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蒿地

2014-03-28 10:06肖勤
山花 2014年5期
关键词:亚娜

肖勤

若达先生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这把琴已经三四天了,从这琴一进门开始,他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他又说不出这个异常在哪里,这段时间他的心有点乱,集中不起来。

苏泊来了,脚步轻细忐忑,像你才打过她一样。这孩子心性太深,吃什么都不长肉,小脸巴巴瘦,成天走路做事都带着恍惚劲,让人看了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苏泊给他沏了杯新茶,是谷雨时节的翠芽,清香沁心。又推开琴案前半扇梨花木雕花窗,窗外芭蕉两棵,桅子一株,叶绿花白,合着刚下过的雨,淡香入室,让人神清气爽。幸好有这场雨,外面成天闹哄哄,灰尘扑天,窗子很久没敢开了。

这样的日子还能继续多久?若达惆怅地想,围墙外天天都是挖掘机和推土机的轰鸣声,小院已经成了一座孤岛,他不想做钉子户,也害怕做钉子户,他没有那种打持久战的能力和体力,自古以来秀才不和武师斗,以他这种并不擅长与人交往和交流的性格,又能钉出个什么结果来?

弹一曲给我听听,若达先生指着琴,对苏泊说,苏泊便在她自己的琴前坐下来。

照例是高山流水,学了六年的琴,十一岁的苏泊已经很得若达的真传了,可是苏泊的琴声总是差点温和厚道,这次又一样,该往稳里走的音,走着走着就散了。

若达直叹气,说出去玩吧。苏泊便怯怯地退出去了。

一注阳光斜射进来,照在若达面前这把琴身上,这是一把仲尼式古琴,老杉木为头,椿木底板,通体油漆色为栗色,琴纹为唐琴以后常见的冰纹断,而从所用的灰胎八宝灰来看,应是北宋后期的古琴,照理说这样一把古琴很有些时日了,但琴身上的冰纹断却浅短无力,不像年代久远之物。

送琴来的是经常到琴房来听琴的秋素,秋素有一个特别土俗的名字,叫柴加财。

不晓得从哪个傍晚起头,柴加财开始觉得心头空,三层楼的别墅,从楼上走到楼下,从花园走到阳台,越走血压越高胸口越闷。给高大路讲,高大路嘲笑他,说有钱人都这毛病,钱多烧的,不信你再甩出去两千万试试,捐个村小太蚂蚁,捐个初中高中的才够嗨。

他说高市长你抬举我,我哪有那么粗的腰,说完探出身子给高大路点烟。

高大路还小他三岁,但这家伙已经习惯了等着人给他点烟。看着高大路享受的样子,柴加财心头那股无名火又开始往上窜,吓得他赶紧从花园钻进厨房,灌了两大杯冰水。

庙子里的师傅跟高大路的调调差不多,只是出家人的言语要中听得多,半年前师傅就说了,你得捐善款做善事,钱这个东西就像一盘菜,吃多了吃伤了吃胀了,要消化消化,要不然天长日久的总得积出毛病来。

这让他犯愁了,这些年不是他惦记别人的钱就是别人惦记他的钱,如今要他把钱毫无方向地给一些压根没想着惦记他的钱的人,他上哪儿找去?

师傅说修学校资助贫困生,随便你。他这才半疯半瞎地找到了个去向。

送走高大路,花园里的盆栽又少了一盆,那是棵金弹子,造型很好,人家出了四万他都舍不得卖,专等着送人。这想法老早就定下来的,只等着合适的人开口要,但真把它放进高大路那辆途瑞的后备厢时,他又觉得生生割去了一块肉,带膘的好肉。

手机响了,老家村小校长打来的,说他捐款修建的校舍已经完工了,等着他去剪彩,他哪天有空,日子就定哪天。女校长说话的声音沙得厉害,很难听,媳妇接过一次就不想接了,说像喝水咬到了砂。

他喜欢听。

女校长不知道他是谁,他记得,老同桌,她有个比他洋气百倍的名字,她叫忍冬。

那个村小其实也不是他的老家,老家在县城另一个村子,他不是他妈和爸的孩子,准确地说他的爸不是他名义上的爸。所以他被寄养在一百多里远的另一个村子的姨婆家里,在村里人心知肚明的白眼中讨食。大人不喜欢他,小孩不喜欢他,老师也不喜欢他,说他眼睛太黑。柴加财搞不懂眼睛黑跟讨不讨人爱有什么关系,直到闹离婚那时媳妇哭着说就知道他心坏,几十年了眼睛直冒邪气,他才明白是老师厚道,没把话说透。

他是黑,念小学那几年,忍冬偷偷帮他递情报,告诉他回家路上哪里有埋伏,可他依然会每天上课抢占她的课桌,放学后他还要逼着她去替他埋掉一只只被他五马分尸血肉模糊的四脚蛇或是麻雀。她边挖着小坑,边呜呜哭,挖着挖着不肯了,放下小树枝,说,我告你去。

告去呗。

我叫你姨婆打你。

打就是,我招一扫帚,以后哪个和你过家家我就敲破哪个的脑壳。

忍冬呜呜又哭了,继续挖。

柴加财就是要惹她哭。

站在升旗台上,头发白了一半的忍冬校长代表全校师生向他赠送了锦旗,所谓全校师生,不过是七个老师,六十六个娃娃而已。

他接过锦旗时本来想说句什么,但她灰淡的目光却透着疏远的客气,她已经认不得他了。看着忍冬一身土旧的衣裳,兴致勃勃的他突然怯于表露自己是谁,岁月是把磨刀石,磨利了他,却磨没了她,当年哭起来都漂亮得跟映山红似的,现在却老得像他的妈,算一算忍冬不过才五十出头。

荣归故里的得意劲显摆不上,让人多多少少有点沮丧,他无趣地走在下山的路上,听副镇长有一搭无一搭地讲什么情操和奉献,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正闷,后面传来一阵脚板响,是忍冬从山上追下来。

忍冬把一袋花生塞进柴加财怀里,粗糙的手挂得柴加财的真丝衬衣丝啦啦响,忍冬怔了怔,体己地抹了抹那衣服。

柴加财顿时明白,她一早就认出他了。

他抬起头看她,她两眼汪着泪,默不作声地转身走了。

头天下过雨,涧水还未消,一路上,柴加财踩着溪水呱叽呱叽地走下山,直到上车,他都没再回头。

一些温暖的惦记不敢再延续,怕伤人。

不敞亮,他说,不管是为钱做事还是拿钱做事,都觉得像半身不遂,麻木兮兮的,像是经脉没打通,堵得慌。堵得厉害的时候就有点发疯。疯得最厉害的一次是金融危机那年,全世界的房开商都忙着坼资,我却像打了鸡血,一口气购下了市政府新区三次公开拍卖都没卖出去的那五十亩地。都骂我神经病,连市长在签完约后都半开玩笑地说感激你那根可贵的神经。

若达只听,不说话,也不笑。他不懂柴加财的世界,也不需要懂。但他懂柴加财的心情,他说,你不是想把别人往死里整,就是想把自己往死里整。

柴加财哑巴了,愣愣盯着若达说,精辟。

若达这回笑了,说穷得两袖清风了,精辟没用。

这院子一甩手你就什么都有了,看这地,掐边去角还有一千来平方。柴加财说。

若达摇头,说,这个院子不能搬。

为什么?

