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艳艳[河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河南洛阳471023]
论海派作家张爱玲《太太万岁》中的家庭女性关系
⊙裴艳艳[河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河南洛阳471023]
《太太万岁》是海派作家张爱玲20世纪40年代的一部电影文学剧本,当从女性主义批评角度出发细读文本所呈现的家庭女性关系时,《太太万岁》折射出的婆媳博弈、妻“妾”角斗的冲突关系以及姑嫂姐妹情谊的和谐关系等家庭人际关系问题,依然对于当代家庭女性同性关系的和谐构建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张爱玲《太太万岁》家庭女性关系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海派作家张爱玲的小说成就显著,海内外研究者涉猎其小说研究的成果也甚为丰富。相比之下,张爱玲的电影文学剧本创作则关注者较少。其实,在20世纪40年代的中国电影史上,张爱玲作为女性剧作家占有不可或缺的地位。《太太万岁》作为20世纪40年代张爱玲电影文学剧本创作高潮期的一部代表作品,虽然经桑弧导演、当年上映后曾引起观众的热烈欢迎,给文华影业公司也带来了不菲的票房收入,但是报纸杂志上的文章对其教育作用和社会效果的评价并不是很高,并且持否定态度的争议较大,“这场围绕《太太万岁》的论争一味纠缠于影片是否具有和具有什么样的教育作用和社会效果……而摒弃了对作品本身艺术成就和潜在意义的多角度、多层次的探讨”①。周芬伶在谈到张爱玲与电影的关系时,指出“《太太万岁》的确是一出被低估的电影,张爱玲也的确是一个被低估的剧作家,尤其是在女性电影尚在萌芽阶段的年代,女性剧作家如凤毛麟爪,张爱玲的剧作填补了一个时代的空白。我们不仅需要重估张爱玲剧作的价值,也应重估四十年代电影的价值”②。由此看来,对《太太万岁》的重新解读就构成了“重估张爱玲剧作的价值”的有机组成部分。与上述视角有所不同的是,本文从女性主义批评视角出发,立意于探析《太太万岁》中存在的多形态家庭女性关系,揭示形态各异的家庭女性同性关系所蕴藏的复杂的文化内涵。
在中国传统宗法大家庭中,婆媳之间的关系是一个非常显著的人际交往问题。婆媳角色关系的建立并非源于血缘基础,而是和家庭属性中的人伦、道德、经济,价值取向等有关,这意味着婆媳关系较之家庭其他女性关系而言,显得更为复杂。
张爱玲在《太太万岁》中通过家庭女性关系的冲突来展现微妙复杂的婆媳关系,而文本中婆婆唐母和媳妇少奶奶陈思珍的矛盾主要围绕三个层面展开。首先,传统家庭女性上下尊卑等级辈分的严格区分是引起婆媳冲突的第一个层面。剧本开篇以少奶奶陈思珍忙着为婆婆唐母准备祝寿开始,女佣张妈不慎将碗打破成为婆媳冲突的节点。陈思珍从祝寿的喜庆角度与家和观念出发,向唐母撒了个善意的谎言。但是唐母知道真相后大发雷霆,对下辈陈思珍与下等佣人张妈的联合欺骗行为深感不满,并以家庭女性权威者的尊贵身份,向家庭中的这两个同性发号施威。而陈思珍面对唐母骂张妈为“贱骨头”和不加工钱的言行,只能遵守人伦等级界限,当面顺从唐母,却在事后给张妈增加了工钱。在处理张妈事件中,婆媳的观念和行为充满冲突。其次,围绕婆婆的儿子即媳妇的丈夫所构成的紧张家庭关系是引起婆媳冲突的第二个层面。在《太太万岁》中,海风轮事件把陈思珍与唐母的冲突关系演绎得淋漓尽致。丈夫唐志远乘坐飞机到香港,陈思珍为了免除唐母对儿子出行安危的担心,向唐母说丈夫乘坐的交通工具为海风轮船。