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

2014-03-28 10:01叶舟
山花 2014年5期
关键词:女儿

叶舟

A

他憎恶这个城市的发音,尤其憎恶一个个乌鸦嘴将“艺术学院”简化成“艺院”,这听起来跟医院没什么两样,的确。

女儿分到的上铺,架子床,一动起来咯吱吱乱叫,像钢管里藏了鬼。他撅着屁股,先垫了一块毡隔潮,又铺平了褥子,将床单的四角折起来,压整齐。忙乎了一刻钟的工夫,他抽空打量了另外床上的三个新同学,一个在讲电话,一个对着镜子抠粉刺,另一个窝在蚊帐里横尸,鼾声嘹亮。他刚从床上跳下来,女儿就在他的脚踝上来了一脚,疼得他直咧嘴。

出女生楼门时,值班室的大嫂瞄了他一眼,大龅牙,仿佛他是一只遛跶进来的公鸡。女儿怏怏地跟着,待他停在一棵大杨树下时,女儿才偎了上来,眼眶里储满了液体。——不远处的操场上,日光沸腾,热浪粘稠,几个连的新生们正在列队军训,练正步走,练踢腿,口号震天,男生都剃成了秃瓢,女生则一律短发。要命的是,他看见孩子们并没穿想象中的迷彩服,而是一种条杠状的衣服,每个人似乎都是动态中的条形编码。他揪心地想,要是把女儿扔进去,一定会石沉大海的,自己又不是一只读码机呀。

好了,到此为止吧,这下你们可以安心了。女儿埋下头去,长发披散,尽量掩饰着眼眶中的液体,又叮嘱说,你俩可好好的呀,我其实什么都知道。他忽然有一阵慌乱,接近于生离死别似的,上前想抱抱女儿,但女儿打落了他的手。液体消失了,目光中射出一股愠怒来,女儿退后一步讲,以后还让我怎么混?大家都是一年级的新生,爸妈都被拦在了大门外,可你怎么就钻了进来,又是铺床,又是叠被子,又是架蚊帐的,好像我还没断奶。老爸,这可是第一天哟,你就给我造成了这样的负面影响。他不以为然,慨然拍了拍胸脯说,这才显得你有来头,你讳莫如深,大家会对你另眼相看的。女儿鄙夷地蹙了蹙鼻子,哀告说,我刚进校门就感觉到水土不服了,七连一排二班,瞧瞧,满操场都是穿病号服的家伙,待会儿我也会踢腿去的,我非得晒死不可。他讲,很快就会过去的,半个月的军训嘛,实在不行,你就泡病假,或者抽空给辅导员买几盒好烟,去食堂里择菜洗菜,免得在烈日下受罪。女儿蓦地一紧张,嗫嚅说,他们真会剃掉我的长发么,OMG!我可留了整整一个夏天,保养得这么好哟。他将手搭在女儿肩上,摸见了女儿瘦弱的锁骨,劝慰说,不就四年么,一眨眼就过去了,再说还有几个假期呢。女儿抬起头,液体婆娑,目光却强硬地讲,你就会说一个字,忍!你能不能换点儿花样呀?——他仰首问天,看见日光从繁茂的树叶间筛下来,晶莹透明,一如那些过去的好时光。他讲,不忍咋办?其实我心头也搁着一把刀,没生锈,天天在磨呢,但我不稀罕亮剑。女儿在他的胳膊上掐了一下,催促说:

我可给你打了预防针哟。走吧!别让大家看了风景,还免费。

那我真走了?他不落忍。

去吧!老妈在门口等着呢,我跟她一个战壕的,别忘了。女儿顿了顿,又低声讲,老爸,其实我没跟我妈多少,我像你,什么都像。

他跨出了树荫,脚步铿锵地穿过偌大的操场,旁若无人地往校门口走去。他警告自己说,别回头,千万别,否则女儿会伤心的。——但当他站在栅栏门前时,喇叭里的军号响了,操场上登时像炸开了的马群,乌糟糟地跑散了,一下子将树荫下的女儿淹没殆尽。他拔长颈子,茫然回望,却不见了那一身裙子,那一头秀发。他忙捂住了嘴,觉得胃中作涌,有一股酸楚漫溢在了心上。

栅栏门上趴满了上百成千的家长,犹若商场打折前一般拥挤。

他像被释放了,众望所归地回到了街上,重获自由。家长们放弃了张望,层层叠叠地拢住了他,打问里头的消息:设施咋样,有空调么?有网线么?有24小时的热水么?几个人一间?发现臭虫和跳蚤了么?别累着了孩子,军训是咋安排的?食堂饭菜如何,贵不贵?辅导员素质呢?脸盆、被褥、暖瓶和蚊帐干么要统一采购,这里头肯定让后勤吃了回扣了吧?一年级全部在这个狼不拉屎的郊外新区,那下一年是不是要搬回城里的本部去呀?本部的老师会来这里授课么?这么旧的几座破楼,莫非别有隐情?他逐一解答,像个知情者似的,一边喋喋不休,一边用目光去找妻子。还好,妻子缩在门房外的荫凉下,从她抽搐的表情上看,一定又在给女儿讲电话,诉说衷肠。

他被扒下了一层皮,说得口干舌燥,这才突围出来。

她收了线,敛住眼中的液体,在日光下眯缝着望他。他上前汇报说,买了全套的被褥,铺了床,听说这楼里太阴,还买了一块毡防潮,放心吧,亏待不了公主。她没什么意见,因为她和众多的家长被拦在了门外,不许进入。他进一步解释说:

听说以前是一座空军基地,现在废弃了,被院方买了下来当分校。

难怪!家长们刚才嚷嚷说,军训也应该是正儿八经的军人来管吧,可守门的和喊操的都像一个个伪军似的,连迷彩服都没有,孩子们穿得跟病号差不多,我真的有点那个。她哽咽了几下,忽然问,可你是咋进去的?你给那个伪军说了什么话?公主刚才讲,你连女生楼都闯了进去,你是惟一进去的,男的!

也没说什么。他敷衍道。

一定的,你一定说了什么才被放行的。

她究问不休。

他狡黠地笑了笑,捂住口鼻说,既然放心不下,我就得深入虎穴,进去了解一下喽。呵呵,我给保安说,我已经得了绝症,晚期了,将不久于人世,我必须亲眼看看,才能闭上眼睛。这个理由够分量吧!他们没二话,也很客气。

又撒谎!

善意的!只有看见了才能心安嘛。他辩解道。

分校门前只一条街,零星地开了一家超市,一座浴池,几家饭馆和水果摊,路面坑洼,尘土飞扬,一切都像临时拼凑起来的,煞是萧瑟。对面的荫凉下停满了私家车,花五百元雇来的包车是绿壳的,很容易认。——妻子蹒跚走去时,他也尾在了后面。走几步,他就回头张看一眼,其实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但脖子像一只弹簧,顽固地扭过去,令他一再确认说:女儿就这么被丢下了,丢在了这个荒郊野岭的旧楼里。开学了,原来开学竟如此简单,苍白得像一碗稀粥呀。

分校离市区有七十公里,司机怕缴费,没上高速,而是沿着蜿蜒的黄河,跑上了颠簸的省道。刚才,她在车边犹豫了一下,见他坐在了后排,忙碰上门,自己却钻进了副驾驶的位子。他荒凉了好一阵,将手抚在了左边的空坐垫上,似乎女儿先时坐热的地方不曾变凉,还在发烫。三缺一!女儿本是家里的一根旗杆,但现在旗帜挂在了别处,令人不由得茫然。他又胡思乱想说,女儿像一只砝码,站在天平的哪头,那一头就得势,可如今砝码不在了,他就必须和妻子保持一种危险的平衡。

司机是个广播控,一会儿央广新闻,一会儿交通快报,一会儿又是空中卖场。她偏了头,目光检视着窗外的荒山秃岭,鼻子一抽一抽的,像悲伤攫取了她。他递上一块纸巾,妻子没接,却取了一张仪表盘上的抽纸。

司机觑在了眼里,忙关掉了喇叭,话痨起来:是送孩子上学吧?啧啧,真瞧不出来哟,你俩这么年轻,姑娘就已经上大学了。他敷衍着,回答简略,好像在替妻子作挡箭牌。司机又讲,我走眼了,刚开始我还以为是姐妹俩呢,妈妈比女儿还显青春。他哦了一声,觉得不是挡箭牌,而是草船借箭,替妻子承接了绚丽的恭维。司机谈兴甚浓,慨叹说,你们那里海拔低、池子深、水土好呀,养仙女的地方,可干么把姑娘送到了这里来,遭罪不是?!她回过头来,哽咽地说,这学校咋样?你是本地人,你应该最清楚了,说说看?司机一拍方向盘,申斥说,医(艺)院么,三本,不入流,专哄外地人的。她似乎早料到了,将一张纸巾团成了湿疙瘩,正襟危坐地问,招生简章上说得挺好的呀,本科,与本部没任何区别的。司机讥诮说,哄鬼的话,你还相信么?你们都看见了,医(艺)院那地方,恐怕连鬼都碰不见的。

他不想听,瘫在椅子上。瞌睡若窗外的日光,一下子覆压了他。

孰料,等他被颠醒时,司机仍在聒噪不休。——这时,车子驶上了黄河虹桥,被卡在了庞大的车阵中,蜗牛似的。他望着湍急的河水,蓦地感觉到了一阵慌乱。他呵斥说,别一口一个医院医院的,那叫艺术学院,本科,知道么?司机不解地说,你讲什么?他忽然改用普通话说:

下车了,就这里。

他陷在愤怒中,在虹桥上走了一截儿后停下,等妻子追撵上来。

恰逢雨季,上游的洪水携带着泥沙、断木、死牲畜和乱七八糟的垃圾,汹涌地掠过脚下的桥墩,山崩地裂一般。水面上鸥鸟翔集,扯乱了丝丝缕缕的雾气,翅影犹如一大堆错误的标点符号。她偎过来,与他并肩扶住栏杆,神色浩淼地观望了一会儿这座陌生的城市。她嘟哝说:

“那句话真妙,记得么?”

“什么?”

“不到黄河……!”

她侧了目,吟吟一笑,省略了后面的话。

B

房间尚未清扫,挂在门把手上的“请即打扫”的提示牌还在。

他摘下来扔在走廊边,无心去问。房间内乱糟糟一片,可以想象临出门时的狼狈。妻子进了门,一屁股塌坐在沙发上,脱掉鞋子,抱着脚踝看,疼得呲牙咧嘴的。他也是骨头散了架,浑身的肉仿佛要顺着脊椎骨滑下来,他忙扶住了墙。——这是市中心的一家宾馆,野鸡无名,草鞋没号,也说不上是几星级,但价钱死贵。当初订在这儿,只图离学校近,分分钟就可以赶过去,可不承想学校将新生们一律下放了,他俩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房间临街,窗下是一个公交站台,几只尖厉的喇叭在播报下一站的站名,观音岩,马家坡,肃王府,豆腐营,水车坊等等的,但这些与他俩无关。他关上窗,闭合了纱帘,光线一沉,但没过滤完隐约的嘈杂声,像一种背景音乐似的。

没肿吧,要不要敷一敷?他问。

瘸不了!

他被呛了一句,犹有不甘地讲,今天周末,这个该死的城市也是大塞车。哎哟,真把一辈子的路都走掉了,暴走一族哇。

我情愿!我是来送公主上学的,瘸了也没关系。

那当然!

她脱丝袜时,居然发现了一个洞,牙疼地抽着气,点起一根宾馆的火柴,想让线头凝固。一不小心失了手,丝袜报废了,她气恼地投进了墙角的垃圾桶,三分球。她躺在沙发上,古怪地一笑,不是得意,实际上是一番空虚。他将小茶几移近沙发,偏腿骑住一角,用很客观的口吻讲,现在有两种选择,其一,咱们下楼去吃饭。我观察过了,有牛肉拉面、烤肉、麻辣烫、炒米粉和小笼包,对面还有肯德基和南海打边炉什么的;其二,你去里边的卧室睡吧,昨晚上听你和公主讲了大半夜,嘀里咕噜的,像一窝鼹鼠似的,眼睛现在还红着,比兔子都红。她静了好长一会儿,方说,我弃权,那两项都归你了,我得等公主的电话。

你得让她断奶,都十九了,拜托!他嚷道。

对呀!

我问过了,军训期间,手机一概没收,这是纪律。

她断了,可我还没断奶。她说。

他觉得灰头土脸的,掉头进了卧室,换上了大裤头。刚才的汗凉却下来,但身上穿了一件铠甲似的,味道湿咸。他站在蓬头下潦草冲洗完,用飞利浦剃了须,在镜子里梳了梳头,踌躇满志地出去。他愣住了,刚才良好的自我感觉被击毁了,他看见她睁大双眼,一边盯视着天花板,一边在哭,一种浑浊的液体漾在鼻翼两侧,足够养几尾小金鱼了。他动了动她,用表情问,你怎么了?嗨,干么偷偷哭鼻子呢?她塑住姿势,一具木乃伊似的,好像刚从塔克拉玛干的沙漠里被发掘出来。她并不做声,液体却像滚沸的开水,从眼眶中继续溢出来。他觉得不妙,忙单腿跪地,哀告说,姑奶奶,你究竟咋了,给个活话吧?她回说:

开学了,女儿安顿妥了,咱俩也该翻篇儿了吧?

