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潇
论《剪灯新话》中的“人鬼恋”及其文化意义
周 潇
(青岛大学 师范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作为文学母题的人鬼恋有着很深的历史文化渊源。明初文言短篇小说集《剪灯新话》中有多篇描写人鬼相恋的作品,大致可分三种类型:邂逅型、主动性和还魂型。其中的女鬼形象又可分为三类:因爱而死又为情而活型、主动寻爱贤惠识礼型、不甘寂寞邪恶害人型。这些人鬼恋作品有着深刻的文化内涵:一是刻画了元末明初的大动乱带给人们的时代伤痕;二是歌颂男女至情,淋漓尽致地展现情欲,形成扬情抗理的思想倾向,具有思想启蒙意义;三是瞿祐性情与遭际的一种彰显。
明代文言小说; 《剪灯新话》;瞿祐;人鬼恋
《剪灯新话》是明代文言短篇小说的冠冕,开明代传奇小说创作之新风,内容大都以元末乱世为背景描写婚姻爱情故事,尤以烟粉灵怪、神鬼幽冥而著称。问世后轰动文坛,一时间“不惟市井轻薄之徒争相诵习,至于经生儒士,多舍正学不讲,日夜记忆,以资谈论”。[1](卷90)并且对朝鲜、日本文坛产生了巨大影响,仿作、改写纷纷诞生。
作者瞿祐(1347-1433),字宗吉,号存斋,籍属山阳(今江苏淮安)人,世居钱塘(今浙江杭州)。生于明经世家,才高学博。明洪武间出仕,历任仁和训导、临安、宜阳教谕等,建文中入南京为太学助教,升周王府右长史。永乐六年(1408)因诗获罪下狱,十三年(1415)以六十九岁高龄谪戍保安(今河北怀柔一带)。十年后英国公张辅奏请赦还,为主理家塾,三年后归居故里。一生著述颇丰,有《存斋诗集》《闻史管见》《香台集》《存斋遗稿》《乐府遗音》 等20余种。惟《剪灯新话》 《归田诗话》《咏物诗》传世,而以《剪灯新话》负文坛盛名。
该书于洪武十一年编订成帙,以抄本流行,共四卷,二十篇,附录一篇,除去《联芳楼记》《渭塘奇遇记》《翠翠传》《秋香亭记》4篇外,皆以人与神灵鬼怪遭遇为题材,其中写人鬼相恋的又有5篇之多,即《金凤钗记》《滕穆醉游聚景园记》《牡丹灯记》《爱卿传》《绿衣人传》①另有《渭塘奇遇记》、《翠翠传》两篇与之类似,但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人鬼恋故事,前者属离魂型爱情故事,女主人公并未死去;后者则是男女主人公双双为情而死,化鬼团圆。,占全书的四分之一。不仅浸透着古已有之的人鬼相恋爱情模式的故事原型,并且折射出时代、遭际、性情等多重文化意义。
鬼在民间信仰中是人死后所化,是死亡恐怖的寄寓形象。人鬼相恋,大致是说死者与生人为偶,最早可追溯到《山海经》中有关帝女的神话。汉魏六朝时期,巫风佛道盛行,鬼道大炽,民间流传着众多人鬼相恋的故事,如《列异传》中的《谈生》,《搜神记》中的《卢充》《崔少府女》《紫玉韩重》等。唐宋小说中也有不少描写人鬼恋的作品,比较有代表性的如唐传奇《李章武》、宋元话本《碾玉观音》等。
人鬼恋小说中“男人+女鬼”这一基本人物关系模式带有明显的中国文化印记。从创作心理上来说,历代小说的作者几乎全是男性,在讲述这类神怪故事时会有意无意中选择接近自己立场地位的角色类型作为故事主角,并自觉或不自觉地将自己的影子投射到主人公身上。贫富贵贱的鸿沟、世间礼俗的约束、颜如玉、千钟粟的梦想可以在邂逅女鬼后顷刻间实现。女鬼暮来朝去,行踪隐秘,不必承担家庭道德责任,更不会带来经济负担,自然消弭了来自社会的舆论压力和协调家庭关系的麻烦,于是女鬼成为文人在小说中最为津津乐道的性幻想对象。
《剪灯新话》继承并扩充了以往人鬼恋故事的题材,创造了一系列非道德化的女性情鬼形象,所营造的鬼怪世界在元末明初独具特色,也成为后来大量文学作品塑造女鬼形象的滥觞。这些故事反映出的鬼魅人格化和人情化的走向,进一步促进了唐宋以来人鬼恋小说由迷信向艺术的转变,贯注着深沉的人文精神,无论在文化意义还是文学意义上都具有重要的价值。
(一)《剪灯新话》中的人鬼恋类型