富有戏剧性的是,海风轮偏偏出事了。唐母误以为儿子乘船出事,惊昏后方知儿子乘飞机真相。为此,唐母把愤恨的矛头直指媳妇陈思珍,剧本第二十四场有处婆媳二人的对白显示出此点:“母:志远这条性命总算是保全了,可是我这条老命儿差点儿给你送掉。少:以后我再也不扯谎了。母:反正我这老太婆也给你们耍够了。”③张爱玲在剧本中有意营造了一个具有强大张力的冲突因素,把婆媳矛盾推向高潮。再次,家庭经济问题是引起婆媳冲突的第三个层面。陈父到唐家讨债把陈思珍与婆婆的冲突推向极致。陈思珍为解决丈夫唐志远筹办公司的费用,向自己的父亲谎称婆婆家藏有金条,以此去除父亲的后顾担忧,使唐志远借钱成功。唐志远公司破产后,陈父到唐家讨要唐志远办公司的钱,唐母却勃然大怒,以非常恶毒的语言谩骂陈思珍及陈父:“你女儿呀,能干着呢!一天到晚的就知道骗人,骗人!亏你还不问问,你自己怎么会养出这种下流的女儿。”④面对唐母的语言暴力攻击,陈思珍的回答只有简短的:“妈,您……”⑤在此冲突中,婆婆把矛头不但直指儿媳,而且横批陈思珍的父亲。金钱产生的经济利益关系淹没了家庭婆媳关系与亲家关系,显示出传统宗法社会中婆媳之情的异常冷漠。
与同样表现家庭婆媳关系的《金锁记》相比,《太太万岁》中婆媳冲突的结局显得相对温和。《金锁记》中的曹七巧从自身做媳妇的被压抑被统治经验出发,对媳妇芝寿实施了带有毁灭性的言行侵略,最终造成了其生命悲剧的发生。《太太万岁》中的唐母与曹七巧虽然都扮演着女性家长的统治角色,但是唐母与媳妇陈思珍博弈的结果并未直接形成其生命的殒灭。然而令人感到可悲的是,无论是《太太万岁》中的陈思珍,还是《金锁记》中的芝寿,她们与婆婆进行的博弈,充满了无力与无助。在两个文本中,我们可以看到婆媳较量的方式:婆婆的绝对权威和掌握主动权,媳妇的绝对服从和处于被动地位。面对婆婆富有统治性甚至侮辱性的挑战,陈思珍与芝寿都采取了臣服的姿态,很难正面发出自己的声音。
在散文《婆媳之间》中,张爱玲谈到:“爱护丈夫的女性为了使自己和丈夫生活得妥适,很高兴地顺服于婆婆之下。”⑥陈思珍与唐母的婆媳博弈较为鲜明地证明了此点:作为媳妇的陈思珍在与婆婆唐母的几次正面冲突中,处处以顺服的姿态收场,从而祈求家庭关系的和谐。然而,事实并非如其所愿,我们在剧本中可以看到陈思珍为了顾全家庭大局的牺牲奉献精神,正如剧本具有喜剧性的题目所言“太太万岁”,但是,在婆婆唐母的言辞和评价中,陈思珍无论付出怎样的努力,被给予的都是“骗子”的定位。因此,陈思珍与唐母的婆媳博弈具有悲剧意味,显示出家庭女性关系中较难调和的一种同性关系状态。
传统中国妻妾文化的存在也许给男子的多妻主义思想戴上了“合理”的面具,相对于围绕一个男子而转的妻妾而言,女性同性关系往往处于各种各样的争斗状态,和谐的成分较少。张爱玲将《太太万岁》的时代背景设置在20世纪40年代的上海,这个时期有的家庭已经实践一夫一妻制。剧本中的男主角唐志远只有一位太太陈思珍,没有娶妾。从陈思珍与唐志远的家庭夫妻关系来看,她似乎缺乏妻妾争斗的场域。然而,一个不容置疑的问题是,即使太太陈思珍委曲求全、费尽心血经营夫妻之间的和睦关系,也阻挡不住丈夫在家外另筑爱巢、与交际花施咪咪“红杏出墙”的步伐。因此,从家庭女性关系角度分析,交际花施咪咪无形中扮演着“隐身妾”的角色,而文本中的陈思珍在丈夫不忠的事实被揭破后,实际上也把施咪咪作为情敌展开了斡旋。