若达不回答。

嫌补偿不够足?还是回迁房不够宽?柴加财问。

都不是。若达转过头,看看苏泊,淡淡地说,都不是。

柴加财喜欢若达和苏泊身上的味道,清风布衣,淡得跟影子一样,他不行,他身上不是酒味就是烟味,或者是香水味。每天请人吃饭、喝酒、唱歌,节假日陪人旅游、中秋春节给人送礼送钱。

媳妇每天出门打牌回来,看着趴在马桶前吐得翻天覆地的柴加财,都会捂着鼻子倚着门框鄙弃地说,朱门酒肉臭啊。

柴加财回过头直翻白眼,吐得骂的力气都没了。

朱门那些人和柴加财在一起喝酒唱歌的时间久了,就很把柴加财当自己人,经常打电话给柴加财——三缺一的时候,吃饭要人结账的时候,甚至是买了几袋米需要有个人帮忙弄上楼的时候。在他们眼里,柴加财就是阿拉丁神灯里的灯神,随时出现在他们需要他的时间和地点。

起先柴加财觉得很荣幸,自己再有钱,到底不过是土财主一个,能与庙堂和朱门上下的人混个脸熟心热是莫大的荣耀,于是,他总是巴巴地接了电话,屁股挂上火箭,飞速复命。时间长了,柴加财发现,所谓的亲近,到底、终究、不过是主子和奴才的亲近。

这就让他挂不住了,他的钱随便掏一叠出来都可以砸死一两个猪头贼脑的破科长,大家应该是各取所需,不说互相尊重,起码给点面子不?

若达这回听得大笑起来,说,面子和骨头一旦卖给了钱,再拿钱换就难了。

柴加财看着若达,充满嫉妒,什么时候他也能这样笑?

失眠症是从清明节开头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头子跟他过不去。

清明前柴加财还一天天数着老头子的周年——长星市诸县,亡人的周年是大节,天大的事都不能耽搁,家里人好的坏的,远的近的,只要还能喘气,不管是抬还是爬,都要回家祭新坟,叫挂新青,坟上有新青的,地下那位主子才不被人欺负。青越多,地下的人活得越炫耀。

这个老头子是柴加财亲亲的老头子,不是那个名义上的,亲亲老头子从知道自己还有一个肉疙瘩后,二话不说穿着草鞋走过一百里山路牵着柴加财的手就回了家,家里有三个不同妈的弟弟和一个板着脸的后娘,亲爸指着香火说,以后他百年归西了,这香火由大儿子承。

亲爸属牛的,犟躁,话少,但凡说出来的一星半句,都是钉在墙上的钉,后娘胆子再野,也只敢暗中使绊子。

这些年三个弟弟都走到他前头去了,独独他还活着,老头子在那边过得好不好也只能靠他了。凭这个,他不经心都不行,清明头天,柴加财和冷战多年的媳妇少有地、齐心协力地、夫唱妇随地上了趟街,到长星制青最好的苍平巷子曾家买了十挂上好的布制白青,又选了最地道的青蒿、艾末、香草碾制的香,还有十刀金灿灿上好的纸钱。

晚上回到家,夫妻端了两条长凳到阳台上给纸钱凿铜印,伴着嘀嘀嗒嗒的雨声,铜刀落到纸钱上的声音沉闷,柴加财使刀凿一下纸,媳妇便蘸油醒一下刀,明里很默契,暗地却是千里万里。笃笃笃的凿声中,柴加财突然觉得胳膊酸胀,抬头望了望装饰精美的客厅,莫名怀疑这可曾是有人住的屋子。

从头年家里没了嗓门如钟的老头子开始,家便冷清得像座坟。

这一回定要给老头子好好磕几个头,去年老头子入棺那天,他半心想着哭爹,半心惦记着市委书记邀他晚上去游泳馆的事情,对不起老头子了,真是遭雷打。

忙到大半夜儿子也没回家,自从大学毕业后,儿子十天半月不回家已是寻常事,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没用。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的儿子会打洞,柴加财想,自己都是个毛性子,生下的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大早柴加财和媳妇一人喝了碗豆浆就出发了,两口子都是农村人长大,农村是九点左右吃早饭,这习惯多年没改,早上六七点,胃口没开,吃不下早餐。

刚上国道高大路的电话就来了,说省暗访组下来了,专查清明节期间公车私用,政府办所有的公车都放进了车库。

老兄,看来得麻烦你送我一趟,我要去龙泉县乡下老家挂青。

柴加财愣了,看一眼媳妇,媳妇一张老脸垮老长(可不是老脸,都近五十了,年轻时种包谷挖红苕砍猪草晒多了太阳,一脸的斑,再多的粉也盖不住,倒把皱纹显深了)。

我说老兄,你快点过来,这一去一来得四五个小时,下午我还得赶回来请孙副省长吃饭,孙副省长也回来挂青了,他家近,估计四点就能回。高大路说完,也不问柴加财有没有空,挂了。

高大路一直分管城建和规划,如果说柴加财是条大蛇,高大路就是卡着蛇七寸的人。

柴加财狠下心来一踩刹车,扔下媳妇让她打车去老家,自己调头就是一趟。

倒车镜里,他看到愤怒的媳妇抱着一大捧青,那些布青在风中猎猎招展着,似乎要把细廋矮小的媳妇卷到公路边的崖下去,媳妇费力地护着随风乱飞的青,她脚下是一大堆鞭炮香纸烛,远远回望,看不到人,倒像公路边杵着座新坟。

没办法,他边踩油门边在心里说,老头,媳妇,理解万岁。

那天送高大路从老家挂青回来,他又替高大路请孙副省长吃饭,二十几个人围着桌子转,轮流夸赞捧拜着孙副省长,千来块一瓶的茅台,有的喝下去了有的倒桌子下了、有的洒在菜里有的吐在卫生间里,总之全糟蹋了。一餐饭下来花了两万多,柴加财结完账后去停车场,孙副省长的车已经开出来了,从他面前经过,他殷勤地冲孙副省长摇摇手,刚分手的孙副省长却已认不得他了。

一股邪火从柴加财肚脐眼往上,呛呛呛烧到脑门,差点就把他燎倒在车门边,他强撑着又送走高大路上了车,这才自己掏出电话打了120,救护车把他送到医院时,他的血压已经高到要爆。

在医院挂了十来天的瓶,血压依然超高。

血压高他不怕,他怕失眠,进院第一天开始他就睡不着,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老头,不兴这样整你儿子,你晓得你儿子心里头孝敬你得很呐。柴加财痛苦不堪地趿上拖鞋,困兽般从医院的走廊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回这头。

其实早在春节期间,柴加财就已经发现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太对劲了,外形上一米八的个头依然谈笑风生,内里却显着败坏——他开始小半夜小半夜地睡不好,不光睡不好,第二天还虚亢,精神气十足,在卡拉OK唱“哗啦啦的黄河水,日夜向东流时”,清脆响亮得人人惊呼麦霸,他自己却越唱越害怕,他相信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装在一个精致的水斗里,睡眠是一滴滴储进水斗的水,白天他消耗多少,夜晚会补进多少。像他这样只泄不补,他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这样的虚亢让他恐惧,他现在是一个身家上亿的房开商,要是哪一天倒下去,他找的钱给谁用?媳妇?没准靠不住。儿子?儿子天天在外头不是打架就是喝酒,今天砍这个明天砍那个,给他留得越多他怕是死得越早。

这天半夜,住院部十七楼又“飞”下来一个。

不住院不知道,住了院他才知道,这二十七层的住院大楼,每天都有一两个飞下楼的,医生也好护士也罢,甚至病人和家属,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意外。

当时他正站在窗子边看星星,一边看一边回忆着白天看的星座图,大熊座、小熊座、人马座……

一道黑影如蝙蝠般从他眼前一坠而过,直向地面,那阵因黑影而掠起的风才刚刚扑上他的脸,楼下便发出一声沉闷而细微的声音,那是肉体试图穿越地面或是穿越时空受阻的声音,是一个世界叩响另一个世界大门的声音。

他趴在窗台上望着下面,两腿发软。那黑影坠过的瞬间不断在他眼前重复出现,他甚至能看到黑影里绽开的笑脸,和隐约间看向他的眼睛,像在引诱他,说,来吧,来吧。

他吓坏了,从医院溜回家,打开门,偌大的客厅黑乎乎一片。

媳妇在楼上的卧室均匀地打着呼,想必是手气不错,打牌赢了。

儿子的门敞开着,依然没回家。

他打开客厅所有的灯,心有余悸地走到酒柜前,取了瓶酒,倒在沙发上抱着酒瓶咕噜咕噜一阵猛灌。

屋子很静,静得电子钟细小的嘀嗒声在黑暗中竟然如此响亮,几乎撑破耳膜,最后变成咚咚咚、咚咚咚的巨响,砸得他心脏都要爆裂开来。

他惊惶地从家里冲出来,开着车在午夜的市区瞎转,空寂的大街上,黑色的S250像一个巨大的棺材,他轰响油门,漫无目地地前进,在风驰电掣间期待一道闪电或者一场车祸。

不知不觉就开到市郊了,前面是河右面是山,只左面是一片开阔的野地,杂草丛生,他一个猛转弯,疯狂地把车开到崎岖不平的野地里,腾云驾雾地颠簸,直到河滩边缘,他才一个急刹车,盯着眼前三米多高的河岸发呆。

飞,不飞?

