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雪瓴
王维笔下的诗歌不乏 “云”这一意象。王维在“云”意象的“禅意”演变进程中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一方面,他大量创作了“禅意的云”;另一方面,他拓宽了“云”意象的禅意内涵。
葛兆光在《禅意的“云”——唐诗中一个语词的分析》中认为,“真正给‘云’赋予盎然禅意的是中晚唐诗人”[1]82,而“云”被中晚唐诗人用在诗中,“已经是一种澹泊、清静生活与闲散、自由心境的象征”[1]78。他也指出,“盛唐诗人也曾在诗中写有‘禅意的云’”[1]82,王维便是其中之一。
王维诗歌今存三百七十多首,纵观其诗,“云”是出现次数较多的意象之一。笔者粗略统计,“云”作为意象出现的有93处。但何谓“禅意的云”,什么样的“云”意象有禅意,这又涉及到“禅意”的界定上。禅意,当是安心无为、万法皆空的禅学心境和淳朴自然、宁静致远的审美意味。《金刚经》云:“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2]36禅家所追求的,正是这种“心无所住”的境界。王维深受佛教、禅宗影响,他笔下的云飘逸自然,恰与禅宗的“空”有着相似之处,而王维恬淡闲适的心境也在其笔下的“云”意象中显现。
本文讨论的“禅意的云”包含如下方面:一是涉及禅宗佛理、僧人佛寺的“云”;二是表达诗人宁静恬淡、闲适旷达心境的“云”。据不完全统计,王维诗中带有此类“禅意”的“云”意象共有51处,占王维笔下“云”意象的一半以上。
王维是盛唐时期最为大力创作“禅意的云”的作家。这不仅体现在他作品中出现了大量“禅意的云”,也体现在他对“云”意象的禅意开拓上。
“禅意的云”在王维诗歌中主要集中在他的禅诗、山水诗以及酬唱赠和诗当中。诗中的“云”,象征着诗人恬静淡泊、旷达闲适的心境,表达了他在不同时地、不同境遇下的真切感受,禅的精髓也融入到诗句中。
1.禅诗
王维信奉佛教,崇尚禅宗,他有许多诗歌涉及佛教、禅宗。这些诗或作于佛寺,或寄予僧人,或表达一定的禅思。“云”大多作为一种客观景物出现,如“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过香积寺》),“城郭遥相望,唯应见白云”(《山中寄诸弟妹》)。前者写香积寺处于深山之中,白云缭绕,宛若仙境;后者则发挥想象,联想到在山外城郭遥看群山,只见白云层层的景象。诗歌表达了诗人对佛的向往,对清幽环境的倾羡。
值得注意的是,有三首诗是直接使用了带有“云”的佛教用语,即“身云”、“法云”、“法云地”。王维在《谒璇上人》中写道:“方将见身云,陋彼示天壤。”据清代赵殿成本注引《华严经》:“或见诸菩萨。入变化三昧。各於其身……毛孔出一切变化身云……如来以如是等无量身云,普覆十方一切世界。”[3]41“身云”即佛书中描写佛、菩萨的法力,每称其能显示种种之身,荫覆世界如云,故称身云。“法云”见于“空居法云外,观世得无生”(《登辨觉寺》),为佛家用语,比喻佛法如云,能涵盖一切。“法云地”见于“寒空法云地,秋色净居天”(《过卢员外宅看饭僧共题》)。据陈铁民注释:“法云地是大乘菩萨十地(菩萨修行的十个阶位)中之第十地。据称达于此地,即可成就智波罗蜜,具足无边功德,使智慧犹如大云之覆盖一切。”[4]236王维诗歌中直接使用这些佛教用语,使得诗歌的禅理情趣加强,他对佛教的向往之情也溢于言表。
2.山水诗
受佛教、禅宗潜移默化的影响,王维的山水诗也带有禅的色彩,云作为客观意象也被赋予了禅的意味。最著名的当属《终南别业》:“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其中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历来为人称道,被看作是王维最真实的心灵写照和无上追求。水的流淌、云的起落,衬托出诗人淡泊的心态,显示出他超脱世外的豁达,这也正是禅宗“不住心”、“平常心”的境界。同时期作的《终南山》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王维隐居终南,看淡俗世繁华,静心享受山水之乐,行于山间,回身一望,看到成片白云,而远处青云缭绕,待进入时却又不见踪影。这种似有还无的朦胧之美,恰如佛学、禅宗一般,充满神秘感。王维笔下的山水诗,往往以云为点缀,勾勒出一幅幅富有诗意、禅意的画卷,如“悠然远山暮,独向白云归”(《归辋川作》),又如“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欹湖》)。