陈思珍与施咪咪的冲突关系在剧本中以不同男性人物为纽带,从而形成碰撞。唐志远是构成妻子与交际花女性冲突关系消长的核心男性,对他来说,家有贤妻却仍怀花心直接促使与他有亲密关系的两个女性不断进行明暗交锋。陈思珍与施咪咪的较量以陈父大闹施咪咪的住处为界,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战局。之前的格局中,施咪咪占据上风,甚至以挑衅的姿态宣战。剧本中有个细节:施咪咪把涂有口红的手帕偷偷放进与自己私会过的唐志远的口袋,而家中枯候唐志远的陈思珍掏出有口红的手绢时,面对仆人张妈的询问,却没有了自己的声音。交际花的恣意张狂与陈思珍的无言哭泣,鲜明地体现出家庭中妻子角色地位在丈夫情人面前的自觉溃败。陈父大闹施咪咪的住处,虽然是以为女儿出气,找交际花和唐志远算账为目的,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陈父一见施咪咪富有挑逗性的女友玲玲,竟会改变初衷,反而替唐志远的金屋藏娇打起了掩护。由此可见,在陈思珍与施咪咪的角斗关系中,陈父的讽刺性闹剧出场,一方面使施咪咪与唐志远的情人关系公开化,另一方面再次昭示了陈思珍的失败。施咪咪的真丈夫假哥哥施兄的敲诈勒索事件,把陈思珍与施咪咪的冲突关系推向高潮。在此事件中,陈思珍力挽狂澜,亲自到施咪咪住处,以迂回战术,揭穿了施咪咪夫妇的设局,使其骗计落空,取得了情场上的胜利。这是陈思珍与施咪咪的正面过招,妻子陈思珍看似机智的凯旋其实暗含着一种无奈的悲哀,交际花施咪咪的失败反而带有正剧色彩。
若从女性自我主体意识的张扬而论,妻子陈思珍与交际花施咪咪的角斗过程中,前者自我主体意识明显逊色于后者。陈思珍由发现丈夫外遇开始,直到为其处理情场纠纷,被动接受挑战,处处以维护家庭的稳定与和谐为目标,以压抑自我主体意识为代价,体现出自我主体意识的丧失。而交际花施咪咪主动出击,自觉或者说有意识地向陈思珍宣战,处处显示出自我主体意识的张扬。“坏女人咪咪的坏至少是自觉的,而其他人的坏是不自觉的,他们并不比咪咪高贵多少。”⑦当然,剧本中也有显示陈思珍自我主体意识的逐步觉醒与抗争,即决意与丈夫离婚,然而“思珍身上有娜拉觉悟的是丈夫对她的侮辱与轻视;思珍觉悟的是家庭与婚姻的虚伪,所谓的‘贤妻良母’大半要生活在自欺欺人中,变成说谎专家”⑧。在剧本最终,陈思珍对离婚的不了了之既表现出其对丈夫和家庭的妥协,更寓意着其与交际花的交战是一种失去自我主体性的同性较量。张爱玲的此种女性同性角斗安排,其实也是对女性妻性主体角色身份冲突的喜剧化处理,“陈思珍和咪咪表面上是贤女/妓女二元分化角色,但是最后她们的身份却错乱了,陈思珍失去贤妻的身份,而咪咪原来也是别人的太太。角色的互换与错置产生乖讹的效果,改写了刻板女人的形象。”⑨
“在张爱玲小说里,我们不难发现大部分女性人物都处于一种较为紧张的关系网中,不论是婆媳、妯娌、姑嫂、姐妹、主仆或母女等关系,其冲突因素大多强于和谐因素。”⑩《太太万岁》中的姑嫂关系是个例外,整个剧本始终洋溢着嫂子陈思珍与小姑子唐志琴亲密无间的女性情谊,高唱着家庭女性同性关系和谐的赞歌。
电影剧本《太太万岁》中的姑嫂情谊主要体现于两个层面的叙事。第一个层面是,针对家庭重大事务,姑嫂之间的友好协商之谊。譬如文本中小姑子唐志琴拜寿买东西之事,不是找母亲商量,也不是找哥哥唐志远商量,而是主动找嫂子陈思珍拿主意,可见姑嫂关系的融洽与亲密。第二个层面是,姑嫂关于个人感情空间维护的彼此相助。剧本中的两性关系线索,除了陈思珍夫妇与交际花的三角关系之外,唐志琴与嫂子弟弟陈思瑞的爱情关系也很突出。无论是抉择陈思瑞的求爱,还是同陈思瑞外出游玩,抑或是恋爱遭到唐母阻挠,唐志琴都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个人感情和想法坦诚于嫂子面前,首先想到的是向陈思珍寻求帮助,而陈思珍亦热忱地为小姑子出谋划策。而面对哥哥唐志远情感的不忠,当陈思珍郁结于心时,唐志琴毫不犹豫地为嫂子打抱不平,以捍卫嫂子的情感利益。剧本第四十五场中陈思珍为唐志远的越轨行为打圆场,而唐志琴却给予她善意的提醒与规劝:“嫂子,我再也憋不住了,我不能不告诉你,哥哥一定有了女人了。”⑪唐志琴能够毅然撇开兄妹同胞之情,自觉与嫂子结成女性同盟,共同对抗来自男性世界的不忠行为,足见张爱玲对《太太万岁》中姑嫂情谊的偏爱。