是若达先生的琴声吸引了他。

那乐声他从没有听过,古音古味,沉厚清雅,令人舒坦,像他十岁那年从核桃树上摔下来,摔颤了心,痛得整夜呻吟,是姨婆用手掌一下下厚实温热地抹梳着他胸口,一直梳到黎明时分。

琴音时远时近,像一根通体透明的丝线,穿过云层,缭绕入长空。

柴加财看着月亮,屏神静气,生怕稍微不小心,把这琴声惊飞。

琴声是从左面小树林里传出来的,月光下,恍惚能看到一片矮小的园墙和花砖雕窗,一些细柔的光线,便从那些雕窗间合着琴声一起溢出来。

再细看左右,柴加财发现自己居然正站在自己一直运作的地皮上。

这地是三十几年前长星遇大洪灾,河流改道后沙砾堆积而成的一片荒地,因为沙砾太多,无益于耕种,多年来杂草丛生,少有人出入,只有野生的艾蒿成林时,有专门制艾的土中医,经常雇人来割艾。除了老河道旁还有十来户人家外,基本就是块不值钱的废地。

但柴加财看中它了。

秘密之所以能成为秘密,就是因为有一部分人知道它,不然就不叫秘密。高大路知道一个秘密,那就是五年后,这里将成为市区连接机场的环形高速线过路地。有些事高大路知道但不能碰,但是柴加财可以碰。

方案早就定好了,由柴加财出资、由政府出面收回这块地,再让柴加财以建设公益事业的招商方式盘过去,建一个老年人中医康复治疗中心——治疗中心是幌子,反正建好以后也是要拆的,他要赚的是补偿金和地皮差价。按国家政策,建学校和建医院是公益事业,买地不用走公开拍卖程序,可以由市里按招商引资程序,以基本成本作价进行有偿划拨,而且还给办土地证。也就是说,每亩地他只需花十几万就可以盘到手。而数年后,地的价值还会上升到至少每亩一百万,而地面建筑和绿化树木还会按国家政策补偿。

柴加财算过账,这事办妥,他只需要花一千五百万,再花上一千来万慢慢折腾在所谓的治疗中心上——中医治疗讲究养身,他可以明正言顺地少建楼、多种树。至于钱,不是问题,高大路可以帮他争取到政府贴息贷款,反正钱不是自己的,贷款也不由自己还,只要拖上个三年五年国家项目上马要用这块地时,那时候他便是爷,土地证在他手里,他花一千五百万买的地转一圈还回政府时,政府得花八九千万来买回去,再算上里面的经果林,少说也得上亿。

这事运作五个月了,基本没什么障碍(当然没有障碍,有钱大家赚,他不过是出头鸟而已,主子都在幕后,笑眯眯等着数钱),十户拆迁户有九家听说能搬到市区里住新楼,以后家属还能在老年康复中心当工人,早已喜出望外地签字领钱了。

唯有最大的一处叶家老宅搞不定。老宅在当年的河岸北侧,地皮口子上,正当紧的位置。

从春节到清明,柴加财到高大路那里催好多次,高大路叹着气说这事不好办,叶家主人根本不谈钱多钱少的事,只说不能搬,为什么不能搬人也不讲,遇上这种闷头匠,政府很为难。再说了,下头那几个人也没闲着,这小半年的腿都跑断了。

为这,柴加财暗中又请那几个“断腿”的洗了几次脚。

眼前自然就是那户叶家,柴加财想,冤家路窄,他倒要会会这家主人是个什么人物。

沿着青砖围墙,透过镂空花窗,琴声忽远忽近忽高忽低,柴加财蹑手蹑脚走过去,站在院子的月亮门前,正要叩门,琴声突然一转,淡下去,如人轻语,似是要结束弹奏。

柴加财犹豫地放下手,想,干脆等人家弹完了再敲门也不迟。

月亮门两边卧着两个成年人长短的青石条凳,柴加财倒在上面,抬头望着高得不能再高的天,听着如耳语般的琴声,莫名地打了个哈欠,接着冲出一长串酒嗝,昏昏然耷拉下眼皮。

做梦了,柴加财梦到了一座柳林。林边有小桥流水,再走几步是一个书院,窗内一影拂琴,一影红袖添香。

醒来时天边已经透着蛋青白,柴加财惊喜地伸了个懒腰,抬头看见月亮门上写着四个字。

若达琴斋。

尽管只是半宿的安眠,柴加财已经很满足了,他兴奋地小跑着冲进沙砾地半人高的艾蒿丛里,硬硬地撒了泡晨尿,然后返回琴斋,精神百倍地敲门。

给他开门的小姑娘长相很平常,却有令人心悸的目光,散的,淡的,远的。让人想收她作女儿。

我……不好意思,我想拜访昨夜弹琴的师傅。他对小姑娘说,冒昧了。

小姑娘纠正他,先生,若达先生。

就算是先生,先生。柴加财心头发笑,想,弄得真像那么回事似的。

要见先生,你得说说,昨晚的琴你听出什么了?小姑娘歪着头问。

像……人悄声说话。柴加财讪笑,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懂琴——是琴吧?或者是,古筝?

小姑娘哧一声笑了,小脸这才显出十一二岁姑娘应有的可爱来。

第一次看到若达柴加财有点失望,原来所谓“先生”,不过是一个比他还年轻的中年男人,长相和常人无异,甚至更差,看他的眉眼,没有一处是长得好的,鼻孔太大、眼太细,下嘴唇太厚、上唇太薄,牙也长得不好,参差不齐。难得这些构件,组合到一张脸上,居然还算耐看。

柴加财想,这便是异物了。

先生好,我……财大气粗的柴加财一进这个门便开始拘束,房里的东西对他来说实在太陌生,木桌、木椅、木窗,墙上挂的是琴,靠窗处的小几上摆着的也是琴,窗楣和窗脚都点着香,散得四处都是。这样的环境让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莽撞的伙夫误入一间秀才的书房,手脚无处安放。

打扰,我……失眠了大半年,昨晚上憋得要疯,差点没开车找个地方撞死,幸好先生救了我一命,所以一早来给先生道个谢。柴加财咬文嚼字地说。

若达却哈哈笑起来,随意卷起腿,说,躺在青条石上睡的?

这话把柴加财吓一跳,再不敢小觑这个先生。

柴加财有他的阴谋,先不说拆迁,先投其所好谈谈琴。

我想以后多来琴房听琴。柴加财说,我付钱,多少都行,只要能睡好觉。

那个小姑娘,苏泊在一旁呸了一口说,对牛弹琴。又说,先生一不是医生二不是卖艺的,稀罕你的臭钱。

若达先生却笑,问苏泊,琴之三音,是什么?

