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馆学士对南北朝文风融合的推进

2014-03-26 06:38
关键词:颜之推文林学士

刘 飞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设于齐武平三年(572年)的文林馆,为北齐文学侍从机构。它的设立是北齐文学一时之盛事。由于北朝文学长期被忽视,关于文林馆的文学研究没有被充分认识。目前,学界对文林馆的讨论着重考证其设立的时间背景以及成员数量,较少从文林馆学士的创作角度来进行综合考察。本文拟以文林馆学士在历朝更迭中的文学创作实践为切入点,探讨其如何逐步推进南北朝文风融合。

一、文林馆及文林馆学士分类

因战争对文学的削弱,北方文学一直落后于南方。与北朝士人崇尚与模拟南朝文风不同,统治者在模拟南朝文风上一直处于矛盾之中。一方面对南朝文学的崇尚有其政治意图,以期能在文化心理上弥补民族性的心理差异,便于巩固固有的江山;另一方面抑制南朝文学的北渐,保持北朝文学质朴的风格,是长久以来北方以军功维持政局在文化政策上的体现。文林馆的设立是北齐高氏统治下具体文化政策的实施。

《北史·文苑传》:“三年,祖珽奏立文林馆,于是更召引文学士,谓之待诏文林馆焉。珽又奏撰《御览》,诏珽及特进魏收、太子太师徐之才、中书令崔劼、散骑常侍张凋、中书监阳休之监撰。”[1]2780由此可知,身为“北地三才”之一的魏收也正于此时待诏文林馆。加之《北齐书·魏收传》明确了魏收卒于武平三年,从而确定文林馆的设立时间为武平三年无疑。

又据《北史·文苑传》所载和笔者爬梳史料所检缺漏之6人(王晞、阳俊之、王伯、荀仲举、萧退和张景仁),待诏文林馆学士应为68人,几乎囊括了北齐后期的文学精英,正如“当时操笔之徒,搜求略尽”[1]2781所证。因而言之,待诏文林馆学士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北朝文学创作的整体水平,并以其文学创作实践于朝代更替中推进着南北文风的缓慢融合。

文林馆学士作为北齐文学发展的一支重要力量,囊括了北朝文士和由南入北文士两大部分。传统研究是以地域籍贯划分,主要集中于文林馆学士籍贯的考证以及归类,对北朝家族文学研究有较好的佐证之效。不同于传统研究,本文对文林馆学士分类的依据是在南北朝文风融合过程中文林馆学士所起的具体推进作用。由此,文林馆学士可分为三部分:一是以魏收为中心的部分北方本土学士,他们崇尚南朝绮靡文风并于创作中模拟南朝之作,使南朝文风缓慢北渐的同时亦不失北朝文风的清刚雅正;二是以颜之推为代表的部分由南入北学士,他们把南朝文风更多地带到北朝的同时,又能以客观冷静的心态分析南北文风的差异,并在南北文风融合的观念上相互认同;三是以卢思道、薛道衡为主的入周入隋学士,随着他们的文学创作被南朝人渐渐接受,一定程度上为南北朝文风真正走向融合起了推动作用,也为洗去六朝绮靡文风、开启盛唐诗坛奠定了基础。

二、“伪赏宾郎”,“好咏轻薄”——文风上的模拟

北齐文宣帝高洋“每言太子得汉家性质,不似我,欲废之,立太原王”[1]263,可见文宣帝对以南朝文化为代表的汉族文化的仇视。此外,他曾经斥责王昕“伪赏宾郎之味,好咏轻薄之篇。自谓是模拟伧楚,曲尽风制”[1]884,并以此为借口夺了王昕的官职。然探寻史料可知,士阶层对南朝文风的崇尚已达一个新的高度。 他们不仅“好咏”南朝诗风,而且在行为上模拟南朝士人喜食槟榔。随着时间的推移,文化政策的松动以及南北朝文学交流的频繁,北齐后主高纬尽染南朝文风,自觉地对南朝文风进行推广:

后主虽溺于群小,然颇好咏诗,幼时尝读诗赋,语人云:“终有解作此理不?”初因画屏风,敕通直郎萧放及晋陵王孝式录古贤烈士及近代轻艳诸诗以充图画,帝弥重之……三年,祖珽奏立文林馆,于是更召引文学士,谓之待诏文林馆焉[1]2780。

