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婉竹[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四平136000]
那是一塘解不开的“锦瑟”
——朱自清为什么“颇不宁静”
⊙赵婉竹[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四平136000]
《荷塘月色》开头的“颇不宁静”笼罩着整个文本,朱自清的不宁静,是有所思,思的是“荷塘”、是“月色”、是“采莲”,这些都不是纯粹景物,是朱自清情感寄托的载体。这些艺术符号寄托的是朱自清对美好事物不可得的苦闷,对自由、对理想中的爱的不可得的苦闷。
形式文本内部压抑苦闷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是文本第一句话,什么原因让朱自清“颇不宁静”呢?“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月色是朱自清“颇不宁静”情感的诱因,因为是满月,因为在夜里,朱自清可以在幻梦中释放苦闷的情感。
朱自清选择“夜”游荷塘,也许这只是一个虚幻的时间,文学本身不是纪实,而是一种创作,“艺术家从现实生活中所取得的一个图案、一束鲜花、一片风景、一桩历史事件、一个回忆、生活中任意的一种花样或课题,都被转化为一件浸透着艺术活力的想象物,这样一来,就使每一件普通的现实物染上了一种创造物所具有的意味。这就是自然的主观化,也正是这种主观化,才使现实本身被转化成了生命和情感的符号。”①《荷塘月色》是朱自清“纯然的生命的表现;是能够全然离了外界的压抑和强制,站在绝对自由的心境上,表现出个性来的惟一的世界”②。这是朱自清的情感的世界,他是一个作家,所以将这情感的世界用文学的形式表现出来。文学是表现,是创造,不是自然的再现,也不是模写。
朱自清的夜游荷塘是一次“幻梦之旅”,“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在这“另一世界里”,终于不再做“平常的自己”,夜,本身就是深邃、神秘的,同时也是放松的,白日的阳光是一种温柔的“束缚”,人们都要戴上角色的面具,教授、丈夫、父亲,为了这些正大光明的身份,必须要压抑潜意识中深藏的欲望。因为这些欲望在白日里也许会被看成“恶之花”,甚至作者自己也未曾发觉,直到有了“满月的光”,深藏在潜意识里的白天不会浮现的欲望被诱发出来,以装扮好了的形式出现,才有了这趟“夜游荷塘”。夜的无边魅力,还在于可以理所当然地做梦,清华园的荷花并不如文本中那般美妙,甚至可以说,这样的荷塘是朱自清梦幻中的、理想化的、创造出来的荷塘,一切的创造都是为了给自己的情感赋予形式,这也是文学的独特魅力之所在,这也是《荷塘月色》主题纷纭之所在。
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这是朱自清为什么想要夜游荷塘的原因。“颇不宁静”是因为有所思,夜游荷塘是为了化解心中的苦闷,可以拥有“想什么”的自由,拥有“一个人”的自由,“独处”的自由,“超出平常”的自由,在“另一世界”的自由,当然,自由的含义不仅限于此,对朱自清来说,向往的、幻梦中的自由还是可以摆脱现实苦闷的自由,是可以获得理想的爱的自由,是对美好事物向往的自由,是释放被压抑的欲望的自由。
朱自清的幻梦之旅,是为了给自己的情感赋形,而承载着作者的情感的形式的就是文本的内部结构。“如果说造成‘颇不宁静’情感状态的是潜意识欲望,那么,荷花和采莲习俗就是潜意识愿望的象征符号。”③
文中有两个“忽然想起”,将我们带进了《荷塘月色》的深层结构,我们要从文本的内部结构去理解其形式,去理解作者要表现的情感。朱自清为自己的情感披上了一层“梦幻的衣裳”,迷惑了我们的眼睛。我们通常只是注重荷花的袅娜美妙,采莲的活泼热闹,这都只是文本的华美外衣,我们会忽视这文本的“形式的意味”,也就是作者要表现的情感。
第一个“忽然想起”的是荷塘,因为“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因为荷塘有荷花,而荷花“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朱自清写尽了荷花的女性之美,柔美妩媚、纤尘不染、晶莹剔透,他对笔下的荷花做这样的比喻绝不是随意的,它反映的是朱自清潜意识中的美好愿望,对美的向往,对美好的女人的向往,更深一些,是朱自清对于理想中自由的爱情的向往,这在第二个“忽然想起”的采莲一节中更能体会。把荷花定位为象征美人是有根据的,荷花有多重约定俗成的象征意义,高尚的人格、出淤泥而不染的品行等等,但在这里,描述荷花的是女性特征“袅娜的”“羞涩的”,所以,这里是用荷花象征理想中的美人的,夜游荷塘就是为了释放被压抑的苦闷,为了能在幻梦中自由地想象理想中的美人的。