苏泊立即背起手,有板有眼地答,散音为地,泛音为天,按音为人。

知道就好,三音合一才为好音,何况琴为知音鸣,这位伯伯听了琴能安眠,也算是知音。苏泊,琴能消燥静心,需化不平之气、孤凉之气。我告诉过你,这二气必须要解。

我才没有那些什么气呢,苏泊嘟起嘴说,我心里只有琴。

心里有琴,还要懂琴。若达说完,看一眼柴加财,你以后每天晚上十点来吧。

那个……其他时间行不行?柴加财犹豫着,晚上十点,这时间太恰,要么晚宴没结束,要么K歌宵夜刚开场。

可以,九点。若达脸上浮起一丝作弄他的神情。柴加财赶紧摇头说算了算了,十点就十点。

苏泊在一旁又生气了,有点撒娇又有点撒泼地问,喂,他凭什么?

凭缘哦。若达先生拍拍苏泊的小脸,哄她,就像你一样,白在我这里混吃混喝。

苏泊更不高兴了,送柴加财出门时,横他一眼,像个孩子被争了宠。

熟悉了柴加财便逗她,说你总不能在琴房呆一辈子,以后成了别人的媳妇、孩子的妈,还这样小孩子脾气?

苏泊说你才当别人的媳妇呢,站起来挥起双手就要皮他,突然脚下一晃,人晕了过去。

柴加财吓坏了,抱起苏泊就冲回琴房,十一岁的苏泊身体比看起来轻许多。

先生,先生,柴加财边跑边慌乱地叫。

若达先生走出琴房,看到他怀里的苏泊,平静地说,老毛病了,放她躺下吧,一会儿就好了。

什么病?

不知道,查不出来,总是动不动就晕过去,醒来像睡了一觉,什么事也没有,就是人要恍惚一两天。若达说,可怜的孩子。

她是……?柴加财忍不住问。

不是我的。若达先生摇头,六年前清早,在门外青条石上捡的。

听琴听了半个月,柴加财开始有点感觉,叫若达给他起个跟苏泊一样好听的名字。若达想了想,说,叫秋素如何?

秋素好,秋素好。柴加财说,秋天就该多吃素。乐得苏泊呵呵笑。

秋素,苏泊霸道地叫,来端茶。

秋素,她又叫,过来。

失眠症渐渐好转,回到家,他能倒头睡到清早六点。

为了听琴,秋素不得不打乱他向来的生活习惯,以前喝酒喜欢和人打小钢炮,一灌就是一壶,然后到KTV一人搂一个姑娘,唱到夜半三更。现在每天惦记着十点到若达先生那里听琴,三五成群胡吃海混的日子不得不消停。

柴加财说琴声改变了他,若达先生却笑,说,跟琴没有太多的关系,是你以前不知道消磨时间,而现在有了寄托,你不用再那样没头没脑地往龌龊处里钻。

听到若达说到龌龊两个字,柴加财的脸红了。

再者,你现在还没资格说琴声改变了你。若达犀利地说,因为你还没有入琴,说琴声改变你,这缘分你攀不上。

那我什么时候能入琴?

看缘分吧,你看苏泊,六七年了,入不了。

她弹得那么好。柴加财惊讶地说。

若达摇摇头,说,古琴三音,一缥渺如天,二旷远如地,三低语如人;你再看这琴身,长三尺六寸五,正合三百六十五天,五弦则内合金木水火土,后再加文武二弦,自有它的伦理仁识,入琴之人心有天地,音色才能通于万物。而苏泊缥缈有余、沉稳不足,是因为她心不静。你更差,目前只能听到无燥,听不到无恕、无悲、无怒,是因为你欲太深。

这话把柴加财吓一跳,没敢吭声,难道这个若达看出他是为这块地来的?不可能啊,这琴呆子除了弹琴就是制琴,家里连张报纸都没有,看电视也只看新闻联播,不可能认得他柴加财。

欲这个东西,不是说它不好,像琴,琴本身也是有欲的。若达先生没有注意到他的紧张,自顾自说,高山流水、知音难求,每一把琴从制琴师手里诞生那一天起,就在等适合它的人,司马相如有绿绮,蔡邕有焦尾,那都是琴等来的。你看这屋里的琴,每把琴上的漆断纹都不一样,有牛毛断、有冰纹断、有梅花断,它可不仅仅是琴音震出的断纹,它是欲的舒展,没有舒展前的琴,好比是个胎儿,还差呼吸和历练。

柴加财听得似懂非懂。

古琴太神秘,这里那里的总带着禅意,连个制琴尺寸里都暗藏天地玄机。不是他这种粗人能理解的。

那你说说这漆的断纹,跟欲又有什么关系?柴加财坐下,学着苏泊的样子沏茶,但笨手笨脚。

琴是有生命的,这一层又一层厚重的漆涂满琴身时,琴所有的能量都被裹在了里面,只有随主人一次次的弹奏、震动,漆面才会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出现裂纹,琴的身体才能渐渐得到呼吸,这样慢慢地、慢慢地,顺气、顺风、顺万物,琴才能去燥消火。所以,真正的好琴要天长日久才能炼成,所有断纹起止都有自然的节奏和轻重,而现在的人,急功近利、利欲熏心,制一把假琴,再急火猛冰地弄出些断纹来,事实上这样的做法,琴身和内里已经受损,经不起日月。若达先生说着,仔细地用棉布擦拭完琴身,将琴挂在墙上,然后回过头,指着柴加财说,就像你前段时间的失眠症,就是多年急火猛冰,内里受损。

柴加财哑口无言,一张在江湖里混得老厚的脸皮居然发烫,暗中猜测,完了,这个若达一定知道。

天天混琴房不是办法,柴加财想,要跟若达攀上交情,还得弄点特别的道道,思来想去,能让若达动心的也只能是琴,万一哪天为了这块地刀戈相见时,也算他提前道了个不是。既然若达感叹“司马相如有绿绮,蔡邕有焦尾”,说明若达也还没寻到他真正要的那把琴,或者说,这冥冥众生世界里,还有一把琴,没找到它真正的主人。

柴加财决定替若达寻一把好琴。这世界只要有钱,没有他柴加财办不了的事买不到的东西。

因为把这事放在了心上,没多久手下那帮五音不全狗屁不通的酒肉弟兄还真弄到了一把古琴。

柴总。松鼠冲进他办公室,一身隔夜酒的酒臭。柴加财一听到那声柴总头都大了,盼着哪天慧星撞地球,全世界重新组合,人人看到他都称他秋素先生,然后他一改牛逼烘烘的嘴脸,穿一身立领中山装,举止斯文儒雅,配一个秘书——不是尖嘴猴腮的松鼠,而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苏泊。

妈逼,终于搞到一把琴了,松鼠叉着腰,说,你要不要去看看?

柴加财发火了,说你整天把那玩意带在嘴巴上不嫌臊?下次再听到,信不信老子打发你狗日的去和灰浆。

松鼠惶恐地看着他,搞不清状况。

那把琴出现在柴加财面前时,柴加财莫名有点眩晕,也有点搞不清状况。

松鼠这狗日的细娃,居然真能弄到把像样的琴,凭这段时间的濡染,柴加财知道,这是把好琴。

和他一样,若达先生从看到这琴那一天下午开始也有点失神。

好久,若达先生眯起眼,手指轻轻触摸过琴头,阳光把他手指的阴影照映在琴体上,移动的阴影让人有波水流淌的感觉。

没有我允许,谁也不要动这把琴。若达先生促然收回手指。又指着墙角的两盆炭火,叮嘱苏泊,这个炭火要一直烧着,记着,只用青杠木炭,不要用杂木炭,不能有烟炭,两个小时洒一次水在地板上,用浇花的喷壶。