后主高纬不仅自幼好咏诗赋,更因萧放与晋陵王孝式所录“轻艳诸诗以充图画”,而对萧放等人愈加重用。此后,应祖珽奏立,设置了“文林馆”,为文林馆学士模拟南朝文风提供了平台。

文林馆学士中,以魏收为中心的部分北方本土学士的文学作品体现了朝廷对南朝文风崇尚的矛盾。在诗方面,除少数几篇以外,其余皆为模拟南风之作;在文方面,多作符合北方质朴贞刚的应制文书。

诗方面,据《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所载,魏收流传至今的诗共15首,除了《大射赋诗》“尺书徵建业,折简召长安”体现的完全是北朝质朴的风格以外,其他都或多或少地模拟了南朝诗风。

妾家住湘川,菱歌本自便。风生解剌浪,水深能捉船。叶乱由牵荇,丝飘为折莲。溅妆凝薄汗,沾衣似故湔。浣纱流暂浊,汰锦色还鲜。参同赵飞燕,借问李延年。从来入弦管,讵在櫂歌前[2]1907。(萧纲《櫂歌行》)

雪溜添春浦,花水足新流。桃发武陵岸,柳拂武昌楼[2]2268-2269。(魏收《櫂歌行》)

与梁简文帝萧纲同题《櫂歌行》诗,魏收呈现出模拟齐梁绮丽文风的痕迹。在意象上,他虽不似萧诗中含有“菱歌”、“丝飘”、“薄汗”、“汰锦”等富于明艳色彩的辞藻,将目光停留在女性关照上。但他用“雪”、“春”、“花”、“拂”用语修饰“浦”、“水”、“柳”意象,使得“浦”与“水”富于色彩感,让“柳”翩翩起舞,景致动然。这样的组合在画面感的呈现上与婉致的南风趋同。且“桃发武陵岸。柳拂武昌楼”对仗工整,用典精巧,无不出于对“参同赵飞燕,借问李延年”的模拟。

此外,魏收的《美人篇二首》也颇习萧诗《美女篇》:

佳丽尽关情,风流最有名。约黄能效月,裁金巧做星。粉关胜玉靓,衫薄拟蝉轻。密态随流脸,娇歌逐软声。朱颜半已醉,微笑隐香屏[2]1908。

萧诗极尽描摹女性容貌、体态及服饰,于情调中伤于轻艳,在风格上柔靡缓慢。魏收《美人篇二首》善于用典隶事,将“神女”、“虙妃”、“罗敷”、“西子”等古代美女形象用来衬托,勾勒出一个未出场的美女形象。这与萧诗直接描摹有所不同,但在女性题材的书写上有其共通之处。

同样是文林馆学士的李德林,亦于诗作中积极模拟南朝绮靡诗风。除了《相逢狭路间》因乐府旧题而保持着质朴文风之外,在题材上有应制巡游诗如《从驾巡游诗》、《从驾还京诗》、《入山诗》;在表现对象上有南朝多作的咏物诗如《咏松树诗》,然李德林诗歌中最能与齐梁诗风媲美的是《夏日诗》[2]2644:

夏景多烦蒸,山水暂追凉。桐枝覆玉槛,荷叶满银塘。轻扇摇明月,珍簟拂流黄。壶盛仙客酒,瓶贮帝台浆。才人下铜雀,侍妓出明光。歌声越齐市,舞曲冠平阳。微风动罗带,薄汗染红妆。共欣陪宴赏,千秋荣未央。

诗中多用南朝咏物诗中歌咏的意象,如“荷叶”、“轻扇”、“铜雀”、“舞曲”、“千秋”等,且循着前写夏景之盛、后写才人之美的齐梁模式。在直观夏日景致美好的同时,也极尽对“才人”、“侍妓”歌声与颜态之媚。此诗不仅在题材上与南朝咏物诗自成一脉,且表达技巧与意象的运用都与南朝诗歌相似无疑。因此,该诗当为北方本土文林馆学士中模拟南风的上乘之作。

提出“既有寒木,又发春华”的刘逖,其诗亦不乏辞藻明艳而颇近南朝诗风。如《秋朝野望诗》:“菊寒花稍发,莲秋叶渐枯。向浦低行雁,排空转噪乌。”《对雨诗》:“细落疑含雾,斜飞觉带风。湿槐仍足绿,沾桃更上红”等句。

