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木的心事

2014-03-28 10:01姚育明
山花 2014年5期
关键词:石头实验

姚育明

甘露苑的业主们酷爱黄沙水泥,除了用在阳台上盖新屋外,还在院子里加搭了楼台,地上重铺了地砖。魄力大的人能一连加盖几层,许多独立别墅都无法和这样超面积的房屋相比。只有那些将房子出租的人还能保持淡定,从而保住了设计师整体风格的初衷。被人称为钻石王老五的伍木是个例外,他没有扩建,院子里还是最初的原貌:一棵柳树,一棵玉兰,几株茶花。因为疏于管理,空地上野草丛生,不知名的小黄花贴着地皮开放。

伍木三十一了,他个子不高,身材偏瘦,是个在人群中容易被淹没的种类。只有他的一双眼睛,让人难忘,它们神情专注认真,一看便知其主人爱追根究底。伍木原名伍冰,是母亲听信了一个风水先生的话,说从伍木的卦象上看有些问题,他五行缺木,又出生于众木凋零的深秋,木已不旺,为何再人为地添加寒气?做母亲的一想,对呀,哪个姑娘喜欢冷冰冰的男孩呢?为了儿子的幸福,她决心改正当年夫妻俩犯下的错误。丈夫已病亡,他是个好人,如果活着,肯定会赞成她的想法,派出所的警官也通情达理,一切顺利,从此儿子有了新名:伍木。

伍木并不反感新名字,虽然读起来有些发闷,事实上他也挺喜欢木质的东西,连卫生间都放着耐阴的植物盆栽,它们透着与人亲近的劲头。

伍木上的是医科大学,主干课程有生命系统建模、生物医学传感器、医学图像处理等,其中包括解剖与生理。毕业后他在一家市级医院科研教学合作基地工作,两年后担任总裁助理,并贷款买了甘露苑的房子。母亲本想将徐家汇的房子卖掉,既可以补贴儿子,又能与儿子同住,无奈笑笑死活不认新居,只得作罢。这是只恋主念旧的老猫,甘露苑试住一周,绝食七日,无奈,母亲只能尊重它的意愿,继续相伴在徐家汇住。实在想儿子了,母亲就过来住上几日,走时给笑笑换上干净的猫砂,并放足猫粮和水,只是在伍木这里住不长,超过三天就要回去,笑笑是她的另一个孩子,它甚至比伍木更让她牵肠挂肚。伍木从不强留母亲,见她魂不守舍了,便去超市买上一袋猫粮,机巧地配合着她的愿望。母亲很勤劳,也很操心,一住过来就帮伍木收拾房间,在她眼里,伍木的窝乱得像七个小矮人的家,她不得不扮演白雪公主的角色。伍木最受不了母亲的宠爱,他情愿她加倍去爱那只有着老慢支的老猫,它能给她提供真正的快乐。而他的工作,却让母亲叹气,想到那些科研猫,她会加倍地疼爱笑笑。很好呀,伍木尊重母亲的感情,笑笑毕竟是家庭一员。照老妈的说法,猫一岁等于人二十岁,以后每年加四岁,照此算法,十五岁的笑笑相当于七十六岁的老人了。不过,照伍木看来,笑笑虽然老了也还幼小,一只猫,能懂多少事理呀?

伍木虽然学医,却深受林老师的影响。他是中学的美术老师,绘画水平有限,但热情却是顶级。这么多年来,伍木和林老师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这位过去的老师经常打电话邀他一起去看各类艺术展,乃至一直看到了甘露苑。是林老师向他推荐了这个小区,林老师说自从住进这个小区,脑子比以前清醒多了,原因是空气质量好多了。他离林老师的家不算远,隔着一条河,从几十米远的桥上兜过去要不了几分钟,林老师家的女儿林夏婴跑出跑进的身影也看得清楚。

伍木的母亲曾经试探儿子,林老师这么喜欢他是不是有些意思,比如想让他和自己的女儿更亲近些?伍木涨红了脸,说,妈妈你也想得太功利了,你不知道林老师是怎样的人,实话对你说,我和林夏婴互相没感觉,你不要自作多情,我也不想承受闲言碎语。

其实伍木没完全说出心里所想。林夏婴长得像林老师,五官标致,表情却有些呆滞,然而看人的每一眼足够恳切,并且充满善意,是个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姑娘。伍木初见她时,产生过一个错觉,以为她是个图书管理员,没想到她竟然是搞婚庆的。听到婚庆两字伍木身上一暖,如果用四季作比喻,伍木的工作犹似冷天,而林夏婴的是在春天里。这是个新兴产业,热热闹闹的,五彩缤纷,眼里尽是甜蜜、鲜亮、一往深情,按照惯例,每一场婚礼结束,婚庆员工也会顺手取得鲜花和巧克力,她就是回到家里,身上也会遗留着甜蜜和芳香,这样的人做妻子很讨喜呀……但是,伍木的内心还是有着一点自卑,自己个子太矮了。好在自己也没嫌弃她的偏执,她太那个了,竟然痴迷猫。虽然自己妈家也养着一只猫,可她喂着小区一大群呀,偶尔他碰上她,她总是和猫在一起,那些肮脏的流浪猫围着她,而她嘴里叫着那些猫名,她那酷似林老师的眼睛像着了魔似的,哦,她整个人像被猫魔慑住了……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到底喜欢不喜欢林夏婴,她长得那么像林老师,有时候她发愣的侧影会使他动心,可他仍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冲动不起来。

伍木曾自嘲过,幸亏林老师让自己有了点绿意,否则就是枯木头一根。林老师喜欢石头,他收藏了几块“奇石”,其实就是普通的石子,只是上面有些不规则的锈斑或者较大面积的杂色,他却看出人物图案或动物形态,津津乐道造化的威力。伍木受了影响,走路也情不自禁地朝地上看,他捡到的石子越积越多,多到开始用纸箱装。伍木的母亲开始担忧,又不是值钱的宝石,再下去空间越来越小,难道买房子给石头住吗?!