《剪灯新话》中的人鬼恋故事可归纳为三种基本的情节模式:一是邂逅型,即男子途中偶遇女鬼,遂成良缘,男女遇和带有明显的偶然性,如《牡丹灯记》;二是主动型,女鬼主动接近男子,夜来昼去,举止或多或少异于常人,如《滕穆醉游聚景园记》;三是还魂型,一般都是男女有姻缘在先,后由于种种原因,致使女子爱而不得,郁结而终,但前缘未了,遂还魂与男子团聚,如《金凤钗记》《爱卿传》《绿衣人传》三篇。
《牡丹灯记》一篇属于邂逅型人鬼恋故事,全篇被阴森恐怖的气氛所笼罩,写元末宁波一位刚刚丧偶的乔姓书生,独居郁闷无聊,元宵夜倚门伫立,被美色所诱:“三更尽,游人渐稀,见一丫鬟,挑双头牡丹灯前导,一美人随后,约年十七八,红裙翠袖,婷婷袅袅,迤逦投西而去。生于月下视之,韶颜稚齿,真国色也。神魂飘荡,不能自抑,乃尾之而去。”①所引原文皆出自瞿祐《剪灯新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下不注出。后遂偶宿多日,“邻翁疑焉,穴壁窥之,则见一粉骷髅与生并坐于灯下,大骇”,乔生探知真相后,遂断其往来,却终被女鬼所害,女鬼“握生手,至柩前,柩忽自开,拥之同入,随即闭矣,生遂死于柩中”。当地百姓也受到牵连,“自后云阴之昼、月黑之宵,往往见生与女同行,一丫鬟挑双头牡丹灯前行,遇之者辄得重疾,寒热交作”。
《滕穆醉游聚景园记》属于主动型兼还魂型人鬼恋作品,女主人公已死多年,却通过还魂的方式回到人间与滕生相恋,结局带有浓厚的悲剧色彩。元代延祐初年,永嘉书生滕穆“年二十六,美风调,善吟咏”,在临安游览山水,七月十六夜,至聚景园,“月色如昼,荷香满身,时闻大鱼跳踯于波间、宿鸟飞鸣于岸际”,一丽人自外而入,“风鬟雾鬓,绰约多姿,望之殆若神仙”。女子吟诗作赋,滕穆与之唱和,美人告知身世:“固知郎君在此,特来寻访耳”,“妾弃人间已久,欲自陈叙,诚恐惊动郎君”,“芳华姓卫,故宋理宗朝宫人也,年二十三而殁,殡于此园之侧”。滕穆知其为鬼,亦不惊惧,遂成欢爱,女子将晓而去。自是无夕不会,经旬之后,白昼亦可相见,携归家乡,女子贤惠、勤于治家,邻里一致赞誉。但是三年后女子由于“程命有限,不可违越”,不得不与滕穆分离,后滕穆“终身不娶,入雁荡山采药,遂不复还”。有情人未成眷属,令读者顿生惋惜之情。
《金凤钗记》则是典型的还魂型人鬼恋故事,以金凤钗作为主线贯穿全篇,离奇而又感人至深。元大德年间,吴兴娘和崔兴哥在襁褓中由父母约为婚姻,并以金凤钗作为信物。后兴哥随父游宦远方,十五年杳无音信。兴娘思念成疾,十九岁郁郁死去,入殓时母亲将金凤钗簪于其鬓。不久兴哥从千里外回到扬州,说明原委,父母俱丧,遂留在吴家。吴家清明上坟,兴娘的鬼魂便附在妹妹庆娘身上回家相会:“兴娘有妹庆娘,年十七矣,是日亦同往。唯留生在家看守。至暮而归,生于门左迎接。有轿二乘,前轿已入,后轿至生前,似有物坠地,铿然作声。生俟其过,急往拾之,乃金凤钗一只也。”后在“庆娘”引诱威胁下,私通一月有半,后怕父母发觉,逃至兴哥旧仆家中。此时吴家的庆娘却卧病在床。一年后,兴哥夫妇回到吴家,这时兴娘说明真相:“兴娘不幸,早辞严侍,远弃荒郊。然与崔家郎君缘分未断。今之来此,意亦无他,特欲以爱妹庆娘,续其婚尔。如所请肯从,则病患当即痊除;不用妾言,命尽此矣。”家人十分震惊,“视其身则庆娘,而其言辞举止则兴娘也”。原来兴娘虽死,但与兴哥缘分未尽,冥府特给假一年再续前缘。父母闻兴娘言辞真切,答应了请求,兴娘鬼魂离去,庆娘立时病愈,却不知情。最后兴哥与庆娘成婚。
《爱卿传》写嘉兴名娼罗爱爱“色貌才艺,独步一时。而又性识通敏,工于诗词,以是人皆敬而慕之,称为爱卿。佳篇丽什,传播人口”。后被同郡富贵公子赵六娶为妻室,“妇道甚修,家法甚饬,择言而发,非礼不行”。后赵六赴大都求官,事有变故,久不能归,其母牵挂成疾,爱卿朝夕侍奉,极其孝敬。半年后赵母亡故,爱卿葬之,哀毁过度。张士诚与元军战于嘉兴,大掠居民,爱卿为免遭将领刘万户强暴,假说回房沐浴,自缢而死,瘗于后园银杏树下。不久赵六回乡,遇旧日老仆,俱知本末,发尸见颜貌如生,抚尸大恸,绝而复苏,隆重加以安葬,日夕祝祷哭泣,终使爱卿之鬼魂返回重聚,鸡鸣而逝。