在诗中,北方文林馆学士无不模拟南朝诗歌的技巧与语词。相反在文方面,他们保持着对北朝质朴文风的坚守。

魏收擅长文章,于辞赋,主要是《南狩赋》、《聘游赋》、《皇居新殿台赋》、《怀离赋》、《庭竹赋》;于散文,主要是写作《魏书》。钱钟书对其有高度评价:“魏收《魏书》叙事佳处,不减沈约《宋书》。”[3]然真正得到朝廷重视的是他的章表诏令类的应用文。“自武定二年以后,国家大事诏命,军国文词,皆收所作。每有警急,受沼立成……敏速之工,邢、温所不逮。”[1]2035因此,他常云“唯以章表碑志自许,此外原同儿戏”。于是,经过对魏收流传下来的文进行统计,共20篇,除5篇赋外,其他15篇无外乎军国诏令、章表檄文,亦有与人论书,祭悼经文之作。以下是《册命齐王九锡文》[4]的节选:

人谋鬼谋,两仪协契,锡命之行,义申公道。以王践律蹈礼,轨物苍生,圆首安志,率心归道,是以锡王大路,戎路各一,玄牡二驷,王深重民天,唯本是务,衣食之用,荣辱所由,是用锡王衮冕之服,赤舄副焉,王深广惠和,易调风化,神只且格,功德可象,是用锡王轩悬之乐,六佾之舞……王孝悌之至,通于神明,率民兴行,感达区宇,是用锡王秬鬯一卣,珪瓒副焉。往钦哉。其祗顺往册,保弼皇家,用终尔休德,对扬我太祖之显命。

作为齐王的册命之作,文章句式整饬,文势飞扬蹈厉,不同于南朝的骈俪之美,更有北朝所注重的思想性,符合儒家礼节的内涵。此类应诏文也符合统治者对南风抑制的意愿,因而在文士作为统治者附庸的情况下,工于应诏文在情理之中。

同为文林馆学士的李德林,也善于应诏文的写作,并在北齐末至隋初,一人主笔诏书,现存应用文有29篇,如《禅位诏》、《求贤才诏》、《禅位册》、《北齐后主起复邢恕屯田郎勅》等。与同期的文章相比,他的文章叙事明晰,用典较多,且不失北方固有的宏放,而与江左的骈俪华美相比,亦不失语藻之丽,乃胜在理之畅也。

诗歌在北方处在降于文章的地位,诗是士人次于应制文书的消遣,并非作为主流存在。由此,文章得以让统治者重视,且传世丰富;诗作出于模拟,且流传零落。因而,文林馆学士对于南朝诗风的模仿与北朝文风的保持处在一种动态的变化中。

总而言之,以魏收为主的北方部分学士在诗体上极尽模拟南朝诗风,此外仍在文和部分诗作中保持着北朝特有的尚理重质。在统治者对南风模拟的徘徊中,文林馆学士将矛盾集中于不同文体是否模拟南风的处理上。由此可知,卒于文林馆存在阶段的学士们,他们的大部分诗作只是停留在对南朝文风的崇尚与模拟中,能与南朝并驾齐驱的作品还没有出现。

三、“既有寒木,又发春华”——观念上的认同

早在文林馆设置之前,北齐对于南来士人极为尊崇,如“梁史每入,邺下为之倾动,贵胜子弟盛饰聚观,礼赠优渥,馆门成市”[1]1604。侯景之乱,江陵陷没之际,深受宫体诗熏染的南朝士人便携着宫体诗风进入了北齐邺下。其中萧放、萧悫、颜之推、荀仲举、袁奭、朱才、江旰等皆入文林馆,为待诏文林馆学士。他们在不同程度上受到当朝的优待,萧放因所录“轻艳诸诗以充图画”而受后主高纬所用;颜之推因博识才辩、应对闲明而为祖珽所重。这一切都源于他们对南北文风融合的推进:一方面以萧悫为代表的学士将南风带入馆内,便于与北方学士尽情交流;另一方面以颜之推的文学观点来探寻南北文风观念上的认同。

入北的文林馆学士中,颜之推入北作诗《和杨纳言听蝉鸣篇》,诗中不乏“细柳高飞夕”、“薄羽不羞轻”的清丽之句,但亦有“中肠自有极,那堪教作转轮车”的悲叹之义。荀仲举在《铜雀台》中虽有“泪逐梁尘下,心随团扇捐”的轻艳之语,但末尾二句“谁堪三五夜,空对月光圆”无不洗尽齐梁粉黛之色,已近唐人诗风。