伍木经常闲看着这些从四面八方捡回家的杂石块,母亲心情好时也会陪他一起看。当母亲也开始对石子产生兴致时,伍木却开始对自己的偏好疑惑了,它们好像鸡肋嘛。伍木买下甘露苑后,林老师把那几块“奇石”送给他当作贺礼,这一送伍木有了灵感,他捡的石头全都有了用场。

伍木的玄关非常独特。缘起于垃圾桶旁的十几根150厘米长的透明塑胶管,清洁工拨拉着嘀嘀咕咕,不知道这个物件能否卖钱?伍木灵感顿现,当场给了他二十元钱。伍木又去网上搜索,发现了类似的环保塑胶管,便又买了一批。伍木用麻绳将它们捆绑排列起来,在一侧的最高端打了结,并扯出长长的须。收藏的小石头终于有了安住之地。它们洗净后放进了透明的管子,粗粗一看,仿佛酒瓶里泡了蛤蟆蛇蝎一类的滋补品,又仿佛医学研究浸泡的某些实验物。伍木还捡来别人装修后扔掉的三夹板搁在顶端充当平面。他有些自得,本意是少花些钱,没想到搞出了甘露苑第一玄关。

伍木还从装修队手里买了两桶用剩的涂料,淡青色,装修队半卖半送,他又往里兑了点水,变成满满两桶。客厅的墙壁不做任何处理,不抹腻子粉,也谈不上打磨,直接就用稀薄的涂料刷上去了。墙壁本就高低不平,毛孔又粗大,涂料很快地吃进去,涂了两遍墙壁才好看起来,但也是深深浅浅的,屋子像穿了件地摊上买的廉价内衣。

除了林老师一家深知伍木的禀性,其他邻居以为他是个租客,要不怎么会如此马虎地对待住房?没多少人与他打招呼,他也乐得清静。后来,人们知道他的情况后,表情就亲切起来,有的眼光里甚至出现了青睐,但伍木没有变化,与人交往时他依然带着鲜明的职业特点,硬朗顶真不亢不卑,他掩饰着矮个的自卑,也抑制着看透世事的睿智,只有看到日益败坏的甘露苑,他的眼光才浮现了隐隐的沮丧。甘露苑变得像手术台上撤下的破损尸体,丑陋而又悲凉,垃圾箱周围是琳琅满目的垃圾,垃圾箱本身也成了垃圾,路边狗屎一坨坨的,酸臭味充鼻,尤其是屋后的河,上面铺满了水生物,强盛淫乱的绿,小木桥的栏杆歪的歪、倒的倒,只有望到林老师的家,他的心才有一丝安稳。林老师家变化不大,淹没在那些外墙越来越鲜艳的人家之中,他家左右的邻居把墙涂成杏黄、亮白、银灰、雪青甚至粉红,周围的房体都在扩大,像发福的暴发户挺起了肚子。楼下人家抢着扩建,楼上人家也向空中发展,人心无休止地膨胀,随之而来的是没完没了的争吵漫骂讽刺。林老师家的外面被衬垫得像缩了水一样。过去,伍木除了去探望林老师,还喜欢在小区里散步,闻闻花草的味道,现在,他只在周日散步,时间挑在人们都没起床之际,那时太阳还没升起,人们都在梦中。他也开始做梦,白日梦。

这个梦始于楼上的邻居。自伍木搬到甘露苑,很少和她打过照面,他去垃圾箱扔垃圾,她则刚合上垃圾箱盖,伍木不好意思盯着她看,有时正相反,他扔好垃圾,一转身,她到了近旁,麻利地掀起了箱盖,一次一次的臭气弥漫,心里的感觉却微妙、美妙,但是在这个煞风景的地方怎能与美人搭讪?虽然没说上话,但伍木莫名地被她吸引了,看上去她和林夏婴差不多大,眉眼却弯弯曲曲的勾人,他通过交物业费巧妙地打听到她的全名——金丝丝。

伍木永远记得第一次正面对视金丝丝的场景,那是个星期天,昨晚他没睡好,一只猕猴在梦中不断地向他做鬼脸,他早早起身去小区散步,想挥去莫名的不快。空气有些凉意,小区里弥漫着浅蓝的灰雾,伍木的脸颊都能感受到细碎的水分子。物业刚打过草,虽然不甚认真,冬青树旁的狗尾巴草还是矮了一片,那些逃过打草机的狗尾巴草无声地交谈着,侥幸之态毕现,刚抽芽的草穗子模模糊糊地凸现着,像没有脚的物件悬着空。伍木生起一丝淡淡的忧伤,好像自己的内心也被雾笼罩了,虽然在外人看起来他是那样的光鲜。伍木意识到自己的忧伤还有些吃惊,他不是一个爱动感情的人。

好像一个忧伤的童话场景,太阳在迷雾中袅袅升起,淡淡的如同黄色的桔子,丁零当啷的,一个穿紫衣的年轻女人牵着一只穿黄衣的大猫从太阳升起的地方跑来。她的脸上有着动人的笑靥。

伍木站住了。他看惯了甘露苑的狗族,它们被各色的人遛着,一律的主人公态,却第一次看到遛猫,一种名副其实的爱宠。她的身姿如此熟悉,她就是楼上的金丝丝啊!两人从没讲过话,也许金丝丝不曾留意过他?

