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体系视野中的马克思理论

2014-03-27 03:27吴苑华
关键词:斯密亚当马克思

摘要:阿瑞吉从世界体系分析视域中反思了马克思理论,一方面提出马克思对斯密的理论有过不少误解,另一方面探索了马克思在当代的意义,揭示了马克思经济理论在研究西方国家的当代资本主义发展问题上仍然具有解释力。当然,阿瑞吉也认为,马克思理论在一些重要的经济问题上仍然欠缺深度,甚至带有某些理论缺陷。从总体上讲,阿瑞吉对马克思理论的反思具有积极意义,但是他自己对马克思理论的理解也存在一定的误读。

关键词:乔万尼·阿瑞吉;马克思;亚当·斯密;世界体系分析;马克思主义当代价值

中图分类号:B0891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6-1398(2014)01-0078-09

马克思理论,成为世界体系分析的对象并非偶然现象。一方面伊曼纽尔·沃勒斯坦、乔万尼·阿瑞吉、冈德·弗兰克和萨米尔·阿明的世界体系分析与马克思的世界历史分析有着紧密联系,另一方面他们的理论属于新马克思主义范畴,这样的理论关联决定了他们把马克思理论作为世界体系分析的研究对象之一。不过,学者们对马克思理论的思考彼此之间有着一定的差异,在这里,我们着重考察一下阿瑞吉反思马克思理论所蕴含的独特内容。

一马克思活在现时代

在20世纪的西方学术史上时常刮起“马克思主义过时论”歪风,尤其是前苏联东欧社会主义国家覆灭之际,这股歪风刮得最起劲,尽管如此,有良知的西方学者仍然认为,马克思的理论和精神并没有离我们远去,马克思仍然是我们同时代的人。阿瑞吉也认为,马克思仍然活在现时代,马克思的理论仍然具有现实意义。

第一,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发展模式的理论仍然具有现实意义。阿瑞吉认为,马克思在考察

资本主义发展问题时提出过两种模式:一种是“MCM′”发展模式,它是关于资本的一般性和简化性模式,可以用于阐释“布罗代尔式资本主义发展”;另一种是“C-M-C′”发展模式,它是关于商品交换的一般性和简化性模式,可以用于阐释“斯密式的市场发展模式”,这两种发展模式“的主要区别在于,在不考虑其他因素的情况下,前一种模式更易于产生支付剩余(追求这种剩余积累成为最终目标),后一种模式则不然(货币仅仅是把一种商品向另一种价值更高商品的转换手段而已)”[1]340。重要的是,马克思的这两种模式告诉我们,在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资本主义机构把资本投向随之会丧失灵活性和选择自由的特定的投入-产出组合,本身不是目的。它们这样做,只是一种手段,为了达到在未来某个时候获得更大的灵活性和选择自由的目的”[2]《绪论》6。尤其是马克思的第一种发展模式(MCM′)“可以被解释为不光描述了单个资本主义投资的逻辑,而且也描述了作为世界制度的历史资本主义反复出现的格局”。关键在于,这种发展模式揭示了整个资本主义发展“是物质扩张时期(资本积累MC阶段)与金融再生和扩张阶段(CM′阶段)的交替更迭”的过程,即:“在物质扩张阶段,货币资本使越来越多的商品(包括商品化的劳动力和大自然的恩赐)‘开始运转;在金融扩张阶段,越来越多的货币资本从商品形式中‘自我解放出来;积累通过金融交易(即马克思的简略公式MM′)不断进行。这两个时期或阶段一起组成了一个完整的体系积累周期(MCM′)。”[2]《绪论》7可见,这一模式理论对我们理解当代资本主义发展的新特征、新变化和新情况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第二,马克思关于国债的理论仍然具有现实意义。阿瑞吉在《漫长的20世纪》一书写道:“关于现代世界体系中资本主义权力日益集中的思想,已经蕴含在马克思在《资本论》里所论及的一个模式里”[2]《绪论》16。这里指的是“国债”,“即国家的让渡”,本质上属于资本主义发展权力范畴的问题,因此,“不论是在专制国家,立宪国家,还是共和国家,总是给资本主义时代打下了自己的烙印……‘公债像挥动魔杖一样,使不生产的货币具有了生殖力,这样就使它转化为资本,而又用不着承担投资于工业,甚至投资于高利贷时所不可避免的劳苦和风险。国家债权人实际上并没有付出什么,因为他们贷出的金额变成了容易转让的公债券,这些公债券在他们手里所起的作用和同量现金完全一样。”[3]754-5可以说,国债在推动资本主义发展中的作用,已被马克思所现,只是他还“没有把它看成是国家之间竞争的表现形式,而是看成一种‘看不见的资本家之间的合作手段”,正因此,国债“在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经济的时空一再地‘启动资本积累”[2]《绪论》16~17。这就告诉人们,作为资本主义发展的权力,国债是一个不可缺少的动力因素。