3.酬唱赠和诗
王维写了许多赠别诗,并多次关注到了云。“山临青塞断,江向白云平”(《送严秀才还蜀》),描摹蜀地的险峻风光,书写山青云平的壮阔,传达出对朋友的惜别劝勉之情。“褒斜谷中不容幰,唯有白云当露冕”(《送崔五太守》)则借“白云”这一意象表达了对友人的美好祝愿,而“云”也成为了这种美好祝福的寄托、心灵的依靠。
除赠别诗外,王维一些应和诗里也有 “禅意的云”,如“故乡不可见,云外空如一”(《和使君五郎西楼望远思归》),“羡君栖隐处,遥望白云端”(《酬比部杨员外暮宿琴台朝跻书阁率尔见赠之作》)等,其淡然的心态,与天之空阔、云之渺远融为一体。
“云”意象含有“漂泊不定、孤寂彷徨的悲凉色彩和飘然遐举、御风远翔仙家风姿这些象征意味”[1]79,这类例子在先秦魏晋的作品中屡见不鲜。宋玉就在《九辩》中叹道:“块独守此无泽兮,仰浮云而永叹”,孑然一身的他守在荒芜的沼泽,仰望浮云长叹,孤寂而无奈。王维大量自觉地描写“禅意的云”,在扩宽“云”意象的内涵上做出了较大的贡献,延伸了“云”意象的禅意。他用“禅意的云”点缀自然山水,抒发人生感怀,传达闲适心情,极大突破了以往文学给“云”赋予的漂泊悲凉、仙风道骨等传统。
其实,与王维同时代的诗人作品中,也偶见一些用“云”表达禅意的诗作,如曾与王维应和的储光羲在《同王十三维偶然作十首(其四)》中道:“浮云在虚空,随风复卷舒”。但毕竟这类作品数量不多,影响也远不如王维的大。
到了中晚唐,文人便逐渐开始用“云”意象来表达内心的闲适悠然、平静空寂,如张籍“势引长云阔,波轻片雪连”(《水》),刘禹锡“夜树风韵清,天河云彩轻”(《酬乐天七月一日夜即事见寄》)等。“云”意象便多了“禅意”这一走向。
由此观之,王维在“云”意象的禅意发展史上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并且,他还赋予了“云”前所未有的禅学的内涵。
王维用“云”意象抒发内心情感,赋予了“云”独特的禅意内涵,使“云”这一意象在传递情感上有了更深层次的韵味,更接近于佛家的心灵境界。
1.空
唐代,佛教在中国得到了很大发展,佛教的色空观念也影响到了当时的文人。佛教认为,世间万物都是“空”的,《心经》曰:“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2]89这种“空”不拘泥于物质的形态,故而有“诸法空相”之说。王维的诗歌创作,明显有受到这种色空观念的影响,一些诗中的“云”便呈现出“空”的情态。王维在《答裴迪》中道:“君问终南山,心知白云外。”似答非答,意蕴悠远,这种超然物外、无欲无求的“空”,便是诗人的追求。但他笔下的“云”并未给人虚幻感,相反,这些云让人感觉就在不远处的天边,举目可望,抬头可见,美不胜收。
2.恬静自然
王维诗中的“云”,也往往多流露出诗人恬静自然的心态。以《投道一师兰若宿》为例:“一公栖太白,高顶出云烟。梵流诸壑遍,花雨一峰偏。迹为无心隐,名因立教传。鸟来还语法,客去更安禅。昼涉松露尽,暮投兰若边。洞房隐深竹,清夜闻遥泉。向是云霞里,今成枕席前。岂唯留暂宿,服事将穷年。”王维投宿于道一法师寺中,寺中鸟语花香,松林翠竹,泉水清澈,僧人坐定参禅,一片祥和之景,身处其中,诗人的心也变得安然宁静。虽学界对此诗中的“道一”是否就是南禅宗著名的道一禅师尚有争论,但禅宗的“平常心”、“行住坐卧皆是禅”的观念显然影响到了王维。
王维这一心境也在描摹山水景物中表露无遗,有“千里横黛色,数峰出云间”(《崔濮阳兄季重前山兴》),“芳草空隐处,白云余故岑”(《送权二》),“怅惆故山云,徘徊空日夕”(《叹白发》)等。如无一颗平静恬淡的心,又怎会有“坐看云起时”的安宁清净?