甘露苑好狗者多,有的人家甚至养着四五条狗,一早一晚,各种各样的人遛着各种各样的狗,在伍木看来,路旁一摊摊新鲜的狗屎像极了某些癌症的形状,职业习惯使他下意识地驱逐这些恶性信息,他在心里将它们一一捡起扔到垃圾桶里。这一刻他有些发愣,同为遛四只脚,眼前之景可爱至极。

金丝丝的紫衣并不薄,但宽大的褶子仍平添了几分飘逸感,而那只被牵住的银灰色大猫,绸缎般的亮,薄绒猫衣上还垂挂着一顶帽子。它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娃娃脸,眼睛圆而有神,眼仁是标准的祖母绿。一对可爱的小耳朵,平展着,形态介于折耳和立耳之间,它气质慵懒而优雅,是猫中小姐,清高贵气不知世间何为苦楚,它和它的主人一样,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蛊惑人的魅力。

伍木的心隐隐一痛,笑笑和它没法比,笑笑是只土猫,和林夏婴喂的小区流浪猫一样普通,可是他们对它的爱不亚于金小姐爱这只纯种猫。笑笑昨日寿终正寝,突然离世,可是母亲不这样认为。它从五斗橱上往下跳,还没着地就怪叫一声,等跌到地上就没气了。伍木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死亡,母亲却想法多多,她说由于笑笑的原因,才没有卖掉旧屋,现在房价翻一倍了,是笑笑帮自己发了财。母亲既感恩又伤心,她觉得总要追寻出笑笑的死因才对得起它,七想八想,竟怪罪于它最后站立过的《西游记》,耿耿于怀的结果是撕毁火烧以此祭猫。伍木瞠目结舌,觉得母亲有些神经质,同时也觉得猫有些像外星生命,具有某种蛊惑人的巫气。但是,这一刻,他爱屋及乌了,怎么看眼前的这只纯种大猫怎么迷人,它有着说不出的通人性的地方,似乎和金丝丝同为一体。

这只像天堂里跑出来的美猫,不知人间忧愁地小跑着,像一匹微型马,而金小姐扭着腰身,像走猫步的模特儿。迷雾仿佛有鼻子有眼,追随其后,她与它过后,迷雾重新合拢,阴阳道符似的那么一旋,吞食了美人美猫。

伍木后来有些后悔,完全可以主动和她打招呼的,即便得不到回应也不丢脸,边上又没什么人。回想起来,似乎金丝丝脸上闪过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管怎么样,这是个有点神秘的女人。

从此,伍木多了一项运动——散步。碰见遛猫的金丝丝的机会多了起来,看到她多养眼呀。那只大猫脖子上的饰品也是替换不止,黄铜铃铛、水晶钥匙、红塑苹果等,有一次甚至挂了银白色的十字架。最厉害的一次是猫背上的蝴蝶结,白底黑点、紫底白点、大红白点、茜红底深玫瑰点、胡萝卜红、宝蓝、小绿格子,一溜从头扎到尾,都不知怎么扎住的。

伍木再也忍不住了,扎这么多蝴蝶结,它不反抗吗?

金丝丝轻轻笑了一声,笑声极具磁性。不愿意也得愿意啊,用猫点心一引诱马上就范。

一旦开口,交谈就变得自然,只是并不热烈,总是三言两语,但伍木已经像小学生得到了老师的表扬,成就感在悄悄萌生。他发现金丝丝也察觉到自己的关注,他一厢情愿地认为,金丝丝在这只大猫身上花的工夫,有一半是为了增添他们之间的话题的。

那是最浪漫的一次会面。金丝丝采集野草头花缚在猫头上,猫身上也绑了一圈。白色的野草头花在大猫身上并不显眼,倒是那些圆圆的绿叶衬得大猫莫名的白净,而那白净又反衬得普通的三叶草格外的艳丽。

伍木咳了一声,真像一辆婚车。

金丝丝笑笑,没说什么,伍木又干咳一声,是公猫还是母猫啊?

母猫。

如果你愿意,它的手术我可以做,小区邻居嘛,免费。

哦,你是宠物医院的医生吗?

是医生,但不是宠物医生。

金丝丝眼神向下一低,哦,我舍不得给它咔嚓,太残忍了,听说母猫开刀很痛的。反正它也不会野到外面去,就让它一直处女身吧。

伍木松了口气,他怕她具体地追问,曾经有个女子问他是什么医生,当他如实说后,那人的话却很不中听:这算什么医生?伍木不想抬高自己,但也不想让人贬低自己。

回到屋里,伍木的心还是不能完全平静,其实他是个重情的人,却不可避免地向实验动物动刀。还在读书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的心,因此做实验的时候,他从不看那些老鼠、兔子、青蛙的眼睛,除非实验本身是挖眼睛,在做的过程中他的注意力非常集中,有时投入得厉害还会忘记面前是个生命,但做完后,望着血乎乎的肉体他会感到心里难过。有一次,他手底下的一只小白鼠一边哆嗦一边用长长的嘴吻他的手指,好像在哀求他刀下留情,他差点想偷偷把它放出室外。曾经同宿舍的一个学哥怀着游戏态度,解剖一只狗时,没等麻醉药起效就胡乱下刀,缝合也不按正规步骤来,看着那只痛苦不堪的狗,伍木难受得饭也吃不下去,第二天那只狗不吃不喝地躺在简陋的水泥地住所,挨了两天就死了,从此伍木视他为冷血人,直到毕业都不主动和他说话,避不开了也只是嗯嗯地应付。而那个同学呢,在背后管伍木叫伪君子。