第三,马克思关于全球化的理论仍然具有现实意义。阿瑞吉认为,所谓全球化实质上是指资本主义发展的全球化,这与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发展趋势的预测具有一致性,由此来看,马克思的理论“是世界范围资本主义发展的理论,这个理论富有洞见地预见了今天对‘全球化的理解”[4]65。他还说,大卫·哈维“早在弗里德曼之前很久就指出,很难想象,对于今天我们所知的‘全球化的任何描述能够比马克思和恩格斯150年前所做的更准确。”[4]12托马斯·弗里德曼(Thomas Friedman)近年间提出的“世界‘变平”[4]12,意指资本主义发展普遍化将使世界变成资本主义共同体,亦即世界的资本主义同质化或世界“变平”,也就是西方人鼓吹的“全球化”。重要的是,马克思已经预见到这样的资本主义普遍发展会给世界和平与发展带来极其严重的破坏。换言之,马克思为我们理解和解决全球化的资本主义陷阱早已提供了指导性思想。

第四,马克思关于反体系运动的理论仍然具有现实意义。阿瑞吉认为,“自从作为资本主义发展理论和社会主义过渡学说建立以来,马克思主义的影响力就从世界资本主义的中心不停地向其日益扩大的边缘地区转移。到1960年后期,它的传播中心已经变为贫穷的第三世界国家,如:中国、越南、古巴和葡属非洲殖民地,这些国家的社会现实与《资本论》和《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草稿)》提出的理论很少有共同之处。这时,在美国陷入越战困境和学生造反的共同冲击下,马克思主义返回了第一世界。”[4]9也就是说,在1970年代以后,马克思又返回第一世界,这是因为:其一,虽然《资本论》不能完全解释越南战争和第一世界的日常生活问题,但它能够解释60年代以后的西方国家的“左派”运动。其二,马克思理论对解释1970年代以后(比如底特律等第一世界的工业地区)资本主义劳动过程中爆发的“管理者特权与工人抵抗剥削进行争夺”等劳资矛盾问题和实现工人阶级解放是有效的。其三,马克思理论为反对资本主义霸权,尤其是反对美国霸权,为第三世界人民从第一世界殖民帝国主义统治中解放出来,实现世界的真正和平与发展提供了有益的理论指导。

二马克思理论的“缺陷”

当然,阿瑞吉在肯定了马克思理论的现实意义时,也指出了马克思理论的某些不足。在这里,我们从总体上将阿瑞吉所说的“不足”归纳为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马克思对斯密理论有过不少误解。一般说来,马克思对斯密理论的批判是毋需置疑的,可是阿瑞吉却认为,马克思对斯密理论的批判包含了许多误解。比如,1、马克思研究了资本逻辑的剥削性,却误解了斯密关于资本逻辑的内在关系的理论。一方面马克思把斯密的资本逻辑改变为“商品交换公式C—M—C′”[4]66,另一方面马克思又把斯密的生产投资的致富逻辑改变为资本投资的信用逻辑,进而将信用逻辑简化为M—M′。可是,在斯密看来,信用逻辑追求货币权力,这是指货币的“购买力”,然而马克思则将货币权力理解为资本的“无休止”积累能力,也就是说,货币权力“被看做和被表现为‘国家一切能力发展的……原动力”[4]69[葛兰西语——引者注]。2、马克思将资本主义生产归结为追逐剩余价值的生产,却误解了斯密关于这种生产的理论。要知道,斯密的生产理论不是以讨论市场为最终目的而是以讨论“自然的”与“非自然的”发展道路为最终理论诉求,揭示资本主义生产属于“非自然的”发展道路之本质;可是,马克思忽视了斯密对“自然的”发展道路所谓“自然的”发展道路与“非自然的”发展道路,前者是指非资本主义发展道路,后者是指资本主义发展道路。阿瑞吉认为,斯密所说的“非自然的”发展道路就是马克思所说的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的赞赏。3、马克思对分工有过比较深入的研究,但他着眼于技术分工而不是斯密所重视的社会分工,马克思的研究路径是从技术分工到社会分工,斯密的研究路径是从社会分工到技术分工,其结果是马克思重视对隐蔽的生产场所的研究,其关注的焦点是工人;斯密则重视对手工作坊的研究,其关注的焦点是市场。这样看来,马克思误读斯密就在于他走了一条与斯密相反的研究路径。