唱的哪一出呀?

她知道他会来这一手,早猜透了,遂苦笑一声讲,以前都是客客气气的,挺默契,心照不宣地演给公主看,现在没了观众,不拆台卸妆咋办?

呵,难怪你一路上都暗无天日的,原先祸心在此呀?

你也没闲着!

他惊了惊,脑子里迅疾回放了一遍白天,没觉得有一根狐狸尾巴被人攥住呀。他扪心讲,那么多家长,只我一人混了进去,就为了实地考察一下,否则真不落忍啊。实际一点吧,已经复读了一年,就那么点筋头巴脑的成绩,能上三本不错了,要是再点灯熬油地去复读,别说公主,咱俩先就崩溃了。冲着这,我没什么不知足的,我觉得这不过是一个台阶而已,路还长着呢,我女儿是公主的命,谁挡她,我准保砍谁。

别舞刀弄枪的,我说的是开学了。她警告道。

对,大日子!

她叉住头发,沮丧地讲,我一直鸡同鸭讲哟,我干么要费这个唾沫。唉,真挺后悔的,早知道报名这么顺利的话,应该订今晚的车票,连夜回去。该死的,居然还要等一天一夜,整整24个小时呀,公主不在,我真不知该怎么熬过去。她的幽怨,令他措手不及,尤其是那一份莫名的液体,还在汩汩流淌,仿佛她是一口千年不竭的井。他看了看腕表,劝慰说,即便改买今天的也来不及了,大塞车,赶到车站也猴年马月的了。她却又叹息说,我压根儿就不想回去,真的,一旦回到那个空空荡荡的家里,我真不知该怎么面对。

什么话!有我呢,家绝不是空巢,你得适应。他力争道。

咱俩也该开学了吧,现在!

他突然恼怒起来,拍了一下茶几,嚷说,给一把快刀吧,来个痛快的,别像刽子手凌迟似的,一点点地往下片,我可不是烤鸭。来时你都好端端的,有说有笑,和公主腻得不成,可一转眼就青面獠牙了,话里有话。我不傻,我也不是一块五花肉,让你搁在砧板上往饺馅的方向上走,别吃肉不吐骨头呀。

你倒蛮凶的呀,倒打一耙么?

我不是贵属相。

喂,你以前可承诺过的,难道忘了?她提醒道。

承诺什么?

她轻蔑一笑,侧身够着了茶几上的坤包,认真翻检起来。她讲,该翻篇儿了,这是你的原话。你说等公主一旦上了大学,咱俩就立刻去民政部门给办了,一天都不拖,早死早托生。阿弥陀佛!她终于在钱包的夹层内,找出了那张磨损得脏兮兮的叠纸,三两下就打开了,递给他,督促他快看。她讲,这是你一年多前亲笔写下的,白纸黑字,莫非这也是冤枉你不成?当时的情景我历历在目,死也忘不掉,现在时间到了,也真的该翻篇儿了。你要是男人,你就兑现当初的诺言吧,别耗着我,也别再拖了,我真没几两几钱的资本了,放生我吧!

你一直存着它,竟然?他登时头皮发麻,觉得重心不稳,脚上的筋被抽了一根似的。他推宕说,时机真准呀,公主刚走,你就发难了?

拿去吧,拜托!

呃,你的心机也太深了吧,原先这一年多来,你始终在琢磨这件事呀?

你还认得自己的笔迹不?她晃了晃纸条。

茶几上戳着半瓶冰红茶,女儿喝剩的,他踅过去,抓起来灌进了肚子里。一甩手,瓶子投在了垃圾桶里,又一个三分球。他不想看,也划不来看,的确有那么一回事,但早八辈子的臭狗屎了,现在却成了呈堂证供,恶心人。他欲辩解几句,那不过是一次气头上写的,没实质性内容,何必跟往事计较呢!——但他讲不出来,他忽然忆起一个叫丘吉尔的老恶棍说过的话:世上有两件事最难搞定,一是倒向这边的墙,一是倒向另一边的女人。他觉得一针见血极了,要是老家伙生还的话,他非扑上去咬他几口不可,才能浇心头之块垒。但他静住身子,看着她慢慢垮塌下去,一点也不想去扶。

最好,咱俩别成,仇人,好歹有过一场嘛。她结巴着,一寸短,一寸险。

买卖不成仁义在?

随你咋想,请便!——她手中的那张纸条,像一个顽固的赠品,一再伸向他,招引他,令他坚辞不得。她漠然地讲,装在我钱包里一年多了,像一张透支的信用卡,天天在催欠款,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好了,完璧归赵吧。也许她的胳膊太困了,也许颁授的时间也太久,她随手一扔,掷在了地上。

喂,有点太过了!他讲。

的确过了!

她也讲。

像往常一样,遇见这样的时刻,他一般会先自垮掉。他堆出笑,蹲下去,捡起了那一张罪恶的纸条,掸了掸灰。他不想看,类似的玩意多了去了,足够他驾轻就熟地编纂出一本书来,以传后世。问题在于,他的那些珍贵的手迹丢的丢,扔的扔,为么她偏偏保存着这一份?——他的手在空中一攥,一团,一拧,纸条像一块膨化食品似的,嘎吱,在他的想象中碎了,碎成了齑粉。他戏谑说:

开学第一课哟,老师您手段英明,一个下马威!

少嬉皮笑脸!她呵斥道。

烧了吧!眼不见为净,就当过去的不快统统往生了,咱还真不复读了。他嘟囔着,给自己找见了台阶。

火柴受了潮,一根灭了,第二根冒了烟,他举起第三根方点着了纸条,架在烟灰缸上,仔仔细细往透里走。火苗退却着,挣扎着,仿佛一个曾经的追风少年进入了暮年。灰很白,死在烟灰缸里时,也不过指甲皮大小的一点,但这足够让他轻快的。他趴在茶几上盯看,生怕它死而复生,证据?忏悔录?誓词?抑或是契约?反正现在死绝了,死无对证,他释然不少。

鬼森森的!她揶揄道。

对,我就在烧纸,怎么了?

可你还活着,像一只青蛙活蹦乱跳的,拜托!

他嘻然一乐,纠结地讲,对别人我没奈何,可我敢对自己下手,我提前给自己的灵魂守丧吧,谁也拦不住我的。

瞧瞧吧,这就是你的嘴脸,我还能说什么呢!

她忽地起身。

恰好,门铃响了,宋祖英的《辣妹子》,吵得够呛。她停在半途中,又恼恨地躺下,用一块靠垫捂住了脸。他问谁,宋祖英又开唱第二遍,他这才拧开门,骂人的话噎在了喉咙里。对不起,现在可以打扫么?问话的是一位服务员,少妇,牙齿很白。他侧转一旁,叮嘱说,随便扫扫吧,别用吸尘器,太刺耳。待他尾着服务员再进去时,发现妻子早已钻进了卧室,特谦虚似的。

开始时,他横在卧室门口,心说这间就免扫吧,千万别招惹。

但快不了,服务员自有一套程序,一点也不马虎。收拾完了卫生间,他帮衬着将桌上的一些私人物品归整了一番,见服务员这里擦擦,那里抹抹,客厅渐渐有了样子。他盯着服务员看,看入迷了:高鼻深目,淡妆,头发微黄(绝非染的),尤其是一双修长的瘦腿,令他想起来一种叫火烈鸟的彩禽。他歇了手,坐在沙发上,有一眼没一眼地偷觑,嘴里还哼起一首磕磕绊绊的小曲儿。服务员短袖白T恤,V型领,系了一条蓝花围裙,太紧了,卡得胸脯都鼓胀了起来,煞是饱满,坡顶上有一些似有若无的暗渍,像奶水的功劳。——他有点儿愉悦。他以有限的经验判断说:

伊一定初为人母,尚在哺乳期吧。

他得掩饰。于是,他假装玩起了火柴,但太潮了,划一根死一根,都冒了黑烟。他觉得世上的男女好有一比,男的都像火柴头,女人则是擦皮,哪方面不对付都不成,擦不着生命之火。但他想不起妻子这一块擦皮是何时磨损的,自己又是怎么受潮的,反正一年多来,双方各安其命,没交过一次火,没燃烧过一次卡路里。他自己躺在小小的匣子里,昏头黑脑,提前作了古。——开学了!他忽然觉得开学是一声暗夜中的霹雳,炸响在了头顶。他像一块墓碑似的,渐渐有了知觉,浑身的蠢动度过了冬眠期,复活而来,冬虫夏草一般。

这时,高挑的服务员蹲在地上,在抹桌腿,腰身呈直尺状,臀部绷得很紧。他的眼神走出去很远,像觅水的骆驼,兜了一圈再折转回来,停落在了伊的弧度上:低腰裤,一寸白雪雪的肌肤下,埋着青韭般的血管,脊椎间微凹,但两侧的肌肉浑然一体,鼓凸而出。

哦!这是一个哺乳期的女人应有的暴力,他想。

收拾完了地面,服务员又投了抹布,踮着脚,尽量弓起身子在擦桌前镜。伊的姿势恰到好处,犹若一张拉开的满弓,完美地绷展在了他的眼前,令他觉得即将射出去的不该是一枚箭矢,而是自己的一把心跳。他还感谢镜子,因为镜子挖下了伊的那一扇领口,让一些提神醒脑的物质,带着羊脂玉般的微光,一闪即逝。他瞬时想到了一枚成语:白驹过隙。如果上天允许他再添一枚的话,呃,他觉得应该是“呼之欲出”,当然,“轻而易举”也不错。这么想时,他忽然看见伊拿起了一罐清洁剂,喷在了镜面上,一下子喷花了他的嘴脸。

他被抹布擦乱了,擦出了泡沫,擦掉了污垢,也越擦越明白。

不巧,刺啦一声,最后一根火柴居然着了,九死一生的样子。他攥住它,见它死在了半路,灰烬像一枚别针,折了。伊也在镜中发现了,诚心一笑,牙齿很白,脚尖落了下来。伊走到窗前,拉合了帘子,又打开了落地灯,房间里顿时暗沉下来。他有点不舍,心猜,这说明晚课结束了,该到了自习时间吧。伊却并没告辞,两手垂立地塑在他面前,委婉地讲:

别将就了,宾馆里有折叠床,可以叫一个过来嘛。

什么?

伊这才说,里头只有两张单人床,你们一家三口咋睡呀,女儿都那么大了,真不方便。你睡在沙发上也不解乏,给总台一个电话,叫一个折叠床上来吧。

哦,她开学了,今天,上了大一。

他连声道谢,送伊出去。

无疑,晚自习是用来消磨的,况且在举目无亲的异地,这一点他懂。——空气中有一股磷火的刺鼻味,与他呼应着,令他获赠了一份莫名的勇敢。他叩了叩卧室的门,没反应,再敲时,里头突然爆发出一阵声浪,像遥控器坏了。他斗胆推门进去,见妻子厌倦地瞥了一眼自己,从荧屏上收回目光,捧起一本杂志,躺在床上装蒜。一家卫视台的相亲节目,主持人正在怂恿男嘉宾,两位捧哏引经据典,谈论着爱情的深度和广度。在家时,他曾将这一档节目恶毒地称之为“配种”,女儿在场的话,他会改口叫“拉郎配”,总之不堪其扰。但此刻他不便发表意见,悻悻地瞄了几眼,又蹒跚过去,坐在了她的身畔。

她的枕头旁码了一大摞垃圾报刊,大多是在列车上买的。她扔掉杂志,急欲起身,他却按住了她的肩,将她摁在了枕头上。

不配合!她蹙起眉头,折叠起枕头的两翼,捂住了自己,显然是拒绝合作,冷战依旧。嗬!他忽然松开手,见她早就换了衣,身上是一件夏天的小睡裙,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均轻掩在了薄如蝉翼的料子下。他的手忽然充了电,左手正极,右手负极,使劲地搓了搓,脑子里像一颗灯泡般地亮了。——很久了,他一直误以为自己死机,而她也多半没了性趣,像一个乡下的孩子,迎来了一个漫长而空荒的暑假,除了上房揭瓦、追狗撵鸡之外,就是无所事事。他亮了,并适时地发现她欲说还羞的乳谷间夹着手机,粉红色,三星。他歪下头,瞧见了屏幕上跳动的阿拉伯数字,时间恰巧跟他过去的生物钟一致,这再一次唤醒了他的沸点。他动了动她的下巴,赞美说:

像巴拉圭的乳神!

烦!

她的申斥从枕头下发出来,闷闷的,像鞭炮被雨打湿了。

哦,上次世界杯,一共出现了两位明星,一个叫章鱼保罗,另一个跟你现在一模一样,都在这里夹了手机,结果一战成名。他边讲,边试图将手机拔出来,廓清战场,但三星很紧,卡在了乳沟间。他又讲,喏!当时全世界的镜头都对准了那个黑头发的巴拉圭女球迷,对准了这里,她后来成了封面女郎,赚大发了。

拿掉你的蹄子,滚回沙发上去!她警告道。

偏不!

你别为难我哟,我可以打110的,信不信?

震动键吧?