好像钝刀划了一下伍木的神经,什么叫君子?滚出医学界?!你们都知道狗是杂食性动物,口腔环境与人相近,牙周解剖、组织病理学、微生物免疫等都与人类相似,你们就不知道狗的恐惧心理和人同样相似啊?!伍木郁闷到极点时就安慰自己,老天知道,实验动物知道,至少自己是怀着一颗悲悯之心对待它们的,他认真细致地做实验,刀口能两寸解决问题的,绝不两寸半甚至三寸,术后一定精心呵护,防止感染,并给它们补些营养,他甚至从自己的饭菜里省下肉排来给术后狗吃,让它们增强体质减少痛苦,因为,它们不是只做一次实验就结束的,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等着呢。将心比心,对它们再好都太轻太轻,几块大排和它们的痛苦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但如果连这些起码的尊重和关爱都没有,人就太轻太轻了。伍木通过自己的实践发现,这些实验动物完全能够领略他的心意。

作为科研教学合作基地的总裁助理,他要处理许多事务,而进货这一关,几乎就是他在做。除了猫需要去城乡交界处收购外,鼠、兔、狗、小型猪国内外都有地方供应。有一次Darin打来紧急电话,说他的猫在半道上被两个女人扣住了,希望伍医生过来说明一下。他和一个同事赶了过去,到那里时,已经变成五个女人两个男人了,看他们打电话的架势,就是在继续请求援兵。一开始他们把伍木当成了猫贩子的同伙,但当知道是医学实验时,他受到了空前的“欢迎”,只是人们亮出的不是两只拍击的手掌,也不是捏紧的拳头,而是吝啬的食指,他总算尝到了千夫指的味道。他和同事的退场显得狼狈。其实他心里对那些抓猫贼也是蔑视的,但是,他需要他们。

伍木终生难忘的是前不久遭遇的那场袭击。他从单位骑着助动车出来,在拐弯的地方,一个女人突然冲过来拉他,他来不及刹车,倒下去的刹那听见女人尖叫,就是他!然后瞥见一个男人冲上来,伍木心一慌,完了,撞到诈骗团伙了。

那个男人冲上来当头一拳,我叫你偷!伍木牙齿一酸继而钝痛,嘴里立即充满了咸味。他吐了口血,护着脑袋往路旁的墙头退,只见更多的人围上来。有的一看就是等在这里的,有的则是过路人,好奇地询问发生了什么。

那个女人激动地叙述着,昨天在某某路某某号仓库里,他们从猫贩子手上抢救下的几十箱猫正等待转移,结果两个穿白大褂的人进去拿大针筒抽了不少猫血,其中有一只猫当场抽死。女人指着他厉声说,别以为戴着口罩我就认不出你,你抽猫血干什么?你这个刽子手!我们早盯上你们了!

伍木蒙了,他还不知道这个离他们单位很近的仓库里藏着流浪猫呢,何况昨天基地那只猕猴的正畸实验进入最后一个阶段,他忙得根本分不了身,怎么可能跑到一个仓库去抽流浪猫的血?直到现在他的心里还隐隐地内疚着,那只一直很乖的猕猴在麻醉前突然变得力大无比,它跳着反抗,不让他们靠近它,也许冥冥之中它知道自己的死期已近,它绝望哀痛的眼神如刀直插伍木心脏,伍木心脏当即不舒服起来。

伍木有些神情恍惚地对女人说,你们搞错了,我昨天一整天在做实验,根本没出过基地。

女人又尖着嗓子叫起来,就算不是你,也是你的同伙,你们都是日本人生的吗?!亏你还说得出口,昨天虐杀狗你不怕遭报应吗?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可你们却拿它不当生命。

伍木一紧张说了真话,没有没有,是猕猴……

这下更是火上浇油,几个女人眼里全泛上了泪水,太残忍了!太可怕了!这和731有什么不同?!几个男人开始说粗话并动手推搡,那个先前出拳的男人最激愤,嘴里不停地骂着刽子手,你他妈的刽子手,怎么没让你妈你老婆你女儿你妹去做实验?!

伍木嘴痛,心更痛,好像面临烈焰,烤得他心里直冒火。难道他真的命中缺木?春天也像寒冬?!过去的同学骂他伪君子,不认识的人骂他刽子手,为什么最丑陋的字眼总是和他有关?他仰起头,吼叫了一声。他的悲愤引来更多的拳头,更粗野的骂声如渔网般地罩上来。

乱哄哄中他听到一句可怕的话,在众怒中凸现出来,怎么实验动物的就怎么实验他们!

伍木脑袋轰地一响,以为自己要遭刀子了,没料到一个姑娘的声音救了他。不要这样!他也是工作。让我来对他说说。

他看到了一张脸色苍白的脸,像个贫血病人,或者睡眠不好,过去的她不是这样的。伍木差点脱口叫出林夏婴的名字,难怪自己一直没有真心地喜欢上她,原来她的身上沾有这样一群人的气息。

林夏婴不像其他女人那样激愤,但一直在抹眼泪。她认出了伍木,但也像不认识一样,她的声气脆弱,但充满感情。她的迟缓的眼神送出一波又一波的疼痛,痛那些实验动物,也痛父亲有这样的学生吧?

我知道你不是个坏人,你一定是个工作认真的人……

伍木看着她,心里对她有着隐隐的感激。不管怎么样,她是了解他的。

但是,你知道吗?我上班要经过你们基地,每次都能听到动物们的惨叫,听了心情很坏,后来我就绕道了。我觉得拿一个健康的动物做实验和拿活人做实验没多少区别,一个正常的人没法听见那样的惨叫……

先前把伍木打出血的那个男人又冲动起来,一把揪起伍木的头发,嘶哑着嗓子说,人在做,天在看,你跪谢那些屈死的动物吧,叩三个大头!