《绿衣人传》的故事情节与《金凤钗记》有相似之处。书生赵源早丧父母,未有妻室,延祐间游学钱塘,侨居西湖葛岭之上,一日晚间倚门,“见一女子,从东来,绿衣双鬟,年可十五六,虽不盛妆浓饰,而姿色过人”,后数次相见,遂留宿。旦则辞去,夜则复来,如此月余,情爱笃厚,但女子始终不讲身份,赵源也以为是“巨室妾媵,夜出私奔”。一日酒醉后,戏称她“绿衣黄裳”,是十足的婢女,遂伤女心,几日不来。再至遂将前世姻缘合盘道出:二人生前为南宋权臣贾似道的奕棋侍女与煎茶侍童,因彼此有情,互赠信物,同伴告发,被双双赐死;后侍童转世为赵源,女则不能忘情,还魂而来。此后遂不复去,夫妻亲爱。三年后,绿衣人自言数尽,魂飞魄散,“源大伤恸,为治棺梓敛之”,自投灵隐寺为僧。绿衣人活着不能爱,死后化鬼也要与所爱之人相会;赵源不以人死而情断,后终身不娶,亦可谓一往情深。
(二)《剪灯新话》中的女鬼形象
人鬼恋小说中的女鬼形象具有鲜明的时代性。由于文人自身的审美需要,女鬼们的外貌大多被描绘成绝色佳丽,而其地位素养却随着时代对女性的审美而不断变化:六朝时的女鬼生前大多出身名门甲第,身份高贵,与门阀制度不无关系;唐宋时期的女鬼则多为世井妇女,无疑与城市文化的发展密切相关;明代以后小说中的女鬼,常常在容貌之外还兼有高雅的文艺修养。从中可以见出各个时代文人们不同层次的异性需求以及文人群体的心理情感的变化。而且女鬼们与男性的交往方式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从乞求男人相助变化为采取主动诱惑的姿态。此外,女鬼们的形象内涵也更为丰富深刻,更加人性化,成为文学史上对女性形象的另一种呈现。《剪灯新话》中的女鬼形象可以分为三类:
(一)为爱而死、又为情而活的女鬼形象。《金凤钗记》《绿衣人传》《爱卿传》中的女鬼都属于这一类。《金凤钗记》中兴娘因思念兴哥而死,又借体还魂人间,再续前缘,且将其妹许之,在缘分已尽时仍恋恋不舍,“与崔生执手欷歔为别。且曰:‘父母许我矣,汝好做娇客,慎勿以新人而忘故人也。’言讫,恸哭而仆于地。”其深情令人动容,但美中不足的是对其身容并未作具体刻画。《绿衣人传》中的女鬼与赵源初遇时着绿衣,梳双鬓,十五六岁年纪,虽不浓妆艳抹,但姿色过人,清新脱俗,且棋艺精妙。她与赵源的超现实爱恋,与其说是前缘未尽,倒不如说是绿衣女的精诚至情感动了地府,故得三年期限重还人间,最后的分离场面尤为感人,绿衣女握生臂,诀别曰:“往者一念之私,俱陷不测之祸,然而海枯石烂,此恨难消;地老天荒,此情不泯!今幸得续前生之好,践往世之盟,三载于兹,志愿已足,请从此辞,毋更以为念也!”从兴娘与绿衣女身上,我们看到的无疑是元明时代市民女子的形象,而《爱卿传》中的罗爱爱则更符合文人对女性的理想,她不仅色貌绝佳,而且颇有才艺,出嫁后又恪守妇道,深明大义,善于治家,孝事婆母,宁死不受辱,几乎具备了女子的一切美德,作者所赞颂的正是其高尚品德:“盖所以愧夫为人妻妾而背主弃家、受人爵禄而忘君负国者也。”
(二)主动寻爱、贤惠知礼的女鬼形象。这类女鬼除了带有鬼的身份符号外,不会给男性带来伤害,而且其行为举止完全等同于普通女性,也符合男性最佳配偶的理想。如《滕穆醉游聚景园记》中的卫芳华性格率直,主动邀滕穆饮酒赏月进而以身相许,并且颇有文采,会咏诗、填词,并且白昼也可现身,与以往女鬼颇为不同。滕穆还乡,她自愿相随,“举止温柔,言辞慧利……奉长上以礼,侍婢仆以恩……且又勤于治家,洁于守己,虽中门之外,未尝轻出”,完全是一位贤惠识礼的主妇,没有一丝鬼的气息。其临别一节尤为凄怆悲伤,显示了对滕穆的无限深情:“解所御玉指环系于生之衣带,曰:‘异日见此,无忘旧情。’遂分袂而去,然犹频频而顾,良久始灭。生大恸而返。”