然而,入北南诗人最有成就的当属萧悫。萧悫文集9卷,流传于今的有17首。其中大多数属于奉和应教之作,却不失齐梁之色,如《奉和初秋西园应教诗》:

池婷三伏后,林馆九秋前。清泠间泉石,散漫杂风烟。蕖开千叶影,榴艳百枝然。约岭停飞斾,凌波动画船[1]2277-2278。

“蕖开千叶影,榴艳百枝然。”与梁元帝萧绎《采莲曲》中的“莲花乱脸色”及《咏石榴诗》中的“叶翠如新剪,花红似故裁”有异曲同工之妙,都将莲与石榴开花时的姿态描摹得艳丽多彩。

相较于奉和应教之作,萧悫最为北人称道的便是:

春庭聊纵望,楼台自相隐。窗梅落晚花,池竹开初荀。泉鸣知水急,云来觉山近。不愁花不飞,到畏花飞尽[1]2278-2279。(《春庭晚望》)

清波收潦日,华林鸣籁初。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燕帏缃绮被,赵带流黄裾。相思阻音息,结梦感离居[1]2279。(《秋思》)

前诗中“窗梅落晚花,池竹开初笋”与后诗中“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不乏齐梁诗歌所常用的意象“晚花”、“池竹”、“芙蓉”、“杨柳”,同时意象与修饰词的搭配富于清绮之味,但与齐梁的绮靡轻艳相比,已有所改观。正如颜之推对“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的评价:“吾爱其萧散,宛然在目。”[5]275“《三国典略》引用这段故事时的评论:‘箕、毕殊好,理宜固然。’”[6]由此可知,文学观念上的相互认同已初见端倪。然对南北文风的认同,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多有论述。

对于文风观念上的认同,首先得承认其有差异。颜之推对南北差异的比较中认同各自好的一面,他对北朝重质尚理的古风大为赞赏,而对南朝的短处亦不避讳:“昔者,王侯自称孤寡不谷。自兹以降,虽孔子圣师,与门人言皆称名也。后虽有臣、仆之称,行者盖亦寡焉。江南轻重,各有谓号,具诸《书仪》。北人多称名者,乃古之遗风。吾善其称名焉”[5]86(《颜氏家训·风操》)。

对北朝文化积极赞赏的同时,也指出其不足,力求在分析导致文风差异的问题上保持客观冷静的态度:“江南文制,欲人弹射,知有病累,随即改之,陈王得之于丁廙也。山东风俗,不通击难。吾初入邺,遂尝以此忤人,至今为悔;汝曹必无轻议也”[5]259(《颜氏家训·文章》)。

以上材料并不意味着颜之推对南北朝一方有所倾斜,相反正是从南北朝文化的优势来阐述其文风差异的。

在了解南北朝文风差异的基础上,颜之推从地域论及南北音辞:“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举而切诣,失在浮浅,其辞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沉浊而鈋钝 ,得其质直,其辞多古语。然冠冕君子,南方为优;闾里小人,北方为愈。易服而与之谈,南方士庶,数言可辩;隔垣而听其语,北方朝野,终日难分。而南染吴越,北杂夷虏,皆有深弊,不可具论”[5]473-474(《颜氏家训·音辞》)。

研究南北朝文风从水土细致考察到音辞,并对南北相互渐染的原因“不可具论”,这一切都意味着南北双方不再认为与对方是不可调和的,而是慢慢地接受这样的不同,这种观念上的认同积极地促进了南北文风走向融合。

此外,对南北文风的相互认同上,颜之推与北方本土的文林馆学士刘逖持相同看法:“齐世有席毗者,清干之士,官至行台尚书,嗤鄙文学,嘲刘逖云:‘君辈辞藻,譬若荣华,须臾之玩,非宏才也;岂比吾徒千丈松树,常有风霜,不可凋悴矣!’刘应之曰:‘既有寒木,又发春华,何如也?’席笑曰:‘可哉!’”[5]247(《颜氏家训·文章》)