为什么?柴加财问。

琴上有寒气。苏泊悄声告诉他。

若达回过头,瞄一眼苏泊,苏泊便住嘴了。

琴足足用炭火在屋里细温了六七天,还是一触即凉。

晚上,若达开始做梦,梦见有人跟他说话,如琴之滑音,时吟时猱,时撞时换,进复分开,远复近来。等若达醒来已是日头高照,远远过了平时醒来的时辰,胸口浑浊一团,像是有痰卡在里面,吐又吐不出来,看来是感冒了。

亚娜要看电影,《画皮2》,柴加财头大,上次已经陪她看过《画皮》了。他实在不敢恭维现在的大师,改得面目全非了,也敢叫《画皮》。那电影和他年轻时看过的香港片和小人书连载《聊斋志异》里的《画皮》没半点关系,明明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莫名其妙变成身手了得的将领,恶鬼竟也变成了痴情女子,真是邪了门。

也许是老了,柴加财很讨厌翻新和改得离谱的东西,有些年轻歌手,唱“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时,眉眼蝴蝶一样飞来飞去,把好好的一首革命歌曲唱成了媚气的情歌,最后唱完还来几个变音,高高低低一走,搞成摇滚式,仿佛不这样就显不出真水平,真是取媚一代,气死一代。还有《红楼梦》,二十几年前的那个电视剧多感人啊,真正是万人空巷,如今却被整成新版白蛇转,林黛玉一出场,像小青,音乐一响,像鬼片。

可是亚娜喜欢。

准确说她是喜欢陈坤吧,柴加财发现,只要是陈坤的戏,她都表现出极大的兴奋,但是她说,她喜欢古灵精怪的周迅。

柴加财不好截穿她,亚娜大三时开始跟他,转眼已经五年了。这个跟不是人们想像的那个跟,他给亚娜买吃的用的穿的,亚娜喜欢跟他撒娇、卖萌,但他和亚娜的关系却始终没有走到那方面去。一方面他的年纪可以当亚娜的爸,另一方面是他觉得累,而因为累而没往前走那一步的结果是他很快乐,一种高尚的快乐,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快乐。

亚娜也很快乐,说老头,我们是柏拉图恋爱。

柴加财看着亚娜兴奋的表情想,冤大头也好,取款机也罢,也就傻这么一次吧,只要她高兴。

认识亚娜是五年前,柴加财去给陈副市长老爸送炖鸽子,陈副市长一家三口去西藏旅游,老头子一个人在家,早晨起来在床上翻了个身,便想起要吃炖鸽子。

他赶紧叫媳妇炖鸽子,不然,要是那老头子再在沙发上打个早盹,再翻个身,转眼又要炖龙肉,他可不得愁死过去。

急急火火弄好汤,他开车就往副市长家里奔,车在小区门口刷卡时,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扭着身子趴他车门边,又急又细声地求,叔叔让我搭个车进去好吗?我脚崴了。

柴加财没多想,以为是小区谁家的姑娘,就让她上了车,门卫核对了他报的户主密码后开了小区电子门。进去后,他问她谁家的,姑娘很酷地说出了陈副市长的名字,柴加财有点犯疑,陈副市长家什么时候冒出这么个姑娘来?

你是陈副市长什么人?他警惕地问她,如果这个姑娘来路不明,或者说是陈副市长在外面的谁谁谁,他可不能引狼入室。

侄女。那姑娘还真敢编。

再不说实话我送你派出所。柴加财吓她。

叔叔你别。姑娘一下子露怯了。

原来她是华美职校学生话剧团的团长,弄了个话剧,要到北京去参加比赛,差钱,找了学校学校不给,说比赛是非校园赛,又是职业性比赛,这种学生业余剧团,去了也是白搭。

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就来找陈副市长要钱,陈副市长曾经在全市学生艺术节上给她们的话剧团颁过奖,当时陈副市长握着她的手,还说过一句好样的。

嘁。柴加财说,就算还多说两句,市长也不记得你。

我不管,试试呗。

你们差多少钱?

路费我们自己出,演出服装差十来万。姑娘愁眉苦脸地说。

十万对柴加财来说就是一晚上的赌资,有时候玩得大三四十万还打不住。

叔叔给你们赞助。他干脆利落地说,这种事找什么副市长?以后十万以内的找我,一百万以上的再找副市长。

姑娘瞪大了眼,直到他把炖鸽子送进屋又再回到车上,姑娘还傻傻的。

他就喜欢她那可爱的傻劲儿。

那以后亚娜有事还真来找他了,他帮她解决了麻烦,便带她去商场买衣服,年轻姑娘都喜欢漂亮衣服,这方面柴加财有经验。亚娜毕业后他动了动关系,把亚娜的工作也解决了。

于是亚娜就跟了他,人前她叫他叔叔,人后她胆大包天地叫他糟老头。他问亚娜,是不是喜欢他的钱,亚娜说非也非也,小女子喜欢糟老头的古道热肠。

开始那两年,亚娜怎么叫他都不觉得,自从过了五十,他就有点害怕了,亚娜糟老头过来糟老头过去的,什么意思?

五年了,亚娜从个嘻嘻哈哈的小丫头变成了一个有心事的大姑娘,他担心的事情正在发生,亚娜在他怀里时总是心神不宁,话很少,只有进了游泳馆,她的眼神才活泛过来,顺着她眼往过去,全是年轻的身体,强壮、勇猛、充满青春的活力。

而他已经连光着胸膛下水的勇气都没有了,他不敢把自己的身体暴露在那些年轻小伙子面前,他不敢。

《画皮2》依然是陈坤赵薇周迅的三角恋爱,看着年轻的狐妖以娇媚的脸蛋媚惑着陈坤,柴加财心里感叹万千,这世上有多少人画着皮,把丑陋藏在皮下?

他自己也画着皮,就算现在他正在努力成为秋素,但他骨头里还是卑劣的柴加财。

亚娜躺在他怀里,一直哭,说为什么她就不能得到真爱?凭什么赵薇在画皮一里胜了,在二里又胜了。周迅也爱他的,凭什么?

亚娜问的是周迅,其实是自己。柴加财明白,一瞬间,他觉得身子寒泠泠的。

走出电影院,遇上一个熟人,柴加财迅速地转到楼梯拐角。

亚娜默契地站在花树下等,好半天,他才跟了来。

灯火辉煌的影城门口,她看着他,他看着她,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晚上回到亚娜房子里,趁亚娜去洗脸时,柴加财走了,走前留了张卡在床头柜上,三十万。

他想,他只能给她这个。他知道亚娜手机里存的那个蝶儿不是女生,而是个男的,男人也可以成为蝴蝶,像梁山泊与祝英台。

走出酒店,已是黎明,柴加财想,新的一天,总在代替旧的一天。

手机响了,是若达先生。

秋素,那把琴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若达先生语气严肃。

弟兄们帮我弄的,哪儿来的不知道。他说。

你来。若达先生简洁地说,挂了。

赶到城郊,天已经大亮了,广阔的田野,草上挂满了明霜,清晨的阳光从带着水的蜘蛛网上透过来,带着离奇的散光,鳞鳞地刺向四方。

琴房门开着,若达坐在琴案边,苏泊垂头站在一旁,显然哭过。

怎么了?柴加财问,这师徒二人居然也会吵架?若达也会吼人?

这琴不对。若达铁青着脸对柴加财说,你哪儿弄来的,还哪儿去。

怎么不对了。柴加财紧张起来,假货?

若达思忖片刻,说苏泊,你再弹一次。

芝泊犹豫地走到琴案旁,坐下来,起头音一滑。

是《阳关三叠》。

但是今天这琴声听起来古怪,不论指法怎么变化,尾音如是往锐处走,让人心头揪得慌。苏泊捂着头,像是头晕。

停停停。若达慌不迭地扶过苏泊,自己坐到琴案边。

这次是《流水》,但是,无论若达怎样控制,尾音依然不可避免地抛向锐处。

若达停下来,额头布满细密的汗,嘴唇发白。

整整一个上午,三人都没有说话,来学琴的都让若达给推了,叶老太做来的午饭也都搁着。

柴加财坐得肚子咕咕响,又不好贸然动筷,只得忍着,小心地问,早上苏泊怎么哭了?