(三)不甘寂寞、邪恶害人的女鬼形象。如《牡丹灯记》中的符漱芳字丽卿,故奉化州判之女,国色天香,死时年仅十七岁,灵柩权厝于湖心寺,举家赴北,断绝音耗,已历十二年。美貌而早夭,又不得魂归故乡,她无疑是令人同情的,究其本质也未必生而邪恶,最终却因贪淫而害人性命,甚至祸及百姓。在邂逅乔生之初,她或许并无他念,只因乔生好色,“尾之而去,或先之,或后之”,从而勾起了她的求偶之心,“行数十步,女忽回顾而微哂曰:‘初无桑中之期,乃有月下之遇,似非偶然也’”,遂偶宿近半月。后被邻翁发觉,乔生查知真相后,在魏法师处请得二朱符,女鬼遂不得再往,但贪淫之心使她变得邪恶,终将乔生害死柩中,以遂其心愿,继而成祟,为害一方百姓,最后被铁冠道人收入地狱。《剪灯新话》中这唯一的邪恶女鬼,在后来的《聊斋志异·画皮》中依然能看到痕迹。不过作者也指出了男子遇害与其贪欲是密不可分的。
瞿祐笔下的女鬼可以概括为几个明显的特征:首先,女鬼具有浓厚的人情味和市井气息,有鬼的身份,却很少鬼性,如吴兴娘、卫芳华和绿衣女;其次,女鬼与男性的交往不以婚姻家庭为前提,而是随心所欲地对男性进行选择,与当时社会中女性的生存状态大相径庭。
《剪灯新话》中的人鬼恋故事大多以悲剧告终,不仅凄婉动人,而且别有寄托,具有多重文化意义。首先,真实反映了元末明初的大动乱带给人们的时代伤痕;其次,大胆张扬情欲,赞颂为情而死、为爱而生的至爱,明显与理学相悖,具有思想启蒙意义;再次,瞿祐的性情与遭际也在创作中起了重要的作用。
(一)遭逢乱世的时代伤痕
《剪灯新话》把目光投向亲身经历的元末明初乱世和动荡,对普通百姓的不幸深表同情。元末天下大乱,起义蜂起,连年的战乱使百姓生灵涂炭,骨肉失散,音信阻隔,酿成了一幕幕的人间悲剧。与六朝故事多写遇仙相比,瞿祐笔下的爱情则多写遇鬼,且皆以悲剧告终,弥漫着浓重的哀伤与忧怨,这无疑正是那个时代的色彩。
《牡丹灯记》里的女鬼固有其害人的一面,但其不舍乔生,更多的是出于孤独。方国珍割据浙东,致使南北阻隔,符氏举家赴北后,竟绝音耗,女鬼之柩遂厝于寺庙十二载,一灵孤凄,不得返归故土,在遇到乔生后便激起了强烈的依恋之心,不惜将其害死以长相厮守。
《爱卿传》中赵六夫妇的遭遇亦无不与时事密切相关。赵六至大都后,南北大乱,遂致迁延不归,其妻则在嘉兴兵乱中被迫自尽:“至正十六年,张士诚陷平江,十七年,达丞相檄苗军师杨完者为江浙参政,拒之于嘉兴。不戢军士,大掠居民。”张士诚与元朝通好后,赵六遂得辗转返回故乡,“则城郭人民皆非旧矣。投其故宅,荒废无人居,但见鼠窜于梁,鸮鸣于树,苍苔碧草,掩映阶庭而已”。此外,集中的《翠翠传》《秋香亭记》二篇虽非人鬼恋故事,同样反映了军阀掳掠抢占民女和战乱中有情人离散而造成的家庭悲剧。
《滕穆醉游聚景园》一文抒发了凄怆的亡国之悲。故事发生时,南宋已亡四十年,“园中台馆,如会芳殿、清辉阁、翠光亭皆已颓毁”。卫芳华的鬼魂出场时感叹道:“湖山如故,风景不殊,但时移世换,令人有《黍离》之悲尔!”更自制《木兰花慢》一阕云:“记前朝旧事,曾此地,会神仙。向月砌云阶,重携翠袖,来拾花钿。繁华总随流水,叹一场春梦杳难圆。废港芙渠滴露,断堤杨柳垂烟。两峰南北只依然,辇路草芊芊。恨别馆离宫,烟销凤盖,波浸龙船。平时银屏金屋,对漆灯无焰夜如年。落日牛羊垅上,西风燕雀林边。”令侍儿歌罢潜然垂泪。
《绿衣女传》有着较强的社会批判性,揭露了某些权贵的腐朽荒淫。南宋末年的权臣贾似道居势焰炙天,却不忧国事,在西湖葛岭上建别墅,挟妓浪游,一味享乐,精于逗蟋蟀,人称“贾虫”,又好收藏,聚敛奇珍异宝、法书名画,谚云:“朝中无宰相,湖上有平章。”文中借绿衣女之口,揭露了他的种种罪行,更令人发指的是残害人命,只因煎茶侍童与奕棋侍女彼此“有意”,便将他们“赐死于西湖断桥之下”;当他与群姬“倚楼闲望”时,见二少年“由湖登岸”,一姬脱口而出“美哉,二少年”,就立刻被斩首示众。贾似道可以姬妾成群,却不允许别人有爱的权利!南宋亡国之因亦可从中窥见。
(二)扬情抗理的思想启蒙
宋元以来随着城市经济的繁荣和市民阶层的兴起,通俗化、人情化的趋势在叙事文学中尤其得到彰显。宋元以来的传奇小说与唐代相比呈现出明显的市俗化趋势。《剪灯新话》正是承其余绪,其爱情婚姻故事在题材、思想和写作手法上都具有强烈的市民气息,尤其是其中的女鬼形象,毫无礼法拘束,主动追求性爱,大胆张扬情欲,在大倡理学思想的明初,无疑具有扬情抗理的思想启蒙意义。
