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性、多样性或不确定性?——美国黑人流散文化观视角下的《柏油孩子》

2014-03-29 01:22曾利红
关键词:柏油莫里森现实主义

曾利红,黎 明

(1.重庆文理学院 外国语学院,重庆 永川 402160;2.重庆文理学院 服务外包学院,重庆 永川 402160)

1993年,托妮·莫里森的作品“以富有想象力和诗意的语言,生动再现了美国现实的一个重要的方面”[1]1而荣获诺贝尔文学奖。莫里森小说中再现的“美国现实”是指她的小说中传递出的对美国黑人的回忆、遗产和历史的重要性的理解。如何处理黑人传统文化一直是莫里森小说的中心议题之一。在国内,关于《柏油孩子》的文学评论并不多,且主要集中于从女性主义和神话模式的角度进行阐释。实际上,《柏油孩子》在莫里森的所有作品中独树一帜,因为它鲜明地指涉到当前极有影响力的文化流散概念。

美国黑人流散文化的演绎进程要追溯到400年前。自16世纪始,黑人就通过大西洋航线,作为奴隶被贩卖到美洲。来自非洲的不同部族的黑奴以及他们的后代在美洲大陆或者散居,或者建立起富有本民族特色的社区,非洲黑人在美洲的流散进程由此开启。在此流散进程中,伴随着奴隶贸易的结束和殖民主义的衰退,一些美国黑人逐渐联合起来,要求摆脱白人的控制,以非洲为中心视角修正或者重新大写黑人的历史和文化贡献。这一种族同一性思潮进化到20世纪60年代时,汇集成了一个新术语非洲中心论(Afrocentrism)。非洲中心论典型地反映着非裔流散族群的民族主义思想,流散的非裔力图建立与非洲的有机联系,假设以实际行动或象征性的回归融入非洲家园。该理论一面强调非洲光辉的历史文化遗产,一面否认或贬低欧洲文化的影响。流散非裔的民族主义观点引发了英国文化学家吉尔罗伊(Paul Gilroy)的反思。吉尔罗伊观察旅居欧洲和非洲的非裔美国作家,并重读他们的作品。在《黑色大西洋:现代性和双重意识》一书中,吉尔罗伊提出旅居的美国黑人作家所代表的流散文化不是民族专制的文化形式,而是一种跨国文化构式。吉尔罗伊的这一观点反映了流散族群的后现代文化观(本文稍后的分析称之为非裔的流散文化观)。它与民族主义观的差别之处在于:民族主义论把黑人种族设想为一个大家庭,努力寻找包容而不是强化种族内部的冲突,相信家和传统是稳定的和根深蒂固的,强调处于流散进程中的黑人族群的同一性。相反的,流散文化观批评这种同一性假设,转而强调民族主义各模式间的分歧,并认为流散的进程意味着裂痕,非连续性和意义含糊暧昧的相遇,强调处于流散进程中的黑人族群的多样性和混杂性。

《柏油孩子》刻画了一个与自然、家庭和历史保持着和谐关系的黑人男子与一位现代的、都市的和肤浅的,不愿意承认自然、家庭和历史的价值的黑人女子之间的象征性冲突。这一冲突的背后似乎在追问及质询:流散意味着什么?统一的黑人族群身份能与使人疏离、异化乃至碎片化的现代性抗衡吗?传统能装饰黑人族群的过去,成为现代黑人群体的指明灯吗?小说并没有简单回答这些问题,而是深刻描述了复杂的流变,民族主义和流散之间,充满不确定性的互动进程。从时间上看,《柏油孩子》出版于1981年,恰好处于黑人民族主义作品衰落和文化流散研究兴起的时期,因此,小说有助于切开两个时期间掩藏着的接缝,并且有可能提供关于美国黑人传统文化的意义的最有趣和最复杂的思考。本研究试图聚焦于文化流散和民族主义来重新解读该小说,并试图达成两种效果:挖掘关于黑人民族主义的流散文化批评,并重新评价小说中的主要角色;其次,关注小说中同时并存的神话和现实主义元素,解析这种分裂的叙事风格如何隐晦地指明了消除种族的内部裂痕和外部冲突等重大问题的路径。