臭流氓!她突地起身,将枕头拍在了他的脸上。枕头滑脱了,她又卷起一本杂志,劈头盖脸地数落在他身上。流氓!公主刚一开学,你的嘴脸就暴露了,你还像个做父亲的样儿么?消失,快点儿消失吧。

喂,你这可是有组织有预谋的犯罪啊,千万别惹毛我!他也火了。

我在等公主的电话,拜托!

他一听到女儿,迅即像戴了一副紧箍咒似的,冷静了下来。他怔忡一番,决绝地讲,公主开学了,开了学就好比一个水手安全上了岸,你就撒手吧,别以为自己能母仪天下,时时想着去喂奶水。这一刹,他觉得灵感骤袭,又得意地讲,再说了,现在的奶没一样靠谱的,这就是舌尖上的现实。

她却并不气恼,辩解说,可我从不在岸上相信一名水手的话,你懂的!

你焦虑死吧!

你饥渴死!

那,那那你保守死!

嗬!你也别落单,来陪葬好了。她口气萧索。

他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觉得一堂晚自习课就这样泡了汤,毫无心得。他乐意再忍一忍。——因为旁边的床今夜空着,公主升学了,没心没肺地一走了之,但他俩还得回去复读,再重头开始。一念至此,他掀掉对过床上的被子,四仰八叉地躺了上去,闷声盯看起屏幕上的配种节目。她悻悻地坐在床上,双腿耷拉下来,抬了抬脚,几次都踢空了他。她的目光中布满了一种哀其不幸的内容,肩胛抽搐着,终于承担不了了,胡乱攥住三星,抱起一摞杂志,转身向门外冲去。他用脚勾住了她,脚很聪明,卡在了她的关键部位上,好像喊了一声:定!她的眉眼上腾起一片雾,沮丧地讲:

真的,别玩过家家了,咱俩还是办了吧!

空口无凭你!

她讲,就你刚才烧纸的那一会儿,我觉得自己什么都凉了,青春凉了,心凉了,热情也凉了,那个家也可有可无,没意思透顶!

嗬,你的口气像要怒沉百宝箱哟。他涎皮赖脸地讲,全然不在意。

什么都别讲了,求你了!

你真这么想?

也不迟,后天就可以回去了,礼拜五,民政部门还上班呢。她一巴掌打掉他的脚,慢慢折转过来,用一种充满液体的声音讲,我考虑了一年多,与其这样半死不活,奄奄一息的,不如干脆来个休克疗法,对你我都痛快一点。

他依旧是那副德行,蚍蜉撼树地伸出大脚丫,截在了半空中,又讥诮说,苏联就是这样子解体的,一个帝国不疼不痒地完了蛋,亲者痛,仇者快,知道么?

闪开!

偏不,除非你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他颟顸道。

我要拉屎,闪开!

她的咆哮像一根针,确凿地扎在了他的要害上,一击而中,令他的美学一瞬间崩溃。他颓丧地抱住脑袋,掌心捂住了耳朵,想象力一下子恶劣了起来。——平素里,他是一位有洁癖的人,订校稿件时,遑论病句或错别字,就连一个个用错的标点符号,都会令他不堪忍受。此时,他听见了“拉屎”这个恶劣的词,浑身的神经末梢落了水,纠缠着污泥浊浪和腐败的海草,嗷嗷大叫,几乎快溺了个半死。他尽量驱赶着脑海中纷至沓来的龌龊画面,想浮出水面,挣扎着吞上一两口氧气。半天了,他终于如愿。他乞求说:

那叫“出恭”,叫“方便一下”也成,但别太粗俗,拉什么拉。

我不会咬文嚼字。

天哪!他一边呼号,一边展了展双手,但他的怀中没有上帝。

我不淑女,也学不会。

她嗤笑一句,带着垃圾杂志和三星慨然出去。接着,卫生间的门哐当一声碰上了,宣告了熄灯下课似的。

C

他光着脚,在卧室里团团乱转,困兽一般。脚踢在了墙上,拳头砸在了门框上,啐了一口电视屏幕,摔掉了遥控器,拔掉了电线。他昏了头,试着将指头往插孔里塞,电死自己,但插了几次,型号均不匹配,遂悲哀地放弃了。

他累出了一身汗,仍旧消停不下来,掀起一角窗帘探头外望,见熙攘的大街上突然空了,站台边的公交车喇叭像在吵群架,一再提示说,这是3路末班车,11路末班车,62路末班车,云云。恰巧,他的目光和那辆公交车上的惟一一名乘客对接上了,挂鼻环、染红毛、黑指甲的女孩,仿佛深夜现身的一枚女妖。忽然,女孩吐出粉红色的舌尖,舔了一下车玻璃,紧着伸出了中指,冲他晃了晃,诡谲一笑。

他缩了回来,掖好窗帘,觉得这里才是他的用武之地。

他气焰犹炽,款款扎起势,扑到了她的床前,将宽大的被子揭开,而后兜头捂住了枕头。他带着自个儿肥实的臀部,臃肿的肚腩,仿佛骑在了她的身上,夹紧双腿,进一步去控制她。他觉得她被包裹严实了,口鼻耳眼都被捂在了里头,只许认罪伏法,休想动弹一分。——哦!她的脑袋圆鼓鼓的,扭动着,挣扎着,撕扯着,仿佛一条离了岸的鱼,快要上不来气了,几乎濒临窒息了。

这时,他感觉积攒了一年多来的力气,找见了发泄的渠道,终有了快意的报偿。他胳臂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腕下雷霆,慢慢摸索到了她的咽喉,应该麻辣味的吧,武汉鸭脖子一般细。他十指运力,扼住了她,虎口像一只管钳似的,往回收缩。渐渐的,她悄静了下来,脑袋也塌陷了下去,躺在一席白雪雪的被单下,比一枝芦苇还羸弱。

他简直累极了,比打理一篇收费论文还累,比归纳一份提纲还累到了家。啊哈!不过他痛快干净地做了一桩谋杀的事,累一点也是小意思喽。

像电影上演过的那样,他将额顶上薄薄的一层头发捋过来,又抹了抹脸,指尖上沾满了咸腥的汗水,太黏,拔丝苹果似的。想象中,他抱膝坐在她的尸首旁,眯了一会儿眼,发了一阵儿呆,觉得该说些什么了吧。否则,对一个如此静谧的夏夜,岂不是有所辜负,有所慢待,有所枉度了呀。——他的话刚开始还像一脉涓涓细流,迅疾间,却如秋后的山洪,一泻千里而来。他坦承说:

我的美学破产了,现在!

其实,这些年来,我时常会在睡梦中提前为你构思葬礼,不骗你!

骗你孙子!每次跟你一干完架,我的天空上就会乌云翻滚,大雨将倾,哀鸿声断,我每次都会给你及时降下半旗,举国哀悼,我率领我的人民(当然是公主喽),为你三鞠躬,一遍遍默哀。

可地老天荒了么?没有,压根儿没,世上的人们都好端端的,偏我在守丧!

拜托!别再讲一些粗俗的话,什么拉屎呀,什么撒尿呀,那叫“方便一下”,文雅的说法那叫“出恭”。哦,我是个有生活品质的人,恨桌子上的灰尘,恨镜子上的污垢,我连掉在地板上的头发都不会放过的,我用坏了十几只镊子和放大镜去捡头发,像李昌钰,知道么?拜托,也别再读一些垃圾,什么《故事汇》,什么《觅知音》,什么《美日子》,还有那那那些个恶俗的地摊小报,什么《好友》、《主妇》等等的,也别再看婆媳掐架、公公外遇的肥皂剧,更别碰配种的节目,我的个人品位就是这样被你一步步拉下水的,我何其不幸!知道么,美国佬有一句谚语,大意是,告诉我你读什么样的书,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这话尖锐,但不服不行。

我不愿意降格以求,也不能破罐破摔,虽说这件华丽的袍子下,藏满了虱子和跳蚤,但我压根儿不相信原先那么清纯的你,眨眼间会变成一个生活婆。

嗬,可你总爱讲,这就是生活,狗娘养的生活要继续,应当充满油盐酱醋和烟火气,应该琐碎和嘈杂,什么逻辑?有时候,我真想做一个纵火犯,也想给生活来个釜底抽薪,裆里一飞腿,踢趴下它。每次在路上遇见娶亲的花车,我都会停下单车,退在旁边,默默地替新人们哀悼一番。我知道他们上了路,从此将暗无天日,鸡飞蛋打,蝇营狗苟,生活其实是一根绳子,他们在拔河。

不!更像是一张课程表,先早读,朗诵诗词和美文,声情并茂,头头是道。接下来打铃上课,无非是勾勾画画,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填空、例题、演算和解答什么的,让我们荡起双桨,可荡来荡去,出溜一下就到了晚自习。晚自习属于放风阶段,要么发呆,要么愣神,该懂的都懂了,不解的时不再来,最后便洗洗睡了。——那时候,我老借你的课程表,你不像歌中唱的同桌的她,你当时骄傲得像一只小母鸡。

我一不烟,二不酒,三没有红粉和小妾,还烧得一手好菜,能扫舍,会擦地,懂电器,洗衣熨烫一把抓。我惟你和公主独尊,肝脑涂地,一门心思地供着你,就差烧香拜佛了。可偏偏,你越来越习惯了待在佛龛里,袖手人间,不闻不问。

天哪!你从不去清理卫生间里的厕纸,恶臭袭人;你穿破的无数双丝袜,揉巴揉巴就塞在了沙发缝、抽屉、衣橱和鞋柜里;你浸泡的脏衣服忘了去洗,十天半月就生了一层绿毛;你出门时很光鲜,很靓丽,可你的乳罩和内裤丢得乱七八糟,一地鸡毛,像进了倒闭的批发商店似的;你偶尔也点火做饭,一台冰箱快成了剩菜剩饭的集散地,高级泔水桶,几乎能把全世界的苍蝇都养成老鹰;你一个大活人,无病无灾,像一只机器猫那样活蹦乱跳的,可你偏偏喜欢吃各式各样的补品、药粒和小丸子,你快成了一只药罐,成了医院里的一只玻璃器皿;你还贪,贪婪的贪,只要瞅准了一件心仪的衣服、鞋子和挎包,你恨不得刷爆卡,统统买回家,不许其他女人跟你一样,结果你经常和你自己撞了衫,碰得个鼻青脸肿,回了家还不痛快,把气往我和公主的身上撒……。

我对你无计可施,我甘拜下风。唉,说什么好呢!

他静了静。虚空中,他看见洁白的被单下鸦雀无声,但她蜿蜒的躯体隆起一条条曲线,脑部搁在枕头上,亘古未动,对他的发言不置一字。他不太喜欢没有对手的讲话,却偏好于此刻的场景——

在家时,他常常在后半夜惊醒,脖颈、腋下、裆里全都是虚汗,心悸不止。借着薄暗中的微光,他看见她占据了半壁江山,背对着他,包得很死,连脑袋都包严了,蜷出一个婴儿的造型。有时,他会听见隔壁房间女儿的动静,比如拖鞋的踢踏声,比如钢笔掉在了地上,比如台灯一开一关,再比如擤鼻涕(女儿有一点点鼻炎)或咳嗽,那是女儿在夤夜苦读。可大多数时候,女儿睡得更早,天生体质弱,又爱伤风感冒,随她高兴吧。他等身上的汗下去,才慢动作起身,生怕弄响了席梦思中的破弹簧,惊扰了梦中人。他的脚先踏在地砖上,冷像一疙瘩臭狗屎,被他不幸踩中了,然后又贼眉鼠眼地找见了拖鞋。这时,他会发现在自己和妻子之间,仍睡着那位可耻的第三者,鸠占鹊巢,经年不去。老顽固!泼皮!下流坯!简直够得上高衙内一个!他一般会嘟哝上几句,心里升起一股逼上梁山的悲壮感。

他不是没决绝过,没祸害过,没酷刑伺候过。他才不窝囊呢。他也有一颗男儿胆,两枚壮士肾,俗称腰子的那种玩意儿。

有一阵儿,他恶从心生,在单位上点完卯,露了个面,然后骑上单车杀奔到家。他从床上揪起第三者,扇耳光,抠眼珠,剥皮,左勾拳,右直拳,还来了几个大背挎,差点儿将这家伙摔死在地上。他考虑过灌辣椒水,但怕弄脏了,又想到了绞刑,像萨达姆那样被拧断脖子,可家中无梁可悬。终于,他琢磨出了两个法子,连续实施了半个月,几乎被单位炒了鱿鱼,葬送了自己的饭碗。

其一,他将第三者摁倒在沙发上,往眼睛、嘴巴和生殖器上扎大头针,往箭垛的方向上猛扎。他一边扎,一边念叨着咒语,不外是进地狱、下油锅、挨铡刀之类的陈词滥调。他听见了这家伙的哀号,也知道这家伙鲜血淋漓了,但他决不罢手。直到第三者狼藉一堆、瘫软在地,成了一匹死狗时,他方才解恨。其二,他得迅速清理作案现场,做得人鬼莫知,捎带脚,又算施了一遍私刑。于是,他将第三者扔进了洗衣机,洒上清洁粉,滴了膨松剂,看见这家伙被滚筒搅成了一滩烂泥,溺死在了泡沫和化学药剂中。那一刻,马达的嗡嗡声像极了一支奏鸣曲,他有了一种横刀立马、御敌于外的史诗般的苍茫感。

最后一道工序,他得将那匹死狗从滚筒里拽出来,先烘干,接着梳妆整齐,然后再抱回卧室里,让这家伙一身簇新,端庄地睡在席梦思的中央,皇上就寝一般,可他心里跟太监似的。哦!折腾了一番,这家伙身心俱疲,鼾声四起,仿佛睡在了太平洋的蓝色波涛中。——在那半个月的秘密工程中,他每次在妻子快要下班、女儿回来吃饭前,都会肃穆地站在床前,一本正经地警告说:

呔,我不会跟你搁置争议,共同开发她的!

