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特里林的小说理论

2014-03-28 10:01蒋晓杰
山花 2014年5期
关键词:特里自由主义现实

蒋晓杰

自由主义、自我和道德现实主义是莱昂内尔·特里林的小说思想中的三大要素。特里林的文学批评首先是一种社会文化批评,他认为,政治、道德和社会是文学阐述的核心,而自由主义是论述文学和政治的核心概念。文学具有触及人的内在核心诸如情感、想象、直觉、意象等的力量,特里林强调自我的积极反思与自由个体的生产。小说通过反映纷繁复杂的社会现实来改变人们的道德信仰,这是特里林关于小说道德现实主义的核心观点。

莱昂内尔·特里林(Lionel Trillling,1905—1975)是美国20世纪著名的文学与社会批评家、教育家、编辑、散文家和作家,哥伦比亚大学著名教授。他一生出版著作8部,发表论文250余篇,编辑文学作品无数,是剑桥、牛津等知名学府的客座教授。他是美国20世纪最杰出的文学评论家之一。欧文·豪认为,“在过去几十年间,除了埃德蒙·威尔逊,特里林是美国最有影响的文学批评家”。①

特里林在英语国家的学术界享有崇高的声望,随处可见引用他的文字与观点。而我国对他的研究则非常薄弱,近八九年来比较重要的论著是两篇博士论文②以及寥寥可数的几篇文章③。其作品译成汉语的也不多。鉴于特里林的文学批评主要集中于讨论小说,本文拟扼要介绍其小说思想。尽管其理论来源广泛,受马克思主义、弗洛伊德和新左派运动等诸多影响,思想深邃浓密,又总处于不断发展变化中,试图提纲挈领地把握其内核难免挂一漏万,本文认为,自由主义、自我和道德现实主义是讨论特里林小说理论时不可回避的要素。

自由主义

与同时代的新批评家不同,特里林认为,文学批评首先是一种社会文化批评,政治、道德和社会是文学阐述的核心。在长达40余年的文学生涯中,特里林关注的中心话题一直是“文学与政治之间不可避免的紧密联系”④,文学具有“现实、政治和社会的功用”⑤。

特里林关于文学和政治的论述里,核心的概念是自由主义。他的目的是使自己与美国20世纪30年代流行的激进的自由主义相脱离,借助政治对文学加以解读。特里林的出发点是这样的:当时美国流行的自由主义等已经变成了普遍追随的程式化概念,个人在这种文化背景里往往只能顺流而下,被动接受,丧失了判断与思考的自由。这必然产生严重的社会问题。小说作为一种以移情为基础、以理智为约束的审美手段,在使读者感动并融入虚构世界的情感经历的同时,将抽象的理念形象化,从而具有政治道德的教化作用。小说通过改变人们对世界的感性认识来改变人们的政治态度。这样,读者在感动之余,反思自己的立场,保持自我的独立与自由。

特里林的作品中,自由和自由主义是反复出现的字眼。在《自由的想象》前沿里,他指出,“自由该词至少有两层含义。一层是政治意识形态意义上的自由主义。它指当时流行的各种政治思潮,受启蒙运动‘一切向前看’的乐观精神和理性主义影响,往往过分强调社会秩序而走入极端,如斯大林和纳粹主义等。他们过分强调理性,试图以某种超验的绝对的观点去改造社会,从而威胁了自由与宽容等价值观。另一层则是传统人文意义上的自由主义,它与流行的政治信仰无关。这是建立在社会历史基础上的自由批判精神,是人文学术传统珍视的怀疑精神,是中产知识分子才具有的浪漫气质”。⑥第一种自由主义是他要反对与挑战的,第二种才是他的主张。它是一种态度或价值体系:宽容、多样、理性、批判的思维,以及对个体自由与发展的关注。真正的自由主义不是人云亦云的跟风,而是质疑与抗争。好的小说通过人物形象、对话、事件等艺术手段传达诸如宽容、自由等道德价值观,促使人反思自己所处的复杂现实,保持自我思想的独立与自由,以矫正政治生活中绝对理念的偏颇。

自 我

“自我”在特里林的小说理论里是一个核心内容。在《弗洛伊德:文化之内与超越文化》一文里,特里林明确指出,“本质上,文学是自我的;过去两个世纪文学尤其关注自我与文化之间不断的争吵”。⑦

特里林强调自我与大众文化之间的敌对。他的自我观深受弗洛伊德的影响。他认为伟大的文学作品应尽可能将伟大的理念生活化,并让读者身临其境般地感受这些理念。文学存在的基础是强烈的感性体验,它与想象有着紧密的关系。情感、想象、直觉、意象等,这些都是人内在核心的东西。文学具有触及这些核心的力量,同时,它通过自我的反思,上升为一种理性的考察。换言之,最好的小说应促使我们在独特的文艺感性经验基础上,去理智地反思个体与社会的关系。

