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淑芳
田里的女人(外一篇)
◎石淑芳
那一年年冒出来的,恰是相同却又不断变化品种的绿,土地给我的东西,那连接血肉的酸甜苦辣的质感,是我无法言喻的。
村子周围都是大山,村民和大山抢占地盘,就在山脚,坡顶,谷底,凡可开垦的地方,蚯蚓一样拱过去。山被农人画出很斑斓的纹理,方形的一片玉米,椭圆的一片油葵。再涂上色彩吧,黄的清新,绿的浓烈。我在山旮旯里长大,和所有的禾苗一起呼吸,生长,抵抗着冰雹寒霜,满身粘着庄稼的草腥味儿和汗水味儿。
手提竹篮挖菜的时候,我选择河谷边的麦田,水分充足的麦田被季节唤醒得早,地里的面条菜,拉拉菜和芨芨菜肥厚得冒油。我穿一件红色的小棉袄,手里一把小铲铲,蹲在
麦田绿色的波纹里。犁铧在田里的曲线是本真柔和的,像一个小孩稚拙的画作。农活的松散闲适造就精神的飞翔,我的思绪常常飘到泰戈尔的哲思中。一个大山里挖菜的小女孩和一个外域的诗人常常这样密语不止,心灵的交接神秘而自由,两情相融。
其时的麦田,是村里最浩瀚的风景,凡有土的地方,无一不站满麦子飒爽的身影。麦香是世间最醉人的芳香,而我,恰恰享受过和它们的肌肤之亲。我认为村子最激情最沸腾的一面,就是麦场的战斗,现在的孩子已经体味不到其间的乐趣了。打麦场彻夜的灯泡,脱粒机欢快的马达,麦垛里的跟斗,还有星空中浸染麦香的明月;木锨中跳荡的鲜嫩麦粒,粘着麦芒的瓦罐中的水,树荫下金色的麦秸蝈蝈笼,还有麦秸帽下伴着汗水的俚语笑话,这些不仅是我成长的背景,也是我终生不再复返的温暖和旷达。那才是村子,一个真正属于村子的应有表情。
后来,村办企业兴起,笤帚厂,石子厂,砖瓦厂和黄磷厂相继在村里安营扎寨。小学生加班加点排练节目,被村长引见着接待各种奠基剪彩和接待仪式,“欢迎欢迎”的童音脆生生地响彻村庄。山村变了模样,河流被挖开,石子被淘光,小山被挖掘机硬啃了半边,村子飘荡着一股黑乎乎的浓烟。庄稼受到前所未有的虐待,苹果树的腐烂病势不可挡,菜蔬的叶子上挂着雨水洗不掉的尘埃。我锄地在山坡,身边总有外地的小伙哎吆吆地唱歌。十八九岁的我,和山野的庄稼一样迷惘,不知前路。露天电影,神秘录像,简陋舞厅,像小村一个个兴奋点,被小工业的魔手抚弄。
然而不过一夜之间,村办企业迅速垮塌,虚拟的繁华瞬间逝去,它短促的寿命却遗留下绵长的外债和相邻之争,因为村干部的互相推诿和外撤的民工私卷了谁家的老婆或女儿。殃及受伤的还有庄稼——种地,已有几分勉强了,麦子也没有往日的神采,东一绺西一凹,维系生活的不再是温饱,小村在一阵外在的激荡里,已经更换了核心。
现在,我是田野上一个留守的女人。南方的工厂像一块魔力的磁石,吸走了村里的男男女女,那是一支怎样庞大的队伍,春节前后村里出动所有的机动车辆来运送,也供不应求。他们从四面八方飞来,一个节日的小憩后,又飞到城市的丛林觅食。我因着老人和孩子的牵绊,只提供丈夫这一个劳动力给某个城市。我承认我一直是一个人,少女是,现在依然是。一个人的背影,映照我的是我的庄稼。祖辈们开垦的土地,从山坳里刨出来的黄土,正一点点地回归给大山。没人种的地,退耕还林又种上了树。山雄伟了,人迹少了。村子像一个沉默不语的老者,孤寂成了最真实的写照。流浪的猫和狗成群地在地里溜达,一个大娘被她繁衍不断的动物们搞得焦头烂额,不得不频频给它们吃避孕药。
我和别的守候孤寂的女人相比,我可以享受孤寂,我在孤寂中思考。“大自然充满诗意的感染,往往靠作家传染给我们”,这是福楼拜在《包法利夫人》中说过的话,我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作家,我守候着真正意义上的土地。和下乡体验生活的作家们比起来,这是我的幸运。那一年年冒出来的,恰是相同却又不断变化品种的绿,土地给我的东西,那连接血肉的酸甜苦辣的质感,是我无法言喻的。
背靠着庄稼,至少,我不会轻易陷入虚妄。
禅坐山坡
我把牛鞭从母亲手里夺过来。
我夺过来的时候,是带着气恼的。她有高血压,高血脂和高血糖,最近不仅腿疼,还连带着耳背,一句话我重复得都没耐心了,她那里还没听清。我怎么放心这样的老人去放牛呢?