伍木几乎疯了,却怎么也挣扎不开,如果眼前是在他手中死去的实验动物,他愿意独自跪下谢罪,只要天地作证即可。但现在他面对的是自己的同类,他无法忍受此等羞辱。这是怎样的绝望,他用尽力气也挣脱不开,他被人们强按着跪了下去,混乱中他看到了林夏婴惊恐哀痛的眼神,膝盖撞地的那一刻,伍木连死的心都有了。

幸亏伍木的两个同事闻声而来,一个报警,一个竭力解释,将围攻者拦开。那个同事比较有辩才,他对人群说,光有医学理论没有实验是不行的,不在动物身上实验,就势必要在病人身上实验,在病人身上做实验道德吗?如果这个实验人是你母亲你会怎样?人群有些骚动,显然他们被将了一军。

伍木的同事继续说,如果不在病人身上做又在谁身上实验呢?在动保者身上做吗?你们谁愿意带这个头?他最后那句话几乎是笑着问的,但那笑里带上了隐隐的杀气。

那个最先给伍木一拳的男人显然愣了一下,但很快他又愤怒起来,既然是为了救人,理所应当拿人做实验,为了救人拿狗、拿猴子做实验,对它们来说公平吗?!你说没办法,一定要拿它们做实验,那你们站在它们的立场上想一想啊!你们真的站在它们的立场想了吗?人家凭什么生下来就得为你服务供你屠宰啊?!这个大叫大嚷的男人突然蹲下身去,抱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你们人类!太凶残了!他的声音不再愤怒,却充满了绝望和哀伤。

你们人类!你们人类!你们人类!伍木心一震,这个男人变成了那只反抗的猕猴,变成了抽搐的猫,变成了号叫的猪,变成了死了还瞪着眼睛的狗……伍木的嘴巴感觉不到痛了,但咸味似乎越来越浓,像灌了大海水。又咸又苦的大海水啊……

男人继续呜咽着。人群全静了下来。没有人劝他,也没有人拉他。伍木吃力地爬起来,坐在地上,整个人昏昏沉沉。在这个路灯照不到的拐弯处,连开过的车子都显得晦暗无光。这些高高低低的人们,全像刚丧亲一样的沉痛,伍木心里颠来倒去,如果自己去搞软件,或者做金融,会和这群人相遇吗?

等警察赶过来解决围殴事件时,现场已经平静多了。伍木没有指定攻击者,他淡淡地说,警察先生,一场误会,一场误会,我们已经解决了。

林夏婴的眼睛闪着一丝歉意,她走上来,用哽咽的声音说,难道没有什么模拟系统吗?非要用活的生命?实在不行,用死去的动物啊……

过去经手的一些片断浮上来,从学生时代一直到现在,被挖眼的、被斩尾的、被剪头的、被折断腰骨的、被摘器官的、被血管里打进空气的,它们的眼睛,白茫茫地瞪着,旋转着……

林夏婴的声音还在响着:不要刻意地给好好的动物种病根了,多费工夫。不如直接寻找那些本身生病的,残疾的,拿它们试验名正言顺,治不好是它们的命,治好了也是为它们做好事,你们良心也平啊……

伍木在心里长叹一声,有时候,善良的人也挺给人压力的。动保者可以不享受现代医学带来的成果,大多数人还是需要的啊!

伍木觉得自己能够理解这些善心人士,但他们却不愿意理解在他们爱心之外的世界。伍木很希望他们能深入医院里来看一看,看看那些奄奄一息无药可治的重病患,看看亡者家属怎样坐在太平间门口痛哭,看看切除舌头的舌癌女人因反复发作怎样跳楼自杀……一日得不到治疗就是一日身处地狱啊!这些实验动物的受苦和死亡并非没有意义。他永远记得一篇被师生们视为最严谨的科学论文,实验动物出现在《材料与方法》之中,但是,它们也同时出现在文章的《致谢》部分,这使伍木相信,不是他一个人怀有内疚和感恩之心,就是那些口口声声称实验动物为“产品”的人,也不会真地认为它们和木材、铁器、石头一样无知无觉吧?但是他也承认,人类更看重人类的痛,而忽略动物的痛,比如分割软组织时,导师还会提醒你用血管钳夹持安装刀片,以免割伤手指,可是很少强调尽量减轻处死动物的痛苦。

总裁说伍木不像个搞生命科学的,太敏感,太细腻,长期下去会伤害自己。总裁又说,那些反对我们的动保者过于偏执,而那些说人重要还是动物重要的诡辩者又太无情,只有我们是中道!对我们而言,它只是一项事业,一项为民的事业。这是事业必需,不是虐待。你得把这个心结解开才行。

伍木不知道总裁观察试验仓鼠口腔,看着那原本健康的双颊因为涂了丙酮液而开始糜烂、溃疡、增厚、结成白色斑块,最后终于成为肿瘤时,他的心里究竟有没有一丝真实的难受?但是,伍木能确定,当中草药涂上患处,仓鼠的肿瘤在转好甚至消失时,总裁是高兴的。还有,不仅是伍木,全所的人都知道,为实验动物立碑是总裁的主意,当时那家石材厂得知石碑是给实验动物订制的,马上派出6名工人将这块花岗岩石碑安放在基地,他们不肯收取任何费用,那个负责的小工头说,我们老板说的,这个钱不能赚的,大家一起做做功德。

伍木听到工人这样说时有些困惑,他家邻居是个小学老师,当班主任的,每当学生期中期末考试,都会悄悄去庙里为学生们祈求好成绩,功德这两个字是她经常在母亲面前提起的,伍木耳濡目染,知道去放生,或者念经拜佛都是做功德,而他们这些穿白大褂的怎么搭得上界呢?他们干的活是杀生,虽然不是为贪个人口腹之欲而杀害它们,但被杀的结果是一样的,它们没有一只是寿终正寝的,没有一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死的。他们也没有为死去的它们请和尚来念经超度,更没有在报刊上发表怀念它们的文章,立一块碑充其量是对人类的一种提醒罢了,它们做了人类的牺牲品,它们的奉献是被动的,对于它们来说,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伍木的眼睛会产生一些酸涩感,后来就像看大街上的广告牌一样没多少感觉了。但伍木心里的内疚从来没有逝去。他看见新来的职工会在石碑前驻足,脸上有着沉重庄严的神态。他想他们以后也会视而不见的。但是,这块石碑会一直立在这里,告诉人们,除了实验动物的医学价值外,还有唤醒情感价值的意义。