她背着我上了弦试音,那音一走,差点扯断人耳朵。若达说,这小姑娘头一次不听我的话。你回去问问,这琴到底是从谁手上买来的?

问这个做什么?柴加财好奇。

琴的主人依序下来是有一条脉线的,琴会浸濡成什么样跟主人有关系。这琴音上总有点怪,好像有股气没调匀,怎么说呢,就像人心里有股气没吐出来,憋着想发火。若达说,如果搞清楚了,绝对能调成一把好琴。如果搞不清楚,宁愿不要。

柴加财一回办公室就打电话叫松鼠。

琴哪儿来的?他问。

松鼠吱吱唔唔,缩着脖子。

说。

那个……孙三说是从哪个地方挖出来的。

也就是说,是从墓里弄出来的?柴加财气坏了,你们拿个脏东西糊弄我?

不是不是不是,绝对不是。松鼠吓得直摇头,不是墓里挖出来的,是琉明县搞拆迁,挖地基时挖到的,当时那琴外头裹了好多层桐油布,我们就觉得是个贵重东西。

琉明县哪个工程?

就是我们在搞的那个工程,那个城市综合体,当时还挖出了几块石板和石墩,说应该是段古石桥,这几天还担心有老河床地质不稳,正让地勘的过去看要不要基础加深。

石桥?

柴加财想起了前些日子做的梦,梦里不正巧有座石桥?

他从来不信妖神,不拜菩萨,他十七岁高中毕业后,跟着大人打零工,没有哪个神仙帮过他,能混到今天这个身家,全是他拼出来的。

忙完两个应酬,柴加财开了车又去琴房。

进了琴房,若达先生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坐在琴案边,老僧入定般盯着琴。他正要上去跟他说琴的事,苏泊却向他眨眼睛,不让他过去。

一阵风来,哗啦啦吹动书架上一本半摊开的书。若达爱书,中国古代四大名著、唐诗宋词、西厢记、牡丹亭、朝花夕拾,整整一壁柜子都是,但是爱归爱,若达是个除了对古琴一丝不苟以外,其他的事物毫不拾掇的人。书柜里的书,今天收拾好了,明天又是乱七八糟。

柴加财听着那声音觉得心乱,走过去合上,却看到“画皮”二字,再看书皮,竟是《聊斋志异》,活到五十出头了,柴加财其实还从未看过《画皮》原著,只看过小人书,他还记得图画里那个女鬼,叉着腰在门外对着道士的符大骂。

若达不说话不弹琴也不理人,苏泊又委屈兮兮的,柴加财便拿了书坐回木椅,轻声逗苏泊,看过没?

苏泊侧目望了一眼,没精打采地说,看过,看不懂。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幞独奔,甚艰于步,急走趁之,及二八姝丽,心相爱乐”。

得了,祸就是从这贪念起的,柴加财接着往下看——道士收了鬼,“共视人皮,眉目手足,无不备具,道士卷之,如卷画轴声,亦囊之,乃别欲去。”

柴加财突然就难过起来,想起亚娜替周迅演的那个女鬼叫屈,问苏泊,你觉得画皮里头谁最可怜?

苏泊冰着一张脸,作沉思状。没办法,这小姑娘总看他不顺眼。

也难怪,苏泊五岁时被人贩子拐到钽河,好不容易跑出来,却失了忆,想不起家乡在哪里,父母是谁,自从若达先生收留她后,除了琴斋苏泊哪儿都不去,一说带她出门就会吓晕过去。

若达先生说过,哪一天苏泊的琴声可以达到透澈悠远的程度,没准她就能想起自己的家,她怕生、眩晕的病也都会好。

柴加财怀疑若达先生的笃定,在他看来,琴与记忆、与眩晕症之间没有医学关系。

若达先生却问他,如果你是个小孩,正好有一串美味的葡萄,突然有一天有人撞进你家,你会不会拼命把葡萄藏起来?

会。他想起小时候偷了父亲的钱买了包烟,被父亲倒吊起来打之前,还没忘记先把那包烟藏到木碗柜上面。

那就对了,苏泊记忆里的家和幸福,估计在她最恐惧时藏了起来,所谓失忆,其实不是失了,是锁住了。当她所有的恐惧感都消失的时候,觉得自己安全的时候,那锁在某个地方的记忆、家、父母,估计都会解锁,重新出现在她面前。若达先生边给一把新琴上灰胎,边叹气,但是最关键的事情是要把锁解开,苏泊跟我学琴六年多了,一天天长大,琴技怎么长进,总是落不了地,这琴音落不了地,她那颗提心吊胆的心就落不了地,就还害怕,还眩晕。

柴加财半知半解地答,你的意思是说,葡萄就是她的记忆,只有她不怕了,葡萄才会出来。

若达啼笑皆非地看了看柴加财,叹息,吃一肚皮的东西,没点干货,就算是吧。

柴加财不好意思地缩了缩大肚腩,说,我现在多少也能听得懂些东西。

光听得懂没用,看你眼袋发青,还是欲没消。若达拿起抹布,抹净手,迎着阳光走出去。

这是一栋坐南朝北的院子,而琴房却是坐东南朝西北,阳光照射的时间和全日照正好四六分,若达解释过,这是为了养琴,古琴讲究室温,太潮毁琴、太燥也毁琴,很讲究一个度。

人心所欲也讲究一个度,亏之则潮,盛之则燥。若达说。

每次若达进出琴房的时候,因为正好对着光,他又喜欢穿一声淡色,渐隐或渐显的样子,总让看的人生出时空穿梭的感觉。

跟随着若达走出琴斋,举目四野,一片荒凉,右边是早已堆平的沙土,左边是尚未清理的半人高的杂草和艾蒿,一条小路横陈如蛇行,杂乱间,唯有小院整洁有序,青砖花窗,几株粗壮的黄桅子倚墙盛开。

若达麻利地骑上墙头,小孩子一样采黄桅子,边采边对他挥手说,你走吧。

柴加财坐进车里,发愣静坐,眼神森森如困境中的狼。

我觉得最可怜的是那张皮的主人。晚上,苏泊突然开口了,托着腮郁郁地说,她坐在琴房通往外间的木榻上。小小的身子看上去总给人营养不良的感觉,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偏偏不知道自己家在何处,真是可怜。

一直坐在琴边上没有说话的若达先生转过身来,盯着苏泊,你说什么?

我说,那张皮的主人最可怜。苏泊大声说。

什么皮?什么主人?若达先生一头雾水。

老秋说的画皮。苏泊别别嘴。不知什么时候,她改叫秋素为老秋,算是认了秋素这个老“师弟”。

那个鬼肯定是先杀了个女生才会有皮,可是为什么蒲松龄只救王生,却不管那个冤死的女生?苏泊说,道士还把那张皮卷走了,那个女生怎么办?书上说,要投生的鬼,必须三魂七魄都齐全才投得了世,那个道士又不管她,又收了皮,她怎么转世?她附在什么上呢?

你乱七八糟想些什么?若达先生生气了,整天乱想,越来越不听话,叫你别动琴,你偏动。提到琴,若达依然有点生气。

我想听它的声音,它的纹都没断透,它一直想出来。苏泊答。

柴加财想起了上次若达跟他说到的漆纹断的道理,是的,这把琴估计没能传多少代主人,它一直就埋在地里,所以性情困在漆里一直没有透出来,火气没散。他赶紧对若达说起琴的来由。

这就更怪了,一般埋在土里的古琴,经了这么久,早就化成一堆灰了,偏偏它一点没事,而且这声音这么厉。若达说。

那是它在哭,像那块皮,也会哭。你们一个只知道弹琴,一个只知道赚钱,都只顾着自己。苏泊哼哼。

若达先生神情复杂地看着苏泊,半天不说话,屋子里静了好久。好半天,若达说,苏泊,你懂琴了。

苏泊摇头,小睛睛红红的,说我只懂得这把琴。

等我把这琴音放出来以后,再送给你好不了?这琴归你。若达先生拍拍苏泊的脸,转过头问,秋素,你说行不行?