第二,大分流问题。所谓“大分流”是指当代世界发展的两极分化,即世界陷入发达与不发达状态的分流状态。阿瑞吉认为,马克思忽视了这个问题。他写道:“能够确定的是,在过去两个世纪,西方世界和非西方世界日益增长的相互依赖与《共产党宣言》假设的趋同没有关系,而与一个巨大的分流联系在一起。正当特朗梯和其他人在隐蔽的福特主义生产场所重新发现马克思的时候,安德烈·贡德·弗兰克开始启用‘欠发达的发展这个比喻,来描述和解释这种巨大的分流。他认为,分流只不过是全球资本主义扩张过程的表现,它导致核心地区(西欧以及后来的北美和日本)的发展(财富),同时导致所有其他地区的欠发达(贫困)”[4]12~13。换言之,这种“分流”既表现为一个国家内部的地区间财富和贫困两极分化加剧,也表现为“国家之间的财富和贫困不断两极分化”[4]13。也就是说,资本主义贸易和投资的世界化、普遍化却自动地“造就”了国家间的不平等发展。

第三,资本积累问题。阿瑞吉认为,马克思对资本积累的重视是众所周知的,但是他的侧重点却有别于其他经济学家。一方面,“马克思在资本的集聚——积累中个体资本规模的扩大——和资本的集中——把‘许多小资本变成少数大资本——之间进行了区分”[4]75~76;另一方面,马克思通过资本积累的考察看到了资本主义发展的一般规律,通过资本积累的考察看到了资本集中与信用制度的重要作用。可是,马克思忽视了资本积累与集中对非资本主义世界和市场发展所造成的巨大破坏。要知道,在资本主义发展的狂飙时代,庞大的、迅猛的资本积累与集中“对其他国家非资本主义经济的破坏和通过移居剩余人口对外国实行的殖民化,并没有如《共产党宣言》所说,按照资产阶级欧洲的面貌建立起一个世界,而是建立起一个有利于欧洲工业的原材料供应者的世界。”[4]77~78也就是说,马克思对资本积累与集中的两面性重视不够。

第四,垄断问题。阿瑞吉认为,在垄断问题上,不仅马克思出现了理论失误,列宁同样也出现了理论失误。他认为,垄断的出现并不预示资本主义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候,恰恰相反,垄断对于资本主义发展而言,并不完全是消极的力量,也是一种起着必要的推动资本主义发展的作用力[2]399。他还认为,不能像列宁说的那样把垄断视为资本主义发展的一个独立的阶段,因为垄断从来没有、也不可能完全消灭竞争,没有竞争就没有资本主义;况且,生产集中也好,资本集中也好,尽管是垄断的,但它们都是资本主义经济的一种组织形式。

第五,金融危机问题。阿瑞吉认为,马克思对金融危机重视不够,这在客观上造成了马克思的危机论难以解释当代资本主义危机,也暴露了马克思危机理论的不足。也许有些马克思主义者申辩马克思研究过金融危机,然而马克思关于金融危机的理解是有缺陷的,因为“马克思指出资本由衰落的中心向新兴的中心流动,是衰落的中心想要获得新兴的中心积累起来的大规模剩余资本的一种手段。这种流动是过去一切金融扩张的特点。然而,当前的金融扩张据说已经与这种模式分道扬镳。”[2]18即便某些马克思主义学者想用“韦伯和马克思关于现代巨额融资作用的相互补充的见解”[2]23来佐证,那也不要忘记这种“见解”是针对世界市场和世界贸易发展的,而不是用于讨论金融危机的。所以,不管怎么说,“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危机的说明中更有意思的问题不是它们的起源,而是它们的后果——就是说,马克思认为它们是资本主义进行重大重组的时刻”[4]74。从这个意义上讲,即便马克思讨论过金融危机问题,也不过是把它看成资本主义发展的产物,而不可能像布罗代尔那样将金融扩张与危机视为资本主义成熟的标志。换言之,在布罗代尔看来,在资本主义发展的每一次周期中,它的成熟阶段都会表现为金融扩张与危机状态,因此,金融扩张与危机是资本主义周期的起点,同时又是它的终点。