“既有寒木,又发春华”是指文章的深沉内质与华翰辞藻要相互统一。颜之推在此表明其兼容的文学观念,一方面要求吸收北朝清刚贞烈的内质;一方面要用南朝的词采来润饰,“两须并存,不可偏废”,并于内容和形式两方面具体阐述如何对南北文风进行融合:“凡为文章,犹人乘骐骥,虽有逸气,当以衔勒制之,勿使流乱轨躅,放意填坑岸也。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今世相承,趋本弃末,率多浮艳。辞与理竞,辞胜而理伏;事与才争,事繁而才损……古人之文,宏材逸气,体度风格,去今实远;但缉缀疏朴,未为密致耳。今世音律谐靡,章句偶对,讳避精详,贤于往昔多矣。宜以古之制裁为本,今之辞调为末,并须两存,不可偏弃也”[5]248-250(《颜氏家训·文章》)。这是实现文章“既有寒木,又有春华”的具体途径,是对文质协调统一的生动论述,亦是对南北文风融合在观念上的认同,更为南北文风融合在文学创作上提供了理论支撑。

四、“深叹美之”,“无不吟诵”——创作上的接受

以魏收为中心的部分文林馆学士对南朝文风的模拟流于形式,因而少有被南朝称道的作家和作品出现;以颜之推对南北文风差异的分析,探寻出南北士人在观念上对南北文风融合的认同。早期的文风模拟与观念上的认同对其他同馆学士的创作实践有莫大的影响。

北齐覆灭之后,作为剩下的文林馆学士都入周入隋,由于一直身处北方本土,在文学创作上有其鲜明的地域特色,文学风貌也透着北方士子崇尚功名的进取精神。其中,以卢思道和薛道衡为主的创作最富艺术个性。

仕途困顿和理想受挫一直伴随着卢思道、薛道衡等人,这和“骨气奇高,词采华茂”的曹植是一脉而来的。前期有过文丽词艳的作品,后期主要是抒发自己心中郁结的不平之气。

卢思道有集30卷,流传至今的诗有28首,其中乐府诗《有所思》、《日出东南隅行》、《櫂歌行》、《美女篇》、《采莲曲》、《神仙篇》6首都是早期模拟齐梁文风之作。但《从军行》一诗确有其独特之处:

朔方峰火照甘泉,长安飞将出祁连。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平明偃月屯右地,薄暮鱼丽逐左贤。谷中石虎经衔箭,山上金人曾祭天。天涯一去无穷已,蓟门迢递三千里。朝见马岭黄沙合,夕望龙城阵云里。庭中奇树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返,白雪初下天山外,浮云直上五原间。关山万里不可越,谁能坐对芳菲月?流水本自断人肠,旧冰归来伤马骨。边庭节物与华异,冬霰秋霜春不歇。长风萧萧渡水来,归雁连连映天没。从军行,军行万里出龙庭,单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2]2631

此诗将传统的五言短诗变为七言长篇之作,“语言清丽流畅,句法多用对偶,具有早期七言歌行的特色”[7]。他以七言歌行把塞外肃杀的气氛、征人怀乡和思妇闺怨的情思巧妙地融为一体。既不同于南朝写作闺怨的轻艳绮靡,又异于北朝写作边塞的尚理重质,而是将二者融合,内质不殊于北方的刚健,词采又兼有齐梁的柔婉。

于此,卢思道的创作渐渐为南朝士人所接受,如庾信对卢思道的诗“深叹美之”:“周武帝平齐,授仪同三司,追赴长安,与同辈阳休之等数人作《听蝉鸣篇》,思道所为,词意清切,为时人所重。新野庾信遍览诸同作者,而深叹美之”[8]。

《听鸣蝉篇》作于北齐灭亡,文林馆消失之后,卢思道入周时对家国的怀念以及个人的际遇感慨全在诗中体现:

听鸣蝉,此听悲无极,群嘶玉树里。回噪金门侧,长风送晚声,清露供朝食,晚风朝露实多宜。秋日高鸣独见知,轻身蔽数叶,哀鸣抱一枝。流乱罢还续,酸伤合更离。暂听别人心即断,才闻客子泪先垂。故乡已超忽,空庭正芜没。一夕复一朝,坐见凉秋月。河流带地从来崄,峭路干天不可越。红尘早弊陆生衣,明镜空悲潘掾发。长安城里帝王州,鸣钟列鼎自相求。西望渐台临太液,东瞻甲观距龙楼。说客恒持小冠出,越使常怀宝剑游。学仙未成便尚主,寻源不见已封侯。富贵功名本多豫,繁华轻薄尽无忧。讵念嫖姚嗟木梗,谁忆田单倦土牛。归去来,青山下,秋菊离离日堪把。独焚枯鱼宴林野,终成独校子云书,何如还驱少游马[2]2637。