狗娘养的,你插足在我们夫妻之间,我挺无辜,我跟你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真的没有,骗你孙子!

但是,你不过是个玩物罢了!

对,玩物!这家伙仅仅是一只仿真的海豚,一米五,流线型,外表肌肤柔软润滑,细腻得像一匹丝绸,吹弹可破。它是女儿的塌鼻子大舅,那个经营了两家超市、一家网吧的小老板,在女儿生日宴席上送的。蜡烛吹灭时,包厢里黢黑一片,塌鼻子拉过来一只长方形的纸箱,暗中打开了。谁也没料到,灯光骤亮时,女儿却被吓晕了,瘫坐在了椅子上,脸也埋进了湿乎乎的蛋糕里,画花了小脸。——不会是吉兆,他当时厌恶极了。因为打开的纸箱像一副棺材,而颀长的海豚身披一件玻璃纸的外套,仰面躺在里头,四周砌满了彩色的纸屑和废报纸。安息了那么久,又远离海洋,一定是实物标本吧,他当时猜。但妻子的屁股坐在了娘家哥的立场上,不仅埋怨女儿的大惊小怪,还责怪他煽风点火。他跟妻子一家的关系向来不睦,但那一刻终究是佛面大于僧脸,况且十八岁的生日乃成人礼,他不便节外生枝,也不愿去颠覆女儿的欢乐。

可女儿的愠怒分明写在了脸上,荤素不吃,还将妻子送过去的海豚一把扔远了,顺着墙壁滑了下来。妻子尴尬至极,捡起来拍了拍灰,像情人般地抱在了怀中,插科打诨说,看这孩子,咋一点也不懂事呀,唉,这可是舅舅去了一趟斐济,在那里花了120个美刀买的哟。——当天晚上,妻子就将斐济客人请上了床,横在了他俩之间。妻子讲,呵呵,歪打正着呀,我一直想在床中间安一块格挡,三八线,但没一个木匠肯接这个活儿。好吧,你别越界,也别偷袭,咱俩和平共处一年,等女儿走了以后,再也不用演这一出窝囊剧了。

但现在,你得想法儿阉割了自己的欲望,别犯规。你我务必要像平时那样,别露什么马脚,别人前一笑脸,人后吐獠牙,冲动是魔鬼,记住喽!妻子又叮嘱说,维稳知道么?稳定压倒一切,现在公主的心情是第一位的。

很快,妻子就和第三者水乳交融,难舍难分了。她必须搂着它,贴着它,夹着它,才能安心入睡。这是一种病,他判决道。

于是,他带着性的沮丧,天天晚上数数,念阿弥陀佛,快把天花板都看穿了。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这只癞皮狗竟然另存机关,死心塌地,夙夜未眠地效忠着它的主子。——去年夏天的一个夜里,他数数没超过两位,神经就紊乱了,念上一阵儿阿弥陀佛后,又知道自己下体灼热,与佛无缘,于是盯看起了天花板,静待历史的转机。他明白,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机会是为有准备的人提供的。果然,妻子的鼾声像一只蜜蜂般地响起时,他再也按捺不住了,手摸索过去,像一小股地主武装似的,试图暗度陈仓,越过危险的三八线,奇袭白虎山。

但海豚不干了,尖细地叫了一声,报了警。

妻子翻身坐起,咯咯咯地痴笑,还从枕头下摸出一张卡片给他看,鬼祟地讲,喏!我快睡着时就打开了,设置在了预警键,战备状态,还全天候的。

类似的边境骚乱发生过几次后,他才百度明白,那种尖细的叫声其实叫海豚音。狗娘养的!简直像铁器蹭在了黑板上,像刮刀在洗玻璃瓶,像列车的刹车瓦在冒火,像玻璃被踩碎了,像胫骨断了,也像一个人滚烫的心,被投进了冰窟窿中,什么比喻都不过分,反正他憎恶极了那种海豚音。每次遭此重创,他就想抱上被子和枕头,去沙发上将就一宿,但妻子一般会裸体扑上来,颤抖着又热又白的胸脯,威胁说,呸!女儿知道了咋办,你想让公主分心么?

那一段,他经常会梦见岳不群,还跟老岳称兄道弟,彼此体谅得紧。

他甚至觉得,那张床就是一座陈尸台,活的会死,热的将冷,睡在上面的躯体将黑人黑户,连一幕挽别的仪式都没有。——为大局计,他要将被动化为主动,他打算一个人张罗此事。

以后的晚上,他撅起屁股上了床后,很快会做出一副与世长辞的样子。他假装舒坦,假装惬意,假装疲累极了,找准一个姿势保持不变,心里却翻江倒海,大江东去。在佯装出来的酣眠中,他偷偷地将性的沮丧转化成了一种虚构。他幻想枕畔的这位少奶奶偶发心口疼,常常轻咳,喜葬花,爱对月伤怀,一日凌晨忽然无疾而终,死在了青春曼妙的年龄,死在了一个落雪的时节,OMG!

他不会垂泪,更不会披头散发地哀号。总之,他猜中了这个结局,暗下欣喜。

但噩耗还是长了脚,迅疾传遍了庭院内外,在家人的环伺下,他探出手,扣在了她的脉息上,连问三遍。后来,他起了身,沉重地摇了摇头,唉地一声长叹。女儿尚幼,只及他的膝盖,还不懂得人世上的悲欢离合,更不知失恃之痛,挂着两根清鼻涕,牙牙不停。他俯身抱起了女儿,将她埋在自己宽大的怀里,不许她看见陈尸台上的亡者,只许她去看梅花。——因为就在他叹息的那一刹,院中的梅花都落了,缤纷而下,像一场粉红色的微雨。

他觉得有些眼花,揉了揉,仍旧辨不太清。在稀疏的梅林中,仿佛停着一辆救护车,车身上印着一枚红“+”字,四瓣梅,特大号,却始终落不在地上。他咳嗽了一下,它便应声谢了。

午后,他斥退了左右,拿起一只青瓷,于院内的罡风中拾回来一瓶净雪。也不用躁急,在葬仪的行进中,时间是个可笑的东西,形如敝帚。融雪的过程中,他悄悄整理了一番外表,爬上了床,和她并排躺在了一起,听见雪粒拍打窗棂,听见瘦削的枝条,在朔风中呲牙咧嘴地尖啸,听见有一个人的脚声越来越远,越来越暗,终于沉在了日头的下方。向晚时分,他攥着一块绣花的巾帕,蘸了清凉的雪水,开始揩拭她的身子。他的手烫了一下。她还留有温热,仿佛有一丝不甘,又像丰腴的身体中藏着一块燃炽的烧炭。他款款解开她,起起伏伏的山峦沟壑,若一本尚待印刷的空白册页,凝脂般的肌肤下,埋着青韭似的血管,也像一枚十世单传的玉石挂件上的细密纹理。他熟悉她,了解她,也曾耕耘过她,此刻却又有一点儿茫然无绪,无从下手。他仓皇不少,看见雪水滴在她的肉体上时,忽然腾起了一层雾,漫漶开来。雾的确很浓,他身陷其中,一时间觉得日月无光,天地缟素。

他拭得很认真,一边擦洗,一边忆想起曾经同窗共读时的旧日子。对了,他还需要吟一两句诗,以便配合此时此境的凄清与哀婉,红酥手罢了,不思量、自难忘也就算了。但究竟该挑拣哪一首呢?他思想再三,打算暂时按下不表,留待自己老而不死、暮年为贼时,再去抚摩那一段段生平,而后撰写一本可以家传的口述实录:《我的前半生》。

擦完了她的身体,他发现周围的雾气也渐渐散了,门外的风雪早已止息。他点上灯,一坨红晕落在她的双腮上,有胭脂的效果。趁着残存的余温,他给她换了衣,里外皆三层,并且按照旧时的习俗,在她的身体下压上了七枚铜钱,恰巧是北斗的形状,好让她在归途上一帆风顺,有熠熠的星光引领。他在衣箧中找见了一对龙凤的绢帕,那还是初婚的夜里双方互赠的礼物,带了隐隐的樟脑球的气息。他将其中一块“凤”,款款苫在了她的脸上,另一块掂在手心里,捡起了枕头和她脖颈里的几根青丝,包裹起来,塞入了怀中。

最后一次抚摩她时,她变硬了,而硬就是一种坚强,他看出了她的孤绝和狠心,也明白了一个女人的傲慢,以及忐忑的光荣。他强忍着,不许眼眶里出现那种非分的液体,也不能哽咽。他垂手肃立在陈尸台前,做了一次闪电般的道白。他讲:

软弱时,我们可以在一起,但一旦坚强起来后,什么都枉然了。

不过也好!

呃,死便是一种美,能把以前的美停下,都留住!

像你,死在了这一段芳龄,死在了饱满多汁而又青春绽放的一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哟。如此,你才不会忍受余生的琐碎和无聊,正觉圆满,终得解脱。放生了你,我却被质押在了人世上,仿佛一枚生锈的秤砣那样,消极,失败,内部灌满了一块难以释怀的铅芯。

再见吧,我的爱,连同你的长发,以及你遗留下的一切不快!

他甚觉宽慰,知道自己辞章满腹,口灿莲花,亡者也一定会款然接纳的。入殓时,他轻易地抓起了她,如同抓起了一把空气,将她搁在了棺椁中。她安详着,云鬓高耸,双臂交叉,一不哭,二不闹,也不再吃喝拉撒了,打扮停当,像一位明星等待着掌声,再去谢一次幕。哦!他拍了拍脑门儿,该死的,差点儿忘了一码大事,他疾步跑去,慌忙取来三星,调到了震动键,放在她的双乳间。她原先的彩铃是《羊儿可以安静地吃草了吗》,巴赫的,但在那个世界里,她用不着巴赫,她需要歇息。

他喊来了帮手,看见最后一枚钉子粗鲁地喂进了木板,OK,简直像流水线上过来的一本杂志,被折页,被上胶,被切齐,然后装订成册,打了包。

墓园就在后院,家族的,一个萝卜一个坑,谁也跑不脱。他不乐意去,因为他不喜欢尾声,而抬埋的仪式,就像一篇精彩的论文提前被关键词给剧透了,味同嚼蜡。他敷衍地挥了挥手,让大家将她请了出去。他听见了窗外传来的嘈杂声,有炮仗,有铁锨的铲动声,也有新翻泥土的味道,煞是清冽。

他掩上门,眼前一下子空了,每走一步,仿佛都传来了聊赖的回声。回声似风,忽地将油盏打灭,一切都陷入到了墓穴似的昏黑中。他忙碌了一整天,水米未进,困得如同一筐秋天的土豆。他摸索着上了床,像往常那样躺下,蓦地觉出了一种辽阔的空旷。他伸手探摸了另一侧,她不在,她已作古,她残忍地将半个戏台都留给了他,让他一个人去演。他想,没了对手,这一折子戏还怎么演,如何进行呀?她的那半边微微塌陷,枕头也凹下去,勾勒出一幅她的形状,似乎她今晚只是回了一趟娘家,借宿在了异地。可当他的手落在那个形状上时,他好像摸见了她的最后一丝体温,黯然,凌乱,转瞬而逝。他开始慌乱起来。他猜想这个慢慢复原的轮廓一定是自己的前半生,死了,结束了,此番一切都归于零。他半跪在那里,向自己哀悼。恍惚中,觉得自己已是断裂了的半壁崖体,浮生无绪,呵呵,这可笑而可耻的有限之身。

一抬头,他看见风止云开,一轮月亮像零下80℃的冰块,挂在夜空。

他簌簌下来,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套工具,开始在一块青石上刻碑。大隶,祥云吉兽之边饰,古风悠然。至于碑文么,他此前已经秘密地草拟、审稿、签字,了然于心耳,此刻只需要付印。他一手执锤,一手握紧铁錾,先偏旁,后部首,一枚枚俊雅周正的汉字,依稀浮现了出来,好像青石本就是一卷前朝的刻本,先天带来的,他只不过唤醒了它。

薄暗中,他每敲打一下,但见錾头上飘过一股火花,倏忽间,又生生死灭了。他停下手,讶异地发现自己并不曾刻碑,而是在打一件精巧的银器,月光在他的手里被搞得很乱,很狼狈,也很不古典。于是,他放慢了速度,力度适中,整个院子里开始充盈着一种银子的光芒。

他喜欢冥想,偶尔会发呆痴妄,自小皆然。生前,她没少数落过他,也怄过很多次气,红了脸后,她便夤夜出走,投奔一河之隔的娘家人,寻求政治庇护,捎带着给他一个空荒自省的时间段落。她怨怪他心不寄庙堂之高,淡漠功名,上进心不足,除了吟咏一些大而无当的诗词歌赋外,就是天天侍弄梅花,站在河边喂一群红嘴的破鸟。——这一刻,在他敲制银器时,他也同样陷入了迷惘。他觉得每敲击一下,头顶的月亮就会掉下来一牙,再敲,又掉下来一牙,但月光并不欠缺,依旧洒在青石上,性感而充沛。

OK,完工了!