简而言之,以阿瑞吉之见,马克思理论的上述“不足”是客观存在的,究其原因是:其一,根源于马克思对斯密理论的误读;其二,根源于马克思本人对某些问题持有异质性理解。到此,阿瑞吉对马克思的理解给我们留下的是一个复杂的印象。

三理论评价

从以上内容看,这种复杂的印象是阿瑞吉对马克思理论的理解既有其独特之处也包含了某些需要商榷的认识。因此,我们拟在这里从总体上给出尽可能具体的交待。

(一)特征。从总体上看,阿瑞吉对马克思理论的理解表现出四个重要特征:

第一,从源头上重新理解马克思主义。人们知道,国外马克思主义学者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比较复杂。有的学者抓住马克思理论与其他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理论之间的差异来重新理解;有的学者抓住资本主义发展的新变化、新情况、新特征和新问题来重新理解;有的学者抓住西方学者(包括马克思同时代的和以后的西方学者)的理论来重新理解;有的学者抓住苏联东欧国家的巨变以及中国的改革开放来重新理解;有的学者抓住马克思理论中的某些理论判识来重新理解马克思的预测是否正确;也有学者抓住马克思之前的西方学者,比如卢卡奇抓住了黑格尔和康德理论来重新理解马克思。问题在于,这些都不同于阿瑞吉的“从源头上”理解。一方面,阿瑞吉抓住了马克思与斯密的理论关系,用斯密阐释马克思,开辟了经济学视域的“从源头上”理解马克思之路径;另一方面,阿瑞吉着眼于马克思与斯密理论之间的差异性,既强调马克思误解了斯密理论也承认马克思理论的创见性,既肯定了马克思理论的当代阐释力也承认斯密理论在当代世界发展中的解释力。阿瑞吉认为,斯密的古典经济学是解读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和《资本论》的一把理解钥匙。斯密并非完全错误,恰恰相反,斯密理论具有很多准确的判断,在当代被中国崛起一一验证。这就告诉我们,阿瑞吉从斯密理论出发来重新理解马克思,并不是为着批判马克思,而是确证马克思理论的当代价值何在,也是为着避免在今天陷入新的误解。

第二,从现实问题的思考上重新理解马克思主义。这是国外马克思主义者反思马克思理论以及传统马克思主义所采取的一种惯用手法。不过,这一手法值得我们记取。因为我们的一些学者害怕联系现实问题,感觉现实问题过于敏感,风险大,不敢讲真话,更不敢持批判态度去研究现实问题,从而也造成了对马克思理论的反思之不足,我们的一些学者似乎忘记了马克思的这一教导:“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gegenstndliche]真理性,这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5]55相比之下,阿瑞吉则将现实问题的考察与反思马克思理论结合起来,尤其通过这种反思性研究来践行马克思的理论宗旨。要知道,既然我们提倡实事求是地研究马克思理论,就不能仅仅局限于理论逻辑推断而不去联系现实问题。比如,反思马克思的全球化理论。大多数人都把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对世界市场、世界贸易所作的描述解读为全球化的最早的、也是最经典的描述,可是,马克思在这里所说的全球化是指资本主义发展的普遍化,亦即今天的西方学者们所说的“世界变平”,这种世界状况至今都没有出现,而目前出现的全球化却表现出与马克思描述的相反情形,即世界经济一体化,而不是资本主义发展的全球化。那么,现今的全球化到底是不是马克思所追寻的那种“全球化”呢?阿瑞吉结合时下全球化的实际状况提出,如果将马克思所描述的全球化视为资本主义发展的全球化,那么马克思的预测是不准确的,如果将马克思所描述的全球化理解为世界市场和贸易的一体化,把它理解为追求全人类的公正、平等、富裕的全球化,不考虑人口、民族、种族、性别等人类自身要素的世界经济发展的全球化,那么,马克思的预测是有道理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如何理解马克思的全球化理论是不能脱离现实问题,只有将它置于真正的现实问题的思考中,才能理解它,才能看出它的得失。