《柏油孩子》书写了儿子和吉丁的爱情结合和冲突。从非洲中心论的种族同一性的观点来看,儿子最终的选择是真正黑人的代表。儿子的形象起着与西方白人世界相对立的作用。与此相反的,吉丁是白人资助者价值观的俘虏,缺乏充分的黑人特性和女性特征。吉丁在很多方面都遵循了大都会的生活方式,这大概是因为舒适的精英分子的社会地位使人很自然的遗忘传统家园和节俭的生活。吉丁在全球性的大都市纽约和巴黎呆过,她因此贬低佛罗里达州的小镇和加勒比岛缺乏现代舒适感。吉丁感到只有在城市里和飞机上才是舒服的。吉丁是不真实的或者说不纯粹的黑人的代表。但是,如果我们跳出种族同一性的概念框架来解读吉丁对于稳定生活的拒绝,吉丁的立场变得清楚易读,她在小说中的角色作用也能得到重新评估。流散文化观主张:稳定性能够被一种对于移动轨迹的强调所取代,也就是说,追寻故乡、根以及传统是一种倒退和阻碍;迁徙和流浪等极端的生活经历却使得人们拥有了全新的视角、更为宽阔的视野,从单一的民族文化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在这一理论框架中审视吉丁,会发现吉丁是一个具有都市性和流散性的主体,她看起来真实而自信,而且也具有流散文化观所提出的 “基本上永不停息”的移动性特征。这种永不停息的性格特征使她拒绝展现出儿子所要求的传统的性别角色特征,使她与“流散母亲”的角色区分开来。

民族主义者通常以传统之名将妇女崇拜视为真正文化身份的象征,并坚称传统与殖民者世界具有显著的不同的特质。《柏油孩子》阐释了与此类似的概念。小说建构了女人作为母亲和女儿的恰当角色——她们不是绝对独立的个体,而是一直处于养育和被养育的关系中。“流散的母亲”形象表达着被莫里森称为 “特殊的女性身份”[2]158的概念。小说一直将母亲与象征繁殖力的标志联系起来,比如吉丁的生活中和梦中反复出现的鸡蛋(该词在英文中也有“卵子”之意)和乳房等事物就是成年女性的母性概念的标志物。但吉丁拒绝“作养育子女的贤妻良母”,而立志“发挥创造性去建立自己的事业”[2]236。她清醒地压抑着她对种族和民族主义的感知,努力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女性。吉丁拒绝将民族主义所重视的女性的生殖性投射于自己的内心需求,拒绝具有稳定的、真正的文化身份标记。儿子和“流散的母亲”在民族主义的框架内审视吉丁想要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的愿望,发现吉丁的独立性是对社区的威胁。她的流动性不是象征着自立的或跨界的生存,而是表征着疏离或异化。但是,读者如果处于一个崇尚世界主义,杂居和模糊意义的文化框架内,就能清楚理解吉丁对于女性的生殖特征和其他本质特征的拒绝,以及她对儿子和流散母亲所持有的民族主义的批评。

女性作为传统的稳定传承人的功能是与男性的移动性相对比的。莫里森说:“黑人女性既非母亲,亦非父亲。她们是父母的统一体,像一把保护伞,传承着文化”[3]27。吉丁脱离了父亲和母亲的两极身份。因为她身处的阶级和性别,她与普通男性的流浪巡回工作的生活并不相同;因为她觉得自己不需要照顾小孩,吸收和传递文化价值,她也疏离了传统女性的身份。吉丁清楚地表明她无法承受被强加的身份特性。在性别和种族上,她拒绝接受成为纯粹黑人。吉丁寻找一种超越传统黑人女性身份的自我概念,她 “有时还想灵魂出壳,只做躯体内的人——不是美国人,不是黑种人——只做我自己”[2]41。她解释说她选择在巴黎生活是试图寻找更广泛的方式。她告诉我们她觉得她在美国有三种选择“嫁给一个瘾君子或医生,当模特或在杰克逊高中教艺术。在欧洲,她可能有第四种选择”[2]196。而吉丁的这种意识状态使儿子称她为“白妞”,这一称谓引发了吉丁愤怒地反对民族主义关于黑人女性基准特征的构想。她斥责道 “因为你(儿子)往我身上涂黑女人白女人的屎。别的都不说了。你先前说的卑鄙下流,但是你如果对我说什么一个黑女人是或者应该是……你以为你能就这么走了吗”[2]104,这些话语清楚地表明了吉丁依然想保留自己黑人女性的身份,同时也清楚阐明了她对于传统黑人女性身份的抗拒。

