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荣华[华南农业大学珠江学院,广州510900]
又见“边城牧歌”
——读杨显惠《甘南纪事》
⊙刘荣华[华南农业大学珠江学院,广州510900]
杨显惠是当代“边地”小说创作的重要作家。他的新作《甘南纪事》突破了千篇一律的“边地”叙事圈套,以“在场”的态度冷静地叙述他看到的、听到的有关这片土地上发生的生活细节,以期在一个“无信”的社会中建立起“有信”的故事。从中我们依然可以看到人性、人情以及对文明的深刻反思——而这恰好接上了20世纪沈从文“边地”书写的精神传统。
杨显惠边地书写文化批评
20世纪20年代,湘西走出了一位影响深远的大文豪——沈从文。这位自称为“乡下人”的作家既有着土地一般亲切的朴素、真诚和执拗,有着少数民族的自然、风流和热情,也有着传统知识分子的孤独、深沉和至情。他为人所知、为人所喜欢不仅仅是因为他创作了一系列边地田园牧歌般的作品,更是因为他的创作保留了远离文明中心的少数民族的独特精神回忆——这个古老民族曾经拥有过的人性的率真、人心的温暖以及人情的素美。当我今天读到杨显惠的《甘南纪事》时,仿佛又看到了久违的“边城牧歌”。
杨显惠,天津作协专业作家,因创作《定西孤儿院纪事》《夹边沟记事》等边地纪实小说而闻名,也引起了文学评论家的注意。中山大学教授谢有顺在第十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评选中对他的写作状态充满期待,并认为“他身上那种民间精神,那种对边地生活的沉痛书写,没有人可以代替”①。杨显惠的新作《甘南纪事》延续了之前的边地“纪实”书写风格,但也有一些变化。一方面,新书的内容更趋向于对生活细节的描述。另一方面,作者的感情表达更加隐忍,在书中几乎看不到作者的议论或抒情。但是,该书更可贵之处在于,作者能够突破千篇一律的“边地”叙事圈套,铁了心要与那些由经验猎奇、异域神秘想象、公共抒情构成的小资读物决裂。也就是说,杨显惠并不打算把甘南作为一个文明异化的目标来叙述,既不人为拔高藏民的道德品性,也不“吹嘘”藏区的种种离奇经验。他只是很平静地叙述他听到的一些人、一些事。如恩贝为丈夫复仇,一条牛鼻绳引发的血案,还有在外打工的更堆群佩给奶奶买保暖内衣,等等,这都是藏民的凡人凡事。然而正是这些琐碎的生活细节,构筑起了边地甘南人民有血有肉的原生态的精神图景,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了当下创作非常匮乏的诚实品质——杨显惠不是为了市场和消费的需要而凌空蹈虚地写出没有精神底气的故事,相反,他在认真细致观察生活的基础上,让人物自己跳出来表现他饱满的精神。
《甘南纪事》由十二个小故事构成。作者坦言:“其中有一半是确有其事的,一半是听到某些细节,然后再编成故事的。”②这些故事大多数都是讲述甘南藏民的日常生活琐事,然后缓缓道出童蒙都不会感到陌生的朴素的生活道理。如《措美峰》的歌词,谈不上多么优美抒情,也看不出多么深刻的道理,但这简单的一词一句却透露出藏民的真诚,也体现出人性的朴素与温暖——这些生活哲理已经渗入他们的内心,并成为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世界上最大的寺院是西藏的寺院。这辈子一定要把西藏的头磕上,这辈子磕不上西藏的头,下辈子想磕也磕不上了。