放牛,于我其实也是带着十二分的不情愿。不止放牛,关于庄稼的一切,我都不喜欢。
我熬更守夜地写字,就是为了摆脱贴在身上的农字,洗掉身上的土味。写着写着,我发现我侍弄着另一种庄稼,并不比真正的种庄稼轻松,甚至比种庄稼更难。读什么书,怎样促发灵感,敏锐的人性洞察力,手上等待我安排命运的一行行的字,这些问题纠结着我,恰是踏进一条幽暗的胡同,自己和自己进行着没有尽头的较量。其实我本性随和,可是为了不可预知未来的词句们,和人群隔开,和电视剧扑克牌打麻将隔开。我把自己囚禁在夜晚的灯下,形影相吊地检阅着笔下的字,尽最大努力使它们来源于心灵,而不是别处。被它们折磨得心绪烦躁或者沮丧时,一晌晌呆坐在田埂上,听着庄稼们悄然私语,自己嘴里也念念有词。精神之外的需要,压缩得不能再压缩。不想做饭,手里一片饼干了事。到母亲家蹭饭,母亲看到我因熬夜略显病怏怏的神采,生气地骂:你看你吃了老鼠药吗?一脸痴气,没一点活泛,怎么不看看人家的女,嘴又甜,还会针线,又会给父母做饭洗衣,我不靠你罢了,你还来管我要吃的!我赶紧放下母亲的碗,夹紧尾巴一路快走,减少去父母家的次数。父母如此,别人更不消说,生怕被人看到脆弱。暗自思忖别的作家大概靠的都是才华,自己这种状态是欠缺天分,担心别人说,你根本不是这块料,那岂不是无辜断送了关于文学的念想。
写得如此艰难,也没有要回归土地的想法。丈夫出去打工,我放弃了原来耕种的山地,只在就近的地里种了一点菜蔬。没承想,种了一辈子庄稼的父母,看我地里荒草疯长,起了义愤,数落我一番不说,还出郭相扶将,双双在我地里拔起草来。他们是要把我荒废丢弃的地种起来。我没办法坐得住,他们的行为刺激着我,我只好也去地里搭把手。心里却抱怨不止:父母种,其实不如我种,我种还可以偷懒,收不收的算拉倒,我也不指靠地来养活我。父母插手,就非得来地里干活,一来不想挨父母唠叨,二不忍心父母年纪大,拖着病身子还来干活。
母亲的庄稼把地块划分得七零八落,这里是南瓜,那里是花生,还有红薯和土豆,四季菜蔬一应俱全。看着满地枝藤纵横攀爬,我简直要崩溃。看来母亲不仅要拉我干活,还要我春夏秋冬都别闲着。我的地块不通架子车路,不仅地要黄牛来犁,上坡下坡还要肩扛背挑。就算我熬夜了,白天依旧和他们锄禾日当午,我耕种在纸上的庄稼,其中的艰辛,他们是不明白的。他们看得见一棵实实在在的结穗的麦子,结瓜的藤,他们对它甚至比对我都好。
这不,犁完地,打发他们回家吃饭,我把牛赶上山坡。这是我除少年之外的第一次放牛(以前丈夫没打工,放牛不是我的活),我把牛赶上一座大大的山坡,自己在山对面看着牛吃草,忽然自惭年少时的心智混沌。小时放牛,我跟在牛屁股后面,走一步抽一鞭,我累得气喘吁吁,牛麻木地抵抗我,一会挑衅似
地吃几口人家的庄稼,一会烦躁地奔跑,我撵东撵西,一大上午,牛没吃饱,我累得够呛。现在牛徜徉在一个很大很开阔的山谷,怎么走,也脱离不了我的视线。我也不用管它,随它自己的脾性好了,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很快就看见它们晒在阳光下那滚瓜溜圆的肚子。
在夕阳迷蒙的红光里,屁股下一块光洁的石板,身边横躺着牛鞭,我以打禅的姿势坐定。年少时,放牛在我纯粹是消磨时间,我焦躁地等待日落。现在,慢下来是对自己心灵奢侈的安顿。禅坐在高高的放牛的山坡,细数生命历程中的点滴,比如那些曾经鲜活面容的凋落,某人在某个时光里的永恒定格。生命是脆弱的,应该感恩平实地活着。
山脚下那一排排零落的房屋,其中一间是我的家。散布在房屋周围褐色的土地,此刻正茂盛地长满庄稼。既然生在这里,那么和这土地是有缘了,要不为什么我不生在另一个地方。按顺其自然的天律,老天把我生在这里自有它的道理,它要我为它做些什么……上天安排我描述它。我的写作没有天赋,也不是有闲人的消遣,而是我对生活有要求,但是达不到,我只好在这条路上走啊走,寻找生命的突破点和盼头。贫穷和闭塞设下的障碍,激发我一次次跳跃。因此,某种程度上,我要心存感谢。
庄稼在走向收获的过程中,要经历冰霜旱涝,其中不确定性的因素很多。像今年的苹果,就被早霜冻掉了很多花朵。我在写作的路上走,也有不确定因素,也要把收成看淡,这是来自庄稼的启悟。
牛儿在山坡吃草,我陪着父母种着瓜果菜蔬,比起没有父母的人,我还是幸福的。山坡固然清僻,但山上暖阳丽月的魅影,还是比山外的雾霾让人安慰得多。还有山间奇珍药材和舒展的流泉,这是大自然给我的馈赠。关于写字,有收获固然好,没有收获,走过柳暗花明后那种倾诉的释然,也是生命恩赐的另外一种愉悦。