当他俯下身,吹去了纷扬的月亮的银屑,打算再修饰一下笔画时,他突然发现,石碑上刻下的竟然是自己的名字。闹鬼了,怎么会是自己呢?他有些悲催,一种叫酸楚的东西胃中作涌,如烧碱一般灼热,弥漫开来。他心有不甘,便用指甲皮抠来抠去,想抠掉那三枚不幸的字,再校订成亡妻的芳名,名正言顺一些。事实上,他开始了徒劳,他又抓又挠,气急败坏起来,可石碑上的文字岿然无碍,反倒被他摩挲得烁闪起来。他的指甲皮裂了,肉撕开了,用汩汩的鲜血浣洗着银器上的灰尘。他想,这么干不行,无疑于以卵击石耳。结果,他重又操起了铁锤和錾子,打算铲掉这一层石碑上的月光,拉黑它。

孰料,一锤子下去,竟砸在了自己的食指上。哎呀,他尖喊了一声,疼得脑浆都散了黄,差一点晕死过去。

喂喂喂,怎么了?你被魇住了么?妻子在一旁问。

他的确被魇住了。魇住的过程,仿如一个溺水者浮游上来,清晰地望见了生天,瞥见了一根稻草,却始终隔着那么一寸水,挣不破,抓不住。妻子还在诘问,但他顾不上回答,他的嘴里含着那一根受伤的食指,不停地吮着,骨头快被啃断了。他浑身僵死,被梦魇攫取了,觉得自己像一块魔法的石碑:先是汗毛动了,脚趾头逐一醒来,腿上也缓慢地有了知觉。他吐掉指头,迷蒙中,发现自己血淋淋的,有一种莫名的液体从眼睛里淌出来,竟然连枕头都搞湿了,跟尿了床一般。

嗐,你咋了呀?

一着急,妻子抡起斐济客人,朝着他的面门径直甩过来,左三下,右三下。他蜷死的身体摊开了,有了破水而出的欲念。这时,他终于听见了怪异的海豚音,几乎快弄坏了他的耳膜,聋了他。他一骨碌坐起来,汗涔涔的,获得了重生后的第一口氧气。——呃!他发现不过是一场梦,其实什么都不曾发生,妻子还原样,没缺胳膊少腿,囫囵着,裸睡的时候乳房又热又白,空气中有她泌出的一份特殊的体香,他一下子就认了出来。他有点儿惭愧,堆了笑,从先时的哀悼里自拔了出来,清白如许。他抹了抹鼻梁上的液体,知道是凉的,富含了盐分和一种萧索的不明物质。他愧疚地讲:

我做了一个你的梦,特清晰,好像还在脑袋里过电影呢。

接着做!

出溜一下,妻子钻进了被窝。

不太好,你那个了,不妙啊!——他比划着,想坦诚相告,再借着这个机会好好谈一谈,转圜一下彼此的关系。但她狗窦大开,用了嘹亮的哈欠声,宣布散会。他扯住她的被角,希望再申诉一遍,但她猛拽了过去,回说:

反的!知道么,梦都是反的!

我哭你了!

呵呵,那一定是我挂了,绝对!我听见你磨牙的声音了,特痛快,像汪汪汪在啃一根瘦骨头,随便,只要你高兴就是喽。她掀开被子,热络地将斐济客人请了进去,环着它,相拥而眠。

他对这匹死狗般的海豚痛恨到了极点,杀心顿起,一直踅摸着机会。

此后,他觅见了时机,用了半个月的工夫,天天对海豚施以酷刑。或许是他的疏忽,也可能是得意忘形吧,他竟在它的身上留下了一枚大头针,没及时择出来。但她也不是吃素的,她体内装了一台安检设备,一下子照了张X光片。

那天晚上,她仍旧照例文章,将斐济客人搂在臂弯里,咂巴着嘴开始入睡。但她嗅觉敏锐,颠来倒去地烙饼,怎么也不踏实。半夜时,她打开台灯,将客人扶坐在床背上,哀告说,乖乖,你哪儿不舒服了?病了,还是想跟妈妈一起玩?他在絮叨声中瞌睡装死,耳食着这一幕独角戏,嫉恨到家了。她自然没得到答案,又不死心,遂抱起客人一边哄,一边检查每一寸肌肤。果然,她在斐济客人的腋下拔出了一枚大头针,找见了病因。

起来!她呵斥道。

嗯啊,哎哟,咋了么。他装出一头蒜的样子,表情懵懂。

喂,这是什么?

绝对的残次品,不合格。别相信什么斐济共和国,它多半是在温州的小厂里做的,有发票么,去投诉它。他也来了气。

幸亏它一头戴了帽子,没扎死我。她捏着大头针,大有劫后余生的快意。

对,帽子还白的,没绿!

他抢白了一句,她却不干了,出手如电,将暗器喂在了他的大腿肉上,扎出了一粒红蚂蚁。她变色说:

我警告你啊,别想阴我!

这一局下作勾当就这样流了产,念过的咒语也形同废话。——类似的结局,还引起了一番连锁反应,恼得他次日一早,就将那一篇谈论民间巫术的拼凑论文直接给撕了,掷进了垃圾桶,没送达主编去审。作者挂来过几次电话,央告说,可以多掏一点儿版面费,赞助费也成,开个价码吧,只要能卡在职称评定前刊发,就算阿弥陀佛了。他不吃这一套,说你送一尊金佛来也白搭。后来,作者打上门来,找到了主编,除了应缴的版面费外,两条极品黄鹤楼就搞定了。主编一路追查下来,念在他是初犯,才赦免了他一回,没彻底敲碎他的饭碗。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到了下月发薪的日子,他懊恼地发现,本季度的奖金都被扣光了。他用计算器换算了一下,即便是99.99%的黄金打制的大头针,扣掉的奖金也绝对能买上小半盒哟。简直亏大发了,跟割肉似的,他疼得牙痒,却又哑巴吃了黄连,自作自受。当天晚上,女儿嚷嚷着吃火锅,他在饭桌上停箸不食,说胃口不好。女儿说,那给你讲个稀奇事儿吧,一个丫头在网上宣称,她要用一枚大头针换一套别墅,这叫流转,炒得可红了。他没好气地说,吃饱撑的,我要有一枚大头针的话,我不换别墅,也不去撬动地球,我专扎人,见谁扎谁。妻子撇嘴说,公主,快吃菌子,别跟神经病说话,哼,瞧他出息成什么样了!

夜里,他盯望着天花板,在她的鼾声中一遍遍地自问,是啊,我到底出息成什么样儿了?出息又是什么东西,怪物么?

这样的究问也像病菌似的,深入到了他的梦境。

一日清晨,他身心舒泰,醉酒般地徜徉在梦中,他刚刚做完了一桩花案,尚在流连忘返。她忽然闯进了卧室,噙着牙刷,一嘴泡沫地喊他起床,快上班,你今天不是要开会么?他蜷紧了,蜷得像一只深水里的海螺。喂!迟到一次扣你一百,现在什么都涨价,你还有闲心睡觉呀!见他赖床,她掀开被窝,指甲皮像尖嘴钳子似的,就往他的肉上走。他还在半梦半醒阶段,发痴,发笑,大有死在牡丹树下也心甘的歹毒样儿。——蓦地,她停下了。

她的鼻子灵巧地捕捉住了什么。她慌忙掩上门,怕女儿过来。她张大了嘴,讶异极了,揪住他的耳朵讲:

你那个了?

他赶紧趴在床上,将屁股对着她,宁死不屈。她问急了,掐疼了,他方说,那个是哪个呀?你别一惊一乍的,好不好?

哎哟,怎么说呢,你竟然背着我自己在解决。喂,你真的在那个?你一定说实话,我已经闻见了气味。

没那个,我发誓!——他先时的舒泰夭折了,升天变成了堕地,不免悲伤。

她又不是吃素的,掐不赢,忙掏出了嘴里的牙刷,给他频频点穴。他哀求着,在床上乱跳,仿佛一位光猪勇士。她终于看见了证据,够了,煮熟的鸭子硬死的嘴,还辩解什么呢。她气恼地坐在床头,将牙刷掉过头,用带毛的那一截继续捅口腔。泡沫泛滥着,犹如她每天早上的怨气一般,申斥说:

事到如今,你怎么还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下作事儿呀?

嗐,我没干,不是你想的那样儿!他说。他顺从着她的语调和节奏,保持着一种危险的平衡,尽可能地压低声音,以免女儿察觉。

摊上你,我真的,唉!

他拍拍胸脯,慨然说,结婚后,我就再也没用过手,骗你孙子!

知道么,你是老爸,现在公主到了攻坚阶段,正在节骨眼上,你就不能自己节省一点儿么?消停一阵儿么?她深感失落,喟叹说,我一个大活人家的在你旁边,你竟在我眼皮底下做余则成,卧底干那个,你无耻,你下流,真算得上卧室里的一桩丑闻。

只不过做了个梦,一次平庸的出轨!他索性打开窗子说亮话。

春梦吧?

嘿嘿,自打跟你结婚后,我就嫁鸡随鸡,再没发生过这种破事儿了,现在竟返老还童,重拾旧日的武功了,我自己也挺委屈的。他汗颜不已。

下不为例!

她最后通牒道。

即便洗刷了“那个”的嫌疑,但无视伴侣、公然梦遗就是一个短处,一块疮疤,令他驯服了不少时日,规规矩矩,天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勤勉地伺候着一老一少。其实,他明白心里埋着一根高压线,一端是自己,另一端则接续着天上的雷霆:你若晴天,我便安好。但天地不仁,终究以万物为刍狗,那天本来万里无云,晴光潋滟的,孰料到头来却是最暗无天日的一夜。他悔死了,连肠子都悔青了,竟不知亲手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

傍晚下班前,她打来电话,口气像注射了鸡血。

她讲,“二诊”成绩下来了,猜猜看,公主比“一诊”提高了多少?80分,知道么,整整80分,排名都上升了十几位。她哽咽起来,一口气说了几千字,分析,判断,寻找不足。她讲,晚上一家三口聚一聚,放松放松,我订了包厢。

不行!晚上有公务活动,也是吃喝局。他讲。

高考为大,这谁不理解!

这件事我是责编,我不能溜,我得从头到尾才是。他笃定地讲。他当着办公室老头子们的面,回绝得有板有眼,煞是正大光明了一通,私下里却发短信讲,你和公主先米西吧,等这帮老棺材瓤子防备松懈时,我一准儿闪了,与你们胜利会师,跪求!

他没料到,姜还是老的辣。整个晚上,他都被彻底套牢了。

席设在了王子饭店,包厢偌大,辽阔得能停下七八辆载重卡车。一对一贴身服务,每一位身后都戳着一个穿旗袍的女生,青花瓷图案的面料,一截截大腿若丰腴的蜜藕,摇曳起莲蓬般饱满多姿的胸乳。老头子们哼哈二六的,忽然礼数周全了许多,同事之间曾有的罅隙和恩怨一风吹净,又是抱拳作揖,又是上下五千年的,仿佛一群少林寺里的金刚法座。酒不赖,茅台特供,烟是软中华,3字头,一人一盒。按职务和齿序就座后,照例有祝酒辞和客套话,冗长得像一场人生。他叨陪末座,一脸笑意,尽量保持在袒露三颗牙的程度。刚举杯,他就觉得裤兜里的手机一直在震动,简直像从成人店里买来的一个山寨品。

明天就可以下厂了,先切出来三本,火速送到病床前请令尊大人过目吧。主编兴致颇佳,高屋建瓴地总结说,这可真不是一本简单的著作,乃是一位老前辈的沧桑传记,政治遗嘱,我和同仁们一点儿都不敢马虎的。

见不到书,他可真死不瞑目呀。东家说。

拿钢笔来,我签字付印。

签完字,主编将三校稿交给了他,又如此这般地叮嘱了一番。——他是本书的责编,一条龙到底。说白了,这顿饭就建立在他大半年的心血上,他自然是被主攻的目标。他在单位最年轻,舍他其谁!

东家很儒雅,谦和地讲,与你们一帮文化人在一起,感觉像掉在了纸墨笔砚当中,很享受,也很珍惜,哪怕洪水滔天,今夜不醉不归。

他接触过这位客户,知道东家是前官员,大秘出身,因为站错了队,后来便灰心仕途,一门心思地下海做起了老板。靠着先前积累的人脉,他纵横捭阖,一套套组合拳频出,这些年又是开发楼盘又是兴建实业,不张扬,不自雄,但他的名号却被挂在这座城市的居民们嘴上。可敬的是,这位东家还是一个孝子贤孙辈的,他家老爷子快十张了,吃不愁,喝不缺,身体硬朗,耳眼好使,却在一年前忽然产生了厌世的情绪。一问究竟,老爷子方说,他有一桩未竟的事业,就是想写一本回忆录,将自己的平生记录在案,出版成书。儿子觉得此乃芥末小事,专门安顿了一个秘书班子,又是录音,又是摄像,须臾不离左右,完了还会整理成书面文字,供老爷子订正。——煌煌60万言书稿,他刚接在手里时,直觉就告诉他,这绝对是一根难啃的骨头。

干么不去出版社呢?他生疑道。

呃,老爷子不信书籍,他觉得装订成杂志的话,街上的人们都会买的,他虚荣。对了,你们把封面尽量弄得花哨一些,钱不是问题。

请示了领导,说可以出一期增刊,你们全包销?