世上最要紧的是孝敬父母。这辈子对父母不孝顺,过去了后悔都来不及,做下些好吃的也吃不上了。
活人就是活着个男人。一辈子不好好地过日子,平常的日子里光吵仗,岁数大了再想过好都来不及了。③
为什么这首歌的歌词让作者与读者动容呢?因为里面蕴含了一股朴素而真诚的力量,更重要的是,这淡淡的歌词传达了一种不可言说的、悲怆的命运感。而这,恰好就是我们的时代、我们的都市文明所缺乏的东西。虽寥寥几句歌词,却引人深思:汉民族所创造出的文化不可谓不灿烂,然而复杂的文化体系是否有其难以启齿的虚伪成分?也许简单问题复杂化的背后总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正因为做不到,所以才需要“故弄玄虚”地弄了一大堆复杂的术语和理论作为支撑。然而淳朴的藏民懂得,虽人世喧嚣,只要谨记几条简单的道理就足以避开随波逐流的生活模式。
这让我想起沈从文。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大多数作家秉承了知识分子“感时忧国”的传统,纷纷以手中的笔为武器介入社会的变革。而沈从文仿佛是一个“异数”,只醉心于创作为读者喜欢、却又为批评家所诟病的“边城牧歌”。他不是不能写“感时忧国”的文章,他只是对各种甚嚣尘上的“理论”保持距离,情愿保留乡下人的质朴。因此他的写作往往不是先找到一个主题思想,然后为了证明这个思想的正确才去寻找合适的创作素材。换言之,他不是先假想一个目标——倡导什么理论,反对什么观点,然后创造出典型的人物及其故事。从这个意义上说,杨显惠《甘南纪事》的创作算是接上了这个传统。他们都是在喧嚣的“大时代”,选择心平气和地叙述边地少数民族的日常生活,但从中我们仍然可以看到人性、人情以及对文明的深刻反思。
人性、人情与法律的冲突首先表现在开篇的《恩贝》。恩贝是故事女主人公的名字。她的男人桑杰因为偷牛而被派出所抓了。在受审的过程中,桑杰恪守“攻守同盟”的原则,拒绝供出同伙闹柔。派出所无奈之下只好放他出去了,但要求他找同伙一起缴上赔款。不料,当桑杰找闹柔的时候,派出所布置的监视人发现了这一切,闹柔因此也被抓起来审讯了。这事之后,闹柔对桑杰产生了误解,以为桑杰“出卖”了他,待他被放出后就去找桑杰“算账”。不想,闹柔居然在两个人争执的过程中拔出手枪将桑杰杀死了。
在这个地方,发生命案后,一般有两种途径处置。一是按照法律规定,该判什么刑就判什么刑;二是按照传统习俗规定,由族里的长老出面调解“赔命价”。具体到桑杰这个案件,闹柔家里愿意“赔命价”,桑杰的家属恩贝也同意“赔命价”。但最后还是走了法律途径——法院判闹柔死刑,缓期两年。如果真的按法律执行到底,这故事也就到此结束了。可偏偏出现了恩贝无法接受的结局——“结果反正是闹柔活下来了,而且刑期一减再减,坐了十一二年监狱就放出来了。”④对于藏民来说,这是“两头不着岸”的处置方式,他们虽然不懂条文繁缛的法律规章,但却信奉先人简单的条例——“杀人偿命,不偿命赔命价”。
恩贝,这位漂亮能干的藏族女子,在拿不到“命价”,也得不到仇人“偿命”的结果下,显然无法接受仇人逍遥快活的图景。待她含辛茹苦地将三个儿子养大成人后,她经常提醒她的孩子——你们应该“子报父仇”了。三兄弟刚开始还有些犹豫,但经不住母亲再三的提醒,终于在一次歌舞表演会上找到仇人闹柔,郑重地履行了先人的规定。而这次“交换的条件”是——恩贝失去了一个儿子。人们不解,恩贝怎么忍心让已经成家并生活稳定的孩子再次卷入父辈冤冤相报的恶性循环圈呢?