在埃罗镇的“夜动”,吉丁最终清楚表明她放弃了黑人女性的传统身份。当儿子溜进她的房间想要跟她做爱时,她却被涌进小房间里的夜间女人殴打了。很明显,夜间女人“搅了她的做爱,像女妖似的取走了她的性”[2]226。 夜间女人在房间中争抢空间,“像蚂蚁出巢一般从黑暗中涌出”[2]226,以她们独特的妇女气质辱骂她。这使她将埃罗等同为一个毫无希望的 “腐朽”“烦人”“烧光的地方”[2]227。她将夜间女人所表现出来的女性特质当做一种威胁,“那些夜间女人倒不仅仅是针对她,不仅是他们高踞于袋样乳房和折叠肚皮之上的优越感,而是他们似乎彼此一致地对待她的态度,全力以赴地要得到她,捆绑她,束缚她,抓住她尽心竭力要成为的那样一个人,并用他们又软又松的奶头来闷死她的追求”[2]230。此事引发她做出了将自己置于孤儿地位的宣言“不,罗莎。我不是你的女儿,他也不是你的儿子”[2]230。就这样,吉丁抛弃了女儿的身份。此举同时意味着她放弃了黑人文化传承人的身份,另一方面,她通过这种方式发展了自我,这与儿子依然保持浓重的黑人族裔身份是不一致的,儿子和吉丁也因此处于完全相对立的地位。

如果我们再仔细考察儿子的个性特征,更多的复杂性会呈现出来。尽管一直处于移动状态中,儿子的梦想一直停留在埃罗,他巡回工作的状态并不意味着本质上的流动性。与之相反,吉丁则从不把任何一个地方当成家。因此,儿子对吉丁说“你哪儿的人都不是。我是埃罗人”[2]233。对儿子的流动生活的描述,与对吉丁的流动生活的刻画起着完全不同的作用。莫里森以儿子的流动生活来表达一种抵抗的意味,象征着传统黑人文化与现代性的对抗。她把儿子描绘成“一个没有接受过人类仪式的人:没有过洗礼,没有过割礼,没有过青春仪式或者正式的成人仪式。没有结过婚也没有离过婚。他没有参加过葬礼,没在教堂举行过婚礼,也没有生下过一男半女。没有财产,没有家,他寻求过,但没有死死追求。[2]141”对此,儿子解释说“他从未想按他们的方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那些仪式是有毛病的”[2]142。儿子拒绝了物质主义的世界,成为“国际军团”的一分子,该军团的“成员有临时工和打手、赌徒、路边小贩、季节工、运送危险物品的货船上的无执照的水手、钟点工、正式的舞男或路边乐师。他们有别于其他男人之处在于他们拒绝与生活相当的工作,又不能在任何地方久留……他们不遵法律,四处流浪,在城外报纸的版面上阅读自己家乡的消息”[2]142。吉尔罗伊在《黑色大西洋》中强调了一种类似的流动性。他认为,对于西部的黑人来说,工作象征着压迫。“在西部黑人的批判思维里,通过劳动进行社会性的自我创造不是他们解放梦想的中心。对于奴隶的后代来说,工作仅象征着被奴役,痛苦和屈从。”吉尔罗伊进一步断言 “一种特别不安的情绪笼罩着大西洋地区的黑人文化情感”。这种文化情感“引发了一种新的情况,迫使黑人强制性移动的负面意义发生了位移,黑人们感到自己从前遭受的无家可归,被强制流放的诅咒又重新回来了”[4]111。儿子是一个没有身份证明的人,他坐立不安,心神不定,并产生了对资本主义、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的强烈批判。吉丁在社会中处于主体地位,这使她产生了对于儿子的立场的批判。反之,儿子作为流动的黑人民族主义者的象征性地位使他强烈批判殖民主义和以欧洲为中心的民族主义概念范式对吉丁的同化。儿子拥有海边生活的丰富经历(象征他与自然的密切联系)和关于埃罗的丰富回忆(象征他源自传统的黑人社区),这使他挑战吉丁的以欧洲为中心的教育,他高叫着:“不管你在那些大学里学了什么,都不干我的事,都是狗屎。他们教给你什么关于我的事了?他们给过你什么测验?他们告诉过你我像什么了吗?他们告诉过你我脑袋里有什么吗?他们向你描述过我吗?他们告诉过你我心里面想什么了吗?如果他们没教过你那些,那他们就什么都没教给你,因为直到你对我有所了解时,你对你自己还毫不了解。你什么都不懂,一点不懂你的孩子们,一点不懂你的妈妈和爸爸”[2]232。儿子以这种方式将吉丁定位为一个被黑人文化疏离的主体,一个宣扬黑人落后性的西方神话的俘虏,而他则把自己等同为永不驯服的黑人的后裔。