第三,从对历史演变的反思上重新理解马克思主义。这是世界体系的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特征之一。阿瑞吉的《东亚的复兴:以500年、150年和50年为视角》《现代世界体系的混沌与治理》《漫长的20世纪》《亚当·斯密在北京——21世纪的谱系》等著作充斥了历史意识,张扬了历史情结。他在这些著作中并非单纯地分析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500年演变史,而是通过这种分析来揭示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发展的理论之当代价值,并非像那些反马克思主义的学者那样不断否定马克思主义。比如,他在《漫长的20世纪》一书对资本主义霸权的500年演变史的研究,就揭示了资本主义发展从热那亚和威尼斯到荷兰到英国再到美国的历史演变历程,揭示了霸权在其中始终发挥着重要的作用;重要的是,在这一研究中,阿瑞吉还发现马克思并没有对资本主义霸权给予应有的重视,这与霸权本身在资本主义发展中所起的关键作用是不相称的,应该说,这是马克思理论的一个疏忽。阿瑞吉认为,如果说早期资本主义表现为军国主义+工业主义,那么现代资本主义则表现为军国主义+工业主义+科技主义,无论如何,霸权在资本主义发展中始终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我们通常说资本主义搞“垄断”,实际上是搞霸权,比如军事霸权、技术霸权、商业霸权等等,如果没有霸权在其中发挥作用,资本主义发展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从这个意义上讲,马克思主义需要加强对资本主义霸权的研究,只有如此,才能对现代资本主义发展状况作出有效的解释。再比如中国在当代的崛起问题。阿瑞吉认为,马克思着眼于欧洲历史的演变特征和规律来把握世界历史发展的特征和规律,而斯密更多地研究了东亚历史,尤其中国历史,对中华帝国的发展特征与规律性作了更多的考察,而马克思在这方面则做得抽象些,远不如他对欧洲历史研究得丰富,正因此,马克思理论对今日中国崛起的阐释显得乏力,而斯密理论反倒显示出解释的有效性。按照斯密的解释,中国在当今的成功崛起则得益于对传统中国道路的弘扬,因为这是一条与西方资本主义道路截然不同的“自然的”发展道路,西方资本主义发展走了一条“非自然的”发展之路。由于马克思理论对东方历史只作了泛泛研究,因而在客观上制约了他发现这条中国传统发展道路,也限制了他的理论的解释效力。因此,加强马克思主义研究,就需要加强世界历史研究,尤其需要加强马克思主义对东方历史和中国历史的研究。

第四,从经济变量上重新理解马克思主义。阿瑞吉的世界体系分析是经济学的,即抓住经济变量展开研究,从经济层面上揭示资本主义发展和世界历史演变的特征与规律。比如,1、从资本主义利润率升降的判断上重新理解马克思主义。阿瑞吉写道:“在工业革命的典型发展中,用机器和燃料代替劳动力,这种发展模式不仅正如我们所知,有生态上的限制,而且亦有经济上的限制。实际上,马克思主义者经常忘记马克思关于资本的有机组成所导致的利润率下降,正是与更多的机械和能源的运用相关,因为这样会导致利润的降低,同时造成生态上的破坏。”[4]《资本的曲折道路》(代序)242、从资本主义竞争的研究上重新理解马克思主义。阿瑞吉认为,马克思在资本主义竞争问题上不是着眼于工人之间的竞争问题,而是着眼于资本家之间的竞争问题,可是人们以往错误地把马克思的考察对象理解为关于“劳动者之间的竞争”,实际上与斯密一样都把“资本家之间的竞争”作为研究对象。3、从市场经济的研究上重新理解马克思主义。阿明认为,马克思着眼于世界市场和世界贸易,实际上,他研究的是资本主义世界市场和贸易,并非我们今天所说的世界市场和贸易;而斯密的市场经济要比马克思的宽泛得多,因为斯密不仅讨论了资本主义世界市场和贸易,而且详细考察了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纳贡体系下的国家市场经济和贸易,揭示了中华帝国长期保持领先和繁荣之真正根源是其自身的国家市场经济和纳贡贸易体系,从这个意义上讲,当代中国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并不是仅仅汲取了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优点(包括长距离贸易、公平交换原则、参与国际分工等)而发展起来的,更重要的是批判地汲取了它的国家市场经济的合理理念和管理制度而创立出来的新型市场经济。