不添堵,这一千册我全码在自家的仓库里,放心吧。儿子讲。

果然,这是一部滥得不能再滥的书稿了,像泥巴扶不上墙。——老爷子从清朝末年谈起,径直说起了慈禧太后和光绪帝,又说到了民国和火烧赵家楼,但凡历史上有名有姓的人物,似乎都跟他换过帖,拜过把子,他全程参与了峰峦叠嶂、枝繁叶茂的国家命运,他乃一介红脸忠良。

历史臆想症!不光破绽百出,甚至还有大篇幅的虚构和编造,简直乏善可陈,忍无可忍呀。他粗读了一遍,就把审稿意见汇报给了主编。主编回说,书都码在他家里,反正戕害不了读者,更对历史无碍,你就下工夫弄吧,钱的面子最大了。半年来,他刀砍斧劈,尽可能地给书稿瘦身,还一遍遍地往老爷子的府上跑,订正,商榷,重新梳理,总算整容出了一个大样子。又不能太薄,所以在里头插配了上百幅老照片,把老爷子生生概括成了一位元勋,一个差点儿被时间遗忘掉的主角。老爷子也倔,抱着对历史高度负责的态度,经常像喊孙子一样,喊他去府上斟酌字词,补充感想,努力拔高自己,就这么一直拖着,修修改改的。要不是前不久老爷子中了风,还指不定猴年马月才能定稿呢。

这场答谢酒,他不能不饮,也不能少喝。临近午夜时分,他酩酊大醉,才被东家的司机送到了楼下。

一进门,他就扑进了卫生间,趴在马桶上狂呕。呕不出来,他就用指头捅喉咙,快捅破了,秽物才像一股股历史的冤屈,滔滔而下。女儿睡得死,但妻子醒来了,手卡在腰上虎视着,一语不发。

忽然,他被吓明白了,蹬上鞋子就往门外跑,打车去了十几公里外的餐厅,终于在包厢的窗帘后找见了那一包书稿,反身回来。他知道厉害,要是主编签字付印完的书稿搞丢了的话,他会插满一头的草标,再去人才市场上站街的。何其幸哉,他想。

妻子却不这么认为。她坐在客厅里,早准备妥了纸和笔,一脸冷色。

够了,日子过到了头,等公主今年考上的话,咱俩就办了吧,别一个耗着一个了。她讲。怎么了,男人是另外一种动物,喝点儿酒,抽几棵烟,犯了哪家的王法了?他回击道。可今天是什么日子?“二诊”刚结束,你不来给公主加油,却去陪一帮糟老头子,我们娘俩儿就没吃舒坦,你居心何在?他仗着酒胆讲,你别一次次地下病危通知书了,你半斤,我八两,谁也别要挟谁。她环着臂,瑟瑟地说,我是大夫,我最清楚了,要说有病,你我患的都是一种慢性病,冷漠,自私,温吞水一般无滋寡味,青蛙就是这样被煮熟的。他心知,她的一些所谓的生活哲理,大都是从垃圾杂志的小贴士上搬来的,今天指不定又读了一篇什么狗屁。她像于丹一样絮叨,他的酒意也在发酵。——末了,他操起笔,遵从她的意见,归纳了她的精神,匆匆草就了一纸约定:

女儿开学时,即为分手日。

一慌忙,他将文末的内容签错了。她火眼金睛地察觉出来,挑剔说,什么叫改后付印?他回说,这是业内术语,来不及了,将错就错的意思吧。她又究问说,你干么推后了一年,今年不办了,非得明年么?他懊丧地说,就明年吧,预留一年的弥留期,让我缓口气吧。

孰料,一语成谶,女儿当年就掉在了孙山里,榜上无名。

他没敢吱声,觉得自己乌鸦嘴,毁了女儿的大好前程。复读的这一年间,他暗中背负着这一桩罪愆,跟赎罪似的,直到今年拿到了录取通知书时,他才拨云见日,当着女儿的面唱了一首《好日子》。——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妻子居然一直保存着这页纸,390多天,她贴身装着它,跟一张陈年病历似的。

现在,弥留期过去了,到了实施安乐死的一刻。

这是预演,也是彩排,一幕同窗共读的大戏,走过了铺垫与高潮,也到了该谢幕的时候了。他想。他颓坐在床上,满腹辛酸地望着白色被单下的她,说完了往事,又追忆了一番美好,觉得脸上很湿,有一种来历不明的液体在加深悲伤,加强舞台上的效果。

他活动了一下腕子,骨节嘎巴嘎巴的,心里说,别怪我哟,我刚才一时冲动,真的没忍住。——忽然,卫生间里传来了一阵冲马桶的声音,很放肆,也很粗鲁。他微阖上眼,想象水流应该是涡旋状的,顺时针,将刚才的一切不快都裹挟了下去,给这个陌生的城市来了一针静脉注射。

嗬!她竟然又冲了三遍,老毛病了,一点儿也不懂得节约。

他趺坐着,老僧入定一般。窗外的夜又深了几尺,仿佛有一只扫把在街上活动,迎面碰上了一声刹车,轮胎留下了三秒钟的印痕。隔音不佳,右侧的房间里一定在打牌,洗麻将时羼杂着一个女人的尖喊,有点儿含混,嘴角上没准儿叼了一棵烟。他耐下性子等,卫生间的门碰上了,妻子的脚声像猫,慢慢蹒跚到了他的身后。他鼓足了勇气,心想,如果她开口哀求一下,或者撒撒娇,或者嫣然一笑,他就会瞬间崩塌,彻底归降于她。她却讲:

嗨,深更半夜的,你刚才跟谁唠叨呢,公主么?

不是呀!他讲。

我也没等到公主的电话,这孩子!

他扭转过去,登时骇了一跳,差点儿从床上跌下来。——她的脸上敷了一层面膜,只露出了双眼和嘴巴,与以往许多次梦中的情景一致,仿佛是他亲手苫上去的一块亡灵帕。

他记得,她不敷面膜已经许久了,此刻却有了心情。

她的手拍打着脸蛋,手像一对苍蝇拍子似的,呱唧呱唧。他稳住自己,见她抽了空,剥下了身上的小睡裙(她习惯裸睡),径直走到了另一张床。她很快躺下了,用脚勾过来被子,潦草掩住,继续在枕头上挥舞着苍蝇拍子,慢慢将脸皮拍瓷实了。她自语说,累死了!贴一贴放松放松,哎哟,真是千金难买囫囵觉呀,不过我得需要半小时,水湿因子,否则渗不进皮肤,做了也白搭。他盯着她又热又白的乳房,点头同意。她忽然抬起身子,手探向了中间的床头柜,嚷着说,表呢?我的手表呢?

我替你盯着时间吧!他讲。

不,我的手表呢?

她俯身拉开了抽屉,找见了那一块坤表,哈了哈镜面,用被角拭干净了。他以为她会消停,像剧本上设定的那样,安静地躺在被单下,散发出一副与世无争的表情,但他错了。——她忽然从抽屉里取出了一枚信封,很陌生,颠来倒去地看了看,信角落款是宾馆的字样,语焉不详。她用眼神问了问他,他摇头,对此一无所知。好吧,她用牙咬开了一角,再撕开口子,往床上一倒。夫妻俩同时看清了:

杜蕾斯,2枚粉红色的避孕套。

她愕然,嘴巴里能塞下一颗蟠桃。他也吃惊,但瞬时转化成了一股暗喜。他慌忙下了床,将杜蕾斯攥在手中,表情跟她站在了一起。她叱问说,咋回事?你刚才下楼偷偷去买的吧,你真不是省油的灯。他辩解道,宾馆也没配呀,昨天我刚进门就查看了一圈,我还生怕公主见了这玩意儿难为情呢。她又抖了抖信封,一张字条像鸡毛,款款飘了下来。

拜托,送给你俩的。这一年来真迫害你们了,愿爸妈良宵快乐!!!

××

不必看署名,他一眼认出了女儿的笔迹。

这时,她的脸像烂尾楼,膜掉下来一块,情绪陡然失控,茫然地环视了一遭房间,终于认定女儿不在了,果真不在了,她的愤怒丧失了标靶。她的五官半阴半阳着,将杜蕾斯捧在手心里,撅起嘴讲,她是我生的么?她还是我女儿么?这是女儿能干的事儿么?她,她她她咋会送这种玩意儿呢?她咋什么都懂呀?他知道问的不是自己,更不能去火上浇油,遂顺过来杜蕾斯,甩手投进了一旁的垃圾桶,六分。她荒凉地坐着,叱令说:

你快拨电话,我来问。

半夜了,熄灯号都吹过几遍了,嗐,别给公主添乱啊。

不行,我来挂!

她用一指禅拨号,果决地挂给了女儿。

他幸灾乐祸地眨了眨眼,打个响指,去卫生间小解了一趟,将这一天的郁闷卸掉了包袱。待他再进来时,她的几番努力统统失败,军事禁区,非请莫入。她将三星搭在胸脯上,枕起双臂,气呼呼地盯望着天花板,另觅他途。显然,他预谋许久的这一场大戏完蛋了。女儿走了,人走茶凉,隔夜茶还在闹爹妈的肚子。他调暗了灯光,将自己搬上床,像以往那样背对着她,背对着床与床之间的一条壕沟,找准了一个惬意的睡姿。

喂,你说公主咋会干出这件事儿来?恶作剧不是!她讲。

她十九了!

莫非,她早就看破了我们在演戏,没那种生活?

多虑吧你!

那你说说看,她她她还完整么?我意思你明白,对吧?她的声音很亮,且带着一丝惊惧,又讲,我怎么预感不太好,我的脑子里鸡毛乱飞,你说说!

你是大夫,又是母亲,我插不上手。他回说。

什么意思呀?

没意思!

D

其实,她对这一趟行程没一点把握,但仍旧打车去了,宁可扑空,也算对自己有个交代。烙了一夜的饼,辗转反侧,昼夜无眠,她从后视镜里看见自己气色不佳,赶忙摸出了化妆盒,往脸上又擦又抹,样子登时鲜嫩了起来。的士路过艺术学院本部时,她实在憋不住了,掏出手机,给他发了一则短信:

我晚上走,现在就去拜访您?!

欢迎!

他回复的两颗字像一道双扇门,在她眼前霍然敞开了。车窗外的晨风,也令她的心情爽快至极。——画室离本部不太远,三站路,却属于郊区的一大片果园地,濒临黄河,偎在了一片山脚下,仿若世外桃源。这一年来,她来过十七八次,像走亲戚似的,从自家的城市登上了西去的列车,次日下午,便能抵达这一片陌生的角落。她在路口下了车,街边码满了农户们的西瓜摊、水果摊和烟酒饮料,公路上车流湍急,引擎轰鸣。她用手搭在眉骨上,眯眼望了望天,却见一块巨大的指示牌横在眼前,上头标明:

青海→西藏

敦煌→新疆

她有点儿晕。她觉得这些地名太过遥远,也太不可思议了。

但进了巷口,街上的喧嚣便杳然无迹,四周清秀得像一幅山水画:一条山泉水淌下来,在沟渠中哗哗作响,水中浮游着蝌蚪,沟壁上爬满了绿颜色的青蛙。两侧果园中高大的树木上群鸟啼鸣,日光如筛。附近几户人家的门楣上,还挂着农历春节时贴的红联,有些旧,内容残缺,不像她最初看到时那么新鲜。她踩着脚下的麻石路,左兜右转,很快就找见了画室。

她听他讲过,租来的画室,原先乃普通的农家大院,又花了不少的钱,装修了内外,红色人字顶,青砖院墙。他是艺术家,艺术家总会别出心裁,跟普通人不一样,她这么认为。走近时,院中有一棵阔大的柿子树忽地站起来,匹马横槊似的,挂满了青涩的果子。这是一个标志,她认得。

门咿呀一声开了,他从里头探出来,侧身让路。

她忽然有了一丝难为情,手搭在心口上,杵在了那里。光头,宽肩,一件松松垮垮的大裤头,上身是跨栏背心,趿拉着草编拖鞋,他笑得很好看。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她却犹疑一番,举足不前。他讲:

听见你脚步了!孩子们都放了假,现在静得能听见鸟的羽毛声。

你在干么?她问。

你猜!