吴兴娘、绿衣女、卫芳华、符漱芳死前皆为未嫁之女,对待意中人却毫无礼法的顾忌,采取了主动荐枕的姿态和配合挑逗的态度。面对兴哥的拒绝,兴娘甚至施加威胁强行就寝,并主动提出与其私奔;绿衣女子初遇赵源挑逗时即迎合鼓励,赵生更是只管欢爱亲昵,对其底细不甚关心;卫芳华在宴饮过后主动与穆腾“携手而入,假寝轩下。交会之事,一如人间”;符漱芳面对乔生提出的回家要求,毫无难意,“生留之宿,态度妖妍,词气婉媚,低帏昵枕,甚极欢爱”。从礼教的角度来看,这些女鬼显然是不具有道德理性的,驱使他们的只有情感欲望,但细究下来,这种背离礼制的交合却并非单纯为了纵欲,而是以“情”为根,兴娘在念念不忘与崔生姻缘的情况下,附魂于其妹之身,来实现饮恨终生的夙愿;绿衣人也是念念不忘前生姻缘,虽为女鬼仍追随爱人以偿所愿。在这种至情的铺垫下,“欲”便成为自然流淌的人性。瞿祐大胆描写不合礼仪规范的爱情,突出“情”的重要性,肯定“欲”和“性”的一面,主张摆脱束缚,顺应自然,显然与礼教相对抗。
除以上人鬼恋作品外,《爱卿传》《渭塘奇遇记》的主旨在于提倡自由恋爱和自主婚姻。《爱卿传》里的赵六出身巨富之家,而能不受贞节观念的约束,娶妓女为妻,并对她感情深厚。《渭塘奇遇记》里的王生出身诗礼世家,却抛却门第观念,与酒家女儿产生爱情,最终结为夫妻。《翠翠传》同样表现出进步的婚姻观念。刘翠翠与同学金定相爱,公开表示择婚必金定,“若不相从,有死而已,誓不登他门也!”然而男方家贫,自觉门户不敌,惭愧辞谢,翠翠父母则曰:“婚姻论财,夷虏之道,吾知择婿而已,不计其他。”《联芳楼记》则大胆表现男女之间对情欲之乐的追求。薛姓富室之女兰英、兰蕙“皆聪明秀丽,能为诗赋”,遇到青年商贩郑生后,主动示爱,当日晚间将其吊上高楼,自此无夕不欢会,父母得知后竟不深究,最终还赘郑生为婿。对这样惊世骇俗的悖“礼”行为,瞿祐却并未着眼于对二女大胆偷情的贬抑,反而对其才华赞赏有加。
《剪灯新话》中涉及的大量“扬情抗理”的内容,给明初大倡理学的沉闷环境注入了一股新鲜活力,故而轰动文坛,文人儒生、市井子弟趋之若鹜。但瞿祐对当时的文禁也很清醒,书成之后“自以为涉于语怪,近于诲淫,藏之书笥,不欲传出”,并掩饰说:“虽于世教民彝,莫之或补,而劝善惩恶,哀穷悼屈,其亦庶乎言者无罪,闻者足以戒之一义云尔。”[2](序一)尽管如此,随着明代前期整饬秩序、大倡理学的文化政策的实施,在瞿祐去世九年后,正统七年(1442)二月,国子监祭酒李时勉上疏云:“近有俗儒,假托怪异之事,饰以无根之言,如《剪灯新话》之类,……若不严禁,恐邪说异端,日新月盛,惑乱人心。”[1](卷90)《剪灯新话》成为第一部被禁毁的小说,从此渐渐淹没,直至1917年足本始自日本重归。但它不仅启发了明清文言小说同类题材的创作,也为明代拟话本和戏曲提供了许多素材。对明代后期冯梦龙、汤显祖等人歌颂的“至情”,显然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也为明代中后期反道学、重情欲的世情小说创作奠定了基础。
(三)性情遭际的文学书写
《剪灯新话》虽为小说,但表现出的爱情观念和凄艳文风,与瞿祐个人的性情与遭际密切相关。
瞿祐在文学创作上具有不同寻常的敏感和聪慧,十四岁即有诗名,“高才博学,风致俊朗,落笔千言,含珠吐玉,磊磊惊人”[3](P1)。其性情文风的形成受当时文坛巨擎杨维桢的影响颇深。杨维桢在元代中期就享有盛名,有“文章巨公”、“文中之雄”、“第一诗宗”之誉,而与瞿祐叔祖交好。20岁的瞿祐以唱和杨维桢所作的《香奁八咏》获得了“此君家千里驹也”[4](P1275)的赞许,杨维桢的宗尚和文风也成为他追随的目标。杨维桢狷直狂放,耽于声色,日日宴饮,无日不醉,还脱掉歌女之鞋载酒,名为“金莲杯”[5](P279)。