(二)缺陷。当然,阿瑞吉对马克思理论的理解也存在某些缺陷。在总体上,我们将之归纳为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对马克思理论的理解存在多重误解。比如,在革命问题上,把马克思的“共产主义革命”误解为马克思主张“世界无产阶级化”;把马克思批判“异化劳动”误解为马克思主张合理和合法的“劳资关系”而不重视利润率的上升;把马克思对“阶级斗争”的研究误解为马克思只关心工人阶级的解放,不是把社会平等正义作为其理论的中心问题;把马克思对“资本逻辑”的分析误解为马克思只要市场不要政府;把马克思的解放生产力和发展生产力理论误解为马克思只重视生产革命同时又轻视管理革命;把马克思的“消灭国家”误解为马克思不主张国家发展;在分工问题上,误解了马克思只重视技术分工而轻视社会分工;在贸易问题上,误解了马克思只重视远距离贸易而轻视短距离贸易;在危机问题上,误解了马克思把利润率下降视为危机爆发的根源;在积累问题上,误解了马克思把货币积累当作资本积累来讨论;在资本主义动力问题上,误解了马克思与斯密一样都把资本“无休止”积累视为资本主义超越所有限制性障碍的无穷动力;等等,这些误解在客观上造成了阿瑞吉理解的内在矛盾和冲突,也削弱了他的理论的影响力和可信度,这不能说不是一种令人遗憾的事情。

第二,不能用发展的眼光看待马克思主义。阿瑞吉也与其他西方学者一样将马克思主义理解为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理论,不是将它视为一种与时俱进的理论。这就说明,阿瑞吉不理解马克思主义时代化。所谓马克思主义时代化是指马克思主义的与时俱进,伴随人类社会进步而不断地推进自身理论进步。阿瑞吉说过,马克思理论在今天美国的劳工问题上仍有解释效力。这只能说明阿瑞吉在某种意义上承认了马克思主义的当代价值,还没有承认它是一门与时俱进的学说。由此来看,阿瑞吉也不理解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不了解马克思主义与中国社会实际问题的解决相结合,既是创造性地推进马克思主义理论发展,又是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有效地解决中国社会发展的实际问题;他也不理解无论是解决现实问题还是发展马克思主义,都不能照搬照套马克思和恩格斯(乃至列宁、毛泽东)等经典作家的理论结论,因为这些结论性的东西不是现成的“处方”,对于解决新问题,还需要人们探索新办法,创立新理论,设计新方案。他曾讥笑过当代中国人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努力。他写道:“2005年,共产党在政治领导人和资深学者中发起了一场运动,要把马克思主义现代化,用来应对共产党领导人所说的各个领域的矛盾和问题。这场运动包括重新翻译马克思主义文献,为大、中学校的学生更新马克思主义课本,以及研究如何重新定义马克思主义,以便在即使私有企业日益成为其重要经济组成部分的情况下也能使中国的政策得到解释。”[4]8从这段话的表面意思看,阿瑞吉似乎也赞赏马克思主义现代化,可实质上他却认为,中国人所说的马克思主义现代化不过是中国人实用主义地重新包装了马克思理论,为他们所做的事情贴上马克思主义“标签”,至于是不是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取得了事业的成功,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了,因为最重要的是他们所做的事情必须获得成功。由此来看,阿瑞吉理解马克思主义的眼光不是发展的眼光,而是静止的眼光,看不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是马克思理论的新发展、新境界、新阶段。