这也同时印证了朱自清的夜游荷塘的幻梦特质,因为这些象征美好女人的荷花都是沐浴在月光下的,荷叶、荷花、荷香、荷韵都是夜色里的,而且“薄薄的青雾”“笼着轻纱的梦”,这些无一不在印证幻梦特质,只不过都是改装过了的。而我们要探寻的“梦的真的内容——即常是躲在无意识的底里的欲望,便将就近的顺便的人物事件用作改装的家伙,以不称身的服饰的打扮而出来了。这改装便是梦的显在内容,也即是梦的思想。改装是象征化”④。我们要探寻的就是这象征化的幻梦隐喻的朱自清的苦闷之情。
第一个“忽然想起”是在释放朱自清对于理想中的艺术的女人的向往的不可得的苦闷,第二个“忽然想起”就是在释放朱自清对自由的爱的向往的不可得的苦闷。朱自清是教国学的,对江南采莲的旧俗自然非常清楚,“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年轻男女可以不拘礼法地表露自己的爱情,因为自由,所以“热闹”,“风流”。而《采莲赋》和《西洲曲》更是详尽地描写了男女自由追逐爱情的场景。作者说“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因为江南可采莲,采莲象征着自由的爱。所以说,夜游荷塘是自由的荷塘,表达的是对心中理想女人的向往,联想采莲是自由的采莲,表达的是对自由的爱的向往。
朱自清夜游荷塘的目的就是为了可以使“颇不宁静”的心宁静下来,释放压抑苦闷的心情,但结果却“更不宁静”了。作者夜游荷塘,把荷花写的美轮美奂,可“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作者联想采莲,向往自由的爱,“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朱自清向往的艺术的女人、爱的自由都是梦幻的,“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从梦幻的美好到现实的差距,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从“热闹”的回归,从“幻梦”的回归,从“自由”的回归,只能让苦闷疯长,不可能达到宁静的初衷。而这种结局恰恰照应了开头的幻梦色彩,因为梦就是抢着去做,拼着去做,而做不成。幻梦的开头就注定了结尾只能是虚无,还有一切回归现实回归沉寂之后的愈加苦闷,也从另一个方面证实了这种苦闷,无计可消除。
文学是一种创作,不是作者经历、时代的叠加,是“给我们的情感经验赋予了形式”。“谁要是在读书的时候把他当作一种心理学案卷去读,并时时地联系到作者的生平和写作背景,并以此为根据掺杂进更多的个人联想,谁就是在粗暴地对诗进行践踏;因为这无疑于强行从诗句中挤出的陈述,无疑是将诗的意义任意扩大到了面目全非的地步。”⑤
朱自清的道德、身份、修养、学识等外在的一切都成了铠甲,包装着他也隐藏着他,大家都看到了铠甲的光鲜亮丽,却忽视了铠甲下的那颗渴望自由、渴望理想的爱、渴望美好事物却不可得的苦闷的心。朱自清的苦闷是“人生苦”,“我们的生命愈不肤浅,愈深,便比照着这深,生命力愈盛,便比照着这盛,这苦恼也不得不愈加其烈。”⑥朱自清对艺术的女人、对理想的爱的向往不代表对妻的背叛,他的婚姻,甚至是很多人的婚姻都是无力的、没有机会没有权利去选择的。对理想的爱的渴望成了一个梦,甚至很多文学家都有的一个梦,所以朱自清创造了这样的梦,那“是一个超越了利害,道德等一切的估价的世界”⑦。正是因为这样的纯粹,所有读过的人都会觉得美,马克思说过:“美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人的本质力量是自由,美就是自由的象征。
“人生的大苦患啊苦恼,正如在梦中,欲望便打扮改装着出来似的,在文艺作品上,则身上裹了自然和人生的各种事象而出现。”⑧朱自清为理想中的艺术的女人找到了宿主,那就是“荷花”,为自己心中深藏的对艺术女人、理想伴侣的自由的爱的向往找到了寄托,那就是“采莲”。这些方式都是朱自清潜意识的伪装、打扮、变形,更是文学最本质的特征所在。朱自清创造的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打动我们的是经了这样的外形,传到读者的心胸里来的诗人的痛烈的苦闷。”⑨
①⑤苏珊·朗格:《艺术问题》,滕守尧、朱疆源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68页,第147页。
②④⑥⑦⑧⑨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鲁迅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6页,第30页,第26页,第32页,第35页,第39页。
③杨朴:《美人幻梦的置换变型——〈荷塘月色〉的精神分析》,《文学评论》2004年第2期。
[1]杨朴.语文经典重读[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作者:赵婉竹,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12级研究生。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