伍木很感恩林夏婴在那次袭击场面出现,没有她,他会受到更多的伤害。那个难忘的晚上,还有那个难忘的次日,在伍木即将出门时,林夏婴拿着一大束紫色的草花过来,请他放在基地的石碑前,她说这是喂猫时顺手采的,没花钱。伍木喉头有些噎,他知道,不是自己和林夏婴没有缘分,而是自己不配和这样的女子共同生活,她的温和善良像强烈的阳光,让他眼睛不能随性地张望,他已经够不自在的了。

从来说同行相轻,但在伍木他们却是同行相重,他差点和同学恋爱结婚。她是他的同班同学,工作后两人仍交往着。她说有一次在外科手术室给一个病人开脑壳,途中出现问题,医生们马上停下研究,她看着这个掀开脑壳躺着的躯体,明明是个活人,却亮着一盘核桃似的肉质东西,她第一次觉得生命这个东西很是怪异。后来出了手术室,看着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形形色色的面孔,就觉得自己仿佛来自天外世界,正在用陌生的眼光观察着眼前的一切。晚上她约他出来,两人一起喝咖啡,越喝越精神,也越喝越离地,伍木觉得她十分真实,她的感受仿佛出自自己,他何尝不是这样,虽然他接触的只是些动物,但肉体的感觉有什么区别?伍木心里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正因为这种共鸣,这张熟悉的脸反让他害怕起来,如果我和她结婚,婚后整天谈的就是这个,心理不崩溃也要阴暗了。

就这样,伍木仍走在王老五的队伍中,他是个正常的男子,怎么可能不想女人?他也曾上过网,试着捞取情人,但是,看得上眼的总是从网眼里漏下去,他只要一说身高对方就没下文了,如果再说出职业,除了那些不在乎的——恐怕心肠软一些的女人都会远离。

只有楼上邻居有着现实感,金丝丝的笑靥仿佛能穿透楼板,蛛网一样落到他的身上,既重又轻。他想他怎么可能喜欢楼上这个女人?她好像很清高,清高得没有名堂……如果他是坐门诊的医生,她是他的病人,多么简单,病人喜欢向医生倾吐,说身体的不舒服时,也会带出心里的不舒服,最重要的是一切观察和询问都由医生掌控,接触她皮肤,听她心跳,全由他说了算。现在,伍木只能偷偷地听取她的生活,他有点蔑视自己的行径,如果父母在这里,也一定会惊讶自己的宝贝儿子怎么会变得如此阴暗,呵呵,人的多面性啊,伍木很容易就原谅了自己。

他一直珍藏着这副拾音器,它是改进过的高灵敏度的电子听诊器,它比老式的听诊器增大了六七倍的音量。做实习医生时,伍木曾把这种拾音器放在求诊者胸部,慢慢地把音量加大到百分之五十,这时候不但能清晰地听到病人的心跳声,还能听到一些尖叫声、爆破声、水流声以及只有音符没有字音的咏唱声。人类的胸膛真是神秘莫测啊。用它听金丝丝多方便啊。

他现在不大上林老师家了,同在一个小区,亲近的形式反而会以懈怠的面目出现,反正有什么艺术展,他们仍会约了一起去,去林老师家很容易遇到林夏婴,他不想正视她的眼睛,虽然他并没做什么罪恶的事情。他也不是每晚听金丝丝,有时也会看看电视,内容日日变,又日日不变,不是什么地方在搞奠基仪式,就是什么节在开幕式,或者哪里出了车祸,哪里又发现了食品安全问题,要不就是男女双方现身说法,婚姻纠纷成了大众娱乐,电视剧又在抗战,不抗战的紧着殴斗,总是女的扇男的一下耳光,而男人则互相对着吼,每日的天气预报也是一本正经的,不亚于国家领导人出访……伍木在这些画面前常常不自觉地闭上眼睛,耳边响着人类的各种声音。

窗外传来车子停靠的声音。伍木凑到窗前,斜着身子,脸贴在窗侧,拼命朝路边看去,暮色中,半辆红色的新嘉年华停在他有限的视野里,车里出来一男一女。面目不清的金丝丝和一个陌生的男子,这个中年男子显然比金小姐大了不少。他们手上拎着大包小包。伍木还听到金丝丝嗲嗲地叫了那个男人一声大飞虫,伍木心生诧异,多么俗气的亲昵!

伍木在床上放了个凳子,拿起听诊器站了上去,听诊器贴在墙上,像一杆枪抵上了对方,伍木期待地闭上了眼睛,他听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嗡嗡声音:还以为那个小弟弟是个达人呢,特地坐灰机赶过来,真茶包!宝石竟然被人偷了……

这个操着国语的男人不但把飞机说成了灰机,还把弟弟读成了第二声,一口明显的台湾腔。真他妈的娘娘腔!而金丝丝的一声哇塞更是让伍木别扭。接下来的啵一个,给你秀秀……不,啵两个,偶的嘿妹……哈哈猫要吃醋了……含糊的对话更是倒了伍木的胃口。

伍木曾在小区门口听到保安称她金小姐,这个很容易产生歧意的称呼让伍木有些不舒服,后见保安很巴结的样子,便莫名地高兴起来,原来此小姐非彼小姐。可当他亲耳听闻了这对男女的台腔后,他竟然在心里说了句有惊叹号的短句:台巴子!

