奇思妙喻”的“陌生化”效果,增加了诗歌难度,延长了读者的感知时间,丰富了他们对日常语言中“sun”一词的理解: “太阳”(sun)一词在英语中与“儿子”(son)一词谐音,再加上诗人前面运用的“奇思妙喻”的铺垫,读者很容易明白此处“sun”一词与上文中爱情使生命延续的伟大之间的呼应。
马维尔在诗中通过运用一系列具有“陌生化”效果的“奇思妙喻”,打破了读者程序化的认知方式,重新唤起了他们感知生活的能力,使读者从迟钝麻木中苏醒,开始用一种新奇的诗意的眼光去感受生活的生动性和丰富性,并且通过认识“陌生化”手段去感知诗歌这一艺术形式本身,重新唤起对艺术的感受力。
安德鲁·马维尔在《致他羞涩的情人》中巧妙地运用玄学派的“奇思妙喻”,并融合古典主义的理智和浪漫主义的情感,通过在形式上和语言上的打破常规别出心裁,匠心独运地通过这一系列的“陌生化”手段将求爱诗中“及时行乐”的主题呈现得活灵活现,让读者读起来耳目一新、酣畅淋漓,读罢意犹未尽,思忖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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