其思想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反叛传统的“异端”倾向,核心价值范畴则是肯定人性的“自然”。他的《香奁》《续奁》二集多娟丽语,被认为“皆淫亵之辞”[6](P113),“以淫词谲语裂仁义、反名实,浊乱先圣之道”[7](P423)。《四库全书总目》也评价他的“铁崖体”出入于卢仝、李贺之间,奇奇怪怪,溢为牛鬼蛇神者”[8](P1462)。实则完全是一种扬性尊情、不屑时俗的创作个性的展现。这种文学观与创作个性深深影响了瞿祐,故其作多“倚红偎翠语”,而格调“风情丽逸”,颇少礼教色彩。凌云翰评价《剪灯新话》云:“造意之奇,措词之妙,粲然自成一家言,读之使人喜而手舞足蹈,悲而掩卷堕泪者。”[2](序二)桂衡也赞曰:“但见其有文、有诗、有歌、有词,有可喜、有可悲、有可骇、有可嗤。信宗吉于文学而又有余力于他著者也。”[2](序三)
瞿祐《剪灯新话》中所流露出的反道学、重情欲的倾向,可以说是对以往传统思想的反叛,也可以说是对人性本然状态的一种彰显。瞿祐在少年时期就顺性自适,擅于创作风情意浓的作品。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载:“宗吉风情丽逸,见之诗篇者,往往有歌扇舞裙之兴。”瞿祐尝咏古今女性故事三百绝,旬日而成,名《香台集》,前百首为《香台百咏》,次百首名《续咏》,又百首名《新咏》。明代郎瑛“每读每叹其学博才敏,近时少其人也”,但同时也感慨“其题咏不出闺房,赏玩不过风月,殆非庄人雅士之为”。[9](卷六)才华出众的瞿祐并没有因为社会主流意识的影响而把自己细腻多情的一面掩盖起来,而是自然坦露,真实地表达着文人浓厚的浪漫情怀。
此外,爱情的失意也对瞿祐创作思想、风格的形成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瞿祐年少时在苏州的一段美好而感伤的初恋给他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剪灯新话》附录的《秋香亭记》便是这段经历的真实写照。据李剑国先生考证,瞿祐十岁时,其父携家居官苏州,与表妹萌生爱情,两家约为婚姻,几年后瞿家避兵南下,杨家也避乱金陵,十年音信不通。待局面安定,瞿祐在钱塘派老仆至金陵寻访,表妹已嫁于商人为妻生子了。瞿祐一生终不能忘情,83岁时仍作诗抒写对往事的追忆,可见刻骨铭心之深。这段凄怨的爱情刺痛了瞿祐,也直接影响着他的创作取向,战争是导致一切的罪魁,《秋香亭记》中杨采采在给商生的信中说:
天不成全,事多间阻。盖自前朝失政,列郡受兵,大伤小亡,弱肉强食,荐遭祸乱,十载于此,偶获生存,一身非故,东奔西窜,左右逃逋;祖母辞堂,先君捐馆。……欲终守前盟,则鳞鸿永绝;……不幸委身从人,延命度日。
并发出了“好姻缘是恶姻缘,只怨干戈不怨天”的控诉。战乱成了瞿祐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也铸就了《剪灯新话》中人鬼恋故事与战乱并生的特点和凄怨悲怆的风格。
人鬼恋故事借鬼怪幽灵而言情,我们从《剪灯新话》中领略到了瞿祐的“风情丽逸”,也感受到了其内涵的深刻、情节的离奇和超越生死的爱情力量。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词》中对这一母题的蕴含作了精辟的概括:“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对那个时代受到种种束缚的异性间情感的一种宣泄,是对生活中失去情爱对象的精神痛苦的一种补偿。
[1] 明英宗实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2] 瞿祐.剪灯新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3] 周清源.西湖二集[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