过了好长时间伍木心里还是不得劲。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金小姐吗?!端起一杯茶后,伍木才毫不留情地正视了自己,茶水一口一口喝下,醋意渐渐淡去。

后来伍木有意识地关注了一下小区对金小姐的看法,这才发现,其实人们是不喜欢她的。可她对他们却产生着吸引力,她就像块磁块,那些看见她说起她就歪嘴的都是些铁丝铁钉,当中还夹着锈钉子——那些脸上有着褐锈斑的女人连笑也像锈钉子,既尖利又发钝,个别矜持的会昂头走过,或者突然抽筋似的冒出一声谄笑与冷笑混合的莫名其妙的笑。他们的远离是生硬的,他们明明是铁丝铁块,可心里却认为自己是磁铁。所以,当金小姐与他们相遇向他们走来时,就认为这是她来俯就了。然而,金小姐表情平淡,步履从容,姿态优雅,只有说话才多少透露一些不足,她的音调里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激昂,带一点攻击性,或者说反驳性,她完全看得懂邻居们的心思。伍木感到别扭,自己怎么也站到对立面的大众队伍中了?这是他心不甘情不愿的。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金小姐的独来独往是那样的自然而然,她有自己的男人,自己的猫,自己对路子的邻居。他伍木仅仅是她的楼下,她一直踩在自己的头顶。

伍木打开那个好久不上的页面,却把密码忘了,便呆坐在那里,看别人聊天,往事重新走到眼前。

伍木大学毕业后不久,那个差点与他相恋结婚的女同学约他上QQ聊天,因为不熟悉网络,加好友时伍木打错了一个数字,结果跳出一个名为“石头”的网友。

伍木哈哈笑,你也对石头有感觉了?别和我抢,我捡的都是小石子,你有本事找块大陨石吧。对方不回应他。伍木就住了手,自己坐在那里傻乐。

一会儿对方发过来一个问号,伍木就逗她,还要我在网上现身啊?对方接着发了一个省略号。伍木这才打上一行,不喜欢陨石?那就做风化石吧哇哈哈。

对方这才回过来几个字,在在在。

伍木贴上去一个晕的表情,你当然在,不在鬼说话啊?

对方终于回话了,你是谁啊?布?

伍木有些奇怪了,女同学怎么说话像密语似的,他干脆逗起她来,是啊,布包石头!

对方好像才睡醒一样,刚才我正电话,随意敲的,布,我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一种新鲜感升上来,网络讲话和生活中讲话感觉大不相同啊,伍木要重新认识女同学了。哈哈,真没想到你会装疯卖傻,我重新给你定义吧,青埂峰下一弃石,开心了吧?不过,贾宝玉是男的哦。

对方发了一个坏笑的表情,错了,我是巫山深处的一块石头。霍夫曼先生,我很崇拜你哦。

伍木这才发现,双方都认错了人。这是另一个“她”。本来说声对不起再见就行,偏偏这个阴差阳错的认识显得有趣,他们就这样交往起来。点击这个名字成了伍木的一种休闲方式,他发现这个她和女同学不同,非常机智,谈吐不俗,而且善解人意,对伍木不愿完全坦露工作状况表示理解,有时候职业是一种约束,它并不是我们心甘情愿的,但是,我们要活下去啊。伍木渐渐被吸引了,他感到这个“石头”向阳花似的灿烂,土豆南瓜似的结实,新大米似的清香有嚼头。现在想来,和女同学分手除了能说出的正当理由外,也许与这个天上掉下的“石头”也有关联,至少也是因素之一吧。当初伍木对女同学隐瞒了这一点,他觉得这也是自己的隐私。

过去,他一直以为自己对女朋友要求不高,长得美可以领结婚证就行,但世事弄人,同行坚决不能要,其他行当的美女太多又太少,多的是千篇一律的时尚妆和现代风情卖弄,少的是天生的风情和天生的魅力。不管是自己认识的还是朋友介绍的,总是不美不丑的居多,如恒河沙数。妈妈对他说,女人和衣服一样,合身舒服最要紧,太追求外表要吃亏。伍木没有反驳老妈,心里却是一百个不同意,一个活生生的丑人儿在你身旁,你能天天欣赏她?那种赞美天然自然的论调在伍木看来全是虚假之言,天天见这种不悦目的天然自然,自己的心岂不是大大的不天然不自然了?

但是,找美女这件事太像赌博,被美女拖垮的前辈和年轻同行不是一个两个,一开始都很鲜亮,社交场合带在身边,好像展示着一张名片,好景总是不长,不久打打闹闹、眼泪鼻涕、对簿公堂,时间啊精力啊金钱啊被无限地剥夺。一想到如果这种事摊到自己身上伍木脚指头都会发冷,美女很恐怖哦。他终于接受了林老师的教诲,一定要把女子的德才放在首要位置,其次才是相貌。他觉得自己的决定有点悲壮,但又有了安全感。可真当“石头”MM像磁铁一样吸引了他时,他又担心起来,万一她是个无敌的恐龙呢?!