总的来说,在关于《柏油孩子》的大多数的文学评论中,儿子通常被当做传统的捍卫者,吉丁则是儿子的对抗者;吉丁是个无根的人物,而儿子则植根于南方黑人民间价值体系中;二者构成一个二元对立体系。本文试图论述的是吉丁-儿子的二元对立体系并不平衡,因为二者其实是不同时期的移民和流动性的代表,都扮演着文化孤儿的角色。儿子一方面根深蒂固地坚持着传统文化,另一方面,他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2]142,他“躲在自己的孤独中,在风中摇摆,飘荡”[2]141,“不能在任何地方久留”[2]142,沉浸于黑人传统文化的儿子有时候似乎有些虚弱,不真实且无力捍卫任何事物。吉丁表面上抛弃了黑人文化传承人的身份和根深蒂固的生活方式,实际上,她因此衍生和发展了一种新的黑人身份。吉丁与儿子的各种冲突其实是在坚强地捍卫这种新的自我。莫里森通过这种方式使得对小说的解读不能达成任何确定性。读者不可能将小说确定地归结到家庭,寻根或流亡等任何范畴。通过模糊角色身份和快速转换角色,莫里森试图表征一个极不稳定的,长期的,深层的意识形态矛盾,即流散非裔美国人的民族主义和后现代流散文化观的冲突。

从非洲中心论和黑色大西洋模式的角度看,小说的冲突并没有在捍卫传统中化解为绝对的和谐。相反地,该冲突以更复杂和更不可包容的方式逐渐演变和扩散。这一进程中的所有矛盾突出且尖锐,并引发流散成为小说试图表现的最重要主题。在阐释流散概念的过程中,小说的叙事结构呈现了两种明显不同的类型特征:神话模式和现实主义。同一文本中并存的两种不同风格的写作手法与小说中关于流散主题的观念冲突相匹配。

小说的第一章将背景设在加勒比的骑士岛上。这段描写充满了神话特色,莫里森创造出了一个具有感知能力的自然场景。该场景是传统、同一性和抵抗性等当今黑人所需的诸多观念的贮存库。莫里森精细地描绘了一种超越现代性和理性之外的状态:会说话的帝王蝶,吊在树上的女妖或穿行于历史中的看不见的骑士。在骑士岛上,黑人文化是真实的、自信的和永久的。拟人化的加勒比风光、“流散的母亲们”和儿子,三者融合在一起,体现了自然、神话和人的天衣无缝的、有机的统一。莫里森将流散母亲刻画为自然的一部分,因此将他们放置于历史和政治的限制之外——加勒比的骑士岛。流散母亲们的真实性和权威性似乎来自神话的力量。莫里森同时赋予骑士岛神话色彩,比如失明的马人与树上的沼泽女人联合起来,拒绝殖民入侵者对小岛的统治。自然本身成为小说加勒比部分的主要角色,月亮、雾以及海水女士、帝王蝴蝶和兵蚁组成了完整的神奇图景。神话式的自然场景暗示着同一与和谐。小说采用这种方式,生成了超越特定时间和空间的流散概念。流散的概念与自然相关联,因神话而变得更强有力,因而提供了一种拒绝白人文化范式的方式,并与奴隶制的抵抗史相联系。

加勒比岛的神话场景似乎是代表着在全世界各地流散的黑人们似乎用同一种声音在讲话——这一声音融合了岛上的传奇、历史、神话和失明的人马,这声音也是全世界的流散母亲的呼唤。他们邀请儿子和吉丁加入她们,了解她们的传统,成为健康而强壮的儿子和女儿。在此,各地流散的黑人文化——加勒比、美国南方,巴黎的非洲人借以梦、幻想、神话和传说等方式,全都巧妙登场。在神话层面,流散不存在于时间框架中,它存在于时间之外。