3.旷达随缘
佛家认为“因缘和合”,任性随缘的王维,笔下的“云”也多了一分旷达适意。如《送别》:“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送别友人,他将思绪拉至渺远的云天,认为一切随缘即可。又如《早秋山中作》中“寂寞柴门人不到,空林独与白云期”,即便是孤身一人,诗人也能保持豁达的心境,笑对生活。此外,从“新买双溪定何似,馀生欲寄白云中”(《问寇校书双溪》),“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酌酒与裴迪》)这类直抒胸臆的诗句中,也不难看出他的恬淡闲适,无欲无求。
正是怀着这些佛学观念、禅学思想,让王维笔下的“云”比别人的多了一分飘逸自然。王维在“云”意象的禅意扩展方面可谓功劳不小,算得上唐代大量用“云”意象表达禅意、禅思的先驱,后代也多有效仿者。
为何王维诗中大量用 “云”这一意象来表达禅意、禅思,究其原因,有如下几个方面:
首先,时代背景的影响。唐代佛教兴盛,分宗立派,禅宗也分化为北宗和南宗。北宗以神秀、普寂为代表,针对当时佛教界热衷读经、讲经和著述的风气,提出坐禅观心,“息灭妄念”。而以慧能为代表的南宗,则提出“定慧不二”,认为禅定并没有特定的程序和仪规,只要体悟自性,“慧”即是“定”。此外,南宗还提倡“无念为宗”,“于念而不念”,要人取消对任何事物的好恶、取舍等观念,做到自然无为,将修行置于日常生活之中。唐朝是一个开放、多元的时代,统治者求仙访道、崇佛问禅的例子颇多,因而道教、佛教的发展都极为繁荣。北禅宗的神秀就曾被武后迎请到东都洛阳,“此后受到中宗、睿宗(未即位时)和朝廷权贵重臣的信敬,身居帝师之位,《楞伽师资记》称之为‘两京法主,三帝门师’。”[5]6在这样的大背景下,王维受宗教影响,便是以佛教旨趣写诗,以佛教事物入诗,因而诗歌也具有了禅的意味。“禅意的云”也充分说明了他的佛教旨趣。
其次,家庭环境的影响。王维生长在一个佛教气氛较浓的家庭,其母崔氏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王维在 《请施庄为寺表》中写道:“臣亡母故博陵县君崔氏,师事大照禅师三十余岁。褐衣蔬食,持戒安禅,乐住山林,志求寂静。”[6]1085王维和其弟王缙二人受母亲的影响,都信奉佛教。《旧唐书》(一九〇卷下)记有:“维弟兄均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荤血,晚年长斋,不衣文彩……在京师日饭十数名僧,以玄谈为乐。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7]5052《新唐书》中亦有相似记载。王维晚年诗作《饭覆釜山僧》中也记录了他在京师的生活,与《旧唐书》《新唐书》的记载一致,诗云:“晚知清净理,日与人群疏。将候远山僧,先期扫敝庐。果从云峰里,顾我蓬蒿居。藉草饭松屑,焚香看道书。燃灯书欲尽,鸣磬夜方初。一悟寂为乐,此生闲有馀。思归何必深,身世犹空虚。”可见,王维与佛教徒有着密切交往,从他的禅诗中还能找到许多佐证。此外,王维字摩诘,他的名字便取自佛教经典《维摩诘经》,足见王维毕生笃信佛教,受之影响颇深。
在唐代佛教的各个流派中,王维倾心于禅宗。禅宗的哲学观念和思维方式深深影响了他的人生态度、审美情趣和诗歌创作手法,从而使他的诗歌,尤其是山水田园诗中渗透着禅趣,并达到了浑然天成的艺术至境。由于王维是在家奉佛的居士,而非遁入空门的僧人,所以并无门户之见和宗派观念。他同南禅宗、北禅宗的僧人均有交往,他的身上也体现出了南北禅宗兼修、渐修和顿悟并重的特色。他的那些富有禅意的诗歌,是北宗“住心观静”与南宗“顿悟自性”的产物。他用佛教的体悟感知世界,用超脱世俗的眼光来描摹山水景物,使得诗歌上升到了一个超然物外的境界。
王维用佛教的思想,“禅”的视角来体悟生活、感知世界,在他的诗中,“云”成为了一种“禅”的寄寓方式,王维的诗也便充满了“云”的禅意。
南宋严羽以禅喻诗,认为“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8]2在禅宗南宗看来,禅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对它的体悟,无需倚仗经书,不必凭借理性思维,而只靠个人感性的忽然“妙悟”。王维汲取了南宗这一思想,将个人对于禅的领悟注入到他的诗歌中,形成了富有禅意的诗歌。这些诗歌并非是佛教禅道的枯燥说教,而是借助于艺术形象,在对自然美的描绘中,来寄寓禅理哲思。
[1]葛兆光.禅意的“云”:唐诗中一个语词的分析[J].文学遗产,1990(3).
[2]金刚经:心经:坛经[M].陈秋平,尚荣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7.
[3]王维.王右丞集笺注[M].赵殿成,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4]王维诗注[M].陈铁民,注.陕西:三秦出版社,2004.
[5]杨曾文.唐五代禅宗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6]王维.王维集校注[M].陈铁民,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7.
[7]刘昫,等.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8]严羽.沧浪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