如果说恩贝的做法不好理解的话,那么我们来看《一条牛鼻子绳》中的故事。小说中,道吉吉为了一条牛鼻子绳,这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不断地怂恿丈夫要找别人讨说法。结果就是一条牛鼻子绳引发了血案——道吉吉,她成为了寡妇。
至此,读者也许会认为作者在这本书中渲染暴力,或者感慨甘南边地民风彪悍,崇尚暴力,民众缺乏现代法律意识。且慢,每当我们陷入如此思维逻辑的时候,是否应该反思——我是否带着现代文明的优越感去审视这所谓的“后发展地区”?我想,作者是采取“在场”的态度——虽饱含着热泪,但仍要克制情绪,冷静地叙述他看到的、听到的有关这片土地上发生的点点滴滴的生活细节,以期在一个“无信”的社会中建立起“有信”的故事。
无独有偶,沈从文也曾因写作一系列血腥的湘西传奇故事为人所诟病。如在《怀化镇》里,沈从文以一名“看客”的身份津津有味地描写着砍头的场景——他无疑是鲁迅痛恨的麻木的看客。沈从文果真如此麻木不仁、丧失人之为人的起码良知吗?不是的,沈从文既不粉饰美化边地的风俗人情,也不站在现代文明的角度,像提倡新文化运动的那些作家一样将矛头对准了自己的父老乡亲。对此,学者王德威有独到的见解,他认为:“事实上,鲁迅对砍头的陈述本身已是个比喻,夸张地表达了他对源头失落的焦虑——头颅象征意义和人生,肢体残破象征意义的失落……沈从文与鲁迅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绝少汲汲在‘砍头’和‘无头’的主题上附加任何本质性的意义。鲁迅在砍头行为中看出中国人在精神上的愚昧蠢行和‘吃人’兽性,沈从文则在其中发现多种人性动机的复杂共存。”⑤
假如我们同意王德威上述的论断,就能意识到,一个优秀的作家是不会轻易地在一件事情或一个人物的身上流露出简单的或善或恶的价值判断。比如杨显惠在《甘南纪事》中的“暴力叙事”意义——作者并非渲染藏民的暴力,也不是简单地表达“人性恶”的观点,而是借此极端的细节故事,让我们窥到藏民真实的日常生活信仰。也许在汉人看来,一根牛鼻子绳、一桩赔牛款的事情都是小得不得了的事情。但在藏民看来,这些事件的本质都不是基于物质价值大小的计算和判断,而是根据事件的精神属性大小来作出判断的——他们看重的是渗入藏民灵魂的诸如“杀人偿命,不偿命赔命价”的神圣公理。这些规定与法律一样强调公平与正义。但法律认定的依据是人的行为性质,这容易给那些精通规则的狡猾者以逃避的借口。而习俗规定更在乎的是“人在做、天在看”的内心自律和敬畏心理,让作恶的人在天地间无可逃遁。因此我们看到,《连手》中的吉西道杰虽然逃过了公安的追捕,但却逃不过命运那双无形的手的追捕——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吉西道杰在杀害连手一年后也因病阳寿尽了。
所以我们就不难理解恩贝、道吉吉这两个女性的坚毅和果敢了——如果有人胆敢挑战这些精神信念,她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拿起武器去自卫和反击,即使这样的行为在外人看来近于荒唐。然而,凸显日常生活的零碎和荒谬,不也是作者叙事的目的之一吗?不过,荒谬的不仅是日常生活,还有我们称之为“文明”的事物——《甘南纪事》显然不满足于表现人性、人情与法律的冲突,它应该有更大的企图,这个企图与我们常常引以自豪的现代文明和都市生活有关系。
在《给奶奶的礼物》中,更堆群佩是走出草原,来到城里打工的藏族青年。他的工作就是开着一辆解放牌大卡车运木头。有一次因为偷偷多运了一方木头,而额外获得了“灰色收入”一千元。有了这一千元,他可以像城里人一样购买那些象征着美好生活的商品。比如一箱啤酒、一袋精细的面粉、一瓶甜蜜的可乐,等等。当然,作为孝顺的孙子,他也不忘给奶奶买一套保暖内衣。这薄薄的价值一百五十元的保暖内衣让众人羡慕不已,可奶奶却犹豫着该不该穿,她觉得现在穿在身上的长皮袄已经足够温暖了。但经不住儿孙的劝说,勉强试穿了一段时间之后,以不方便上茅厕为借口就脱了下来。后来家人想办法剪开裤裆,以为这样总该没问题了吧。不料,过了几天老人家又脱掉了。而这次的理由是:“阿婆说穿上保暖内裤不舒坦,也不窝也。”⑥