[4] 瞿祐.归田诗话[M].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
[5] 陶宗仪.南村辍耕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0.
[6] 陆容.菽园杂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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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郎瑛.七修类稿[M].历代笔记丛刊[Z].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
责任编辑:潘文竹
The Love Between Man and Ghosts in Jian Deng Xin Hua and Their Cultural Meanings
ZHOU Xiao
( Chinese Department, Teachers' College, Qingdao University, Qingdao 266071, China )
The love between mankind and ghosts as a literary topic has deep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origins. There are a lot of works describing the love between man and ghosts in the collection of shot stories "Jian Deng Xin Hua" in the Ming dynasty. According to the types of love, these works can be divided into three categories: meeting by chance, searching for love and soul coming back to the body. In accordance with the fi gures of female ghosts, it can also be divided into three categories: ghosts dying for love and living for love, ghosts searching for love, and evil ghosts. These works has the profound cultural connotation. Firstly, they described the harm of turbulent times. Secondly, most of the stories are not afraid to break up the old traditions of chastity and show their love as they like. Else, it shows Quyou's characters and experiences.
Quyou; Jian Deng Xin Hua; love between man and ghosts
I207
A
1005-7110(2014)03-0058-06
2014-02-22
周潇(1973-),女,山东青州人,青岛大学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明清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