呃,我昨天来的,顺利报了名,又送女儿到了分校区,今晚上就坐火车回去。她边讲,边跨过了门,还在门槛上磕了磕鞋子,怕带上灰尘。她讲,不管再急,我都得过来看望你一下,否则,良心上过意不去。

你气色不错呀,比半年前还好,还青春。他讲。——他其实没干什么,正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喝茶,一壶天山雪菊刚泡出了颜色。他拽了一把椅子,搁在自己对面,像熟人之间那样。他讲,喝点儿吧,天气预报说今天又是高温,城区一定热死了,我这里倒挺清凉,位列仙班哟。

喂,你刚才说我什么来着?

青春呀!

瞎讲!她娇嗔一句。

嗬,恭维总不是错误吧?不过我是实心的。

她脸红了一下,忙坐在了椅子上,双腿并拢,埋下头啜茶。这件裙子是从家里捎来的,女儿在整理箱子时择了出去,说挺妖怪的,家长就要像家长的样儿,别扮嫩装酷。她藏在夹层中,偷偷带来了,此刻免不了得意。心说,可能在冥冥中,恰是为这场见面准备的吧。他在烧水,攥着一只木柄的水勺,样子像僧侣,动作古典。她记得他讲过,画室的用水是从半山上的泉眼里打来的,无污染,发甜,还富含了什么稀有元素等等的。但她来不及细想,她必须抓紧时间才行,白天是很容易浪费掉的。可未待她先开口,他却忽然讲:

真抱歉!

什么?

他的双拳互击了一下,砸得很响,脸颊上的咬筋也凸显出来,愤懑地说,本来可以弄得更好,上个二本没问题的,但就差那么几分,你女儿掉在了三本里。我一直很愧疚,这些年我从没失过手的,我觉得对你没法儿交代。

别!你千万别自责,够好的了,已经都开了学。她一惊,她没料到他会这样。

她有天赋,可你又不愿让她复读!

不能!

复读怎么了?嗐,艺术学院里还有复读七八年的呢,不稀罕。他在沏茶。

呃,不是我逃避,也不是怕担责,她已经复读了一年,这孩子脆弱,吃不了太大的苦。——她巴兮兮地盯望着他,有一种乞求。又讲,当初要不是及时改换艺术类专业,抱佛脚抱到你这儿,她今年恐怕又被挂了。真的,我感激都来不及呢,你别说抱歉的话。

她是个好苗子,可惜文化课成绩只差了那么三两分,唉!他唏嘘不止。

这里是她的延安,像再生之地。

呵呵,我没那么英明,我只不过带了一个考前辅导班罢了,一茬走了,再换一茬。但你女儿的事,让我太跌份了,也很是沮丧了一阵儿。

此时,她觉得他讲的那些愧疚呀沮丧呀,其实离自己很远,远得像西藏或新疆一样。她嘻然说,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是第一时间给你电话的,我觉得你就像个贵人,救世主和上帝,真的!

臭皮鞋吧!

报喜鸟!她幽默道。

不过呢,我还是有一个补救的办法,真的!——他举起茶盅,示意一下,两个人以茶作酒,碰了杯。他的喉咙里水汪汪的,又讲,本部的教授们也还是会去分校代课的,我也有可能,将来让她直接考我的研究生呗。

那敢情好呀!

哦,这是我的一块心病,我不能自己砸了自己的招牌吧。他合十说。

你比我小,我记得小七八岁吧?

你是姐!

她忽然扔下茶盅,一把攥住了他的手,抱在怀中,眼眶中也涌出了一股液体。他怔了怔,随她欢喜,仿佛那条胳膊只是一个义肢。——这时,一只红嘴水鸟落在地上,羽翅间带着黄河的水汽,湿漉漉的,清冽的鸣叫并不曾唤醒她。她将那只手抱在怀里,面色潮红,陷入到了短暂的回忆。她嗫嚅说,其实,我纠结了整整一夜,我今天晚上就要离开了,但思来想去,我还是要来看你一眼的,我要兑现我当初给你的许诺。

什么诺言?他抽回了自己的手,有点儿麻。

有酒么?

当然!

他起身去了去,稍后返回来,拎着一只塑料桶。液体微黄,有十来斤的样子,他拧开盖子,嗅了嗅,现出陶醉的表情。他介绍说,这是在甘南草原写生时,从藏民的帐篷里买的青稞酒,叫“擦瓦”。她朗笑说,擦瓦?他回说,藏语的意思是“一半”,指的酒精度数,纯粮酿造,口感忒好。她对他的耐心感到激动,也对这种未知的液体滋生了一份向往。她讲,你常去外边写生吧?艺术家真好,可以随心所欲,干自己喜爱的事儿,不像我,天天拿着手术刀,这里修修,那里补补的,整天和血腥打交道,对什么都麻木了。他泼掉了茶盅里的水,在一只器皿中涮了涮,斟满了擦瓦。他抚了抚光头,哀声说,也快成匠人了,没怎么创作,成天就在课堂上混日子。这不,下一茬的孩子们刚巧放了假,我最近在搞一批画,打算去参加省上的美展哪。——闻听此话,她觉得正中下怀,来得也恰到好处吧。她抢过酒盅,慷慨地跟他干了一杯,灌了下去。

她蹙住鼻脸,期待着想象中的一根火线穿肠入肚,将自己燃烧起来。岂料,她得到的却是失望,什么也没有,无滋无味的。她落下酒盅,自己去斟,连饮了四五下,竟然跟对方打了个平手。

你好像对酒精免疫?悠着点儿吧,这叫擦瓦,比较阴。他讲。

小菜!

嗬,今早上鸟挺多呀,往常没这么多,都去黄河岸边的芦苇丛里觅食了。瞧那几只,羽毛真艳,连我也没见过,叫不上什么名字。他拉杂地讲,却没停下酒盅。——她才管不了鸟呢,鸟跟她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凭啥?可反过来,她又略带得色,心说,这些鸟都是跟我来做客的,就当是我的小跟班吧。他吹起哨音,学着鸟叫,又感喟说,上帝的颜料,只有上帝能画出这样的羽毛。

你来灵感了?她怂恿说。

手痒!

哎哟,那你还不快去画画呀!她露出了嗔怪的眼神,手上却持有反对意见,又跟他对饮了一番。她讲,我说个外行话吧,我觉得灵感并不可靠,顶多是一个托词罢了。你去画,它自然就会来的,这跟做手术一样,有时候刀在我的手里,有时却像掌握在上帝的手中,大不一样。

咦,你真这样看?他讶异不少,表情开始泛红。

预祝一下先?!

难怪呀!早上天刚亮,树上就站着一只喜鹊,呱唧呱唧在叫,吵得人睡不着。他抚着光头,戏谑地讲,我的左眼皮也一直在跳,我猜到了,准保好事近。

我就是来兑现诺言的!

什么?

这时,她款款搁下酒盅,双手抚在了膝盖上,仗着满肚子汹涌的酒劲儿,笃定地讲,你忘了呀?你说过的,等我女儿考上大学后,你要抽空给我画一张油画,我来作模特的。哦,我晚上就要坐火车走了,我还剩一个白天。

已经中午了!他讲。

还早!

其实,在你来之前,我就已经在画架前发了一阵儿呆,我不知道画什么,我跟别人不太一样,我不喜欢想透了再动笔,我喜欢毛茸茸的那种感觉,好比一个人走在雾中,一切都不很清晰,一切都不确定。因为一幅好的作品,有它自己的空气、河流、阳光和季节,不能硬掰!——他诚恳地说,仿佛站在讲台上似的,一板一眼。但她听不出弦外之音,殷殷地盯视着,充满了期待。他参透了她的表情,便讲:

还能喝么?

这酒挺甜的,也没什么别的味道,小菜,跟喝水一样儿。她灌了几下。

他忽然一拍脑门儿,重心不稳,差点从椅子上摔落下去。她想拽住他,胳膊却停在了半空中,又不舍地缩了回来,再斟酒。他玩笑说,真没醉!我好歹想起来了,的确给你承诺过,说你有特点,挺入画的。哦,没承想,你还记得这话,我都快忘了。

你反悔了?她怔忡一番。

哪里!

去年的中秋节,我送女儿投靠了你,报了你的辅导班后,大家在这里赏月,你私下里对我讲的。——她几乎要哭了出来,一股液体在眼眶中打转。她觉得世事冷漠、知音难觅一般。不小心,酒液洒在了裙子上,她慌忙站起来,抖了抖,再落座下来。又讲,就凭你那句话,这一年来我什么都没干,特注意保养,在乎瘦身,我怕我不够格。

可以开始了么?他蓦地问。

什么?

现在就画?

随便你!她欣慰道。

临进画室前,她回望一眼,看见庭院中铺满了一层姹紫嫣红的水鸟,跳跃着,啼鸣着,仿佛一块打翻的调色板。墙角旁,那棵高大的树上结满了青涩的柿子,时间率着它们,不急不躁,慢慢往秋天走去,往成熟的色泽上走去。她尾着他,绕过密密麻麻的画架,一地的小板凳,径直走到了摆放静物的台口前。他环视一圈,观察了一番光线,又这里停停,那里看看的,终于将她安顿在了一个理想的位置。

现在,他需要给她一个良好的造型,一个适合她的曼妙角度。

他拉下来一块缎子的黑幕,作她的背景色,嘴里却嚷嚷说,不配你,显得你老。他站开了几步,吆喝她侧身,眼睛望向窗外,仿佛窗台上趴着一只懒猫,她的目光需要慵懒一些,涣散一点儿,刚睡醒的样儿。可他马上又放弃了,说这样子不好,不符合你的气质。他取来擦瓦,一边喝,一边蹲在地上观察。她尽量绷紧身体,密切配合。稍后,他取过来一把栗色的小提琴,让她一手执住琴颈,另一只手耷拉着弓子,一曲终了的样子。哦,他可真是个挑剔的家伙,对什么都太过分了,如此优美的姿势都作了废,让她心里不免哀叫了一声。他蹲着,仰视着她,足足观察了一刻钟左右。她简直都不敢喘大气了,脑子里空白一片。

有了!他突然扔了酒盅。

她懵懂着,感觉自己像一只秋千架,跌上宕下。她的肩胛骨握在他的手中,轻飘飘的,连一根羽毛也不如。她最后被安置在了一只锦凳上。他搬来了一张雕花几案,桌上立着一面铜镜,老古董似的,挺破旧。他命令她的一个胳膊抚在案前,对镜凝望,浑然忘我。他退远了一丈,咬着指尖观察,沉浸在他自己的构思中。末了,他跑过来捧起她的下巴,左瞧,右探,忽然叉开了十指,粗暴地在她的头顶上乱刨乱抓,一下子搞乱了她的发式,乌糟糟地奓开了,犹如孔雀开屏一般。她盯着镜中的自己,有一丝窃喜,却很不愿与人分享。

孰料,更大的喜悦马不停蹄,令她猝不及防,一下子进入了角色。

他拿来一把喷壶,以手遮面,迅速喷湿了她的头发。一定的,他一定还嫌效果不够,又对着她的胸脯和肩膀喷了喷,裙子悠忽间瘦了,紧贴在了肉上。她蛮有把握,心猜,这是一种沐浴后的造型,而沐浴过后的人一般最坦诚,也最有生命气息了。但是,他还觉得不够,效果欠佳,又朝她的身上死喷一气。——哦!她闭上眼,她嗅出了空气中的甜,她觉得应该是山泉水吧,环保。

需要我裸体么?她突然问。

呃,不必!

那个啥,裸体不是更真实么!她讲。

这样就好!