女性同性情谊在文学作品中的表现对象,从女性的关系身份来看,一般以姐妹关系居多。现代文学史上庐隐的《海滨故人》书写女高师范五位女学生之间的姐妹情谊,期冀建立一种五四时期女性同性精神同盟之爱;当代文学史上张洁的《方舟》选取三位已婚知识女性作为构架同性情谊的姐妹质素,探求新时期女性企图脱离男性的独立生存联盟;新海派作家王安忆的《弟兄们》以三位女大学生的所谓男性化命名和生活姿态,对20世纪90年代转型期姐妹情谊由未婚过渡到已婚时的持续性问题进行了实验。然而探索的结果不容乐观,所举文本中不同时期不同身份不同目的的姐妹同性情谊,均以失败告终。回视20世纪40年代海派作家张爱玲《太太万岁》中的女性同性情谊,女性之间姑嫂的家庭身份关系,却取得了女性同性情谊的成功,这既反映出张爱玲小说中女性同性关系中少有的友好状态,又突破了女性同性情谊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乌托邦梦想,赋予了女性同性情谊难得的亮色。
家庭女性同性关系是人类永远无法回避的现实生存问题。家庭女性同性之间的和谐有助于推动家庭和社会的良性发展,反之,家庭女性同性关系的冲突会导致家庭人际关系的恶化,给社会的文明进步带来负面冲击。20世纪40年代的张爱玲在其文学作品中敏锐地揭示出了这个家庭人际关系的问题,并能够深刻认识到它的大众化特点和现实意义,正如她在《太太万岁》的题记中所言:“《太太万岁》是关于一个普通人的太太。上海的弄堂里,一幢房子里就可以有好几个她。”⑫因此,我们可以说,《太太万岁》折射出的婆媳关系、妻“妾”关系以及姑嫂关系等家庭人际关系问题,依然对于当代家庭女性同性关系的和谐构建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①陈子善:《说不尽的张爱玲》,上海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105页。
②⑦⑧⑨周芬伶:《张爱玲与电影》,《张爱玲文集·补遗》,中国华侨出版社2002年版,第318页,第316页,第316页,第330页。
③④⑤⑪张爱玲:《太太万岁》,《张爱玲文集·补遗》,中国华侨出版社2002年版,第15页,第31页,第32页,第26页。
⑥张爱玲:《婆媳之间》,《张爱玲文集·补遗》,中国华侨出版社2002年版,第253页。
⑩林幸谦:《荒野中的女体:张爱玲女性主义批评》,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18页。
⑫张爱玲:《〈太太万岁〉题记》,《对照记+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348页。
作者:裴艳艳,文学博士,河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杜碧媛E-mail:dubiyuan@163.com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1920—1940年代上海通俗文学与纯文学的关系研究”(项目编号:10YJC751007)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