随着和“石头”的不断聊天,他眼前不断地闪过金光,这么内秀的MM怎可能丑陋?上帝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他巴不得马上见到她,然而“石头”始终进一步退两步,满口感情的话语却一个爱字也不出口,不像生活中的一些疯姑娘,热情得没有章法。她说最近失眠,医生说闻花香入睡有效。这给伍木创造了进一步表达的机会,他每天给她发送一朵。网上的玫瑰样式很多,甚至都有低垂着头的。送了一个月左右,他自己先被这种虚拟殷勤打动了,真情由一朵花发酵成澎湃的花海,他自己也没想到三字打头的人了,怎么还像打了鸡血一样的亢奋?又不是小孩子,在网上玩这种小气的游戏,他必须给她送真正的玫瑰,大大的一束,九百九十九朵。她毫不迟疑地回应了,一滴汗,一滴汗,一滴汗。伍木反问,送花的行为太俗了?花可不俗,喜欢白百合吗?黄色天堂鸟呢?还有紫色郁金香?要不就是狗尾巴草,返璞归真,又天真又有趣。我要让你闻到真花的香味,我要闻到你的芬芳。

“石头”发了个嗔怒的表情,诗人出身吧?难道现在的我不真实吗?不是我的纤纤细手在跳芭蕾,你认识我吗?等……

伍木想,她大概临时接电话,或者憋不住如厕去了。他便去煤气灶上开小火把八宝粥热上。最近胃不舒服,喝粥养胃,做医生最大的好处就是懂得关爱自己。当他重新坐到电脑前,“石头”已经亮了一段话了——爱莫能助宝贝宝贝贝贝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年……凉。

伍木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心神激荡,太突然了。虽然他一直盼着她吐露真情,但这样有冲击力的表达却出乎他的意料,这有点像一个醉鬼的酒后真言哪。最后一个“凉”字结束得如此斩钉截铁,但也绝望到深情。好混乱又好清晰!是她控制不住汹涌而来的真情又必须截断它吗?

伍木打字时手都有些颤了,别叫我宝贝了好吗?汗毛都起来了。要不你叫我布哥哥吧。你得告诉我个碰头的地点啊?

结果对方的回答又在他的意料之外,我没这个意思,你别朝歪处想。答复同样的斩钉截铁。

伍木的心一下凉了,而且有点小小的生气,我是傻瓜?逗我玩很开心吧?

对不起布,是缪斯的杰作,它就喜欢踩键盘,大概一上一下的很好玩,还能听到声音……

什么缪斯?这位多情的女神在你身边?伍木突然打了个抖,这妹妹是不是不正常?

哈哈是一只猫呀,它才是我的心肝宝贝呢。

我很吃醋很吃醋很吃醋,代我大力亲一下缪斯,它对我一往情深哈哈。

“石头”开心了,告诉布,说缪斯很喜欢黏着她,占有欲很强,不喜欢被主人冷落,只要她上电脑,它就会吵着上来,如果她长时间盯着电脑,它就会直接跳上来,蹲到键盘上,挡住显示器,于是自己只能看它了。有时离开一会儿,它就开始模仿主人打字,两脚乱踩,她说有一次正和母亲说话呢,母亲看到一串非法字符,以为她的电脑中毒了。“石头”玩笑地说,幸亏它脚下留情,没打出污辱你的什么话来,它曾经打给我妈妈一个很恶劣的句子,你是鼻涕虫,真是天才啊,能打得这样完整,幸亏是我妈妈,换了别人,大概也不要听什么解释直接下线了哈哈,你算捡着便宜了,宝贝,它叫你宝贝,想想都要仰天大笑啊。

猫用这种办法强迫你看它?真是一只牛猫嗳,强!伍木本来想告诉对方,自己小区有一个女人,也有一只猫,打扮得像妖精,但最终他还是克制住了,金小姐让他扫兴,他不想说猫的话题,他只想把话题引到自己关心的事上。喂喂,石头,猫能逼迫你看它,怎么我一直坐在你的对面,你却视而不见呢?

“石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好吧,在我生日那天相见吧。

伍木激动得推开椅子,站起来双手合十,上帝啊!然后左跳一下右跳一下,双拳高举用力一抖,好强大的生日啊,六月一日,永远的不老啊。

没想到离六一还差三天,她到网上来说,自己摔了一跤,叩在一块石头上,那块石头原是淡白色的,被她的血染红了,她流血不止,看样子不久于人世了。她还说非常对不起他的真情,其实她早该告诉他真相:她有再生障碍性贫血,不适合婚姻。她反省自己太自私了,害得他献出了真情。她祝他能找到一个真正相爱的人,她纯洁的身心将在天国永远地祝福他。他蒙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原来这是“石头”的母亲借壳传话,她已在医院被隔绝了,离人世没几天了。

伍木这才醒过神来,难怪她一直不肯见面呀,他难受,甚至有些恨她,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好让他来帮助她。他开始疯狂地行动,寻找认识中华血库的人,并托人联系台湾血库,他知道此刻脐带血很重要,他恨不得马上捐出自己的骨髓,可是他没有她病情的任何数据,想帮忙都显得盲目。他留言让对方说出具体分型,可是,对方再也不上线了。

伍木没有办法,只好给“石头”献花,花海祭奠啊!这几天的日子过得浑沌,像掉在泥水坑里,窝囊极了,然而,坑洞开满幻化的鲜花。为什么老天不给他机会,哪怕是一天或一个小时,他也要让她尝到人世间最珍贵的爱情。

看着顶上“对方离线或隐身,可能无法立即回复”的字样,他的心隐隐地痛起来,她永远地离去了,永远地隐身了。直到这一刻,他都不知道她的真姓大名,“石头”完全是个虚拟的姓名,可由此带来的感情波折却是真真切切的。伍木再也不忍心看到这个寂静的名字了,它像一颗遥远的星星隐在苍凉的天幕背后。他拿了支炭笔,在纸上画来画去,一块石头,两块石头,三块石头,线条并不纠缠,甚至算得上流畅,然而他心心魂已飞云外,终是悲心难画,只哀花谢。

从不做梦或者说从不记得梦境的伍木开始有了梦,老是有面目不清的年轻女人风一样刮过。而白天,哪怕看到地上的一块普通石头,他也似乎看到一个情感符号。

女人啊女人!无论是网上虚幻的石头女,还是生活中的金小姐,抑或是可亲又可畏的女同学,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都和伍木没关系。伍木透过窗口看着虚空,看着那些模模糊糊的繁星,它们蒙了灰,像古老的童话,冰冻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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