第三,对社会主义的理解有误。阿瑞吉对马克思主义的兴趣集中在马克思的经济学理论上,可是,这并不等于他避口不谈社会主义,恰恰相反,他在其著作中反复讨论社会主义。比如,他在《亚当·斯密在北京》一书中针对西方学者关于当今中国搞的是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的争论写下了这样一段话:“一些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急切地抓住了这类指责,对那些认为中国仍然是社会主义国家,不管是市场社会主义还是别的社会主义的观点不屑一顾。”[4]6在紧接的一段中又写道:“没有人否认,资本主义倾向紧随初期的改革乘虚而入,但其性质、程度和后果即使在马克思主义者当中也仍然存在着争议。举例来说,萨米尔·阿明(Samir Amin)就认为,社会主义在中国迄今为止既没获胜也没输掉。”[4]6在下一页还写道:“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难道不是自相矛盾的说法,正如左、中、右各翼普遍相信的那样?如果它并非自相矛盾,那它又是什么,它在什么条件下能够实现?北京的官方话语强调‘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而一些人认为某些党内官员充当其热切合伙人的厚颜无耻的资本主义是现实存在。”[4]7~8从以上这些语话来看,阿瑞吉对社会主义的理解包含了以下几方面意思:其一,他不考虑科学社会主义与其他社会主义思潮(包括空想社会主义、市场社会主义和民主社会主义等等)之间的界限,把它们统统纳入社会主义大家庭之中,一视同仁,平等看待;其二,他套用西方学者的社会主义理论模式来研判中国和苏联的社会主义实践模式,实际上视西方理论模式为标准尺度来剪裁中国和苏联的社会主义实践,也就是说,他实际上自动地放弃了马克思的科学社会主义原则和本质内容;其三,他仍然囿于经济层面来理解社会主义,实际上把社会主义视为一种经济模式而不是当作社会发展模式,更不是把社会主义视为一种新的进步的社会形态和人类历史的新的发展阶段。这样一来,以下两种意义的社会主义也就被阿瑞吉自然而然地排除在外。政治意义的社会主义被他视为共产党的一党专政的意识形态,而不是当作无产阶级实现自身解放、反对一切剥削和压迫的政治纲领;文化意义的社会主义被他视为一种学术思潮,而不是当作指导无产阶级认识世界和改变世界的思想武器,亦即作为一门科学思想理论,这样,不仅大大地限制了社会主义的本质内涵,而且不可避免地造成对科学社会主义的曲解,其结果,既不能引导人们全面准确地理解科学社会主义,也不能引导人们在实践中创造性地发展它,反而极可能使人们混淆科学社会主义与其他社会主义之间的界限。

(三)原因。阿瑞吉为什么会陷入这类理论缺陷呢?我们认为,以下四个方面是主因:

第一,理论立场。简单地说,阿瑞吉坚持的是新马克思主义理论立场,也像绝大多数新马克思主义者一样处于中左立场;换言之,他的理论扮演着一个为劳方代言的形象。作为一位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他对那些不平等、不公正的社会现象怀有极强的不满情绪,对那些处于社会生活边缘的弱势群体持有强烈的同情心,对那些不合理的社会管理政策充满激烈的批判态度,因之,他对理想社会都怀有一种殷殷的憧憬。可是,他对资本主义私有制以及资产阶级政治统治并没有作出像马克思那样的激烈批判,即便有这样类似的批判,那也是冲着某个特定的政府来的,而不是冲着整个资产阶级政治统治的,比如他批判美国克林顿政府、小布什政府等,不仅没有受到威胁反而会受到在野党的欢迎和支持。阿瑞吉的这一理论立场还表现在他研究中国崛起问题上。他在热烈赞颂中国崛起时对中国政府的作用却持有复杂意见。一方面,他赞颂中国崛起得益于中国政府采取了明智的改革开放路线,采取了正确的、有效的市场经济政策;另一方面,他却避开承认中国政府始终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思想,甚至指责中国政府的某些政策和理念带有右的倾向,批评中国政府运用右的政策和理论来保护个体经济、私营经济和合资经济等非公有制经济,因为他认为这些非公有经济的存在在客观上表明资本主义成份已经侵入中国社会肌体,他还把这些非公有经济成份合称为“中国的丛林资本主义”[4]363。正如他所说:“公有和私人企业竞争的白热化,确实导致了城市工人在毛泽东时代所享有的就业保障的瓦解,以及很过度盘剥现象,特别是……,城市下岗工人的困境和对流动工人的过度盘剥,成为1990年代后期和21世纪初期劳动力不安定和社会冲突升级的主要原因。”[4]363总而言之,阿瑞吉对许多问题的认识和态度反映了他对左的同情,对右的批评的这样理论倾向。