诗中以蝉声的哀嘶来对应游子的悲鸣,表达乡关之思;用蝉质的高洁反衬尘世的鄙俗,表白个人渴望建功立业的愿望。全诗以蝉作比,开创后世咏物起兴、长篇抒发感慨的结撰方式,与南朝咏物停留在描摹物体本身不同,该诗注入了更多的个人情思。

除卢思道的创作被南朝士人接受外,薛道衡以其独特的文学个性为南朝士人所激赏。据《隋唐嘉话》载:“薛道衡聘陈,为《人日》诗云:‘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南人嗤之曰:‘是底言?谁谓此虏解作诗?’及云‘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乃喜曰:‘名下固无虚士。’”可知南朝士人对薛道衡极为尊重,甚至“道衡每有所作,南人无不吟诵”[1]1338,这是南朝士人抛弃地域偏见的评价,尤为难得。

此等评价源于薛道衡的创作成就,他有70卷文集,流传至今的诗有21篇,作品中既有描绘边塞,又有描摹闺怨;风格上既有雄浑之气,亦不乏幽婉之调。其中有和杨素《出塞二首》[2]2680,此诗就颇含北方词义贞刚之风:

高秋白露团,上将出长安。尘沙塞下暗,风月陇头寒。转蓬随马足,飞霜落剑端。凝云迷代郡,流水冻桑干。烽微桔槔远,桥峻辘轳难。从军多恶少,召募尽材官。伏堤时卧鼓,疑兵乍解鞍。柳城擒冒顿,长坂纳呼韩。受降今更筑,燕然已重刊。还嗤傅介子,辛苦刺楼兰。

边庭烽火惊,插羽夜征兵。少昊腾金气,文昌动将星。长驱鞮汗北,直指夫人城。绝漠三秋暮,穷阴万里生。寒夜哀笛曲,霜天断鴈声。连旗下鹿塞,叠鼓向龙庭。妖云坠虏阵,晕月遶胡营。左贤皆顿颡,单于已系缨。绁马登玄阙,钩鲲临北溟。当知霍骠骑,高第起西京。

两首诗皆写出北方边塞景观特有的粗犷辽远,如“高秋白露团”、“风月陇头寒”、“绝漠三秋暮”等。同时也写出将士们锐不可当的勇气。诗句整饬押韵,用典贴切。此诗将边塞风景与北方豪气融为一体,为初唐边塞诗的发展起到推进作用。

此外,其闺怨名篇《昔昔盐》语词清丽,文质柔婉:

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2]2681

前两句描写的是春末夏初的景致,引出思妇闺怨;后两句用旧事来写思妇守着空闺;接着后四句用景物来衬托思妇的思念之深;最后又以问句作结,思妇埋怨游子不归之情袒露无疑。诗的背景是在北方的清旷中展开的。他的《豫章行》与此诗取材相似,虽是闺怨题材,齐梁用语,但诗中又见出一股北方的苍茫之气。此外,辛德源、元行恭等入周入隋的学士,其作品也受到世人传颂。

总之,以卢思道和薛道衡为中心的入周入隋学士,其文学创作虽有齐梁之音,可亦不失北方质朴本色。随着南北交流的日益频繁,他们的作品渐渐为南人所接受,为南北朝文风走向融合起到了积极的推进作用。

五、结语

文林馆作为侍从机构,为的是实行必要的文化政策及满足修撰御览的意图,某种意义上是用来标榜北朝文学的名片,是对峙南朝文学的工具。被“搜求略尽”的文林馆学士却没有与南朝文学划江而治,他们从学习南风、坚守北风的徘徊,到文学观念上对南北朝文风融合的认同,以及文学创作渐渐由南朝士人所接受三个层面上,对南北朝文风融合有具体的推进作用。在朝代更替之中,文林馆学士实现了观念认同和创作实践上的双重接受,不仅让北朝文学兼容南朝文风,更为唐朝边塞诗的勃兴提供了有益的借鉴。因此,对文林馆学士的文学功绩作一个具体的历史定位是极有意义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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