《柏油孩子》一直以吉丁和儿子的冲突为写作中心。莫里森以儿子和吉丁之间的冲突象征流散文化不同模式之间的现实主义的竞争;同时,莫里森借描述流散母亲之名,将各种女性身体意象进行现实化、魔幻化和拟人化处理,塑造了黑人、黑人文化和自然和谐存在的神话模式,试图化解这种斗争。流散的母亲是忍耐的黑人女性特质的真实象征。这些母亲是全球黑人文化的象征性母亲。他们一直存在,不因历史进程而移位或受到污染。以她们的眼光来看,吉丁是种族的背叛者,或者是被白人文化俘虏的柏油孩子。儿子是这些流散母亲真正的儿子。小说结尾处,儿子加入了居住于加勒比岛的失明人马的生活意味着他求助于原始神话维持他的观念:家和传统是根深蒂固的。儿子植根于从前,在现实主义时空中既没有当下,也没有未来。为了将儿子重新塑造成为一个真正的、流散的民族主义的儿子,小说偏离了现实主义的表达方式,转而求助于神话模式,这使得小说中的冲突没有更明确的答案。流散以神话记忆的方式出现,在瑰丽自然和旖旎风光中显现,但神话记忆不会在现实世界中表现出来。《柏油孩子》中浓厚的神话式语言详细阐述了一种永恒的、流散黑人的民族同一性的概念。

《柏油孩子》在神话层面表达了具有同一和永恒特征的意象,而现实中的每个人和每件事都是一种流动的和短暂的存在。神话模式与现实主义的表达手法紧密交织的写作手法有助于读者更深刻地理解不同文化群体的碰撞和随之而来的冲突。小说的部分情景涉及像纽约和巴黎这样的城市。吉丁这一人物的塑造,尤其反映了小说的现实主义特征。她的个性特征表现在她活泼的谈话中,她是典型的城市女孩,独立自主,自由自在,同时又是自恋的,感觉迟钝的且自私的,对于不朽的自然缺乏丰富的情感感应。文本中的现实主义模式与先前的神话模式建构起来的流散意义相违背。关于非裔加勒比人与非裔美国人,美国南方人与北方人等多重文化族群的碰撞的现实主义描述只是揭示了不断地误解、怀疑和偏见。两种相互矛盾的语体风格在文本内的冲突和互动为流散、现代性和传统提供了多重的观察视角。

当代流散理论家认为流散非裔民族主义是建立于神话化的本质主义基础之上的。因此,《柏油孩子》中以神话回忆的方式建构流散实际上也是一种民族主义观点。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和吉尔罗伊等当代流散理论家反对以非洲为中心的民族同一性观点,认为流散概念应含有不稳定性、模糊性、混杂性和非连续性。霍尔支持多重黑人身份和居住点的扩散,不赞成以非洲为中心建立同一的种族意识。他认为,我们必须意识到“因为种族混血,这种文化的必要特征是异质性和多样性,而不是纯洁性”[5]402。《柏油孩子》回应了以上的流散概念,小说在现实主义层面表达了“真正存在”的流散状况:大量的流散黑人族群成员之间的差异、争论和误解。在这一层面上,小说真实地描绘了关于流散黑人族群成员之间,黑人和白人之间,男人和女人之间,自然和文化之间的争论。小说中关于流散的现实主义和神话风格的描述同时并存为和声,这种风格使小说内部的冲突和矛盾更好地表达了流散的现实主义观念,即,流散族群内部一直存有争论之声。在历史的、现实主义层面,流散以争论和裂痕的形式存在。在很多情况下,流散受到阶级、与权力阶层的矛盾等多种因素的影响。西德尼和昂丁把儿子视作“沼泽黑鬼”[2]166,吉丁称儿子为“水耗子”[2]135,长着“古希腊雅典城邦中用锁链拴着的囚犯的长发”[2]97。西德尼作为非裔美国人中的资产阶级,在指责儿子时说“我是个费城的黑人,真名实姓地写在书里的。我们家的人开过药房,在学校教过书,当时你们家的人还在刚刚把脸切开,好互相说话”[2]139。与此类似,所有的非裔美国人对加勒比岛的居民都不摆架子,但是却带着怀疑与厌恶问候他们。小说表明了黑人流散族群不同成员之间的复杂互动,关于他们之间的争论的现实主义描述暗中破坏了先前关于黑人同一性和种族身份的种种假设。