在这则故事里,我们看到保暖内衣能保“身体的暖”,但无法保“心灵的暖”。无可否认,“可乐”“保暖内衣”作为现代生活的象征会不断地渗透到后发展地区。然而保暖内衣始终无法替代皮袄和衬裙在老一辈藏民心中的地位,正如奶奶所说的,有长皮袄和衬裙就足够温暖了。一句“够了”,尽显藏民对生活物质的要求并不贪心。而作为“现代人”,我们可能会纳闷:为什么他们(藏民)这么容易获得满足呢?弗洛伊德在《文明与缺憾》中的解释给了我启发。他认为:“在过去的几代人中,人类在自然科学及其技术应用方面取得了显著的进步,他控制自然的程度是从前的人想象不到的。人们为这些成果感到自豪,他们也有权利自豪。但是,人们似乎发现几千年以来就渴望实现的新获得的对时空的控制权,对自然势力的征服,并没有增加他们希望从生活中得到的令人愉快的满足的程度,并没有使他们感到幸福。”⑦换句话说,那些保留原始文化习俗的人们的物质需要容易得到满足,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因为那是人性与自然很好结合的成果。相反值得注意的问题是:那些充分享受现代文明成果的人们为何不能获得满足感和幸福感呢?
这是文明的悖论。作为现代文明产物之一的“消费主义”可不这么认为,如果人们都像这位奶奶这样轻易就“够了”,维系这个世界运作的经济系统就一定会坍塌。也就是说,现代文明保证每个人的生活需要得到满足,但无法保证生活在这个体系的人们可以获得幸福。我们无法想象,当喝着甜滋滋的可口可乐的新一代藏民更堆群佩在尽情拥抱现代生活方式后,是否会有“永远都回不去的故乡”的精神失落感和身份认同的焦虑感?
这种叙事我们并不陌生。早在20世纪30年代,面对现代文明汹涌澎湃的侵袭时,沈从文也曾写下《长河》等一系列对现代文明进行深刻反思的小说。其时,当西方现代文明强势进入中国大地,社会上便弥漫着一股交织着自卑、屈辱与盲目崇拜的空气。作家们的笔下很自然地流露出既感时忧国,又热切拥抱西方文明的矛盾情绪。然而敏锐的沈从文所担心的东西似乎不一样——他很快就意识到,乡村那种自然、健康、优美的人性样式可能就要丧失了,而新的人性和社会图景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他在《长河》题记中明确表达了这种忧虑:“表明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的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那点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素朴人情美,几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⑧因此,他的笔端常常讽刺家乡那些接受过新思想的青年人。
相似的场景我们在《甘南纪事》中也可以看到。以更堆群佩为代表的新一代藏族青年,在接触“外面的世界”的时候,也不免沾上了一些不良的习气。如在《给奶奶的礼物》中,更堆群佩学会了利用规则的漏洞,超载多运木头,从中获取灰色收入等。当读者看完这篇小说后,是否也有藏区保存的那点正直素朴的人情美就快消失的惆怅呢?难道以人的“理性”为基础的现代文明就是这样裹挟着“边地”向一体化的社会迈进的吗?我从《甘南纪事》中读到了隐隐的一丝忧虑。
①《第十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终评会议实录》,《南方都市报》2012年4月14日。
②杨显惠:《〈甘南纪事〉的写作》,《扬子江评论》2012年第2期。
③④⑥杨显惠:《甘南纪事》,花城出版社2011年版,第94—95页,第6页,第76页。
⑤王德威:《批判的抒情——沈从文的现实主义》,《现代中国小说十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46页。
⑦[奥地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文明与缺憾》,傅雅芳等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29页。
⑧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十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版,第3页。
作者:刘荣华,华南农业大学珠江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杜碧媛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