千万别客气!真的,反正我交给你了,随便你。她塑住姿势,徜徉地说,就像病人上了手术台,死心塌地的交给我一样,没什么可害臊的。

别动!他叱令道。

她看见他跑远了,站在画架后边,偶尔消失,偶尔探出头来眺望自己几眼。她慢慢沉了下来,心说,不能讲话,不能干扰他,更不可打断他的思路。还好,镜子里照出了窗外的风景,有半堵墙,有一半柿子树,但水鸟飞过的影子却很鲜明,鸟叫声犹如从镜子里钻出来的小蝌蚪,时时吓一吓她,给她莫名的惊喜。她鼻子一涩,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哦,恨死自己了,没出息。她用指甲皮掐了一下胳膊上的肉,肉不痒,也不疼,倒有一种醒脑的功能。

他闪出来,用半截铅笔丈量着她,上下横竖,打着哑语。她瞥见他成了独眼龙,和电视上的钻山豹差不多。——对了,那是巍子演的,他最喜欢的男生就是巍子了。有一回,巍子还爱上了许晴,她愤愤不平地说给科室里的人听,谁也不相信。可惜,因为那几天公主晚上要回家温习功课,她没敢开电视,错过了最后的几集。她也懒得去打问结局,她将巍子视为自己人,才不稀罕旁人呢。

念及女儿,她的脑子立马换了频道。

去年高考结束后,女儿拒绝估分,也不肯填报志愿,闷在房间里睡大觉。她知道砸了,但不能去责怪,晚报上时有落榜考生跳楼和割腕的消息,令她心悸不已。在单位,同事们都清楚她女儿今年要过关,偶尔问起时,她便哼哈一番,但表情泄露了灰败,吓得谁也不敢去关心了。

有一日,她去查房,看见一位长者的病床边,簇拥着一双漂亮的姐妹。她刚要检查,长者却讲,我今天就出院,我的病好彻底了,孙女们考上了大学,一个清华,一个浙大,比吃什么灵丹都管用啊。她清楚长者是一位教育专家,忙支走了左右,虚心求教。长者听她讲了女儿的情况,沉思一番后说,既然孩子形象思维好,还喜爱画一点儿画,那不如顺水推舟,让她去考艺术专业吧。迟不迟?她可连画笔都没拿过一次,顶多涂鸦而已?她疑虑不少。长者却说,艺术类没有迟不迟的问题,只有天分的高下,再说了,专业课还会拉升文化课的分数,和一般的录取截然不同,比如,再比如。

她听了进去,频频点头,又狐疑地问,可去哪儿学呀,我对这条路两眼一抹黑,瞎死了。长者说,我倒认识一个人,本人是个不错的画家,又在艺术学院里做副教授,他在校外弄了一个艺术类辅导班,几乎年年都100%的上线,我乐意介绍你去,就怕你有所顾虑。哦!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哪还有挑肥拣瘦的资格呀,她哀求说。长者道,老师在黄河上游的一座省会城市里,比起这儿,专业课校考的分数线也低,他蛮有办法,不过你们娘俩儿就得辛苦了。她回说,其实没什么,钢铁不就是这样炼成的嘛。

如她所愿,女儿一听就答应了,丈夫也抱着试一试的态度。

她拖着女儿,踏上了西去的列车。那一刻,她心里没底儿,前途茫然,可当她拿着字条,找见这一片世外桃源时,她顿时踏实了许多。她顾不得欣赏山上山下的秋色,里里外外地查究了几遍。学费几何?三十几个学生们住在隔壁的院落里,安全怎样?班上雇请了一个厨师,一日三餐,吃米,还是面食为主?当年的升学率?光头老师耐心作答,谦和,沉稳,有世外高人的气度,令她一路上的纠结都变成了点头致意。——此后,她和丈夫的薪水大多交给了铁道路。每到周五,她陪着女儿登上火车,连夜赶往画室,礼拜一再赶回来补文化课,本市的文化课毕竟好点儿,争取两不误吧。她记不清在那条线路上跑了多少趟。夜里,女儿在卧铺上睡熟时,她却睁着眼,不眠不休。她知道自己心里有一盏灯,灯火顽强,车窗外的劲风是扑不灭的。白天,女儿在画室里上课,她就在黄河岸边的招待所里随便登记一个床位,恶补几觉。我真是一只老母鸡啊,对,我乐意做!她时常对自己鼓劲儿。

翻过年,为了应对本省的艺术类联考和校考,文化课暂停,老师安排了两个月的专业课冲刺培训,女儿便寄宿在了画室。她在家里也没闲着,基本上放弃了双休日,连轴转,就为了积攒更多的假,去陌生的城市陪女儿。那一阶段,她觉得自己是一只陀螺,被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来抽去,在两点之间麻木地滚动着。但她的心里,因了老师的一句话,偶尔会现出一抹淡淡的熹微色。

去年的中秋,孩子们的家长不约而同的来了,一为看孩子,二者,都想拉老师上餐厅,表达一下心意。老师一碗水端平,说谁也别费心了,八月十五的晚上停课,大家都来,在山脚下的院子里赏月、摘柿子、吃自家饭。不愧是艺术家,那一顿晚宴设计得别出心裁,除了冷餐,还有曼妙的古典音乐,酒水管够。家长们兴致甚高,频频给老师敬酒,孩子们也没放过他。他很快就微醺了,还在月夜下高歌一曲《我的太阳》,意大利语,光头帕瓦罗蒂。后来,孩子们去扎堆了,大人们三三两两地谈物价和时局,她拿了杯酒,站在柿子树下看月亮慢慢滑行。那一瞬,她觉出了美好,也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全。——这时,老师也踱了过来,问候了几句,讲了讲孩子的状况。她真的不错,色彩感极强,是棵好苗子,他夸赞说。就是迟了点儿,挺后悔的,她抱歉道。他却讲,我不爱教“熟手”,我喜欢从没接触过画笔的那种,一清二白的学生最容易定型了。后来,她像诗人那样抒情说:

月亮真好,也一清二白的,像一只青花瓷。

没我亮!

他顽劣地指了指自己的脑壳,低给她瞧。她忍不住用指尖点了一下,肉呼呼的。她喜欢他的随和与健谈,便讲:

哦,我想起了小时候拜月亮婆婆的情景了。

你这么年轻,就开始回忆了?

年轻么我?

一仰头,他喝光了手里的酒,咂巴着舌头讲,呵呵,那天你跟你女儿进门时,我以为是一对小闺蜜结伴来上课的。看不出来,你还真不像一位妈妈,不光是外表,主要是一种内在的气质特那个,你懂的。我不喜欢这个年龄的女人事儿妈,整天咋咋呼呼,披头散发,吞了一口鸡毛的样子。

我也不喜欢。她适时地将自己择了出去,她当然不是。

很入画,我指的是你!

是么?

我快忙疯了,创作有一搭没一搭的,撂荒了许久,心里抓狂。他很坦荡,像月光一般平铺直叙,又讲,等这一茬考完后,兴许我可以过过瘾吧。

可以的话,我来给你做模特?她提议。

求之不得!

哦,这是个口头约定,我会兑现的。

等孩子开学吧,但愿我不辱使命,帮她跨过这一道门槛。——他讲。他的杯子空了,但盛满了月色,几乎快溢了出来。

这天下午,她是被一只水鸟惊醒的。

她抽搐了一下,忙从桌案上爬起来,这才发觉自己睡死过去了。睡了多久,她毫无把握,但窗外的日影西移了,一只水鸟扑扇着翅膀,溜出了门。她惺忪不堪。她看见镜中的自己乱糟糟的,脸颊有压痕,嘴角带口水,跟垃圾婆好有一比。况且,她还睡出了一身臭汗,腋下和腹部湿漉漉的。她不敢吱声,塑起姿势,尽量保持着先前的样子。空气静谧,世事安详,她以为他正躲在画架后在运笔,在勾勒,在着色,她迅速恢复了这个角色应有的担当。

糟糕的是,她打了一个嗝儿,又一个嗝儿,酒气熏天,原来是擦瓦闹的。她一边用胳膊格开了污浊之气,一边嚷嚷说,对不起,真对不起!

但四周阒寂,并没有原谅她的声音反馈回来。

她有些发憷,一屁股离开了锦凳,冲到了画架前,却没看见他。—— 一只玻璃碗内栽满了烟蒂,酒盅里尚存残酒,一根铅笔削到了一半,调色板上干干净净。要命的是,画纸上只打了一个简单的轮廓,像她,也不像她,反正像世上的所有人也不一定。她悔死了,内疚连连,不由得憎恶起了自己:头发像隔夜的泡面,金鱼眼,薄唇,额皱,裙子上邋里邋遢的,半老徐娘一个。她还猜,自己流着口水,像个吃货他妈似的趴在桌子上,庸俗,次品,不上档次。他一准儿作呕了,应该出去刷了十几遍牙吧。她的情绪坏极了。她怕他蓦地闯进来,看见自己的真相,忙抬起胳膊揩了一下眼睛中的液体。

这时,她才发现了画架一角上的贴纸。

他留了言,却没有时间点,只讲:你睡吧,我得赶紧上一趟山,回见!登时,她眉尖上挑,嘻然一乐,觉得刚才的说辞都大惊小怪,自己也太难为自己了哟。这一刹,她松弛了下来。

她在门外的桌子上攥起一枚苹果,一嘴下去,哎哟,快酸死喽。

庭院空旷,先前的水鸟们不知所终,但柿子树的高大阴影落下来,遮蔽了天光,让她无心去计较几点几分,眼前是什么时辰。她像个女主人似的,悠闲地踱起了步,这里踅摸一番,那里探看几眼。她发觉有一种广大的静谧包围着她,静谧是秋天馈赠的,秋天是个贵人。

院落呈“凹”字型,正屋便是画室,除了画架还是画架,地上凌乱地堆满了小板凳,仿佛下课的铃声刚停,孩子们都疯跑了出去。左手是卫生间,带抽水马桶,相邻的隔壁是洗澡室,有大功率的史密斯;右手则是一个大套间,外室的地上储藏了许多的画作,层层叠叠,每一幅都被白皮布包裹着,很是精心。她踮脚进去,站在内室门前,先听了听,没什么动静,遂大方地敲了敲门,径自推开了。哦,这是卧室!

一仰头,她登时僵住了,仿佛有一枚特大号的钉子,钉住了她。

她看见了女儿。

不肯相信自己的判断,她唐突地扑了进去,一跨步跳上了床,拽住墙头上的一只画框,火眼金睛地细察起来。——没错儿!千真万确,如假包换,打死她也不会认错自己的孩子。哦,天哪!跟照片一模一样,纤毫毕现,如果不是画面缩小了尺寸,她真想一把搂住女儿,埋在怀里,仔细问个究竟。她慌了。她一用劲,就将晚报大小的画框扯了下来,端在眼前。

女儿裸体,正站在这幅油画中,双臂举在脑后,像两个胳膊的观音。而背景黢黑,是一道幕布,仿佛天鹅绒的质地,将女儿往前推,凸显出来。

她开始激动,心脏像一台微型马达,放肆地工作起来。——女儿胴体玉色,乳尖粉红,腋下和耻骨间的毛发蓬乱着,肚腹、双腿和胸脯上的一丛丛静脉像青韭似的,呼之欲出,历历可梳。她认得女儿,她的婴儿期、稚童期与少女时代,她和女儿一同洗过澡,互相搓过背,又在一个被窝里腻歪过,还私下里认真指导过女儿如何对付初潮,以及每一月的例事。怎么了?她喃喃发问,到底出了什么岔子,让女儿跑到了这一幅木头框子里,竟站在了一个男人的床头上?

她使劲想,拼命猜,也没想出一个确凿的答案来。

没了辙,她贴在框子上,又嗅又闻,却没找见女儿以前的那一股奶香味,那一阵少女特有的体息,那一丝应该从头发里散发出的汗腥气。相反,她差不多快被浓烈的油彩气息给呛死了,窒息住了。后来,她终于猜中了,一定是这一层该死的油彩禁锢了孩子,锁闭了女儿,令她遁逃不得,像一只可怜的笼中鸟似的,巴兮兮地盯望着妈妈,连呼求声都凝固了。——念想至此,她一下子恼了,牙关里埋了炸弹似的,用指甲皮开始抠,沿着轮廓线往下来剜。

幸好,她看见了一只美工刀,迅速将“女儿”裁切了下来。

出了屋,她看见一阵强风刮过,将庭院中的柿子树压了下去,又反弹上来。一瞬间,天空摇晃,将西斜的日光弄得很乱,地上的光斑抱头鼠窜。她这才发觉时间不早了,傍晚将至。

她将浑身油彩的“女儿”折叠起来,装进了坤包,簌簌簌地闪身下山。

尾 声

“拜托,你已经吃了三碗了!”他讲。

“还饿。”

“嗨!这会吃出毛病来的,这是泡面,里头有防腐剂的。”即便他哀求再三,她还是招手叫来了女店员,请她再泡一碗面,开水一定要淹过面块,料包不能少,统统倒进去。他无奈地讲,“好吧好吧,这可是最后一碗了,再多一碗的话,我绝不答应。”

她撩起一筷子热面条,边吹边问,“你吃了么?你早就来火车站等我了?”

“提前两小时吧,反正也没什么行李。”

“我怕赶不上!”

他看了看腕子,从容地讲,“富余半小时,够你吃干喝净的了。呵呵,在家时,你连泡面看都不看,现在却像饿死鬼转世来的,吃得这么香。对了,你花一整天跑去分校,肯定见识了女儿军训时的苦,你这下死心了吧?”

“能加一根双汇么,茶叶蛋也行?”她问。

“不行!”

“哦,不行就算了。”

站前广场上乱得像一锅粥,酷暑如锅盖,捂在了头顶上,愈加像一只疯狂的高压锅。距小卖铺不远,两支队伍乌泱泱地排起了长龙,羊群般地麇集着,顶头的一块牌子上写着:石河子拾棉花,另一块却是:库尔勒拾棉花。——她擦完嘴,拉开了坤包,却连一毛的零钱也没找见,遂悻悻地望向丈夫。其实他早付了账,一碗十块,挺宰人的。他得意地撇了撇嘴,示意了一下进站口的方向,率先拉上箱子,径直走了。

她倒也不急,从包里拿出一块画纸,慢慢打开,看了看女儿。“女儿”还是老样子,只不过身上有一点点折痕,在逐渐暗下来的天光中模糊不少。她重新叠起来,仔细放进了钱夹子的内层,扣上了拉链。

发车的那一瞬,两口子并未回到铺位上去,而是站在车门边,一左一右,不舍地盯望着玻璃窗外的暮色。暮色从高山上缓慢地滑下来,彷如铅灰色的雪崩。这时,铃声打响了,列车抽搐了一下,开始启动。

“终于开学了。”他讲。

“开了!”

“呃,现在应该是晚自习的时间吧。”他喜欢看表。

十分钟后,列车驶出了一条隧洞,玻璃窗外陡然一亮。她偎在车门上,仔细辨识了一番外面的亮光,很密集,也很耀眼,星星点点的。她问:

“那是什么?”

“黄河吧,河水在反光。”

他拔长脖子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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