《柏油孩子》一直在关于流散的两种显著不同的概念之间摆动。吉丁和儿子之间的冲突的根源在于“一个人有过去,另一个有将来,每个人都承担着文化的责任在其手中拯救自己的民族。被妈妈宠坏的黑种男人,你愿意和我一起成熟吗?传承文化的黑种女人,你传承的是谁的文化”[2]236?这个问题没有清晰的答案,却引发读者的思考:与流散文化的联系是否只有可能在神话王国中存在?神话王国假定这种联系确实存在,急切需要这种联系。在神话王国中,所有的祖先集合起来,要求建立他们自己的社区,呼唤自身存在的连续性。神话观点建立在基于对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完美缝合中。但神话仅起着和声的作用,它不能包含小说中的现实主义语域所刻画的困境。在现实生活层面,我们所看到的只是误解、冲突、对抗、不觉醒和威胁。儿子试图突显种族特性,吉丁则否定这一特性,小说中每一个角色的观点似乎都站不住脚,小说本身似乎并不情愿从二者中选定一个作为答案。

布伦特·爱德华兹(Brent Edwards)说:流散思想的 “交换从来都不是处于流散地位的全世界各地的黑人们之间整齐的和愉快的呼喊与应答。一系列的,大范围的,深层次的误解、误读,长期的盲目,以自我为中心,一系列的弄巧成拙的,失败的合作,失败到连黑人语言的语法规则都说不清楚,这些因素形成了(黑人流散思想的)交换进程”[6]。莫里森使用两种截然不同的文体,象征复杂的,具有多重目的的流散主题,并消除了读者从单一文体风格中获得的确定性印象。小说的现实主义风格精准而高调地展现了不确定性和失败。小说散布着种族、国家和性别等概念,通过现实主义手法表现离散性和多样性。另一方面,小说通过神话框架清楚地表明团结是珍贵的,也有存在的可能性。神话模式提供了一种关于黑人民族统一的完美范式。

《柏油孩子》是莫里森的第四部小说。在1977年出版的第三部小说《所罗门之歌》中,莫里森表示该小说以“回归本民族文化传统的方式‘来’抵制白人文化霸权”[7]。《柏油孩子》超越了《所罗门之歌》的民族情结的束缚。小说一方面从稳定的视角表现了流散黑人族群的同一性,另一方面,它又提供了关于流散的多样性的证据,以逃离这一视角。小说中关于流散的现实主义观点并没有抵消神话的观点,莫里森希望同时表达流散族群的同一性和多样性两种观点,以期在读者头脑中创造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小说这种游移不定、开放式的意义模式似乎象征着在试图构建一个既包含现实主义,又包含神话话语内容、可变化的流散文化模型进程中的困难。莫里森决心在现实主义和神话之间创造不可解决的对立,这暗示着流散文化的同一性作为一个可行的概念只能存在于神话之中,而非现实中。流散文化中布满了矛盾和裂痕,无法被确切地定义和观察,因此,流散人群的同一性只能存在于现代黑人作家的美学宝库中。《柏油孩子》详细阐述了流散概念中的本质矛盾,小说中的现实主义和神话语体交互作用,共同构建出一个关于个人与文化身份的高度离散的叙述。关于传统价值的深刻心里矛盾体现为小说中的数种冲突。这些冲突在现实条件中无法解决。在这种情况下,莫里森一面向我们指示应该敬畏传统,明确维护了文化记忆和传统价值。另一面她解构了表达传统形象的各项要素,暗中破坏了同一性和真实性得以建立的稳固基础。这种双向的移动建构起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意义体系,非凡而精确地揭示了美国黑人因面对种族、传统和现代性而产生的不稳定的、矛盾的意识形态体系,而且为不可能从理论上定义文化流散提供了成果丰富的佐证。

[1] 田亚曼.母爱与成长[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2] 托妮·莫里森.柏油孩子[M].胡允桓,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5.

[3] Robert Stepto.Intimate Things in Place:A Conversation with Toni Morrison[C]//conversations with Toni Morrison.Ed.Taylor-Guthrie.Jackson: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1994.

[4] Gilroy,Paul.The Black Atlantic:Modernity and Double Consciousness[M].Cambridge:Harvard UP,1993.

[5] Hall,Stuart.Cultural Identity and Diaspora[C]//Colonial Discourse and Postcolonial Theory:A Reader.Ed.Patrick Williams and Laura Chrisman.New York:Columbia UP,1994.

[6] Edwards,Brent Hayes.Three Ways to Translate the Harlem Renaissance [C]//Temples for Tomorrow:Looking Back atthe Harlem Renaissance.Ed.Genevieve Fabre and Michel Feith.Bloomington:Indiana UP,2001.

[7]王健.“黑”与“白”的冲突与融合——对《柏油孩子》的文化思考[J].文学界,2010(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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