第二,理论目的。阿瑞吉对马克思主义展开研究,其目的是:1、为着恢复斯密及其理论的声誉;2、为着解释当代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劳资矛盾。就前一个目的而言,并没有不妥,这是一个学者的学术兴趣使然,从他的世界观来看,恢复斯密及其理论的声誉具有一定的合时代性,因为当今社会发展在一定意义上验证了斯密当初的预测,到了为斯密及其理论正名的时候。就后一个目的而言,也合乎新马克思主义者的口味,尤其合乎他们批判当代资本主义发展的不合理性之需要,因为当代资本主义发展虽然取得了巨大的社会成就,创造出更加丰富的物质财富,可是社会不合理状况、不平等现象依然很严重,因此需要坚守马克思主义的话语权和解释效力。然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简单。一方面,阿瑞吉为斯密正名,其隐蔽的目的是用中国崛起为斯密的市场理论正名,并非着眼于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另一方面,他为马克思主义的当代价值呐喊,其隐蔽的目的是用东西方市场经济发展状况确证马克思的市场理论不如斯密的市场理论来得深刻和富有远见。要知道,正是出于如此的目的,阿瑞吉在整个理论叙述中赞颂斯密远多于对马克思的肯定。我们认为,造成这一状况的主因还在于,阿瑞吉着眼于财富的增长与分配正义而忽视了人的解放。因此,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记住,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之本真精神是为着揭露资本家发财致富的秘密,教育和启发工人阶级起来反对资本家阶级的压迫和剥削,建立一个公正、平等、自由、富裕的幸福社会,既实现工人阶级自身的解放,又实现全人类的解放。从这个意义上讲,马克思批评斯密,不是像阿瑞吉所说的“误解了斯密”,真相是马克思非常熟悉斯密的理论。人们知道,斯密的经济学着眼于利润率增长问题,而马克思着眼于市场经济中的人的解放问题,可是阿瑞吉恰恰把马克思置于斯密的利润率增长问题的研究上加以理解,从而得出了一系列对马克思的误解。在马克思看来,如果经济发展忽视了人的解放问题,即便这种市场经济获得了巨大的发展成就,也不值得推崇和赞颂。可以说,马克思不是误解了斯密,而是精准地批判了斯密理论的要害。由此来看,阿瑞吉从对当代市场经济的思考出发来理解中国市场改革成就,并以此来指责马克思而赞颂斯密,不仅暴露了他延续斯密的纯粹经济主义的思路,而且暴露了他关心的还是斯密关心的那个利润率增长问题,而不是马克思关心的那个“人的解放”问题。

第三,理论环境。马克思说过:“任何历史记载都应当从这些自然基础以及它们在历史进程中由于人们的活动而发生的变更出发。”[5]67虽然这里的“这些自然基础”指的是社会存在的物质方面内容,但是它所蕴含的基本原理告诉我们:一个人所处的社会环境构成他们的活动的出发点,即便一个人要思想,也必须以其所在环境状况为出发点。就是说,虽然“环境是由人来改变的”,但是“教育者本人一定是受教育的”[5]55。我们虽然不是环境决定论者,但是,任何一位理论工作者的言论的倾向性都会受到他们所在的那个环境的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讲,阿瑞吉的理论倾向性何尝没有受制于他那个生活环境呢!如果不是这样,他为什么不去批判资本主义私有制呢,难道这种私有制被消灭了吗?为什么把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阶级斗争归结为劳资斗争呢,难道当代资本主义国家的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都消灭了吗?其实,它们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在当代获得了新发展,资本主义私有制以各种新形式向全球各个角落推广开来,资产阶级队伍也扩大了,大大小小的有产者组成了更加复杂的资产阶级队伍,庞大的中产阶层的出现,使得人们看到的是蓝领、白领、金领工人而看不到无产阶级似乎消失了,其实,无产阶级就在他们之中,这种环境状况恰恰“教育”了阿瑞吉们选择改良主义道路。正因此,阿瑞吉也回避了对无产阶级革命的倡导,反而倡导民主革命,尤其推崇经济变革。由此来看,阿瑞吉对中国道路的推崇,其本义不在于推崇社会主义道路,而在于推崇改良主义的经济变革道路,呼吁第三世界人民走中国式的改革开放和发展市场经济之路,暗示他们自动地放弃社会主义革命。

参考文献:

[1][意]阿里吉,等. 东亚的复兴:以500年、150年和50年为视角[M]. 马援,译.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

[2][意]阿瑞基. 漫长的20世纪[M]. 姚乃强,等,译. 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

[3]Karl Marx, Capital , Vol.Ⅰ[M]. Moscow : Foreign Languages Publishing House , 1959. p.754—5.

[4][意]阿瑞吉. 亚当·斯密在北京[M]. 路爱国,等,译.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

[5]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收稿日期:2013-10-30基金项目:教育部社会科学规划项目“乔万尼·阿瑞吉的世界体系理论研究”(10YJA710072);华侨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培育计划专项项目“乔万尼·阿瑞吉的中国崛起论研究——世界体系理论的新探索”(JB-SK1108);福建省社会科学规划基金一般项目“世界体系视野中的中国道路理论研究——世界体系的马克思主义的新探索”(2012B067)

作者简介:吴苑华(1965-),男,安徽庐江人,哲学博士,教授,主要从事生存生态学、国外马克思主义和马克思主义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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