真正的文学促人思考,而大众文化则使人失去自我反思的能力。它希望产生的是同样的情感体验和顺服的民众,因此,它是一种伪文学。大众文化与文学在目的上截然相反,前者强调个体的服从,而后者则珍视个体的特殊体验与独立思考。一旦大众文化占据了上风,文学将失去阵地,不得不在压抑性的语境中抗争,以期将个体从服从中解放出来,保存自我。在《超越文化》里,他认为,“文学的一个主要功能就是将个人从其文化语境的暴政下解放出来,以使其能超越文化,进入感知与判断的自足之域”。⑧

自我在大众文化的强势作用下寻求突破和解放,其命运往往是悲剧性的。特里林借用了弗洛伊德的“死亡本能”理论,指出“自我有种冲动,即不惜在自己的消亡中,甚至通过主动毁灭自己来证明其存在的价值,这是文学一直以来都有记载的”。⑨文化可以渗入人类生活的各个角落,然而总有某些东西应该是超越文化而存在的,死亡便是其中之一。死亡将人从其所受的压制里解救出来。特里林的目的当然不是说人在文化面前只能选择肉体的死亡,而是指人类有本能的选择自由,机制的压制必须有限度,否则人宁可选择死亡来抵制这种压迫。另外,人类也应学会向死而生,只有意识到人人都会死这一存在的最大局限,自我才会采取积极而负责任的行动。现实的生活是复杂的,处处挤迫着个人的自由存在,文学则赋予人类自由想象的空间,然而这种空间也是有局限的。从心理学来讲,个体要学会接受现实原则或死亡本能,从自恋的绝对自由想象中解脱出来,采取更为理性的行动。特里林对将来不抱有乌托邦式的幻想,也不是简单地批评既存现实,他认为伟大的小说应全面反映社会生活的复杂性,指出人性的局限,而意识到人的局限则可以使其更好地融入社会生活。况且,与局限性抗争,不正是世俗生活的意义所在吗?没有死亡的生活,既非人道的,也没有意义。⑩

在《自由的想象》里,特里林强调自我的积极反思与自由个体的生产,而在《超越文化》里,他强调个体对死亡的接受,以及在一个充满敌意的社会里如何保存自我。它们都视文学为强调自我、强调个体与社会联系的一种手段。在一个充满幻象的社会里,现实总存在于个体的想象里,自始至终,特里林所强调的都是强烈的个体意识。

道德现实主义

小说通过反映纷繁复杂的社会现实来改变人们的道德信仰,这是特里林关于小说道德现实主义的一个核心观点。1947年9月他受邀在肯庸学院所作的报告《世态、道德与小说》明确提出了这样的主张。

他认为,人们在各种文化表述的表征之下,还潜藏着难以察觉的心理意识区域,经过意识过滤的、过去纷繁复杂的生活画卷只能静止而孤寂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因此,人们对于社会文化的理解不可能全面。文化的理解,只能在“语境”内进行。于是,他提出了世态的概念,它是由细节构成的、现实而复杂的经验中的生活,与“人间百态”有暗合之意。他关注的焦点是中产阶级这个“能读会写的、负责任的”阶层的世态,认为他们对于世态的理解,可以展示出现实的特殊一面。

那么,通过中产阶级精英分子对世态的理解,文学又是怎样与现实联系的呢?特里林接下来给出了一对重要的概念:现实与表象。“所有文学都与现实相关”,是他毫不掩饰的结论。他分析了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认为作品中展现的现实并非真正的现实,只是表象,真正的现实是人物脑海里想象的现实。另一对重要的概念是势利、金钱与自豪感。小说中堂吉诃德的贫穷是一种关于金钱的社会表象,换句话说,小说与金钱和势利相关。势利不同于阶级自豪感。势利“是对于地位而非作用(function)的自负”,关注的是表面上能否融入某个地位,因而更重表象。而阶级自豪感则建立在职业基础上。在一个流动的金钱社会里,人们往往只看表象,一个人只需要看上去有钱而不必真有钱,或看上去有地位而事实上很卑微就可以获得尊重。因此,民主社会里地位并不等于真正拥有权力,而只需有权力的象征。在这样的社会里,人们追逐的只有表象。经过一番复杂的论述,特里林指出小说的特征是记录由势利产生的幻觉,并试图找出所有错误表象之下的真理。小说关注的中心是势利、阶级、社会自豪感等现实的问题,这一现实,由于有主体抽象(abstraction)的参与,而变得异常复杂。在对外在的、充满艰辛与残酷的表象现实的追求过程中,人们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对世态的兴趣,而世态在菲尔丁和豪等人的小说里,体现了小说家的同情与爱,它们无疑属于道德的范畴。小说里的世态决定了小说的人物。