随便。柴加财迟疑地往后退了一步,夜深了,雾又浸进来,画皮、鬼、苏泊与若达的对话都让他觉得阴森森的。

从明天开始,我们开始醒琴,每天两个小时,不要太多,不要太急,我醒一小时,你醒一小时。若达先生很认真地和苏泊商量起来。

苏泊开心地笑起来,一张脸很舒展。

十一

公司开会,又为那块地,都看着柴加财。

所有的事都办妥,只差那座院子。

柴总您不是一直在跟他套交情吗?有效果没?这地不能再耽搁了,再往后是换届,这事如果不在换届前办巴实,万一换届后关键环节的人一动,或者是人家另起灶头寻厨倌,咱们前头甩进去的四五百万就全泡汤了。副总有条有理地说。

柴加财思忖半天,迟疑不决地说,现在说,条件还不充分。

妈逼,那咱们就来点硬的。松鼠痞气十足地笑,他不就靠做琴卖钱过日子吗?哪天偷偷朝他做琴的房子弄一把火……等他没钱了,咱们再去买他的地,搞定。

放你妈的狗屁。柴加财突然发火,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大家都惊讶地看着他。

柴加财挠挠眉毛,冲着四众解释说,我们是正当人,做的是正当事,不耍以前那些黑社会。还有,我警告过你,少把那些玩意儿带在嘴巴上,不听?

听,听。妈……那我们怎么办?松鼠哼哼。

我再想想。柴加财站到窗前,盯着楼下堵得像条长龙的车流,说,你们先散,我想想。

人群都散了,副总留了下来。

这孩子是大学毕业后应聘到公司来的,才跟柴加财五六年,但柴加财喜欢他身上那股有别于松鼠他们的气息,干燥、清香。于是一年便提了他当副总,这是个眼明心亮的好小伙子,过年过节帮着家里买鸡买鱼,比自家儿子好。

柴加财回过身,问他,你说怎么办?

没了旁人,副总的笑容便有些羞涩和孩子气。我听您的。他轻声说,我看得出来,您有难处。

柴加财点点头,说,这个烂摊子我自己来吧,明天开始,你去负责琉明县那个工程,那边的关系打点得很顺,以后你就在那里好好起家做下去。

副总惊喜交集地看着他,嘴巴张得鹅蛋大。柴加财的“死”在圈子里是出了名的,从来不把大项目单独交给谁独自打理,怕的就是下面的人长硬了翅膀要飞,还跟他夺食,现在这到手的肥肉他肯送人,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十二

每天晚上十时,若达和苏泊轮流奏那把琴。柴加财没资格上手,只能在一边听,一开始,三个人都在耳朵里塞了棉花,免得让那时不时窜出来的音瘆着。渐渐地,琴音开始驯服在若达和苏泊的指尖。

若达不时指导苏泊,挑、抹、滑、勾、打摘,每一个指法,左手、右手,莫不仔细到每一寸指尖的力道。

沉下去,若达不时细声叮嘱苏泊,沉下去。

苏泊偏着头,微闭双眼,手下行云流水,小脸皆是庄穆之气,腰板挺得笔直。

渐渐地,苏泊奏琴的时间比若达多了,最后基本上就是苏泊一个人弹奏,若达坐在一旁,两个都闭着眼,一个闭着眼弹奏,一个闭着眼指点。

一个多个月过去,古琴的琴音从燥锐尖利渐渐恢复到了平常,柴加财也渐渐能在听琴的时候睡着了,若达由着他,他到琴房来本来就是治失眠的。

但这期间柴加财睡觉老做梦,梦见琴身上缚着一个奇怪的小东西,模糊不清,这小东西性子暴躁,一口小牙锋利无比,随着琴弦的震动弹上窜下,凶狠得很。后来慢慢地,小东西平静下来,很乖,很可爱地趴在琴弦上,苏泊手起指落,它就在上面荡秋千,一双小眼睛亮晶晶看着苏泊,精灵一样。

醒来,柴加财忍不住笑自己是中了《阿凡达》的毒——那个3D大片,也是亚娜非拉着去看的。

这天晚上和平常没有任何不同,苏泊弹奏,若达和他听,外面大雨如注,他惦记着刚下了桩基的工地,不时拿出手机发信息,而若达听得很专致,看得出他很愉快,因为他脸上的笑意越浓。

琴声突然断了,苏泊缓缓转过身子,表情怪异。

琉明县,小黄坡,何永春,代明桃。苏泊飞快地说出一串地名和人名,仿佛稍慢一点,这些地和人名都会跑掉。

说完,苏泊冲过来扑进若达怀里,哇哇哭着,双手紧攀着若达的脖子,我叫何小琴,我叫何小琴。

若达瞪大眼,不停拍着苏泊的后背,一声声哄,好,好,好。

柴加财感动地看着师徒两人,大大松了口气,多好,苏泊到底想起自己是谁了,正开心,却想起琉明县三个字。

自己的工地不正在琉明县吗?琴也正是松鼠他们在工地上发现的。

柴加财拿起电话问副总,问问琉明哪里有个小黄坡。

我们的工地十几年前就是小黄坡,附近请的工人都这样叫。副总说。

再问问,有叫何永春和代明桃的夫妻没有,六七年前丢了姑娘的。柴加财激动得站起来。

副总奇怪了,说柴叔你问这个做什么?

自从派了这孩子去琉明,副总私下里就改口叫他叔了。

叫你问就问,快去。柴加财一颗心怦怦跳,倒像是自己拐出家乡好多年,急着找爹妈。

不到半个小时,副总的手机短信就发过来了,很简单,只有一个字——

有。

十三

送苏泊回琉明县后,回到琴斋,若达和柴加财一吃在夕阳下喝酒,酒是米酒,不烈,但香。院子里三四株月季开得正好,粉黄色,两个男人一壶酒,真有点采菊篱下的趣味。

失眠彻底好了吧?若达先生喝下一杯酒,问。

还行,就是梦多。

是欲没散。若达先生端起来杯酒,笑,人啊……你看看,苏泊……不,小琴回的那个家,又穷又破,她妈妈还瘫了,屋子里全是尿馊味,比起咱们的琴斋不知道差多少倍,但她还是情愿留在那里。走遍千山万水,吃遍山珍海味,最终不如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清水白菜甜,你也少拚命,现在这样子,够了。

柴加财迟疑地看着若达先生,深吸一口气,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若达先生拾起飘落在矮桌上的一片花瓣,拈在杯里摇晃,很孩子气。

然后他说,我只知道你是秋素。

柴加财刚鼓足的那口气顿时泻了。

我们三个是缘分。若达先生心情挺好,抬头迎着阳光,屁股翘起木椅子两后腿,一晃一晃的,你看,琴声找到你,你找到我,我找到苏泊,苏泊又因为你找来的琴,找到家,有意思……不过,缘来总要散,现在苏泊找到家了,我也要走了,琴房里你常偷偷弹着玩的那把琴,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你要去哪里?柴加财心一惊。

若达先生指着雕花空砖外面隐约的田野,说,你不是要在这里建老年人康复治疗中心吗?我以前一直犟着,不干,那是因为苏泊是在这里捡到的,我怕再离开这块地,苏泊更是回不去——这是情。现在她回去了,我也要给老人们腾地了——这是义。

柴加财突然着急起来,说你这一走,到哪里找这么好的琴斋?城市没有你呆的地方,人家会告你噪音扰民,就算不告你,你对着水泥墙壁也弹不出好曲来。

庄子天道有云,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谓天乐。习琴之人,以修身养性为本,不能为了琴,反倒抛了德和行,你拿来建公益事业,是大德大义,我当然得走。若达说,我已经在河对岸的乡下租了一栋老木房,这几天两边都有些东西要收拾,你就不要来了。

哦。柴加财放下酒杯,有点手足无措。

一顿酒吃得柴加财昏昏沉沉,回到家吐了一地,阿姨过来收拾,他打着酒嗝,问,秀明呢?

