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颖[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400715]
从黎紫书的小说创作看新生代马华作家的文化价值取向
⊙张颖[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400715]
近年来,作为马华文坛新生代的代表作家,黎紫书引起了世界华语文坛的广泛关注。本文以黎紫书的小说创作为研究对象,从历史记忆的隐匿、族裔边界的模糊、自我身份认同的现实策略三方面来论述新生代马华作家的文化价值取向问题,客观地呈现当代尤其是近些年的马华文坛文化观念的新变。
马华文学黎紫书文化价值取向
2012年3月,黎紫书的首部长篇小说《告别的年代》在中国内地出版发行,由此将长期以来被置之边缘的马华文学重新带入中国文学的阅读视野。她的创作颠覆了传统马华文学抒写中有关华人流散至海外的历史与记忆,诸如文化价值的冲突、种族关系的紧张、精神世界的焦虑以及自我身份认同的尴尬等问题已一一淡出她的文学想象,取而代之的是对都市中的普通情感的讲述,在鬼魅的语言世界里,罗织着一张心灵与人性的大网。黎紫书在国际上更是屡获大奖,她的成功表明,“与时俱进”已成为马华文坛不可回避的现实。
黎紫书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作为马来西亚华人移民中的第三代,风云变化的马来历史与政坛似乎从来就不存在于她的成长经验中。与祖辈父辈不同的是,她没有亲身经历过漂泊与流亡,也没有以在场者身份目睹历史事件的发生与发展,其所知完全是一种碎片式的假象拼接,而非能够还原的历史真相。在她这一代的马华作家的文化观念当中,历史出现了断裂与不可知性,并不是因为他们有意回避,而是时间的客观性无法将镜头对准历史事件的中心,比起把历史作为背负于身心的十字架,他们更愿意以一种独立与开放的姿态来看待它,将其隐匿于文本的创作中,做谜一样的悬念预设。这相对于传统意识形态下注重复写史实是一种很大的突破,在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其文化价值观念的转变。
长篇小说《告别的年代》反复将“5·13”这一组数字进行强调,第一个是杜丽安手中的书开始于513页,而被阅读的杜丽安的人生在“5·13”这天发生了巨大的转折,似乎这样的安排有意勾起大马人对于历史上“五·一三”事件的记忆,又好似在暗示某种不可言说的历史禁忌,但是,正如作者所言,这的确是一个有意的安排,却不是要指向历史的。《告别的年代》根本不是一部历史之书,“它确实写的不是家族故事,也真的没有触及历史,它甚至没有在以小说去谈小说,而只是一部‘小说’”①。作者在小说中将历史事件做了抽象化的处理,也并不将其进行展开,更没有把它当作故事的背景与线索,主人公命运的兴衰没有生拉硬套地与这场政治斗争扯上关系,而仅仅作为一个符号对历史进行反讽与图解,意在说明官方构建的历史真相就是无真相。没有人能够说清楚“5·13”之于寻常百姓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又产生了何种影响,人们只知道应当将它记住,却又不知道该记住它的什么。通过对历史的解构来制造对官方权威的怀疑,以此推翻人们惯常思维中所谓正确的意识形态。正如黄锦树在小说的序中提到的:“这个513符号大概也是个假靶,误导刻意求深的读者而已。”②
短篇小说《山瘟》中民族大义与历史传统通通被荒诞、乖戾、魑魅的故事和人物一一消解。作者看似要表达对某段“马共”历史的缅怀,实则构建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历史现场。在这里人的命运与历史一样是不可选择的,只能降服于某种超自然的神秘力量,或生或死,都成为这种神秘力量玩弄于股掌间的试验品。如此阴晦恐怖的氛围映衬着历史的荒谬,更显示出历史的断裂在黎紫书的笔下被推向了极致,显现出某种不可言说的隐匿色彩。《州府纪略》中,人物的命运远远在历史之上,有意将个人与历史进行倒置,似乎在人的命运面前,历史的潮流才是不值得一提的,这虽说是作者本人的极端化立场,但刻意的反转处理更让一致认为的历史事实显得不堪一击。
以批判性的姿态进入到对历史的回望中是马华新生代作家共有的文学自觉,无论这种自觉是出于时代环境的改变还是自身发展的要求,它都标志了一种理性与成熟。对于自身无法掌控的历史,与其进行概念化的复写,倒不如采取技巧性的处理将其进行淡化,或许有人说这是一种历史保守主义的再现,但它并不有悖于“真实”,相反,敢于对历史进行不在场的论述,本身就是一种勇气的体现。只有在发展了的历史语境中检验这种实验性的叙述策略,才能发现它存在的价值。这不得不说是马华文学发展的一大进步。