小说是对现实的永恒追求,它探究的总是这个世界,分析的总是作为人的灵魂风向标的世态。他批评现代美国作家脱离了现实诉求的轨道,认为坡、麦尔维尔、豪威尔斯、德莱塞、刘易斯、多斯、帕索斯等人并不是真正的现实追求者,只有詹姆斯和福克纳才懂得通过社会观察来确立小说中的道德和美学价值。兴许,美国作家们对社会的抵触是缘于害怕涉及金钱、阶级、势利等因素从而贬低自己的地位吧。而对于广大的美国读者而言,他们所期待的是描写现实生活的作品,未来的文学评论家评断小说的优劣同样是看它们是否展示了现实社会的复杂图景。

最后,特里林在分析了詹姆斯的《卡萨马斯玛公主》和福斯特的《最长的旅行》两部作品中复杂的社会生活之后预言:一种以人类道德情境的复杂性、善与恶交织、个人也更加难以界定和选择等特性为探讨重点,呈现出道德困境的所谓“道德现实主义”,将成为文学的主轴。他总结道,小说的本质是不断地将读者带入道德生活,鼓励读者反思自己的动机,使他们认识到现实并不是传统教育让他们所看到的那样。特里林(与20世纪50年代的索尔·贝娄和其他犹太作家一道)的道德现实主义,以复杂的生活为背景,展现了多样化的社会,使我们不致服从于某个压制性的机制,是一种自由主义的、理性的浪漫情结。

结 语

特里林是美国文学人文主义的代表,他吸收了美学、文化、神话批评的精髓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总体来讲,特里林非常关注小说的政治效果。他认为艺术是对政治偏颇的纠正,文学是自由而开放的,小说是改变社会政治态度与影响人们情感的工具。小说通过展现生活中各种矛盾的理念,促使人学会反思,最终强化个人道德,帮助形成真正的自由社会。当然,他的缺陷是明显的:他所谓的现实只是作为精英知识分子的中产阶级的现实,是一种保守主义的态度;他的作品中总显出一副老师站在讲台上对学生讲话的口吻,给人高高在上的感觉;他对于社会道德的关注,更多强调了小说的价值判断而忽略了语言与结构形式。

尽管有局限性,特里林的观点还是很有远见的。不同于当时流行的马克思主义视文学为政治附属之物,特里林认为小说具有启发人批判性思维的独特力量;不同于新批评片面强调文学的结构形式,特里林重视小说的政治与社会属性;而在视文学为语言游戏或各种政治势力角逐下的文化产品的后现代语境里,在美国学界各种批评、“主义”不断膨胀的时代背景下,特里林一方面强调小说应密切联系社会政治实践,另一方面重视小说的独特审美特性,认为它是自我感性与理智的碰撞,这些都是可取的。到了20世纪80年代, 美国思想界对批评的政治重新予以关注。从特里林到新批评,再到欧陆文化思潮的盛行,正体现了美国思想界的探索历程。因此,在目前文化批评回归的大背景下,重新反思特里林的思想是及时而有必要的。

注释:

①Irving Howe, “Continuous Magical Confrontation,” in The New Republic,March 13,1976:29.

②分别为刘雪岚的《莱昂内尔·特里林和他的文学批评思想》和闫志军的《莱昂内尔·特里林的文化批评》。

③如宋明炜的《文学经验与文化危机——关于特里林的笔记》(载《上海文学》,2003年第10期,第103—109页)和阮炜的《特里林:非意识形态的想象》(载郭继德主编的《美国文学研究》第2辑,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0—43页)。

④⑤Lionel Trilling. The Liberal Imagination: Essays on Literature and Society. Garden City, New York: Doubleday & company,Inc. ,1954:preface 7,215,205-22.

⑥特里林深受英国浪漫主义文学传统的影响,除了博士论文以马修·阿诺德为题外,华兹华斯、济慈等人也对他有重要影响。同时,他自己承认,写作的对象是中产阶级。

⑦转引自Gregory S. Jay.“Review [Untitled]. Reviewed Work: Lionel Trilling and the Fate of Cultural Criticism by Mark Krupnick,”in South Atlantic Review,Vol.52,No.1.(Jan. ,1987):106.

⑧⑨Lionel Trilling.Beyond Culture.New York: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65. Introduction (unnumbered) 85.

⑩Lionel Trilling. The Opposite Self.New York:Viking,1955: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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