打牌去了。

小宝呢?

打架去了。

阿姨铁着脸答,这个阿姨在家里做的时间最长,麻利,但性子不好,哪句话能砸死人她专捡哪句。媳妇和她吵过很多次架,每次吵架他都坐在旁边看,两个妇人吵得多没意思——为一勺放没放多的醋、为双该不该烫的袜子,可他觉得有意思,也好听,家里若是没有这两个妇人的争吵,就只有电视声音了。

几回吵下来,到底是阿姨赢的次数多,油盐酱醋里多的是道理,还有天长日久濡染而成的智慧,媳妇终究差老阿姨的道行。一次次输了理,媳妇觉得没面子,要辞她。

他不准,敢辞了她,你就一个人搬到万佛山顶上去住。

媳妇凌厉地看了他一眼后,不怒,却换了个怜悯的眼神瞟来,似笑非笑,也不坚持辞人,五十出头的女人了,居然二痞子似地打了个唿哨转到花园里喂狗——幺儿,出来吃饭了,出不出来?你不讨骂就皮子痒不是?非要犯贱不是?

这婆娘眼神毒啊,这么多年走过来,就她把他看得透透的,他想什么她都知道——老阿姨说话做事的劲头像个妈,他妈死得早,他缺的就是有人管教。

就没有……柴加财吐完,还是记得把琴稳稳放在沙发上,就没有一个高尚点的?

还高尚,钱烧得脑壳肠子都烂了还高尚,一堆黑臭钱渣里头能养得出好苗的?再不管就废掉了,我看你以后把钱往牢里送吧。阿姨拿着拖把,凶巴巴地冲他吼,脚,起来!

他吓一跳,赶紧抬起脚,半天不敢放下。

放下。阿姨又吼。

柴加财困钝地盯开眼,你说什么?

我说放下。阿姨皱着眉唠叨,要死哦,整天这样喝,你晓不晓得,人一辈子要吃的饭、要喝的酒、要得的享受要找的钱是有定数的,你现在多多喝些吃些,要把寿缘吃短的,放下啊!还举着做什么。

柴加财放下脚,怔怔地盯着眼前忙来忙去的老妇人。

十四

柴加财还是放不下。

他内心明白,这个城市到处是PM2.5,到处灯红酒绿人声鼎沸,总得留一个地方,留一个人,留一把琴,救一个人。但是如果他退出这场角逐,那他失去的远远不止这一块地,那些寄生在他身上盼着分一杯羹的,和他所寄生的盼着送一杯羹的人都会失望。

人生像场赌局,失望意味着放弃这个场子,而这个场子他经营了很多年。

桌上的手机指示灯直闪。

高大路来短信——妥了。他明白,高大路指的是若达那块地。

亚娜来短信——我要结婚了,对不起,你应该知道那个人是谁。

柴加财没有给高大路回信息,只给亚娜回了——我一直都知道,祝福你。

发完信息,柴加财有点难过,又站到窗前抽烟。

车流在他脚下飞快流淌,看得他一阵眩晕。那是躲避吧?像苏泊的眩晕症一样?柴加财蹲下身,坐到地板上。

对面就是联合影城,自从亚娜离开后,柴加财还没有去过影院,他突然想去那里看看,随便看什么,算是和以前的日子道别的纪念。

电影挺多,密密麻麻的电子屏幕前,柴加财有点找不着北,再看看四周,没有几个像他这个岁数的人。

小姑娘问他你要看什么电影,哪场。

有……画皮没有?他信口说出这个片子。

有画皮二,最近的一场是九点半,正好还有五分钟,要吗?小姑娘甜甜的。

要。柴加财说。

走进剧场,黑乎乎的,灯已经熄了,引座员打着手电说已经是老片子了,没几个人,你要坐哪里,随便挑。

最后。柴加财说。

就在随着引座员那细微的手电灯走向影院最后面的过程里,柴加财觉得自己正穿越过一个世界,宁静而充满未知的期待的世界。

电影映到一半,柴加财睡着了,习惯了吧,这个时间正是他听琴听到睡意朦胧的时候。

梦里他又看到了那座石桥,一个书生带着个姑娘从石桥上走下来,细看,书生竟然是若达先生的模样,而姑娘竟是苏泊,再然后他梦到了衣衫褴褛的道士,背了一把古琴,手握长剑,一剑刺倒了苏泊,苏泊身体上浮起一团黑烟,他用葫芦收了烟,又把空成一张皮的苏泊塞进他的破琴囊里,哈哈大笑着朝自己走来。柴加财定睛一看,这道士竟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柴加财吓得妈呀一声,然后就醒了过来。

电影屏幕上正打演出职员表,灯光已亮,影厅里除了他,空无一人。

他按捺着内心的恐慌,飞快地跑出影院。

午夜的城市依然灯火辉煌,他缓缓发动S250,然后踩下油门,黑色的奔驰像一把闪着黑光的剑迅捷穿过城市的心脏,他一直往前开,往前开,直到两旁的高楼变矮,灯光变淡。

驶过荒芜的田野,远远地,他看到了熟悉的灯光,一些细碎的琴声断断续续随风拂来。

上天保佑,他一个急刹车,喜出望外地松了口气。

若达的琴斋还在,不是什么古墓幻影,也不是什么聊斋里形容的那种第二天发现琼楼玉宇不过是乱坟岗的情景,所有惊吓不过是因为刚才那场梦。

但是,究竟刚才做的那个是梦,还是琴斋里的一切是梦,抑或他这个人和他五十来岁的人生是一个梦?到底他是行侠却疏漏了皮囊的道士、还是问琴而悟得了放下的秋素,或者是奔忙得丢失了睡眠的柴加财?

或者,他不过也只是一副皮囊。

打开车窗,一股来自于旷野的风吹进车里,凉爽惬意。

记得十六岁那年,他每晚都得去城郊的西瓜地贩西瓜,那时候的晚风,也是这样凉爽,让人全身的汗毛都舒服得竖起来。等他把西瓜一个个码好在板车上后,西瓜地的邱老叔都会递一根烟给他,然后两个人坐在瓜棚里背靠背聊天、打盹。

天上的星星数不清,他盯着夜空,问邱老叔,这么大一片西瓜地,万一有人偷瓜怎么办?

老叔说,我牵着我家花花,瓜田四周尿一圈——它尿过,知道自己的地盘,有人偷瓜,它就会替我管着。知道花花怎么管吗?

柴加财摇头,心想一条狗,不过就只会咬人,攀不上“管”字。

花花聪明得很,若是偷瓜吃的人,不会带筐,花花就由他吃,若是偷去卖的,不厚道,会带筐,花花就会咬。小崽子,都说狼心狗肺,你不知道,其实有时候狗肺比人肺强多了。

依然是月色如洗,风把琴声隐约转来,清澈厚亮。弹吧,继续安心弹你的。

手机响了,是高大路。

在做什么,一整天短信也不回。那边的声音有点愠怒。

呵呵。柴加财不解释,只笑。

有个大关系,也要这块地。高大路在那边显得很愁烦,要分大杯。

那不行,谁也别想打这块地的主意。人来杀人,狼来杀狼。柴加财说完,跳下车,冲着琴斋的方向狠狠撒了一泡尿。

记得第一次来,他在东边撒过一泡尿,现在他在西边也撒了一泡,按花花的做法,这块地是他的了,如果他真的就是那个道士,那么他注定是来替若达驱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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