“族裔”,顾名思义为宗族的后裔。而在后殖民主义文化中,“族裔散居”理论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概念,“族裔散居(diaspora)一词源于希腊语diaspeir,涵义是‘离散’或‘散落’(speir scattering)”③,曾经运用于研究犹太人的迁徙史,用以回答长时间流亡于家国之外对犹太人究竟产生了何种影响。海外华人的迁徙虽与犹太人迁徙中所存在的“殖民性”略有不同,但带来的诸如种族歧视、文化价值观念冲突、精神世界的漂泊感与长时间的焦虑等问题却具有某种程度上的相似性。其实在1957年马来西亚宣告独立之后,华人在马来西亚社会中的处境十分尴尬,与原住民等不同民族之间的关系也十分微妙与复杂,加之时局的动荡不安,大马国内一度产生了对华人的歧视与排挤,这几乎成为马华作家集体性的记忆创伤。因此,早期的马华文坛弥漫着一股浓郁的“乡愁”气息,流散至此的作家们纷纷采取现实主义的立场与态度不自觉地与中国内地建立了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以创作实绩来观照中国文坛。他们迫切地想要建构起“民族精神的共同体”,以重拾“大民族”带来的尊严与平等。可以说“族裔的边界”并没有在“蕉风椰雨”的浸润下变得模糊,反而关于国族的种种诉求因为现实生存所带来的精神压力而愈加清晰与强烈。而马华新生代作家崛起于20世纪90年代之时,整个世界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变革。“全球化”浪潮以迅猛之势席卷了各个国家,国别、民族在“地球村”中被一一融合。黄锦树率先在马华文坛掀起了一场大讨论,认为马华文学的文化价值观念已到了必须要进行改革之时,他认为在多元文化主义的历史背景之下,马华文学抒写应当反映个体真实的生存体验,而不应再以“乡愁——寻根”为基本模式,不厌其烦地描摹“中国性”,这样做无法突破马华文学在文化认同上的怪圈,反而会陷入“文化遗民”的窘境,这就是著名的“断奶论”。当然,他的观点虽有失偏颇,但确为马华文学的未来发展提供了另一种可能。当多元文化主义来临时,“族裔”标签已无益于马华文学抒写中的民族认同感,采取更加积极、开放、包容的心态才是更为适宜的选择。
黎紫书的小说创作中族裔边界的模糊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描写对象上,二是情感主题上。在黎氏的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是梦、阁楼、镜子、父亲、旅馆,写作的主题也往往指向死亡、寻找、黑暗、荒诞。此种观照更贴近于生活,也更能反映出她与其在前辈的写作道路上进行重复,不如另辟蹊径,进行一种创新性的实践。虽然在她的内心也有关于“族裔”的种种疑问,但比起家国、民族这样宏大的主题,现实的个人经验才更具写作的价值,这是一种不能被复写的特色。所以“去族裔化”才在她的文学抒写中体现得最为明显。2013年3月,在内地出版的短篇小说集《野菩萨》收录了黎紫书近十年来的创作。书中的篇目各具特色,体现出作者“有意地拉开她与国族抒写的距离,试图重新为马华主体性作出更复杂的描述”④。《我们一起看饭岛爱》中40岁的女编辑素珠为了生计整日百无聊赖地撰写香艳小说,虚拟网络世界中的男网友负离子似乎是她生活唯一的精神支撑,但小说的荒诞之处在于负离子原来是素珠的儿子西门;《假如这是你说的老冯》中相识于火车上的老冯似乎是我们每个人生活中都会碰到的人,“他说得那么认真,就怕你忘了他所笃信的历史,怕你不晓得这世上有一种你不可不相信其美好,又不得不质疑其荒谬的真实生活”⑤;《烟花记忆》中,“她”的记忆沉默在“身体的忘川中”,是冷冷的、无法拼凑起来的“碎片残骸”……作者把这本集子称作是“小说练习本”⑥,任自己涂鸦与练笔,却牢牢忠实于“自己的真实”。她以另外一种姿态去看待自己的创作,也竭尽全力融入到自己所写的现实中——没有具象化的国、族,只有眼前日复一日的生活。
詹宏志在论及马华文学现状时说:“台湾本地的文学创作者有三种乡愁的世代……大马作家何独不然?看温任平、小曼作品,乡愁犹是中国符号;到了张贵兴的《群象》、黄锦树的《鱼骸》,热带雨林已入Kampung Boy的梦中;如今有黎紫书一代,她们将脱离前辈,另外寻找一种写作的理由……”⑦阅读黎紫书,我们不难发现,她采取的是异于前辈的广义的族裔观念,是用一种超脱开放的淡然去融入在地国的现实情境。不得不说,这种姿态的转变是出于对马华文学的热爱,也是坚持用汉语写作的结果,更显示出在多元文化主义背景之下,新生代马华作家开始尝试用新的文化价值观念去指导自身的文学创作,为马华文学开创出更为丰富的精神内涵。
“身份认同”是文化研究中的一个概念,它所解决的是个人与特定社会之间的关系问题。当“身份”作为历史与族裔双重镣铐下的人格外衣时,它所承载的内涵与外延就丰富了起来。在海外华人的华语写作中,“身份”是被反复提及的话题,一方面是出于异国异族包围之下带来的认知困惑,另一方面更源于向文化母国寻求皈依时所出现的异化感受,在双方面的夹缝中,海外华文文学一直呈现出身份认同的“焦虑”,既想急迫地融入在地国的文化圈,又想在继承母国文学传统中找到突破。就马华文学而言,“身份认同”同样是不可回避的质素。70年代,赖瑞和曾在《“文化回归”与“自我放逐”》⑧一文中表达了马华文学之于中国文学深深的焦虑感,在海外的生活和创作已不能带来心灵上的自足,即使坚持使用汉语写作,那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国文学,背后隐藏的无不是身份认同的尴尬与无奈。“当代的文化属性观念一般有两种倾向,一种是视身份为天生自然的本质主义论述,一种将身份看作社会化的结果,前者以排他和自闭的社群意识为特征,后者则侧重于现实策略。”⑨显然,第二种观点在当下的文化背景下更具有实际意义。新生代马华作家的“自我身份认同”已经倾向于采取一种更加贴近现实的策略。在历史、国族都已远去为记忆的时候,本身带有“差异公民身份”标签的华人作家必须要被纳入到公共领域中,这个公共领域就是马来西亚的主流社会意识形态。因此,马华文学创作也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了“公众性”特征,从狭义上说是要求归入大马文学领域的通行证,从广义上说是要为马华文学走向世界而努力。
黎紫书的身份是马来西亚公民,虽然祖辈来自于遥远的中国内地,但在经过时间的流洗之后,她也深深地沉醉于这片土地,并以坦然超脱的心理融入了她的国家。她的文学抒写极尽家乡生活中的人事,却没有狭窄激进的民族地域观念;故事诡谲荒诞,却没有族裔、身份的焦虑;语言繁复而迷惑,却没有自我认同的不安。《国北边陲》中关于热带雨林风光的描摹具有古朴的马来特色:边陲小镇、朴实的原住民、神奇的草药、啼叫的鸣蛙……《烟花季节》中她与他虽来自不同的民族,作者却让他们在这岛国的火车上邂逅,由此展开了一段情缘。《卢雅的意志世界里》虚构了一个似乎不存在的卢雅,却细细描摹出了她成长的过程……不论何种故事,作者都将其处理得极其自然,因为卸下了“族裔身份”这副盔甲,她的小说才多了一份灵动,少了一些坚硬与冲撞,体现出一种亲切和谐之感。
由此观之,马华文学作家关于“身份”认同所采取的现实主义策略已取得了某种实效,尤其是在以黎紫书为代表的新生代作家屡获马来西亚本土、中国内地、中国台湾、新加坡以及整个亚洲范围的世界华文文学大奖的情况下,这种策略更具有了普遍的接受价值。我们不能将其片面地评论为唯一正确的道路,却应当看到它的可行性,或许在未来逐渐发展完善的世界“华语语系文学(Sinophone Literrature)”中,自我身份认同的现实策略会体现得更为明显。
黎紫书在《“文学行旅与世界想象”工作坊纪要》中提道:“实际上我没有别的标签只有被看作马华作家,马华文学有一直持续的传统不是只我一个人去做,所有的马华作家都那么努力好像是去为了得到人家的认同,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想要给马华文学找到的就是这种像周星驰的无厘头一样看起来好像没有意义可是对马华文学来讲就是属于它本身的最重要的东西……我就觉得马华那种掺杂不清的东西有一天会很不得了,可能未必我这一辈子能做得到,将来希望会。”⑩在马华文坛整体迈步发展的未来,历史、族裔、身份等关键词应当有新的文化价值阐释,才能达到与时代同步的效用。以黎紫书为代表的新生代马华作家已作出了开拓性的实践。
①石剑峰.探索写作和马来华人族群变迁史[N].东方早报, 2012-3-8.
②黄锦树.艰难的告别//黎紫书.告别的年代[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3.
③邹威华.族裔散居语境中的“文化身份与文化认同”——以斯图亚特·霍尔为研究对象[J].文化研究,2007(2):85.
④王德威.异化的国族,错位的寓言//黎紫书.野菩萨[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3.
⑤⑥黎紫书.野菩萨[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84,295.
⑦詹宏志.紫色之书//黎紫书.天国之门[M].台北:麦田出版社,1999:5.
⑧温任平等.文星丛刊[N].香港:文艺书屋,1974:153—156.
⑨朱立立.论新生代马华作家的文化属性意识[J].华文文学,2002(48):37.
⑩聂华苓等.“文学行旅与世界想象”工作坊纪要[J].上海文学,2006(9):97—98.
作者:张颖,西南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思想文化研究。
编辑:杜碧媛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